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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审视*

2019-01-29

观察与思考 2019年8期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逻辑

李 国 锋 刘 歆 苏 百 义

提 要: 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具有鲜明的时代指向性和理论穿透力,全面深刻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内在矛盾、发展形态和超越之路。以逻辑视角为主要线索,以总体性的眼光对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进行全景式的审思、剖析和探赜,对丰富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安德烈·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是高兹从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走向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基础,它既为我们把握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提供了基本方向和理论指南,又为当代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域和解读模式。如果将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看成其与资本主义抗争的史诗,则批判、解构和超越资本主义就是这部史诗的逻辑理路。其中,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是逻辑起点,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和解构是逻辑主线,“非工人—非阶级”的生态社会主义革命是逻辑中介,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是逻辑归宿。

一、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起点

高兹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生全面危机和严重异化,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是一切危机和异化的根源。因此,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是高兹揭示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内在矛盾、发展形态和超越之路的理论前提,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进行总体性批判、解构和超越的现实基础,是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立论之基和逻辑起点。

(一)理论缘起: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

高兹认为现代文明社会中所出现的生态危机、自然危机根源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同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对现代文明社会的生态危机、自然危机的分析始于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批判。①陈学明:《谁是罪魁祸首——追寻生态危机的根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9、361页。

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劳动状况,高兹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是一切异化的根源。”②Andre Gorz:The Division of Labour:The Labour Process and Class-Struggle in Modern Capitalism,Sussex:Harvester Press,1976,p.57.首先,高兹赞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经典论述,指出资本主义劳动分工“把工人变成畸形物,它压抑工人的多种多样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③《资本论》(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7页。。其次,高兹通过考察工人自治方案的实施障碍论证了自己的观点。他指出,工人自治的核心目标就是实现权力运行结构的转变,完成权力分散和自主, 但资本主义劳动分工过分强调政治关系和等级关系,这必然导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甚至带来严重的等级观念和森严的等级制度。资本家为了实现资本的积累、增殖和利润最大化,通过强制手段对工人进行最大限度的剥削,使工作流程不断机械化、程序化和自动化,进而造成生产的专业化与决策的集权化,这从本质上决定了权力分散和自主的不可能。第三,高兹指出,在工业资本的操控下,资本主义以利润增长为目的的生产方式必然强制推行劳动分工,逼迫工人进行最大限度的产出,但是工人势必抵制这种不平等的劳动分工。最后,高兹认为,要改变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必须致力于等级制度的废除,建立以自愿合作为基础的劳动,重新统一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实现马克思意义上的“自由人联合体”社会。

(二)思想延伸:对资本主义科学技术的批判

高兹把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看作是一切异化的根源,同时又把资本主义的技术视为形成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缘由。这样,他从对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的批判延伸为对资本主义的技术的批判。④陈学明:《谁是罪魁祸首——追寻生态危机的根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9、361页。

针对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导致社会异化的现实,高兹指出:“从整体上说,资本主义的技术史可以读作直接生产者地位下降的历史。”⑤Andre Gorz:The Division of Labour:The Labour Process and Class-Struggle in Modern Capitalism,Sussex:Harvester Press,1976,p.57.

首先,高兹从生产者与机器的关系的变化来阐发了自己的结论。他指出,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和机械化、程序化、标准化程度的不断提升,资本主义劳动分工加剧了劳动的破碎化,劳动成为异己的力量存在,导致生产者只能完成生产过程的一部分工作,无法掌控整个生产过程。使生产者的劳动服从于机器大工业的统一动作,被迫变成资本主义生产系统中的一个“齿轮”、一个“零部件”,导致生产者愈发失去对机器的统治地位,相反,机器却操控着具有理性思维的人,这样的生产过程必定使生产者丧失总体性逻辑以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否定意识,使生产者的自主生产和自主管理成为不可能。其次,高兹从生产者受压抑的变化论证了自己的观点。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丧失了中立性,被嵌入了资本扩张的内在逻辑,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权力关系和统治体制中,成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属并服务于资本主义制度,严重阻碍着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发展。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使科技沦为压榨生产者的工具,使生产者的劳动丧失了自主性和创造性,并受制于工业、禁锢于技术、从属于机器,劳动的异化势必造成人的异化,导致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确证的劳动遭受科技强制的活动之后,失去了最初的意义,导致人处在科技的专制和暴政中。人最终成为资本主义科技控制的对象和奴隶,丧失了主体性、批判精神和革命意识,成为“支离破碎的人”“被动化的人”“单向度的人”。

(三)价值指向:对劳动解放和人的解放的探索

高兹立足于他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从个体主义的人本主义的立场出发,在揭橥资本主义劳动关系异化的实质及未来走向的基础上,指出异化劳动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只有从解放时间、废除异化劳动、统一劳动与闲暇这三个维度出发,才能从根本上摆脱资本主义劳动异化的状态,实现人的劳动本质的复归和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第一,时间的解放。高兹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人在劳动中无法实现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有时间的解放与自我管理才能使人们摆脱劳动极端异化和生活极度压抑的状态,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高兹倡导缩减必要劳动时间,使劳动不再是人们生活的唯一中心,不再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增加自由时间,创造新的自主空间,在自由活动中实现生活的多样化,促进劳动在时间意义上的解放,使人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自由时间、劳动时间和全部生活,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第二,异化劳动的废除。高兹指出,要实现人的完全自主化,实现劳动的解放和人的解放,必须消除资本主义制度中的工资关系,废除在资本主义社会占据统治地位并受资本逻辑操控的“付薪劳动”(雇佣劳动)及其相应的劳动分工,与资本主义彻底决裂,使工人的必要劳动成为一种独立性、自主性和创造性的活动。异化劳动的废除预示着时间的解放,人们能够在更多的闲暇时间中全面发展自己的才能,为生产具有美学价值的东西提供现实基础。第三,劳动—闲暇的统一。高兹强调,要破解劳动异化和人的异化的危机,必须将劳动从资本主义经济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将控制人的思想、禁锢人的自由、泯灭人的价值的经济理性从闲暇时间中摈除出去,最大限度地减少必要劳动时间,增加闲暇时间和扩展自主性活动的领域,促进自由劳动和必要劳动的内在结合,在自由自觉的劳动中发挥自己的本领和智慧,探寻人生的快乐与幸福,最终实现生态理性、经济理性和社会理性的有机统一,实现劳动的价值和人性的复归。

二、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和解构: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主线

批判是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最鲜明、最显著、最突出的特征,既有对资本逻辑、经济理性和利润动机的批判,又有对劳动分工、科学技术和异化消费的批判,还有对教育体制、医疗诊断和生态恶化的批判。高兹着力阐明,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根源于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是由资本逻辑疯狂追求利润最大化造成的,这充分彰显了资本逻辑在批判性分析和解构当代资本主义中的独特价值。因此,批判和解构资本逻辑既是高兹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和危机进行全景式审思、剖析和批判的核心论题,又是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主线。

(一)资本逻辑的本质及其危害

资本逻辑的本质就是资本积累、增殖和利润最大化的逻辑,就是无限追求最大经济利益的逻辑。①Andre Gorz:Ecology as Politics,Translated by Patsy Vigderman and Jonathan Cloud,Boston:South End Press,1980,p.5.高兹围绕资本逻辑对资本主义进行全面、系统和尖锐的批判:第一,资本逻辑导致生态危机。高兹指出,在资本主义经济理性的指导下,资本主义企业“关注的主要是花最少量的成本而生产出最大限度的交换价值”,所以“资本家会最大限度地去控制自然资源,最大限度地增加投资,以使自己作为强者存在于世界市场上”①吴宁:《消费异化·生态危机·制度批判——高兹的消费社会理论析评》,《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年第4期。。这就是说,资本家会把降低企业生产成本视为核心要素,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必然同污染预防治理、资源循环利用、生态平衡保护相冲突,但地球的容忍和承载能力并不是无限的,资本家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利润至上的经营策略,因而资本主义的利润动机必然破坏生态环境,甚至割裂人、自然和社会的有机联系,撕裂人、自然和社会的内在平衡,使人、自然和社会发生新陈代谢断裂,摧毁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生态基础,导致日益严重的生态灾难和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第二,资本逻辑导致虚假需求和异化消费。高兹强调,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逻辑操控的经济无限增长模式和高消费的生活方式导致“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进而造成异化劳动、异化消费和异化需要。所谓“虚假需要”,是指“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②[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在资本主义利润驱动型体制内,资本家以大众文化为载体,以媒体为传播中介,通过广告、娱乐等手段操纵人们的兴趣和爱好,诱使人们在市场机制下把追求消费作为真正的满足,歪曲满足需要的本质。虚假需要造成了异化需要,主要表现为人对物的疯狂占有和无限追求,“人把追求物质欲求的满足作为生活的全部内容,人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生活,而是为了满足商品的消费而存在”③吴宁:《消费异化·生态危机·制度批判——高兹的消费社会理论析评》,《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年第4期。。为了迎合虚假需要产生的消费必然是异化消费,所谓“异化消费”,是指“人们为补偿自己那种单调乏味的、非创造性的且常常是报酬不足的劳动而致力于获得商品的一种现象”④[加]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慎之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94页。。在“利润至上、效率优先、越多越好”原则的驱动下,工人的劳动只能是破碎化、被动化和非主体化的异化劳动,工人在劳动中失去了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只能从劳动之外的闲暇时间和消费领域寻觅主体的感觉、呼吸“自由”的空气、确证自己的价值。第三,资本逻辑导致生活世界殖民化。高兹指出,生活世界殖民化本质上就是人的异化。在资本逻辑的统治下,作为工具理性的特殊存在方式,经济理性把作为主体的人摈斥在外或边缘化,将人的思维纳入技术程序,使思维彻底丧失了自我反思的可能性,导致人的异化程度不断加深,自我意识、批判精神和否定能力不断衰退,成为没有根基、悖离本质、迷失方向的存在,最终“使活生生主体面对这个物化的世界成了陌路人”⑤时青昊:《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生态社会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第四,资本逻辑导致“新奴隶主义”。高兹认为,“新奴隶主义”主要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尤其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期出现的。在高兹看来,随着生产力的迅猛发展、科学技术的不断提高和劳动分工的精细化,社会生产需要的必要劳动时间大幅缩减,一部分劳动者在经济活动领域被排除出去,失业人员、从事间歇工作的人逐渐增加。而社会精英阶层继续从事现在的工作,拥有更多的收入来源、更高的收入水平,他们可以从失业者那里购买额外的空闲时间。而失业者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不得不依附于少数精英,这就导致过去废除的被工业化废除掉的“奴隶阶级”再一次复活,新的人身依附关系——“新奴隶主义”诞生。第五,资本逻辑导致教育异化。高兹指出,“资本主义教育与作为一切异化根源的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紧密相连,是资本主义社会劳动分工和再生产的基础,直接生产资本主义工厂所需的‘人的原料’”①冯旺舟:《资本批判与希望的乌托邦:安德烈·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9页。,“人失去了自由的本性,成为没有意识的机器,成为只知道为资产阶级创造最大利润的单向度的人”②吴宁、冯旺舟、燕军:《教育与劳动分工——高兹的教育公平理论及其启示》,《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9年第7期。。第六,资本逻辑导致医疗异化。医疗的最初目的是治疗疾病、恢复人的健康,保证人的生命的延续,但医疗受到资本主义技术的操控,被纳入到资本逻辑之中,成为其谋取商业利润的工具和领域,侵入到影响人们自身自主性及其与身体、生死最深层的联系中,严重影响人们的生存状况,使得人与自身相异化,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和根据。高兹指出,“医疗对于病人来说不再是一个治愈疾病、恢复和保持健康的安全的地方,而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方”③温晓春、韩欲立:《键康的幻象:作为资本运动的医疗与疾病——安德烈·高兹的医疗工作批判》,《哲学动态》,2010年第1期。。

(二)资本逻辑与经济理性、利润动机

高兹在围绕资本逻辑对资本主义进行系统性批判的过程中,揭示了资本逻辑操控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被奴役和剥削以及社会分裂和异化的现实,明确指出资本逻辑主张经济理性和工具理性,强调资本增殖和利润最大化,经济理性、利润动机本质上是资本逻辑的现实反映,是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深刻体现。随着资本的积累、增殖和扩张,经济理性、利润动机与资本主义融为一体,资本逻辑就是其共同的本质。同时,高兹特别强调,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并不是由现代性本身造成的,而是由现代化过程中的“不合理动机”引起的。或言之,资本逻辑的泛滥是导致资本主义社会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诱发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人的危机的罪魁祸首,因为它已经超越了自身的实施领域和有效范围。高兹进一步指出,要破解当前危机的困境,必须给现代化划定界限,通过“非工人—非阶级”的生态社会主义革命,克服资本逻辑、经济理性和利润动机的弊端及其后果,建构以生态理性为核心特征、以人的自由解放为价值旨归的生态社会主义制度,这样才能实现人类的真正自由和人、自然与社会的历史性统一。

三、“非工人—非阶级”的生态社会主义革命: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中介

为了探赜人的自由、人的解放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现实可能,高兹着眼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为人类擘画和勾勒了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美好蓝图,并指明了实现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的自由解放的力量和方式,那就是“非工人—非阶级”的生态社会主义革命。这一重要思想,既是高兹建构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的重要策略,也是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中介。

(一)传统革命主体——“无产阶级”的消亡

高兹认为,资本逻辑无限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造成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和全面危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和阶层结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高兹看来,随着新技术革命的迅猛发展和社会生产力的显著提高,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在生产过程中的权力受到削弱,独立性、自主性、创造性受到严重损害,越来越受制于资本主义的机器和生产体系,成为技术、机器的附庸和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的重要一环和内在结构。“工人阶级的要求已经变成了以消费为中心的大众要求。一个原子化的、分散的无产阶级大众要求社会——或者更准确地讲是要求国家——给予他们所不拥有或不能生产的东西。为了权力而进行的工人阶级的斗争被降低为一个被设计好的为了把劳工运动的代表送上权力宝座的大众运动。共产主义被降低为关心工人需要的福利国家。”①Andre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London:Pluto Press,1982,p.40.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传统无产阶级已经异化,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的统治体系之中,无法完全超越资本逻辑的束缚和牵引,已成为资本逻辑的运行工具、产物、复制品和代理人,消除了集体性、阶级性、批判性和革命性,无法成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主体和领导力量。

(二)新的潜在革命主体——“后工业无产阶级”的诞生

在高兹看来,技术的资本主义使用和社会大生产的发展一方面瓦解了传统无产阶级的集体意识、阶级意识、批判意识和革命意识,另一方面又催生了一个新的工人阶级——“后工业无产阶级”。他们是游离于未被资本逻辑所同化、未被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过程所俘获、未被资本主义统治体系所整合的各阶层,他们将逐渐转化成新的潜在的革命主体——“非工人—非阶级”。②“新无产阶级”是高兹在《告别工人阶级》中提出的概念,是指没有被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过程所异化的各阶层,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间断性和不稳定性的特点使他们丧失了集体意识和阶级意识,而转变为“非工人—非阶级”。“非工人—非阶级”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阶级,主要是指那些潜在或现实的失业的人,他们从事的是试用的、临时的和部分时间受雇佣的工作,他们充斥于社会各个阶层,既包括体力劳动者,又包括脑力劳动者,他们没有安全感和阶级认同感,在他们身上仍然保留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精神、革命意识和否定能力,是后工业社会的新无产阶级。高兹认为,在资本逻辑的推动下,传统无产阶级被整合到资本主义的霸权统治之中,高度认同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丧失了作为革命主体和领导力量的资格。或言之,“由于中产阶级的崛起,传统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摧毁者和掘墓人,是社会主义的缔造者和建设者”成为“天方夜谭似的神话”。因此,高兹指出,实现社会主义革命,必须向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告别,挖掘新的革命主体和领导力量,而这种革命主体只能从后工业社会中寻找。最关键的是,这个主体没有被资本逻辑所诱导、俘获和掌控,具备科学性、革命性、自主性和先进性的优秀品质,是现实的利益诉求和崇高的阶级理想内在统一的结果。由此,高兹认为,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排斥在外,没有工作保证的或从事试用性、临时性、间断性、不稳定性和部分时间接受雇佣工作的“后工业的新无产阶级”,即“非工人—非阶级”,将取代工业无产阶级,成为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领导力量和革命主体。

(三)“非工人—非阶级”:生态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导力量

高兹指出,在传统工人阶级异化、丧失革命主体的严峻形势下,这种“非工人—非阶级”天然地与资本逻辑相分离,可以有效破解资本逻辑本身固有发展模式的毒咒,因而能够成为反抗资本主义制度、实现生态社会主义革命的主导力量。第一,他们具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解构和否定倾向。“非工人—非阶级”直接批判了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系,解构了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否定了资本主义霸权统治的合法性,是未来建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历史主体。第二,他们既不是工人,也不构成阶级。所谓“非工人”,是指有别于马克思语境中的工人、无产者;所谓“非阶级”,是指它与任何特定的社会集团、生产方式、物质利益无关,它没有超验的统一或使命,在某种意义上,它不是一个社会“主体”,而是那些潜在的、即将的或现实的失业的人。“非工人—非阶级”既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工人、无产者,也不构成现代意义上的阶级。第三,他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数量庞大且工作环境差。高兹分析认为,“估计这一团体在20世纪90年代可能占到活动人口的50%看来是切合实际的”①Andre Gorz:Capitalism, Scology, Ecology,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4,p.73.。也就是说,“非工人—非阶级”的人数将会极大增加,大大超越拥有稳定工作的工业无产阶级,而且他们的工作由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需要,往往与自身的能力不相适应,通常是高才低就。第四,他们的内部是松散的,没有任何组织形式,个体之间是平等的。“非工人—非阶级”是主要由技术工人和科技人员组成的、扩展到社会各个阶层、充斥于订约性、非全日制的各个工作领域中的群体,集体对个体没有强制性和严格的约束力,也没有任何等级制度,而且在对抗资本主义的过程中,个体的作用更加凸显。第五,他们没有任何具体的目标和对未来社会的完整设想。高兹指出,“在生产过程当中他们主要目的在于克服异化,以达到让生产过程服从和适应工人的需要,同时,限制经济管理方面的专断权力,以形成一个真正的工人反对权,进而对资本主义的决策形成挑战和抗衡”②叶登耀:《高兹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53页。。“非工人—非阶级”实现生态社会主义的道路并不是直接挑战资本主义政权,推翻资本主义的腐朽统治,用社会主义替代资本主义,而是绕过和超越暴力革命的改良主义;其主要目标在于通过企业改革的方式,改变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权力运行方式,把资本家手中的权力逐步转移到自己的手中,直接掌握资本主义工厂、企业的领导权,从而用社会主义自治替代资本主义等级制,改变旧的“二元对立”的权力结构,最终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建构高兹所希冀的“更少地生产,更好地生活”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

(四)新社会运动:生态社会主义革命的现实基础

法国的“五月风暴”失败后,高兹深刻意识到,拥有丰富知识储备的工人即使认识到自身同资本主义无法调和的尖锐矛盾,也不会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进行焚巢捣穴般的决裂。在生态运动和妇女运动等“新社会运动”中,高兹发现与传统的无产阶级与左翼运动相比,“新社会运动”的范围更加开阔,形式更加多样,并着重强调革命的动力机制必须超越资本逻辑的统治和资本主义的总体结构,必须扩展生态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域,即要在整个社会的范围内寻求生态社会主义革命的现实基础。为此,高兹提倡采取新的行动方式锻造工人运动与“新社会运动”的联盟,这样一来,“新社会运动”与“非工人—非阶级”一同成为生态社会主义运动的承担者。

四、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归宿

基于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广泛异化,高兹非常关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境遇,重视人的劳动本质的复旧和自由全面的发展。高兹在借鉴吸收马克思恩格斯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以及存在主义的异化观与人学思想的基础上,建构了以实现人的自由解放为本真目的的政治乌托邦,形成了自己完整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因此,建构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是高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逻辑归宿。

(一)对传统社会主义和生态资本主义的批判

在高兹看来,生态危机是资本主义社会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的本质体现,而资本逻辑操控的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是造成生态危机持续扩大的罪魁祸首,“保护生态环境的最佳选择是先进的社会主义”③陈学明:《谁是罪魁祸首——追寻生态危机的根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82页。。这种先进的社会主义始终坚持以保障整个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目的的生态理性,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社会主义(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和生态资本主义。“生态理性是人基于对自然环境的认识和自身生产活动所产生的生态效果对比,它使人意识到人的活动应该有一个生态边界并加以自我约束,从而避免生态崩溃危及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它的目标是要建立一个人们在其中生活得更好而劳动和消费更少的社会。”①朱波:《高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页。高兹指出,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在摆脱资本主义的枷锁以后,为了能够在政治、军事和工业等方面和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相抗衡,实施排斥价值规律的高度集中性、广泛性和指令性的计划经济体制,把谋求积累和经济增长作为社会发展的首要目标,“唯一与资本主义不同的是实施这种积累和增长的方式,即它试图用精心规划的、中心化的、外在的整体经济控制的市场取代自发的外在机制”②陈学明:《时代的困境与不屈的探索》,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4页。,导致社会主义失去了它的预言维度、物质基础和历史主体,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最终解体,超级大国退出历史舞台。当然,苏联社会主义的失败并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失败,而恰恰是苏联社会主义背离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定义,走向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对立面。生态资本主义主张“对人类有着可以量度的生态产出或实在好处的自我更新性系统,应当被视为一种‘自然资本’,而由人为制造的其他形式资本(比如基础设施资本和金融资本)只是通过创造、培训和照看来扩展与优化这种‘自然资本’才能产生财富”③郇庆治:《21世纪以来的西方生态资本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2期。。生态资本主义高度关注人类活动对自然界的影响,虽然主张在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要承认自然界的内在价值、注意资源的消耗程度、考虑环境的可承受力,追求生态友好与环境和谐的绿色经济和循环经济发展模式,企图通过调和人、自然和社会的矛盾来消解生态危机的困境,建构一种与“红绿”与“深绿”政治相对立、适合当代资本主义发展、超越激进的改良主义策略。它一方面将企业生产成本归入自然环境之中,把自然环境视作资本扩张、利润增长、财富增加的重要工具;另一方面又试图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框架内解决生态问题,但其象征的价值观是“剥削、残酷竞争、崇拜财富、利润和贪婪的动机”④[印]萨拉·萨卡:《生态社会主义还是生态资本主义》,张淑兰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所以说,生态资本主义实质上仍然奉行资本逻辑、经济理性和利润动机,仍属于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绝不可能从源头上实现人、自然和社会的内在统一、和谐发展,甚至为了某个特殊群体、特定阶级的利益忽视人、自然和环境的整个生态系统的根本利益,最终威胁人类的生存与发展。

(二)对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的诠释

高兹认为,要破解资本主义的生态危机和社会危机,必须超越资本逻辑、经济理性和利润动机,建构以实现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类的自由解放为目标的新型社会主义社会,这样才能实现全人类的幸福和永续发展。高兹指出,新型社会主义就是生态社会主义,这个希望的乌托邦是走向“自由人联合体”的必由阶段,其主要特征包括:第一,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限制市场经济、规避资本逻辑、超越经济理性、废除利润动机、消除劳资矛盾的社会,是一种解放的乌托邦。第二,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建构全新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社会,是一种追求“生产的更少,生活得更好”的社会。第三,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是由三个重要部分构成的,分别是由资本逻辑操控的他治领域、实现个体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的自治领域、连接他治领域与自治领域的小规模的自由企业的生产领域。

(三)对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的构建

关于如何走向生态社会主义,高兹也提出了自己的设想:第一,批判经济理性,重建生态理性。当前危机的罪魁祸首在于经济理性的蔓延,要解决目前的危机,必须挣脱资本主义经济理性的“锁链”。不过,这并不是全盘否定经济理性,而是用生态理性约束经济理性,限制经济理性的有效范围和实施领域,通过树立新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改造劳动本身和劳动产品等方式,重新建立起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第二,重建生态社会主义的革命主体。在传统无产阶级已被整合进资本主义生产结构和统治体系,不断丧失革命主体的严峻形势下,“非工人—非阶级”天然地与资本逻辑、经济理性和利润动机分离,具有独立性、自主性、能动性,能够通过不断认识到资本逻辑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找寻反抗资本逻辑、超越经济理性、规避利润动机之诉求,从而具有从资本家那里夺取自身权力、实现资本主义制度结构性改革的可能性,这对建构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具有重要意义。第三,实施激进的劳工战略。实现生态社会主义革命必须先从劳动场所开始,因为劳动场所是工人遭受奴役、束缚、压迫最严重和异化程度最深刻的地方,是各种错综复杂的权力相互交织的最大空间。只有在劳动场所,工人阶级才能作为集体力量而存在,萌发出对现实生存状态的强烈不满,最终通过集体行动摆脱生存异化的状态。此外,还要整合一切革命力量,组建反资本主义的联盟,扩大社会主义革命领域,结合工会、政党的作用,以合法斗争和渐进改革的方式实现对资本主义权力的总体性改革。第四,构建新型的后工业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资本主义工业文化不仅没有推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反而成为奴役人、束缚人和压迫人的工具,是人在资本主义制度的欺骗和压抑下寻求精神满足的一种文化方式。因此,必须构建生态社会主义文化,反对浪费性、炫耀性和符号式的消费,从根本上建构起符合人类价值需求的美好生活方式。第五,构建基于稳态经济分散型技术的二元社会模式。生态社会主义乌托邦是建立在稳态经济和“分散型技术”的基础上、囊括自由领域和必然领域的二元社会。稳态经济注重经济发展的质量和效率,提倡加强国家的宏观调控,减少浪费资源、污染环境的不良消费品的生产,引导人们节俭消费、适度消费、绿色消费,合理调节经济发展与人口增长、资源使用之间的关系。所谓“分散型技术”,是指与资本主义带有强制性、集中性技术相对应的一种温和型技术。必然领域是社会存在的基本领域,自由领域是个体冲破必然性规律的“枷锁”,能够实现自我管理、自主创造、自由发展的领域。

总之,高兹围绕资本逻辑对资本主义的总体专制和全面异化进行了全面、系统和尖锐的批判,澄明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及其无法调和的内在矛盾,建构了指向未来的、以生态理性为核心、以人的解放为旨归的生态社会主义发展模式。但不容忽视的是,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带有浓厚的悲观主义和乌托邦色彩,没有从本质上超越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增强了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当代效应,从总体性方面开辟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新视域,推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模式的发展,其最终指向的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与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伟大目标殊途同归。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对于当前中国正确处理资本与经济社会发展的关系、坚定“四个自信”、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促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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