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的比兴(下)

2019-01-28陕西曹胜高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兰草景物诗歌

陕西 曹胜高

感兴

“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在《周南·关雎》中,先写听到雎鸠鸟的鸣叫,然后引发了对男女之间爱情的描写。

“兴”可以看作是有感之词。《周南·桃夭》中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女子像桃花一样,灿烂芬芳,正值芳华。古代女子出嫁叫“归”,是因为找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卫风·淇奥》里有这样一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由绿竹的修长挺直起兴,写男子的气宇轩昂、英俊潇洒,进而写君子们在一块相互切磋、相互琢磨,表达是层层加深的。

杜甫的《新婚别》,也是如此起兴:

菟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菟丝攀附蓬麻生长,枝蔓不会延长。借植物的生长习性起兴,写女子嫁给征夫后,夫妻共处的美满生活不会长久。

陈子昂《感遇》的第二首,采用感兴的方式、比物的传统,使意境同诗歌的韵味、情感充分结合起来: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诗中用兰草比喻自己。屈原曾把兰草作为人格的象征,后代诗人常用兰草来做比喻,写幽兰便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主题。如张九龄《感遇》:“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李白《古风》:“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刘禹锡《重送鸿举师赴江陵》:“西北秋风凋蕙兰,洞庭波上碧云寒。”兰草、兰花成为诗歌的常见意象。陈子昂说兰草“生春夏”,这时“芊蔚何青青”,暗指兰草郁郁青青。“幽独”,表明兰草长在幽深山林之中。“朱蕤冒紫茎”,是说这个兰草的茎是紫色的,上面开着红色的花。兰草孤单地在山林中盛开,充满了一种孤寂感。被喻为兰草的人,本应该得到他人的欣赏,但却无伯乐出现,其命运就更像这幽山深谷里的兰草了。没有人赏识也就罢了,当“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时,再好的兰花还会凋谢。这样一来,白天的兰草不被人欣赏,到了晚上,就更不容易被别人发现,加上又是悲秋时节,于是更加令人伤感。

秋天不仅是“百花杀”的季节,也是百草凋零的时候。人到秋天,不仅想到了自然的衰飒,也会想到自己生命的凋零。“嫋嫋秋风生”,表面是在写兰草,实际处处都在写自己。陈子昂一生很不得意,四十一岁就被人所害,一生屡遭排挤压抑,报国无门。年岁不知不觉地飞逝,就像这花一样都凋残满席。“岁华”,一年一岁的好时光,就像兰草一样美,他一心想被别人欣赏着,最后“芳意竟何成?”如此芬芳的意向和情怀,由谁来欣赏?自己高远豪迈的理想,又怎么来实现?这首诗赞美了兰草压倒群芳的风姿,实际上是以“幽独空林色”来比喻自己出众的才华。后半句“白日晚”“秋风生”,写繁华逝去,寒气逼人,用花草的零落来悲叹自己年华的流逝,理想的破灭。这首诗寓意凄婉,表面写的是兰草,实际上写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和生命的体验。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出,陈子昂所提倡的“兴寄风骨”,即诗歌中要有寄托,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李泽厚曾对盛唐文人的情怀,有一个概括:

一切都是浪漫的,创造的,天才的,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模拟都变为抒情,一切自然、世事的物质存在都变而为动荡情感的发展行程。

所谓的“再现”,是把某个东西按照原样画下来。所谓的“表现”,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个东西画下来。魏晋南北朝诗歌,很多是模仿出来的,包括曹植、陆机、谢灵运、江淹等人的许多作品,是对赋的改写、诗的加工。唐诗中却少有模仿,诗人完全将自己的情感抒发出来,他们所看到的自然事物,都有情感。这是感兴的第一阶段,触景生情。

“起兴言情”的特点,是看到周围的景物后,自然地来抒发情感,这种情感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借景抒情有所不同。借景抒情,是完全借助景物抒发情感;起兴言情,则缺乏一种思致的安排,它是直接以所见咏物,有感而发,所见景物与所抒情感之间是跳跃式的。可以说,起兴言情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民歌中起兴言情非常多,在经典意义的诗歌中,起兴言情的作品就要少一些。宋以后的诗歌,其中有些景物描写,并不是诗人看到的,而是诗人有意识塑造的,在这种环境中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是因情而成景。

感兴发展到第二个阶段,是“象征言情”。“象征言情”也是“兴”的发展,赋予特定的景物以特殊的意味,形成了象征手法,更注意物和人、景和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离骚》便是“依《诗》取兴,引类譬谕”,里面描写的一些动物和植物,都带有人格的象征意味: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表面上是写自己种植香草,实际上是屈原用种植香草来比喻培养人才;用佩带香草来比喻对自身修养和行为的一种锤炼。

从形象感上来说,象征与《诗经》中的起兴是相同的,但《诗经》的起兴,是一种没有逻辑的、偶然的粘连。看到桃花想到女子,看到山中的绿竹想到男子;有时候看到杨树,也想到女子;有时候看到雎鸠,也想到女子,它们之间的关系非常零散,没有必然的联系。到了象征言情时,就把这种偶然的粘连,幻化成一种必然的粘连,使得景物和情感之间有了一种必然的对应关系。在《离骚》中,屈原借助香草来比喻好的品德,用气味难闻的恶草来比喻坏的品德。花椒非常难闻,用来比喻小人;艾草香味闻起来怪怪的,也用来比喻小人。这里,用香草比喻君子,用恶草比喻小人,就已经形成了必然的对应关系。

象征之中,物与物之间有一种对应的关系,物与情感之间也有一种内在的、必然的联系。王逸认为:

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脩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虯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凤凰是君子,云霓是小人。一说香草、鸾凤,马上想到的是正面与光明的事物;一说到那些恶禽、恶草的时候,想到的是谗佞的小人。因此,这种物和我之间的粘连,有了一种对应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必然的关系。

《离骚》中说:“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昔三后之纯粹兮”是说以前的帝王;“固众芳之所在”是说像非常美的花草;然后“杂申椒与菌桂兮”,申椒与菌桂的香味,不如我们所说的蕙茞,“蕙”是一种香草,“茞”也是一种香草,用这两种草比喻贤臣,用申椒与菌桂比喻耿直的、人格有一点欠缺的人,都是明显的固定象征。

《诗经》用起兴,是偶然地把物和人的情感联系起来了。《楚辞》里则必然地联系起来了,而且这种联系是固定的。只要一提到兰草,就想到美好、芳香、优雅、君子,经过无数次的积累与沉淀,形成了中国诗歌的“兰草”意象。后来,菊花、梅花、荷花也都是经过长期的积累和锤炼,形成了古代诗歌独特的意象群。

我们在讲《诗经》的时候,说的是起兴;讲《楚辞》的时候,说的是象征。从起兴到象征,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在逻辑安排上,一个是必然的,一个是偶然的;在思致安排上,一个是无意的,一个是有意的;在布局安排上,一种是片段的,一种是整体的。

物感

民歌是原生态的歌曲,它们的作者不是专业的文人,不一定有很深的文化教养。创作民歌的时候,往往就是触景而发。如《陌上桑》开篇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两句,与故事情节是没有关系的,只是渲染故事发生的环境。又比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先用“孔雀东南飞”起兴,然后再讲刘兰芝,这些都是民歌的手法。

文人诗则不同。文人能用很多典故,然后不断地堆积融化,就形成了象征。这种象征手法再发展,是文人有意识地塑造一种环境,用这种环境衬托自己的情感。《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诗人由眼所看,然后所想,不是完全地在一种环境中,不是写东西的时候正遇到什么,而是有一种起兴在里面,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端在里面。

第一,文人诗作是经过构思的。文人创作的作品,不像民歌那样无意识地生成,而是一种自觉的创造。《古诗十九首》里,有一些诗是文人的拟作,是由文人模拟民歌作成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歌。汉末、魏晋时期,出现过大量的拟作,大部分是由男子模仿女子口吻来写的,抒发相思、思乡之情。它有一种构思在里面,这时的触景生情,表面上是见到景物而抒发,实际上则是景与物之间存在着一种精密的思致。

第二,文人有意识地选择适合自己情感表达的风景,并将人物的情感与风景有机结合起来。这时候,景物所形成的意境就与情感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被称为借景生情。如曹丕的《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瑟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写女子思念丈夫,先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到秋天就容易思念家乡。“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吾客游多思肠”,女子思念自己的丈夫。“贱妾茕茕守空房”,一个人独守空房,思念夫君,以至“不觉泪下沾衣裳”。然后“援瑟鸣弦发清商”,弹起琴、唱起歌来,发出非常哀怨的清商调,唱完以后,还是不能解除自己的愁苦,于是就出去溜达溜达,看到了“明月皎皎照我床”,还是睡不着。仰着头看“星汉西流夜未央”,星河由东北倾向西南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正是半夜三更的时候,“牵牛织女遥相望”,牵牛星、织女星在银河两岸遥遥相望。女子看到秋风来临了就伤感,看到草木摇落了也伤感,看到群燕辞归,还是伤感。表面上看,完全是在写景,但里面却有一种构思安排,就是曹丕选择这些景致来衬托情感,这些景致经过了诗人的择取,是完全自发形成的景致。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看万里晴空,一群白鹤飞上九天,于是把自己的诗情也带到了碧霄。同样是秋天,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同样是看明月,李白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有点伤感。苏轼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则很飘逸。

第三,诗作中的情感与景物是相互契合的。如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2)受冻部位。冻害大多以主干冻伤为主,主要在地面以上30~50 cm,最高可达100 cm,一般树体受冻部位多在树干西北方向,向南方向冻害轻或未受冻。徐香等品种嫁接口及以上部位受冻严重。

这首诗是杜甫饱经离乱后,终于在成都草堂有了安身处所,精神稍显闲适。其中的“花满蹊”“戏蝶”“娇莺”,给人的感觉是饱满的、明快的,与杜甫此时轻松愉快的心情,非常合拍。

从民歌的起兴,发展到文人的触景生情,有三个方面的变化:第一,诗作是经过构思的;第二,景物是经过选择的;第三,情感与景物是相契合的。

触景生情是以景作为基础,以情作为升华。因情成景,也是诗歌起兴的一种发展。可以说,触景生情,是先看到景物,在这个景物描写中来衬托一种情感,然后,作者边看景物边抒情;因情成景,是先把感情表达出来,然后让情感驱动景物,是以情感的表达为主。触景生情是由景到情,因情成景是由情到景。

因景成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凄凄”,就是一种情感体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也不是景物;“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这时候虽有一种感觉了,但还不是完全的景;下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才是完全写景。像这样的景物描写,都是在感情的流程之中跳跃出来的,目的是衬托感情,让感情更深一层。

触景生情的例子,如李清照的《永遇乐》: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夕阳西下,暮云沉沉,这是诗歌意境构成的一个大背景。在这种背景中,词人点出了一句话:“人在何处?”相思之人在什么地方呢?以此表现自己的孤独,是正在思念自己的夫君。接着,词人写起景物来,“染柳烟浓”,柳树好像是泼墨染出来的,给人很迷茫的感觉;“吹梅笛怨”,吹支《梅花落》的曲子吧,笛声非常哀怨,表面上句句写景,却句句落在情上,“春意知几许”。这个时候,词人非常伤感,开始想,早年时候那些欢快的游玩,如今却只是晚景凄凉,风雨忧愁。下阕全在写景,但都是回忆之景,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的铺陈,李清照在遥想当年元宵佳节时的盛会情景。这是典型的以乐景写哀情。表面上,词人写的景象非常美,是乐景,是当年车水马龙时的热闹场面,但是这些,却又处处衬托着自己的伤感:想当年我们在一起多么快乐,现如今却这般憔悴。这首词里的景物,完全是词人为表现自己的情感而精心创制的。

由此可见,触景生情和因情成景,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很细微的:触景生情是先写景,后写情;因情成景是先写情,后写景。情景交融,既包括触景生情,又包括因情成景,即这句话表面是景,实际是情,情景全在一句话里,句句写景,句句写情。

冯延巳的《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把梅花飘落的瞬间描写得极其细腻: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其中有一种情感,非常缠绵,能读出执着与力量。“梅落繁枝千万片”,这句话实际很普通,千万片梅花在枝头飘零。“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是说离开枝头的梅花,似乎不愿飘落。通常,我们一见到落花,就容易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感慨,但此处的落梅,却突破了这种习惯性的心理期待,它们并不甘心逐水远去,而是“多情”地做着挣扎,“学雪随风转”,将最后的花瓣融入风中,似雪一般地转动。这两句话最有力量,反映了词人一种微妙的孤独感,或者说,反映了人物对生命陨落的一种别样的感伤。

在这里,冯延巳写的是梅花,却总给人一种沉痛的情感。词人表面上在说梅花,实际是在说自己。当梅花飘离枝头的时候,它再不可能回到枝头了,宁可在降落的过程中,再盘旋一会儿,也不愿意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梅花一落到地上,就“零落成泥碾作尘”,结束了作为花所拥有的美丽使命,结束了曾经的灿烂和光鲜。这里有一种失落的情感。而人呢,也如这梅花,昔日虽喜乐无限,转眼却“昨夜笙歌容易散”,只剩得“酒醒添得愁无限”。“愁无限”,这种“愁”是一种繁华过后的闲愁,不是忧国忧民的“愁”。

下阕写“楼上春山寒四面”,周围全是青山,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过尽征鸿”,写的是春天里一群匆匆忙忙往北赶路的大雁。“暮景烟深浅”,晚上暮烟迷蒙,最是思念伊人的时刻。于是,词人接着说“一晌凭栏人不见”,这时候就点题了:他为什么会写得这么伤感呢?站在楼上看什么呢?看风景,还是看人?原来是站在楼上眺望远方,在期待心中的那个她(他)。“人不见”后,会怎样呢?会“鲛绡掩泪思量遍”。“鲛绡”是女孩子用的手帕,手帕上滴上了女子鲛鱼似的泪珠。传说,鲛鱼之泪能够化成珍珠,词人以之比喻女孩的泪水,是非常美的。这痴情的女子,就这样“凭栏”“掩泪”,可等了一个下午,思念的人儿却始终没有出现。由思念而导致疑虑,最后她只得“思量遍”地寻找着答案,笔触愈加凄楚动人。这首词就是这样的,句句写情,又句句写景,并没有明写各种心理活动,而是将情景较为完美地交融起来。

韦庄的《思帝乡》中,也有一句很饱满的话:“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杏花全落在了头上,让人仿佛见到一片明媚春光。在诗词的情感与景物结合之中,要有这样一种饱满的情绪灌注其中,看似不经意,却在不经意间有一种情感,有一种力量感,有一种美感。读诗词的时候,就要品味这样的句子,好句不需多,有一两句就可以将整首诗映衬出来。写诗的时候,也要精练出这样的句子,先做到句工,每首诗中有几句精彩的句子,再做到诗工,形成一个完全精致的诗篇。

兴寄

“兴寄”是通过物的感兴寄托作者的情思,“使人思而得之”,甚至“以俟人之自得”,因而成为诗歌创作的范式和品评的依据。元稹说自己的诗“稍有寄兴”,认为“沈、宋之不存寄兴”,胡应麟言《青青河畔草》“寄兴无尽”,肯定其中既有比喻又有寄托;沈德潜特别欣赏阮籍的诗“兴寄无端”,认为感兴与寄托超乎寻常,令人难测端绪;陈廷焯也用 “寄兴无端”来称赞方回的诗歌创作。兴寄,被视为中国诗歌感悟起兴、寄托情思的基本方式。

兴寄之“兴”,或采用“托事于物”的方式,将要说的事,假托于物来言说。或采用“托物兴词”的方式,借助说物来说某件事。《文心雕龙·比兴》中说:“兴者,起也。……起情故兴体以立。”是外部事物引起诗人的情感波动,表现在诗歌中,便是情景交融。还有的诗论家直接说:“兴者,情也。”认为兴之生发,离不开情绪、情感、情思的波动。兴,强调情是诗人触发外物而兴起,又寄托于物而表达出来的。

由此说,诗歌强调的“兴寄”,主要是通过具体事物的描写,以表达作者的内在感情。但“兴”或“兴寄”是一种历时的概念,在中国诗歌的演进史上不断地发展。

刘勰批评汉代文人“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第一次明确区分了比、兴的轻重,认为诗歌创作如果抛弃了更重要的“兴”,只用“比”,就远远背离了《诗经》的典范性。钟嵘甚至评张华“兴托不奇”,认为他的诗“其体华艳”“务为妍冶”,缺少个人情志的植入,使得诗歌空有一张华美的皮。陈子昂认为:“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觉得齐梁诗歌既缺少兴情,也缺少寄托,只是个人情绪的反复书写,缺少了物我相通、物我相感、物我双观的质实感,因而大声呼吁恢复风雅传统,强调兴寄为诗。

在“兴寄”的认知中,虽然始终没有离开“起兴”的本义,但后世诗论家的认知,却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认为“兴”不仅是一种“托事于物”的写诗方法,也更侧重于其中寄托或兴起的情。兴寄成为彩丽竞繁、其体华艳的反义词,用以指诗歌应具有充实而有意义的思想内容。这个倾向,与“比兴”概念的发展变化是一致的。白居易《与元九书》便说:

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

白居易称自己有关“美刺兴比”的诗为“新乐府”,元稹在《进诗状》中称乐府诗“稍存寄兴”,元、白对诗歌“比兴”和“兴寄”的要求是相近的,实际是要求诗歌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能够切中时弊而托言遥深。用反映现实社会的程度来衡量齐梁时期的诗作,显然“兴寄都绝”;即便是李白的诗作,也缺少杜甫那种对现实不依不饶的强烈关注。

唐宋以后,诗词的“兴寄”在理论上得到了全面的阐释。胡应麟、许学夷多次用“兴寄”的深浅来评论诗歌的优劣。到了清代,诗论家甚至认为“伊古词章,不外比兴”,刻意强调没有比兴,就不称其为诗,以至一切文学作品,无不是用比兴写成的,这就把比兴的地位提得更高了。清代诗论家不仅强调托物寓情的普遍意义,还不满足于一般的寄托,要求这种寄托,要具有广泛的意义,能够多维度地引起读者的共鸣。陈廷焯便言:“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深矣厚矣,而喻可专指,义可强附,亦不足以言兴。”强调情与物之间,要有深刻的内在联系,而不是勉强的起兴比附,才算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兴”。

“兴寄”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基本诗法,甚至被视为诗歌品评的内在要求,是由其本身的特点决定的。首先,“兴”不是人为的规定,是从《诗经》的实际创作经验中逐渐形成的,又在历代诗人的创作实践中不断丰富起来。“兴”实际体现了人类面对外部事物时的基本思维、情绪生发模式,符合诗歌生成的基本规律。由于强调诗以言志,诗歌是出于表达诗人的某种思想感情而作,没有思想用意、感情寄托的诗,只是文字的堆砌。但情感又不能虚空地说出来,要借助于一定的事物,通过具体的形象而陈其情,这样的情感表达,才有了附着物,才能有形象感。托物言情正是“兴寄”的基本特点,受到历代诗人的普遍重视,并不断丰富,不断深化,不断完善。

“兴”的使用,常常是“触物起情”“借物兴情”“托物寓情”等,大多不能离开“物”的作用。这个“物”,指的是引入诗歌,并作为诗人情志附着的形象,因此,“兴”“象”就成了无法分割的艺术创造。正因为诗人抒情言志,必须通过一定的形象,在情与景的交融过程中,便具有了兴寄遥深的特征。如《诗经·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刘熙载认为:“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有何意味?”仅说“春往冬来”,的确毫无诗味,甚至不成为诗,而将年来岁往的情绪,附着于一岁一枯荣的杨柳时,情思便显得悠长,感情的回荡空间,也显得空旷,给读者的体验更显得回味无穷。

运用“兴寄”的托物寓情,不只是为了有诗意、诗味,还能够增广诗歌的想象空间。诗词篇幅短小,怎样才能使有限的篇幅,容纳丰富而深厚的内容?兴寄便是常用的技法。如王安石的《送吕望之赴临江》:

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

想因君出守,暂得免苞苴。

吕望之出守临江,就像黄雀敢于远飞而无遭捕杀之虑。魏庆之《诗人玉屑》中说:“诗才二十字耳,崇仁爱,抑奔竞,皆具焉。何以多为!能行此言,则虐生类以饱口腹,刻疲民以肥权势者,寡矣。”认为王安石乃用此诗,勉励吕望之要振翅高飞。

兴寄,将有限的语言浓缩在有形的物象之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使得诗歌不是直白的情景描写,而是带有举言又止、言外有言、意外有意的意味。钟嵘《诗品》释“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我们现在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便是从此而出。其实,能发挥“有余”或“无穷”作用的,主要是诗中的物象。深得文理的刘勰就说:“物色尽而情有余。”物色,是事物的形象;情有余,是形象感的画面,能够让读者生出无穷的情感体验。我们常说“意在言外”,就是借助形象而产生的象外之意。梅尧臣曾说:

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梅尧臣认为,诗人并不直言旅途的愁苦,而是通过形象的刻画,生动地再现了行旅之苦,寄托着行旅之人愁于路而想家的情绪,比直言愁苦更为动人。

关于兴寄的艺术魅力,李东阳也做了一个全面的总结:

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

这段话具体说明了“兴寄”的作用:直质的陈述,只能是言尽意止,没有感人的力量。诗歌,必须把感情寄寓在形象之中,让读者不知不觉地从形象中受到感染,才能产生意味无穷的作用,诗人的人格、修养、胸襟、情志在有形的物象之中,得以艺术化地呈现,使读者受其浸染而想象,得其感动而深思。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4页,第602页。

①〔宋〕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页。

②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40页。

③④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第2—3页。

⑤[13]〔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比兴》,范文

⑥〔北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

⑦〔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⑧《叙诗寄乐天书》,见〔唐〕元稹:《元稹集》,冀勤点校,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06页。

⑨〔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2,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2页。

[10]〔清〕沈德潜:《古诗源》卷6,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36页。

[11]〔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5,杜维沫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8页。

[12]〔唐〕贾岛:《二南密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

[14]〔南朝·梁〕钟嵘:《诗品》:“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

[15]〔唐〕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见陈鹏校注:《陈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16]〔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自序》,杜维沫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17]〔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6,杜维沫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58页。

[18]〔清〕刘熙载:《艺概注稿·诗概》,袁津琥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89页。

[19]〔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物色》,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94页。

[20]〔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0页。

[21]〔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校释》,李庆立校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80页。

猜你喜欢

兰草景物诗歌
诗歌不除外
七月诗歌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兰草
“一边倒”的兰草
诗歌过年
写好家乡的景物
卖鸡蛋和兰草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