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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身体美学重构生态文化的本体论基础

2019-01-22王晓华朱玉川

鄱阳湖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个体美学建构

王晓华 朱玉川

编者按:深圳大学人文学院王晓华教授自20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投身于生态文化的传播和研究工作,在《外国文学评论》《学术月刊》《读书》《天涯》《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生态散文近百篇和论文200余篇,出版专著《生态批评》《在现代和后现代之间》《身体美学导论》《身体诗学》等多部。他的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集,被译成多种外文,4次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由于在生态文化研究领域产生重要影响,他曾被《探索与争鸣》《文学自由谈》《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文化深圳》《社会科学报》等报刊选为封面人物或荣誉作者,多次入选中国人文学者影响力排行榜。在下面的访谈中,王晓华教授分享了他建构生态文化本体论基础的思想历程:从最初以个体之爱、敬畏生命的情怀力证生态文化的合法性,到提出主体间性概念并推动生态文化研究进一步深化,再到以身体美学对生态文化进行重新奠基。其明晰的理论建构的“生态学图式”,展现了一位生态人文学者的学术抱负和创新精神。

一、《个体哲学》的写作与建构生态文化的原初冲动

朱玉川:最近阅读了一些关于您的资料,发现您参与生态文化建构的时间很长,从1993年发表第一篇生态散文至今已有26年。请问是什么支撑您坚持了这么久?

王晓华:刚接触生态文化时我才到而立之年,现在人们逐渐把我归到年长者的行列,回忆这个过程真是感慨万千。是什么在牵引着我?可以说是个体之爱,是敬畏生命的情怀,但更根本的动力是奠基(重构本体论基础)的欲望。由于个人的哲学背景,我始终想为生态文化提供合法性证明。个体、主体间性、身体是我找到的三个基本范畴,从它们出发,我试图建立自洽的生态话语。还原这个过程可能有助于理解生态文化,揭示它发展的内在逻辑。

朱玉川:您刚才提到生态文化的合法性问题,这在今天似乎不言而喻。从国家层面的宏观规划到学院派的理论探讨,再到民间性的日常实践,“生态”一词总是自带光芒,一种共识已经达成,现在还有谁会否定生态文化的意义?

王晓华:这涉及时代语境问题。26年前,“生态”还是一个冷门词汇,几乎很少出现于主流话语之中。1993年我发表第一篇生态散文时,大众尚未形成关怀其他生命的意识,相关方案显得奢侈乃至荒诞。杞人忧天、多愁善感、故作惊人之语等,都是那时对生态最常见的评价。对于20世纪80年代重启现代化筹划的汉语共同体来说,生态文化属于反思性思潮,其倡导者似乎来得太早。譬如,徐刚于1988年出版的报告文学作品《伐木者,醒来!》揭示了过度砍伐森林、水土流失、沙漠化等问题,但他的声音在当时显得非常不合时宜。面对徐刚乃至我这个后辈,人们准备了无数的反诘之辞:你说你关心动物,那么老鼠和虱子也是博爱的对象吗?你是不是素食主义者,如果不是,又有何理由谈爱与怜悯?你有这闲工夫,为什么不去关心贫困山区的儿童?记得一位杂文家曾连珠炮式地提出上述问题,语气中充满了讽刺和戏谑,当时《中国青年》的编辑也在辩论现场,令我感到极度的窘迫和痛苦。这是当时常见的情形。在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许多人会关注我的食谱。一旦发现我吃肉,批评之音就会接踵而至:“你是生态主义者,怎么还吃肉?是不是太虚伪了?”现实中的巨大压力驱动着我,必须证明生态文化的合法性。

朱玉川:这确实是我们这些后来者无法想象的历史情境,原来生态文化经历了这么曲折的历程。

王晓华:这种曲折性在当时是一个世界性现象。即使在西方,生态文化也曾处于弱势地位。2002年,我到美国去作有关生态文化的演讲,拜会了当时已经70多岁的科布(John B. Cobb)教授。在他简朴的居所里,我谈到“生态主义者”的英译问题,他说没有确切的表述,翻译成“ecologist”可能被理解为“生态学家”。这段插曲折射出当时生态文化的不成熟。如今,17年过去了,生态文化已经跻身主流文化场域。经过生态人坚持不懈的努力,跷跷板已经向他们倾斜。现在,“生态”是众人传颂的褒义词,代表着合法性、正义和善。回顾生态叙事的转折,我经常会说:这是一个励志故事的绿色版本。对此,所有参与者都会感到欣慰。

朱玉川:您当时预见到生态文化的兴盛吗?既然您已经选择了建构生态文化,那么您当初心中一定有了部分答案;否则,一个年轻人又怎么会走到主流文化的边缘,难道仅仅是为了追求先锋性?

王晓华:坦率地说,我并没有预料到生态文化会变得如此辉煌,但我相信自己行动的合法性。在从事生态文化建构的那一刻起,一种内在的坚定感就已经产生,这与我的精神背景直接相關。从表面上看,我从事生态文化是一种突然的“转向”。1992年,我从复旦大学哲学系获得硕士学位,随即到浙江大学任教。如果说此前我还是人类中心论的拥趸,专攻尼采哲学;那么正是在这段时间内,我关心的范围发生了扩展:由单一物种到所有生命,从社会到生态圈。是什么改变了我?其中最重要的外在因素是环境危机。从20世纪80年代起,重启现代性进程的中国开始面临意想不到的问题:土地沙漠化,空气、河流、海洋、大地都不再洁净,物种灭绝的速度也令人震惊。不过,这仅仅是导因。在1992年,大多数人还对生态危机视而不见,是什么使我突然注意到了环境问题,是哪种思想之光照亮了我?在许多演讲中,我会提到海德格尔和东方思想(如道家、佛教等),但这些都是“助缘”,真正的动力来自内在的精神谱系,这就是我的个体哲学思想。从在吉林大学读本科开始,我就在构思一本名为《个体哲学》的书。它从个体出发又回到个体,个体是起点、中心、归宿。随着个体概念外延的扩展,生态思想应运而生:以前它仅仅指称人,后来开始指称任何有机体。与此同时,我以“泛个体主义”(pan-individualism)取代以人为中心的“个体主义”(human-centered individualism)。“泛个体主义”概念的提出,也体现了我的生态主义原则。这是一个内部事件,与其说它是突然的转向,毋宁说它是先前思想的进阶。可以说,个体哲学是我早期生态思想的基础,这或许对其他生态人具有启发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朱玉川:为什么说是“早期”?后来您的生态思想又出现变化了吗,您找到了新的基础吗?

王晓华:《个体哲学》是我写作的第一本书,后来我又陆续出版了《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生态批评:主体间性的黎明》《西方生命美学局限研究》《身体美学导论》等书。这些著作形成一个系列,它们既相互支撑,又彼此有别。如果说写作《个体哲学》时我还聚焦于人,那么随后出版的其他著作就开始了生态学转向。其原因在于一种觉醒:人类个体并非孤独地生存于地球上,相反,她/他总是与非人类有机体同在;假如我们不能守护一棵树、一只鸟、一头小鹿,那么我们就不能守护人。1992年完成《个体哲学》的写作后,我随即开始扩展个体概念的外延:与人一样,任何有机体都是个体。当人与其他有机体相遇,一种“间性”就已经出现,而我们需要一种跨物种的个体哲学。此时,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协调不同物种个体的关系?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主体间性概念给我以巨大的启发。

二、主体间性概念的提出与生态文化研究的深化

朱玉川:这种变化好像集中体现在《生态批评:主体间性的黎明》这本书中。不过该书于2007年才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距离您发表第一篇生态散文已有14年的时间,其间肯定出现过渐进性的精神变化吧?

王晓华:大概是因为生长于北方,我在漫长的冬闲中形成冥思的习惯。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思考死亡、命运、归宿等问题,喜欢寻找“第一因”。到吉林大学哲学系读本科后,更大的理想诞生了:建立一个理论话语,涵括宇宙万象。这是我写作《个体哲学》的动因,后来它又推动我走向生态文化的建构。与文学研究出身的生态人不同,我自写作《个体哲学》起总是企图“奠基”。正因为如此,从事生态文化研究以后,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生态言说的合法性何在?这种追问至今仍在持续,并在我迄今为止影响最大的生态论文《中国生态批评的合法性危机》①中有所探讨。事实上,此类追问针对的首先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譬如,在第一篇生态散文中,我曾郑重宣告人类需要协调自己与地球的关系:“以前,人类之所以能够像任性的孩子那样行事,是因为那时他的力量还很弱小。对于伟大的自然界来说,他的行动所造成的后果微不足道。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人类的疆域已经扩张到太空中,昔日大得似乎没有边际的地球则缩小为一个村庄。在这样的时代,人类如果再盲目而任性地生活,结局必然是毁灭性的。”然而,质疑很快出现了:你为何如此说话?人类真能毁灭地球村吗?为什么要关怀其他物种,这是不是优越感的隐蔽表达?我们真的能做到泛爱众生吗?正是在回答上述质疑的过程中,主体间性概念受到我的重视,我试图用它为生态思想重新奠基。

朱玉川:主体间性概念有如此大的力量吗?您能不能简单地谈谈它所属的精神谱系?

王晓华: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又译为交互主体性)是德国思想家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提出的概念,它原本指的是人类主体的交互关系。在写作过程中,我把它的所指扩展到生态圈:其他有机体也是自己生活的主体,也是生命戏剧的演员,同样参与了环境的建构,因此人类理应学会与他们对话。这种观念在《生态批评:主体间性的黎明》中得到系统的阐释,但它早已萌芽。譬如,在《为动物请命》这篇随笔中,下面的句子曾经产生了不错的“陌生化”效果:“自以为是宇宙主宰的人从来不站在鸡等低下动物的角度看问题。杭州有道名菜叫活煎鲤鱼,上菜时鱼还活着。如果鱼会说话,那么,它一定会用比任何遭受酷刑的战俘更凄惨的声音喊痛,并控诉人这种超级刽子手的罪行。人从未想过如果放在盘子中的不是鱼,而是人的话,他会有何等悲惨的体验呢。”不过,写这些散文时,我还没有阅读巴赫金的作品,没有追求某种修辞学方法。对于我来说,此类言说可谓顺理成章:既然动物也是有生命的个体,人类为什么不能站在它们的立场看问题?我们缘何不倾听其他物种的“方言”?假如我们能学会跨物种的交流,生态危机岂不会被彻底根除?

朱玉川:这确实揭示了问题的“硬核”。不过,“主体间性”是学术语言,大部分人可能不懂,您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王晓华:我到2007年左右才使用“主体间性”这个术语,此前生态散文的写作占用了不少时间,也产生了相当大的效果。从1993年开始,我先后在《南方周末》《杂文报》《上海文学》《天涯》《山花》《当代小说》《森林与人类》《中国绿色时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近百篇生态散文。这些文章被众多期刊、选本、网站收录,受到许多读者的关注。譬如散文《人性与兽性之辩》发表后,迅速被《愿地球无恙》(中国环境出版社,1996)等选本收录,我的名字排在从维熙、王安忆、冯牧、韦君宜等名家前面。对于一个青年学者来说,这是个很大的鼓励。在我发表的近百篇生态散文中,主体间性是潜在的主题,如《面对一只受难的鸟》《英国动物的幸福生活》《受难的自然界与一个黑色幽默》等,这点单从标题上就可以看出。后来出版的《生态批评:主体间性的黎明》则是其理论化表述。

朱玉川:比起学术专著,随笔可能更适合传播主体间性理念。在寫作散文的过程中,您有没有这样的体会?

王晓华:当然有。通过散文写作,我部分地改变了世界,尤其是涉及生态问题的语境。譬如,从1995年起,我先后发表了《枪杀天鹅事件与汉语词典》《词典编撰应有生态意识》《词典中的文明演进》等生态随笔,直接引发了持续至今的语言净化进程。回忆这个过程,一个曲折的轨迹清晰可见。1995年春季,刚刚从事生态写作的我翻阅汉语词典,不经意间发现了这样的词条:“[天鹅]鸟名。像鹅而较大,颈长,羽毛多纯白色。主食水生植物,也吃鱼虾。肉可食,羽毛也可利用。”它使我想起了发生在北京的一件旧事:20世纪80年代,两只天鹅在北海公园的水面上游弋,相亲相爱的身影引来无数游客欣赏的目光,但某个青年却暗中产生想吃天鹅肉的强烈冲动。于是,猎枪响过之后,一只白天鹅应声落下,剩下的那只整日哀鸣不止,最终殉情而死。青年的举动引发了市民的愤怒,最终被判处数年徒刑。令我震惊的是,词典作者对天鹅的看法竟然与偷猎者完全一致:天鹅肉可食。显然,按照词典的尺度,偷猎天鹅者根本不应该被判刑,因为天鹅对人的用途本来就是“肉可食,羽毛也可利用”。于是,我在随笔中将当时词典里有关野生动物的词条定位为“狩猎指南”。此类说法可能略显夸张,但却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随着相关杂文先后被《杂文报》《南方周末》《芒种》《咬文嚼字》《中国绿色时报》《深圳特区报》发表和转载,这种表述产生了较大影响。此后,为词典纠错成了民间和学术界的一个常规活动。词典的编撰者显然也感受到来自读者的压力,《新华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每次再版都会修改一些词条。进入21世纪以后,野生动物“肉可食”的解释基本上消失了,汉语词典开始辐射“生态意识”。

朱玉川:还有其他例子吗?

王晓华:有。1998年,我在《南方周末》和《书与人》杂志先后发表了《真正后现代的后现代主义》和《评〈后现代科学〉》。它们促成了我的美国之行,美国后现代研究中心邀请我去发表演讲。我到达洛杉矶后,发现那里也有我的读者。在克莱蒙特大学的“过程研究中心”,我发表了名为《建设性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的生态文化》的英文演讲。美国的《过程视野》(Process Perspectives, vol. 25, no. 3, Fall 2002)后来全文发表了演讲稿,这也是我第一次发表英文论文。在这个演讲中,我阐释了主体间性理念与生态文化的关系,吸引了科布教授的注意。后来,他带我参加午餐会,介绍时说我是“中国生态文化的领军人物”。这当然是客套话,但也折射出一个事实:随笔或容易读懂的论文可能比晦涩之作更容易产生影响。类似的例子还有《生态学视阈与中小城市建设的三个美学维度》(载《鄱阳湖学刊》2011年第3期)。这篇文章属于论文,但具有随笔的可读性,发表后受到了瑞士汉学家洪安瑞教授(Andrea Riemenschnitter)的注意,她邀请我去苏黎世大学东亚学院主持博士生工作室。2014年10月,我在瑞士发表了系列演讲,系统介绍中国生态文化,其中一讲的主题就是“主体间性与生态文化”。不过,这次活动又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我在演讲时,洪安瑞通常都会到场。这位德国教授不苟言笑,说话直截了当,喜欢当众辩论。有一天,当我不小心提到“不足”一词时,立刻激起了她论战的兴趣:“应该说差异。不足是等级主义的表述,暗示某些事物处于较低的位置。”有趣的是,在随后的午餐讨论中,思路严谨的她也开始谈到“五四文学的局限”,这为我提供了论辩的机会:“既然只存在差异,又怎能谈论局限呢?”她后退一步说:“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还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听闻此言,我只能笑而不语。不过,这是一段充满张力的对话,它引导我思考这样的问题:仅仅倡导主体间性可能引发悖谬式的论述,应该寻找更为基础性的概念。此后,我又试图重新为生态文化“奠基”。

朱玉川:为什么这个插曲具有如此大的影响?

王晓华:这次讲座和随后在工作室持续3天的时间里,我的思路也辗转于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之间。学生的人数不算多,但来自德国、瑞士、俄罗斯、以色列、波兰和中国,具有多元的人文背景,他们提出的问题时常具有挑战性。为了作出回应,为师者必须时刻进入对话模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差异之旅,它使我感受到巨大的文化张力,推动我思考一系列问题:仅仅强调差异能否行得通?差异出现于个体之间,那么个体究竟是什么?回国之后,这些问题仍然萦绕于脑际。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我开始进行“身体转向”。

三、身体美学与对生态文化的重新奠基

朱玉川:有些学者说,您这几年似乎疏远了生态文化传播,把大量精力投入到身体美学研究之中,先后出版了《西方美学中的身体意象》《身体美学导论》《身体诗学》等书。

王晓华:前几年,鲁枢元教授、程相占教授、胡志红教授都有过这种说法,他们还都先后深情地呼唤我“回归生态文化研究”。实际上,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始终没有离开生态文化的建构,只是选择了一个迂回的路径。对此,刘蓓教授和宋丽丽教授早有察觉。在我的身体美学专著中,生态话语不但始终存在,而且不断深化。譬如,《身体美学导论》第五章“身体、自然与审美”就聚焦生态问题。恰如我曾用主体间性概念重新诠释生态理论,我现在试图用身体学为生态文化奠基。在评论《身体美学与审美理论知识的有效增长》(载《中国图书评论》2017年第5期)中,程相占教授也提到上述事实。

朱玉川:重视身体意味着热爱生态世界,这个说法可能会受到质疑。您能说说自己的理由吗?

王晓华:首先,我想引用白居易的一首诗《鸟》:“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诗中提到“一般骨肉一般皮”,这实际上揭示了人与动物的共性:都是身体性存在。共性是同情的基础,假如人类与动物本性完全不同,那么我们就不必关怀它们。相反,当白居易意识到人与动物的身体性时,他就会对后者的痛苦感同身受,一种跨物种的爱因此产生了。类似的因果关系还出现在一些西方文学作品之中。譬如,185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白鲸》(White Whale),其中有这样的描述:

这么一戳下去,这个凄惨的伤口就迸射出一阵溃疡式的喷水来,而且由于戳得它苦痛难挨,现在这条大鲸就尽喷射出浓血……这就是它的垂死挣扎。因为这时它已经耗费了许多血液,所以它毫无办法地从那被它毁了的艇边滚开后,便侧躺在那里,喘个不停,有气无力地击拍着它那只残鳍,接着慢慢地翻转过来又转过去,像一只行将告终的地球;终于翻了一个身,露出它那神秘的白肚皮,像一大块木头似的躺在那里,死了。最后那阵将了未了的喷水,煞是可怜。①

作家细致地想象白鲸的苦痛,描述它最后的生命历程。通过“苦痛难挨”等词汇,动物的感受被转变为语言。后者不再被视为移动的储备食物,而是具有感受能力的身体。当作者麦尔维尔(Hermann Melville)如此言说时,他实际上已经承认了白鲸存在的身体性:“身体性……是我们与其他动物共有的东西。”①从这种意义上讲,作者麦尔维尔涉及生态体系中的共通结构:在有机体之间,一种感觉上的呼应关系早已存在,时刻可能影响个体生命的当下状态。尽管麦尔维尔的叙述还带有人类中心论的遗痕,但它已经展示了超越物种边界的环境想象。这是源于身體意识的跨物种体验,通向利奥波德(Aldo Leopold)后来强调的“亲缘感”(sense of kinship),即“人不过是其他生物在进化之旅中的旅伴(fellow-voyagers)”,应该对世界怀有跨物种的感恩之情②。正如人类间的同情源于切身性想象,我们对动物的悲悯情怀也发生于位置的互换。在某些瞬间,我们似乎变成受苦的动物,开始像他们一样感受,它们的悲欢变成了我们的悲欢。当这种位移发生时,生态话语的合法性已经不言而喻。

朱玉川:這的确是一种富有启发性的思路。您能谈谈身体美学对生态话语的最新建构吗?

王晓华:我分别谈谈“较旧”和“较新”的思潮吧。“较旧”的文本是我2002年出版的《个体哲学》,书中已经出现了“我是身体”这样的表述,这可能是我后来从事生态研究的内在动因。在2010年出版的《身体性自然:科学、环境与物质性自我》(Bodily Natures: Science, Environment, and The Material Self )一书中,作者阿莱默(Stacy Alaimo)提出跨肉身性(trans-corporeality)的概念,深刻地影响了我当下的身体美学建构和生态文化研究:我们之所以重视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应对危机,而且是因为人与环境拥有共同的生命元素;那些构成动植物乃至物理环境的东西也构成人类身体,能伤害“世界之肉”的就能伤害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共同感。正是由于意识到这些基本关系,我才投身于身体美学的建构。这是一种迂回的路径,它蕴含着明晰的“生态学图式”。

朱玉川:从生态学到身体美学,研究深化的路径已经形成。到了人工智能时代,这种思路能应对未来的挑战吗?如果不能,是否还需要重新为生态文化奠基?

王晓华:我觉得身体美学视野能够迎接人工智能时代的挑战,从而继续推动生态文化的建构;而且,只有这种视野能够避免人们对于新时代的误解。随着AI的兴起,许多人开始畅想一种无身体的生活。既然机器能够借助软件下棋,那么我们能否把思想输入程序之中?如果能,未来的人是否会进化为非肉身性存在,保护生态会不会因此变得多余?有人甚至说,身体已经变得“过时”。倘若此论成立,下面的结论也必然出现:人类可以在网络中羽化登仙,最终告别地球,进入无边无际的延异化运动。显然,这不过是些无根之论:只有当机器获得类似于人类大脑的生理结构(即所谓的“湿件”)时,它们才会具有类似人的主体性。也就是说,未来的机器人将是身体性存在,在它们与人类之间,一种跨肉身性将会建立。进而言之,未来的生态世界将具有新的格局:人类身体、智能机器、非人类有机体会形成“三重奏”,催生出跨物种的主体间性。地球的命运将取决于我们如何协调这三者的关系。显然,除了投身于对话和互动之中,人类别无选择。虽然已有的生态学实践和身体学建构已经提供了必要的启迪,但人类注定要不断地为自己的文化重新奠基。

责任编辑:安 吉

[作者简介]王晓华,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朱玉川,深圳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广东深圳 518060)

①该文原载国内期刊《文艺争鸣》2012年第7期,后来又被译成英文,刊登于国际期刊《批评理论》(Critical Theory)2017年第2期。

①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曹庸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41页。

①Terry Eagleton, The Sweet Violence: The Idea of the Tragic,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3, p. 284.

②Aldoleopold, A Sand County Almanac 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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