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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勋教授访谈录

2019-01-19

天中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辞赋楚辞硕士

翟 新 明

(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410082)

郭建勋教授,湖南涟源人,1954年6月出生。福建师范大学文学硕士(1988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1996年),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担任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中国辞赋学会副会长、湖南省屈原学会会长、湖南大学辞赋研究所所长等职务,著有《汉魏六朝骚体文学研究》《楚辞与中国古代韵文》《先唐辞赋研究》《辞赋文体研究》等,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作为郭建勋教授的学生,笔者围绕求学、治学及教书育人等话题,于2019年4―5月对其进行了两次采访。

一、取道灵山

翟新明:郭老师好,很荣幸能够采访您。可否先介绍一下您进入学术研究前的学习与工作经历?

郭建勋教授:我是湖南涟源人,父亲是中学教师,当了很多年的中学校长。我1966年小学毕业,1969年下半年初中毕业,然后进了涟源老家的蓝田水泥厂。一开始是做木模工,后来做化验工。当时参加工人夜校学英语,有一个涟源一中的英语老师给我做辅导。到1980年,我调到蓝田中学去教英语,再后来考到涟源地区教师进修学院,这个学院又跟娄底师专合并,我就算娄底师专中文科毕业。那时候读了一些书,对古代文学感兴趣,朱东润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除了那些较大篇幅的,我基本都背下来了。上古代文学课的老师看到我都有点发怵,担心我为难他。1983年毕业,又回到蓝田中学,就不教英语了,改教语文,还担任过语文教研组的组长。

翟:您后来去福建师大跟黄寿祺先生攻读硕士学位,而且是黄先生的关门弟子。

郭:对。在蓝田中学教了两年,但我是一定要考研究生的。1985年的时候有个不错的机会,娄底市委宣传部要我去,我说让我考一年,没考上我就去。结果1985年考上研究生了。那时候考研究生,好像有十几个人考,当时黄寿祺先生是想招不想招的样子,结果就我一个人上线。我英语考了45 分,刚好上线,一分不多。专业课考得极难,考名词解释,什么“一介二南三玄四始五常六义七音八索九流十翼”,这个当时还是挺难的。还考了《山鬼》。没有原文,要翻译成现代诗歌,分析它的艺术特色,这也算比较难的,落实到作品就比较难。复试的时候要用文言文写一篇自传。面试就我一个人,等于是一定会录了。这样就进了福建师大,跟黄寿祺先生读了三年,一直到1988年。这中间先是帮他做要出版的《周易译注》的校对,接触了《易经》的一点皮毛。读研期间比较重要的事情,一个是读诸子,上诸子课程,做作业,这篇作业在《福建师大学报》1987年第2期发表了[1],这应该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正式的学术论文。当时硕士研究生能在学报上发一篇文章,也是很不容易的,那时候比现在发文章更难。再后来准备写毕业论文,选题是《〈周易〉之“周”发微——论〈周易〉循环的变化观》,实际上已经写了两三万字了。没想到在系里开题没通过。那时候福建师大中文系硕士答辩通过率都只有50%。没通过的话,时间就很紧,院里的理由是中文系不能做纯哲学题目,匆忙之间便改成了《“楚辞”在汉代的流传和演变》。我假期回家带了十几本书,一个多月写了三四万字,不是很长。这个文章,系里看了还可以,黄先生也觉得不错。我就把被毙掉的那篇《周易》的文章压缩了一下,投到《中国哲学史研究》发表了[2]。发在头版头条,得了198 元的稿费,相当于五个月工资,当时可以买一套《汉语大词典》。这个文章发表,影响还蛮大。还有一篇,《汉人观念中的“辞”与“赋”》,是硕士论文的一部分,发表在《文学遗产》1989年第3期,那是研究生时候投的稿,拖了一年多才发出来。硕士研究生能发《文学遗产》《中国哲学史研究》,那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挺不错的,去北大访学也不怯场。

翟:您是起点高。

郭:黄先生是名家,在学术界很有地位。他是吴检斋(承仕)和尚秉和先生的学生。尚秉和先生的《易》学堪称当时天下第一;吴检斋先生的学问也不用讲,而且是章太炎的嫡系传人。所以后来我考博士的时候,聂先生听说我是黄先生的学生,那就完全是另眼相看。因为当年整理吴检斋先生的遗著,北师大专门把黄先生请过去,住在小红楼。那是1983年,在小红楼住了几个月[3]。

翟:您考研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考黄寿祺先生呢?

郭:那时候不懂嘛,觉得自己的水平考名校考不上,考个福建师大总还是有点希望吧。那时候也不知道黄先生是著名教授,否则可能不敢报名。而且那一年只有他招先秦的研究生,完全是意外。我是在一个县城的中学教书,就想着考个不是很有名的学校,能考上就不错了。后来顺利通过答辩,面临就业问题。当时我也考虑过考博,准备报考南大程千帆先生的研究生,而且也去了南大,见到了千帆先生。但我回了涟源老家一趟,小孩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还是选择了先工作,就去了湖南师大。因为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主席是马积高先生,马先生觉得我还不错。当时马先生在湖南师大具有很高的威望,就让我参加试讲,讲《九辩》。1988年1月,四个人去试讲,十几个人听课,最后要了我一个。1988年7月,我正式到湖南师大工作。1988 到1989年一年时间,我发了五篇论文,在那个时候是了不得的事,当时的系主任彭丙成教授在大会上表扬我,老一辈的领导看到我都说:小郭,要保重身体啊,写东西不要那么急。我当时列了一个表,写了二十个题目,准备两年内一篇一篇写完,可惜那年发生了一些很特别的事情,这宏大的计划也就未能完成,但我1989年还是评上了讲师。

翟:当时您还不是讲师?

郭:硕士要两年才能评讲师,当时我还是助教,1989年评的讲师。后来学校要评“211工程”,鼓励教师读博。我当时已经是学校的学术梯队成员,1993年评了副教授,就去考博,考北师大。那年聂石樵先生只招一个,我主要是担心英语。最后录取线50 分,我考了49 分。北师大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老先生和著名学者可以申请破格录取,聂先生就打报告申请破格录取我,所以在北京又读了三年。1996年毕业后还是回到了湖南师大,1997年评上了教授,我还担任了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到2001年,我就到了湖南大学。那时候湖大还只有人文系,中文、新闻、政管都在一起。2002年10月,文学院正式成立,中间是我在筹备建院。最开始我做文学院常务副院长(2002―2006年),实际上所有事情都是我在处理,教师也是我招进来的。从2003年开始,文学院慢慢形成了一支教师队伍,学科也慢慢齐全。2004年开始招古代文学的硕士,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本科生,2005年才有自己的本科生读研。因为没有博士,所以对硕士论文抓得很紧,要求很严,古代文学前面几届的硕士论文真的写得很好。2004年,现当代文学也开始招硕士,到2005年获批一级学科硕士点,2012年开始招收比较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所以我那时候做院长,又要管行政事务,又要做科研,对人的消耗太大了,从2002年一直到2014年,都是超负荷工作。我现在身体不太好,跟那时候的拼命有很大关系。

二、赋海大观

翟:前面了解到您的求学和工作经历,接下来是您治学的经历。您最早的学术研究应该是从《周易》研究开始的。您选择《周易》研究应该跟黄先生专治《周易》学有一定关系?

郭:缘起就在这里。我在1985年入学之后不久,黄先生和张善文师兄合作的《周易译注》准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他拿稿子让我去校对。那时候还没电脑,我就背着复印件,做了大概两个月。就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有点兴趣。后来黄先生在北师大出了主编的《周易研究论文集》,我也看了一看,当时还没写文章。第一篇论文是写《老子》和《庄子》辩证思想的课程作业,那个是最早的。但是比较系统的研究是从《周易》开始的,因为要选毕业论文,就准备做《〈周易〉之“周”发微》,副标题是《论〈周易〉循环的变化观》,准备就写这篇文章,写了三万字左右。结果开题没通过,不能做纯哲学的论文。我觉得不能白写,把这篇文章改了改,投给《中国哲学史研究》,就发表了。

翟:您后来又出版了跟《周易》相关的两部著作,一部是台湾三民书局1996年出版的《新译易经读本》,一部是广州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周易译注》。

郭:后面那个是一个小册子,没什么影响力,普及性的。

翟:但三民的那本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郭:对,那个影响比较大,在台湾影响还蛮大。

翟:这个书稿跟您硕士阶段的《周易》研究也是有关系的。

郭:是有一些关系,一些观点贯彻在里面。但这个再怎么说也是个译注,不是纯学术性质的。实际上我在台湾三民书局还出版过一本《新译尚书读本》,应该是2005年,是三民约的稿。不过我对《尚书》从未有过系统的研究。

翟:您后来转向了辞赋研究。

郭:后来因为要改论文,硕士论文就改成了《“楚辞”在汉代的流传和演变》,写完以后我把其中一个部分投给了《文学遗产》,就是《汉人观念中的“辞”与“赋”》,大概是1989年收到录用通知,我当时已在湖南师大工作,于是把作者单位改成了湖南师大。我就这样开始做“楚辞”,把方向完全改过来了。所谓“‘楚辞’在汉代的流传和演变”,就包括《楚辞》本身在汉代的流传,也包括骚体也就是楚辞体在汉代的演变。后来博士论文做骚体文学,也可以说是这个的延展。

翟:黄先生本身也做“楚辞”研究吗?

郭:也做,他和他的硕士生,梅桐生师兄,出版过一个很流行的本子,叫《楚辞全译》。

翟:您从《周易》转到“楚辞”研究的契机是什么呢?

郭:就是改硕士论文选题。

翟:选择“楚辞”跟您湖南人的身份有关吗?

郭:应该是有一定关系的。

翟:您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初三,恰好在端午节前两天,跟这个应该也有很大的关联?

郭:那个当时都没怎么想,但跟湖南人肯定是有关的。

翟:您硕士毕业后到湖南师大工作,马积高先生主编的《历代辞赋总汇》是1991年开始编纂的。

郭:我的硕士论文答辩是马先生做主席,我到湖南师大跟他也有很大关系。我到湖南师大以后不久,马先生准备编《历代辞赋总汇》,把我们几个青年教师都纳入编委会,做分册的副主编,其实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培养人。我那时候花了很多精力去做,主要是搜集文献,各方面的文献。记得有一个暑假,我在湖南图书馆古籍部查了整整一个月,短裤赤膊,中午关在里面不出来,确实很辛苦。我虽然是做魏晋南北朝这一部分,但是实际上搜集的资料主要是其他时段的。

翟:我看到您之前回忆马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您1993年去北京读书,马先生还委托您收集跟辞赋相关的材料。[4]

郭:对,在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我复印了很多别集的卡片,我记得是用一个旅行包提回长沙,就是摸底。搜集卡片是在老馆,我还在新馆拍过胶卷,一张张的照片这么拍,因为不准复印。也抄过一些零碎的材料,因为觉得拍照太划不来了嘛。反正花了不少的精力。

翟:《历代辞赋总汇》最终在2014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出版也很坎坷。

郭:有很多不全面的地方嘛,校对也拖了很久。有资金的问题,有文献不足的问题,校对、排版的问题,非常复杂。2014年出版的时候,在贵阳开全国书博会,《历代辞赋总汇》新书发行式,我和许结教授都去发了言,他是作为赋学会会长,我是作为编纂委员会的代表。

翟:《历代辞赋总汇》目前影响蛮大,但也存在一些问题。

郭:错误肯定不少,这是避免不了的。像《续修四库全书》里面的辞赋就没加进去,我们当时提出来加进去,但来不及了。

翟:您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自己选的还是聂先生建议的?

郭:自己选的。《汉魏六朝骚体文学研究》,实际上跟硕士论文有关系,另外自己也确实想做一下,做大一点。

翟:1997年,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您的博士论文,可以说是骚体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作。“骚体文学”的提出有什么契机吗?

郭:“楚辞”在后世的流变,实际上游国恩先生早就提到过,我就想做“楚辞”的后身。《楚辞》本身就这么几篇,范围太窄了,我也想拓展一下。我本来想做一部整个“楚辞体”文学的演变史,但“楚辞体”不是特别好听,不顺口,所以干脆就改叫“骚体”。

翟:这跟前人提出的“骚体赋”也有一定关联。

郭:有一定关联。但不仅仅限于骚体赋,整个骚体形式的作品都纳入其中。这个概念提出来,慢慢也有不少人去做这个领域的研究,也有一些硕士论文。

翟:您在《汉魏六朝骚体文学研究》的《后记》中提到过,“骚体与其他韵文”本来也是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但后来没有放进去。[5]

郭:觉得太大了,不平衡,当时也没有精力去全部完成,就没放进博士论文里面去。所以将收集好的资料留在那里,后来加了一些材料充实,成了另外一部书,就是《楚辞与中国古代韵文》,2001年在湖南师大出版社出版。

翟:这本书在学术界的影响力也是非常大的。

郭:应该说也还有一定影响。

翟:这两本书可以说是奠定了您在辞赋学界的地位。

郭:如果看引用率,反而是《先唐辞赋研究》比较高一些。

翟:200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先唐辞赋研究》,其实是一本论文集。

郭:对。择几个专题,把相关的、自己感觉比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放进去,做一个集子。

翟:您在《静一学术论丛总序》里面提到2004年院里出版过一套五本的“侧陋论丛”[6],《先唐辞赋研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但好像封面、版权等信息里都没有提到“侧陋论丛”。

郭:应该是最初有将这本书纳入这个论丛的想法,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却没纳入了。大概是这样。

翟:2007年您又在中华书局出版了《辞赋文体研究》,也是“静一学术论丛”中的一部。

郭:对,这是国家社科基金课题的结题,和陈冠梅(1997 级硕士,湖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刘伟生(2004 级硕士,湖南工业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合作的,都是课题组的成员。

翟:2017年3月湖南大学辞赋研究所成立,2018年10月又承办第十三届国际辞赋学学术研讨会,这是学院在辞赋学领域的新发展。您大概从2002年开始,关注到辞赋与诗歌中的女性描写,申请了两个湖南省课题,“汉魏六朝诗赋中的女性题材与性别表达”和“魏晋南北朝诗歌之女性书写研究”。为什么您会从辞赋转到女性文学研究呢?

郭:契机是因为研究南朝辞赋里面的女性描写很多,慢慢就转到这方面来了。也发了一些论文,在《文学评论》发了一篇[7],还全文译成英文发在《中国文学研究前沿》[8]。这些研究将近有十篇论文。这个领域本来想写成一本书。我现在有三部书稿是可以出版的。一是《汉魏六朝辞赋史》,已经基本写完了,三十多万字,还有一个概论没有写;二是给研究生开设的“汉魏六朝文人诗歌研究”课程讲义,这是已经大体成型了的;三是《汉魏六朝诗赋中的女性题材与性别表达》,也有十多万字的东西了。

翟:还可以再出版,学生都可以帮忙校对。

郭:也还没有完全写好,所以有很多遗憾的事。

翟:您近期的研究,从辞赋、诗赋中的女性文学又转向了域外汉学。

郭:这个契机就是文学院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比较文学博士点。要带比较文学的博士生,没有办法,不得不向这个方向转。首先就从康达维教授那里做起。我英语不行,其他方面也还了解一些。最早是钟达锋(2012 级博士,现任教于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做康达维的《文选· 赋》英译研究,题目是我建议的,材料也帮他收集了一些,写作还是他自己,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各方面还不错的。冯俊(2012 级博士,现任教于湖南大学)也是建议了题目,《英美〈离骚〉翻译和研究》。因为她跟我听了一些《楚辞》的课程,又是英国语言文学的硕士,适合做这方面的研究。接下来就是日本文学。李慧(2014级博士生)做林罗山,是因为在外面开会,受到日本人的启发;邱燕(2015 级博士生)做日本平安时期的辞赋。

翟:您总计指导了7 个博士,有4 个做域外辞赋学研究。

郭:主要是这4 个,辞赋为主体的。其他3 个,刚毕业的范琼山(2014 级博士)是做越南喃诗传,涂鸿(2015 级博士生)是做中日耽美文学比较,徐华(2015 级博士生)做苏轼的海外传播研究。

翟:您从辞赋研究转到比较文学,还是比较顺利的。

郭:当然也是经过思考的,因为招了比较文学的博士生,还是要向这个方向转。院里申报这个博士点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了,否则的话无法衔接。不过我指导的博士生还是以域外的辞赋研究为主体,与我以前的研究密切相关。

翟:前面是您的学术缘起与转向。您还出版过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赵匡胤》,最早是2000年在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华夏出版社在2007年、2013年两次再版。为什么会创作这样一部小说呢?

郭:我博士毕业工作以后,有一段时间对学术极度不感兴趣,刚好兰州大学出版社那边约稿,计划出一套历史小说。方铭教授推荐了我,他本科是兰州大学毕业的。出版社方面约我写《赵匡胤》。以前也没写过长篇小说,就想写一写试试看。我从1996年写到1998年,中间也有个看史料的过程。好像当时策划是十本或者八本书,结果有人交稿有人没交稿,最后收到大概五六部。出版社方面看了之后不满意,但觉得我那部稿子还不错,就单独把我这本出版了,其他的都没出。

翟:您在之前有过文学创作吗?

郭:偶尔写过散文之类的。

翟:发表过吗?

郭:没投过稿。

翟:为什么方铭教授会介绍您写小说呢?

郭:朋友嘛,他觉得我们搞研究的,写这个应该也可以。后来兰州大学出版社的社长调到华夏出版社当社长,又派一个编辑跟我联系,说要出我这部书,放到他们企划的一套书里面,但是不要这么长的篇幅。我就让仲瑶(2006 级硕士,现任教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帮我压缩,我再过一遍,减了几万字。到2013年重新改了一个版式再版。

翟:您后来还写过小说吗?

郭:后来没再写。

翟:有没有创作的计划?

郭:以前是有,以前想写一个家族小说,退休以后。我退休以后一般不会再做学术,因为我也就这个水平。我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局限性,读了初中没读高中,大学读的专科没读本科,严重的残缺,不像你们那样受过完整的、体系性的教育。你别说,这个东西很重要的。另外还有年龄的问题。我硕士读完已经34 岁,工作几年去读博,博士读完42 岁,接下来为生活奔波,为行政分心,也只能这样了。文献方面不是我的所长,理论方面又不是特别厉害,所以想做出一流的东西,说实在的,很困难。

翟:您认为目前国内学术界一流的学者需要哪些方面?

郭:一流的学者,总要有几个东西。要么做文献做得很扎实;要么理论方面很突出,能够创新,脑子很活;要么就是有外语的训练;要么就是有很厉害的活动能力。反正要有某一方面比较突出,要有所长,但像我这种情况,各个方面都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我说也只能是到这个地步。如果我不做院长,可能会好一点。从2002年一直到2014年,浪费的时间太多了。这十几年又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80%的精力都放在行政上面。学生那里还要放一部分吧,我对学生还是比较负责的。哪还有多少时间去做自己的研究?像我前面说的这三部书,我在这些领域有些想法,也是可以拓展的,但也没有去做。真正写得好的文章,下了功夫的,我自己也清楚,就是骚体方面的那些,例如《“七”体的形成发展及其文体特征》《略论楚辞的“兮”字句》《骚体赋的界定及其在赋体文学中的地位》《楚辞与七言诗》《再论楚辞体与七言诗之关系》等等,大概有那么十几篇吧,应该比较扎实。《人大复印资料》一共复印了我18 篇文章,这还是比较客观的,也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当然,我觉得还是有那么几篇被遗漏了。

翟:其实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有十几篇论文能够真正传世,也是非常难得的。

三、薪火相传

翟:前面是对您学术和创作的了解,下面再了解一下您对学生的培养。根据我们的统计,您从1997年开始培养研究生,到2016年最后一级,20年的时间,一共培养了61 个硕博士,其中博士7 人,湖南师大时期硕士6 人,湖南大学硕士48 人,还有一个访问学者。除了本科生,总共62 个学生。听说您在湖南师大时期培养研究生是带完一届再招下一届。

郭:我是1997年开始招研究生的。第一届是陈冠梅和玄桂芬。陈冠梅后来去南大跟莫砺锋教授读博,现在在院里任教;玄桂芬后来没做学问了,先去广州,后调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1998年就没招了,我说要等到第一届毕业以后才招。2000年,第一届毕业,我又招了四个,杨赛、白崇、宋志民、李艳。那时候,读研的学生一般都是要求考博士的,后来慢慢就没那么强调了。白崇考上浙大,跟林家骊教授读博,现在在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杨赛去了上海师大,跟曹旭教授读博,现在在上海音乐学院,他主持国家艺术基金古谱诗词传承人才培养基地,在全国做古谱诗词创作和音乐推广,影响还蛮大。宋志民现在在长沙教育学院。

翟:湖南大学时期呢?

郭:我在湖大文学院,一直有很多很别扭的事情。刚开始招收科学学位的研究生,想招多少就可以招多少的时候,我作为院长,觉得招多了太滥,便规定每个导师招研究生不能超过四个名额。所以我每年最多招四个学生,要么就是三个。再后来学校开始限制科学学位研究生的数量,我们院里的招生名额有限,弄得很被动。现在全国都是向专业学位方向走,招专业学位的研究生,科学学位的也就控制得变少了。

翟:湖大文学院是2005年拿到硕士授权点,您最早是在2004年开始招收研究生。

郭:2004年招了四个,刘伟生、罗慧、曾伟伟、荣丹。

翟:您在湖大打破了师大时期带完一届再招下一届的规则。

郭:对。没有办法,整个形势在发展变化,不可能再这样做的。我在师大的时候,虽然是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但行政方面的事情我不负责,可以专心带学生。

翟:您在湖大培养的研究生,至少有7 人后来继续读博,现在在各个高校任教;其他的也大多在教育机构工作。您一般是如何培养研究生呢?

郭:培养学生,首先入学的时候就会跟他们谈一次话,告诉他们应该怎么样去读书、学习。接下来就是开一些书目,各个方面的,自己选择精读、泛读,每隔一个月聊一次,汇报这个月的读书情况,有些什么想法、困惑。一般都是这样的。如果正常的话,要持续一年左右。在第二个学期,就看学生对哪方面感兴趣,慢慢选定一个大的研究方向,再确定一个题目。如果学生中有哪个比较不错,就让他早点确定题目,或者给一个具体的题目让他去写,把这篇文章用一年的时间打磨出来,争取发表。一般就作为省优秀硕士论文去打磨。我带了好像四篇省优硕士论文。硕士论文没有国优,省优就是最高的。师大是杨赛,好像是整个文学院那一年唯一的一个。湖大这边第一个是毛锦裙(2005 级硕士),接下来是仲瑶,接下来是吴春光(2007 级硕士)。钟达锋是国家奖学金和校长奖学金。

翟:现在评省优要发表两篇C 刊了。

郭:在湖大,两篇C 刊都不够,现在要一篇重点期刊,也就是说,硕士生要发表一篇《文学评论》的论文,才有资格出校门参评。太可笑了!

翟:我之前统计过我们院古代文学硕士学位论文的总目。您指导的学生学位论文主要还是侧重于历代辞赋的文本研究,也有辞赋研究述评,以及由辞赋拓展出的其他领域,那面对跳出您专业之外的选题呢?

郭:当然主要还是尊重学生意愿,有些学生有自己的想法,也可以的,像孙磊(2011 级硕士)就是做文论方面的(《论王弼易学对〈文心雕龙〉的影响》)。但做散文研究的就比较少。

翟:其实学生选您做导师的时候,基本就确定以后会做辞赋研究这一方面。

郭:对,学生自然也有这个想法。

翟:今年您有五个学生毕业,最后一届硕士研究生(2016 级)三人,还有2014 级越南籍博士范琼山和2012 级博士冯俊。范琼山应该是您带的唯一的留学生博士。

郭:之前还有一个马思清(现任职于美国俄勒冈大学东亚语言文学部),拿的富布赖特奖学金(2011年9月-2012年12月),是访问学者。

翟:您之前提到我们院最初的研究生培养质量是很高的,近几年的论文质量有所下降。

郭:不是有所下降,而是下降得很厉害,这种情况已经有五六年了。

翟:您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郭:很复杂。首先是大环境,社会就是这样的。学生来了,大家都是为了完成程序,在湖大读个硕士,将来找工作好一点,很少有人真的是为了做学术。这是学生方面。老师方面,科研压力很大,带的研究生又多,各种类型的,在学生身上花的精力也没有那么多。

翟:有些硕士连基本的学术规范都做不到,但很多是老师在课上、跟学生聊天的时候都讲到过、强调过的。

郭:这个说实在的,实际上老师最要紧,应该在课程里面就涉及这些问题。我以前上研究生课,在课程内容以外,其实已经提供了很多思路、规范这些方面的知识。一门研究生课程不是那么简单的,往往需要很多年的积累。在一个课程体系里面,至少要有四五门课作为骨干课程,能够给学生带来很多方面综合性的提升,否则的话,课程体系真的是有问题的。不是我自夸,文学院古代文学里,我的两门研究生课程,真的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也就是“楚辞研究”和“汉魏六朝文人诗歌研究”。在上课的过程中,学生可以学到很多知识,而治学方法是自然而然地在这里面体现出来的。我不搞虚的,通常也不组织讨论,因为那样的话就那么几个人得益,而更多的同学就混过去了。上课就是传统的讲授,受益面比较广。如果没有这么几门课程作为中坚,效果不好,很多同学就这么飘啊飘的飘过去了。

翟:关于上课,您应该是1988年就开始给学生开课,到现在有30年时间了,您的课也非常受学生欢迎。您觉得上课的秘诀应该是什么?怎么才能把课上得很好?

郭:首先是对自己上课的内容非常熟悉,在上课的范围里要做过研究,光是拿着教材去上肯定是不行的;第二个是要有比较好的表达方式,因为要去吸引学生听,要把专业方面的研究通过学生喜欢的方式去表达出来;同时思路要清晰,不要有太多的废话。

翟:也不要太多的延伸。

郭:延伸倒是可以的,往往学生能够记住的、印象很深的,就是延伸的部分。但不能无限的延伸,延伸到一定地步要能及时收回来。

翟:您上的研究生课一直是“楚辞研究”和“汉魏六朝文人诗歌研究”这两门。

郭:主要就是这两门。《易经》我一直没有上,就是开讲座,给全校本科生开过公选课。因为《易经》这个课,我总觉得,学生读《易经》能不能真正接受,值得思考。

翟:其实可以作为一门研究性课程来开设。

郭:是,但学生程度一定要好,否则的话开不下去的。我也是想了好久,所以一直没开。其实也是一门很成熟的课了,我在北大、清华办的总裁班讲了好多年。但在学校开这个课,选的人很多,不过70%的学生真的就是为了要成绩,那学《易经》怎么学得下去呢?开始可能还感兴趣,后面就没兴趣了,要么就要求你讲演卦、风水之类的东西,要么就听不下去,所以一直没给研究生开这个课。另外当然跟我一直做行政也有关系,行政方面花的精力太多了。

翟:您上的本科生课程,除了作为核心课程的“古代文学”(先唐段),还开设过其他课程吗?

郭:开过“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那是泛泛的,给全校本科生开的。

翟:您基本就是开设比较固定的几门课。

郭:对,没多开的。好像还给新闻学院上过一次唐宋文学。

翟:前面涉及您对学生的培养,还想更多了解下您的师长对您的指导。您觉得在您的治学和工作中,对您影响比较大的,有哪几位先生?

郭:影响比较大的,首先是两位老师,还有马先生。

翟:他们对您的影响主要是在哪些方面呢?

郭:影响肯定是综合性的。治学方面是马先生影响最大,因为一直跟着他做辞赋研究,时间比较长,交道也打得多,在做人、治学上受他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路子都有点像。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做人比马老师差远了,比黄先生、聂先生都差远了。人的性格真的是没法改的,我为人太苛刻,太苛严,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现在想起来对学生、对你们都有点太凶了。对同事也太苛严,文学院有的老师看见我都害怕。所以这也是个悲剧,所以就不能平等地与他人交流。

翟:现在好一点了。

郭:现在应该好一点了。

翟:其实您遇到黄先生、聂先生、马先生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的晚年了,所以是性格比较平易的时候。

郭:他们本来就性格平易。

翟:每个人性格不一样,特别是您在院长这个职位上。

郭:即使不做院长也还是苛严,也是这么一个性格,不太愿意跟人打交道,这是很大的局限。

翟:看到黄先生给您写的“忍默勤”这三个字。

郭:是的,我写过一篇纪念黄寿祺先生的文章[9]。那是在西安碑林,我陪他去参观,看到一块碑上面有这三个字,他就跟我说,这三个字是做人的准则,我只做到了其中的一个字:勤。不能够忍,忍包括忍受和坚忍。默就更加做不到,好胜。那时候三十来岁,喜欢跟人争辩,绝不服输。现在想起来,何苦呢?

翟:您在福建师大和北师大时,除了黄先生、聂先生之外,有没有跟哪些老先生有过交游?

郭:有一些,不多。福建师大时跟陈祥耀、穆克宏先生,主要是上课,有时候去拜访,穆先生跟我导师住在一个小区。他们对我也是比较关注的,觉得我在学术方面是可以发展的。北师大跟启功先生、韩兆琦先生、张俊先生等,多次拜访过他们,但交往也不是特别多。

翟:启功先生给您上过课吗?

郭:没有。我读博士的时候,博士专业方面的课程很少用授课的形式,但有必读的书目,要交课程作业。古代文学就我一个人,也不好上课。

翟:聂先生是怎么指导您呢?

郭:就是不定时地去坐一坐,聊一聊,专业方面的、学界掌故方面的、为人方面的,什么都聊,范围很广。聂先生虽不上课,但在这样的交谈中讲了很多师门治学风格、寻找问题、论文写作等方面的问题,聂先生还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受益更甚于古板的、程式化的授课。

翟:您博士论文答辩时有哪些先生参加呢?

郭:褚斌杰先生做主席。我跟褚先生联系较多,也勉强算是褚门弟子吧。其他答辩老师还有费振刚教授、陆永品研究员、邓魁英教授、张俊教授、韩兆琦教授和柴剑虹编审。

翟:答辩主席相当于是座师。

郭:是的,另外我也经常去他家里请教。而且褚先生长期做中国屈原学会会长,加上方铭教授的关系,自然交往多一些。

翟:您后来回湖南师大工作,在马先生之外,像宋祚胤、周秉钧等老先生有没有交集?

郭:都见过。宋祚胤先生那里去过几次,因为做《周易》嘛。周秉钧先生是做古汉语,交往不多,但也去拜访过,他也知道我。

翟:您之前提到,在治学方法上受马先生影响最大。

郭:应该说走辞赋这条路受马先生影响最大。方法的话,有一些。其实方法最重要的还是在硕士阶段。那时候八十年代,读了一些西方的理论著作和国内一些前辈的研究成果,慢慢在学习和写作中形成了自己的路子。文献方面却没太注意。

翟:您觉得老师对您的影响主要是通过哪些形式呢?

郭:老师的影响当然有他们的教导和他们的著述,有时候却是无形的。比如说,我上穆克宏先生的《文心雕龙》课,写了一篇文章,说由建安时期的重质到西晋时期的重彩,再到刘勰《文心雕龙》把质和彩结合起来,形成情质理论。穆先生看了以后表扬我,说我的思路非常清晰,能够发现问题。但是黄先生看了却不以为然,说我是先有想法,再去论证。这个影响就在那里。他说你要从材料得出结论,不能先有想法再去找材料。这篇文章明显就是这样的,确实是主观色彩很强烈,但看上去很漂亮。事实上,想要有论文出来,确实要能发现问题,但要论证得丰满、成立。老师的影响有时候就是那么几句话,但给人以很大的启迪。像马先生,我记得那时候他生病了,他跟我讲到做学术的格局问题,劝我不要在骚体文学上纠结得太久,毕竟那不是文学的主流。意思就是说,你还是要搞到主流文学研究上去。骚体文学研究得再深,那也是个次要的领域。

翟:所以还是强调要做一流的、主流的研究。

郭:对。

翟:那我们采访就到这里,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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