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信念与妥协的艰难历程
——记纳尔逊·曼德拉与德克勒克的世纪谈判

2019-01-18智宇琛

传记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种族隔离曼德拉白人

智宇琛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上 图:1991年,约翰内斯堡,国家和平会议上的曼德拉与德克勒克

1993年10月15日,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宣布,将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授予非国大主席纳尔逊·曼德拉和南非总统德克勒克。该委员会在宣布授奖决定时说:“曼德拉和德克勒克为消除南非种族歧视作出了贡献,他们的努力为在南非建立民主政权奠定了基础。”

耐人寻味的是,曼德拉与德克勒克的相遇,仅仅发生在此前不久的1989年12月13日。彼时,德克勒克从南非种族隔离政府和执政党国民党的众多人物中脱颖而出,争得总统之位后不久,就与已在监狱中被关押27年的曼德拉见面。1990年2月11日,德克勒克提前结束了曼德拉的刑期,将他释放出狱。

这两位政治家,一个坚定反对种族隔离制度,一个极力维护南非白人政权;一个历经磨难威望崇高,一个仕途顺畅八面玲珑。在1990年至1996年中,曼德拉与德克勒克面对国内极其错综复杂的严峻局面,历尽艰险,将国家从内战边缘拉回来,领导非国大和南非政府进行了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建立民主政权的世纪谈判,开启了南非的新纪元。令人叹息的是,两人也因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并走向不同的人生归宿——曼德拉获得了举世赞誉,而德克勒克则黯然退出政坛。

走进那一段风云岁月,拨开历史的重重迷雾,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彩虹之国”新生的诸多艰辛与无奈,看到信念的光芒在残酷的政治现实中摇曳不熄,也更能理解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实现不同种族共融与合作之于全人类的伟大意义。

反抗的火炬与保守的壁垒

曼德拉1918年出生于南非东开普省特兰斯凯地区泰姆布部落,他的父亲是当地颇有贤名的酋长。1930年,曼德拉的父亲去世后,他被当地王国的摄政王收入王宫中监护长大,并希望将他培养为未来的酋长。为此,年轻的曼德拉进入了一所卫理公会教派的教会学校,后来转入专门招收黑人学生的海尔堡大学。年少时的经历,使曼德拉对非洲传统酋长制与政府的关系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

1993年,曼德拉与德克勒克共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酋长们的祖先都曾带领人民冲杀在抗争抢占豪夺的战斗中,作为他们的后代和传统领袖,酋长们肯定会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作为压迫政府的代理人,酋长们就变成了被批判和仇视的对象,毕竟政府是黑人的敌人。不能轻视这两个体制在人民中的影响力,否则将是很危险的事情。

——纳尔逊·曼德拉

其后,摄政王为曼德拉安排了一门亲事,但22岁的曼德拉选择了“逃离”,去往了约翰内斯堡。在家乡的岁月里,曼德拉并未深刻感受到种族隔离制度的危害,但是在约翰内斯堡这个南非政治经济中心,曼德拉不仅深刻体会了这一落后制度的罪恶,而且踏入了黑人政治运动的中心。他结识了其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业伙伴沃尔特·西苏鲁、坦博等人。西苏鲁不仅帮助曼德拉进入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学习法律,而且还介绍他加入了成立于1912年的非洲人国民大会。

在当时,非国大的主要目标是与政府高层沟通,通过非常温和的方式为南非黑人谋取更好的福利。曼德拉、西苏鲁和坦博等年轻人的加入,有力地推动了非国大以更为激进的方式开展行动,并在1944年促进了非国大青年联盟的成立。作为新一代的领导人,曼德拉将自己定位为反对一切家族、部落和政府当局的火炬,并成为青春叛逆的少年们心中的偶像,风靡全国。

我没有瞬间的觉悟,没有奇特的启示,没有上帝的显灵。但是,我有无数次的被轻视和怠慢,无数次的被侮辱和损害,无数次的愤怒和反抗,我无数次地希望与束缚我们人民的制度开战。我完全知道我正在这样做,而且别无选择。

——纳尔逊·曼德拉

德克勒克亦世出名门,其家族三代均从政,并效力于国民党。德克勒克的曾祖父曾经当过参议员,祖父是南非白人种族主义教会的牧师,父亲曾担任了15年的议员和7年的参议院议长,叔父是坚定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并发起了南非摆脱英联邦统治的独立运动。换句话说,德克勒克家族密切参与了种族隔离制度的制定和实施。

德克勒克1936年出生于约翰内斯堡,在白人寄宿学校完成中学学业后,进入著名的多普勒教会学校波切夫斯特鲁姆大学并获得法学学位(多普勒教会是坚持维护南非白人身份宗教信念的原教旨主义教会)。由于家族和宗教的影响,德克勒克在思想根源上并不认为种族隔离制度是一种罪恶,而仅仅只是没有很好地得以执行而已。某种意义而言,德克勒克的思想正如维护南非白人政权的壁垒一般,无可撼动。

维沃尔德(南非大种族隔离制度的缔造者)以及其他南非白人祖先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来提升大多数黑人的利益。这项制度对黑人种族并没有邪恶意图,相反,它还能激励黑人种族创建独立的国家,享受充分的政治权利,只是黑人从未建立起这样一个家园而已。

——德克勒克

抗争的岁月与平坦的仕途

曼德拉等人领导的非国大青年联盟成立后,很快主导了斗争的方向,并使非国大趋于激进,开始深度介入和领导南非黑人的维权运动。与此同时,1948年大选上台的南非国民党开始大规模推行极端残酷的种族隔离措施。

国民党政府颁定实施了《特定居住法》《镇压共产主义条例》《禁止混合婚姻法》《班图权利法》《选民登记法》《班图教育法》等,构成了规模庞大的系统性种族隔离法律体系,全面剥夺了南非黑人的人身权、财产权、受教育权和发展权等。在此情况下,老一代非国大领袖所主张的严格在法律范围内活动的方针,无疑是束手就擒,毫无意义。

废除种族隔离制度无疑大势所趋,在暴政与重压之下,时代呼唤新一代领导人施展抱负、引领方向。于是,在1948年到1962年间,曼德拉度过了14年抗争的岁月,逐渐成为南非废除种族隔离运动的中流砥柱。

曼德拉在1949年12月进入非国大全国执行委员会,1950年被选举为共青团主席,1952年成为非国大副主席和全国执委会第一副主席。曼德拉在非国大地位的提升,也意味着非国大少壮派的当政和激进纲领的实施。同时,曼德拉也形成了自身强烈的领导意识——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他始终注意掌握领导权并且高度重视非国大的组织动员能力建设。

1952年7月,非国大组织了一系列全国性的大罢工和游行示威,抗议政府的种族隔离法律。非暴力的抗议在政府的强力镇压面前毫无作用,曼德拉和很多同志都被关进了监狱。这一结果让曼德拉意识到,非国大一旦被宣布为非法政党,则根本无法再开展活动,同时他也对非暴力手段的效果进行了深入思考。

1937年,19岁的曼德拉

此后,曼德拉开始系统性地改造非国大。他组织实施了“曼德拉计划”,其目的在于重组非国大基层组织,在加强动员能力的同时,确保非国大领导人被逮捕或逃亡国外时依然可以指挥党的运作。事实证明,曼德拉的举措富有远见,保证了非国大在此之后半个世纪的艰难岁月中坚持斗争并不断壮大。

在入狱之前,曼德拉还进行了两项让非国大脱胎换骨的活动。其一就是促成了1955年《自由宪章》的通过。这一由非国大提议,由南非印度人大会、南非有色人组织、民主人士大会等政治组织共同通过的文件,明确了“废除种族歧视,建立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人人获得平等权利”的宗旨,也在各反种族隔离的政治团体中建立了统一战线。

1958年,叛国审判上的曼德拉

曼德拉开展的另外一项重要活动,就是在1960年“沙佩维尔大屠杀”之后,建立了非国大武装组织“民族之矛”。考虑到南非政府强大的军事实力,曼德拉等领导人没有选择游击战,而是采取了低烈度的暴力方式进行抵抗,逼迫白人政府开始谈判。1962年12月16日,“民族之矛”开展了第一次进攻,在约翰内斯堡、伊丽莎白港、德班等城市的发电厂、政府办公点引爆自制炸药。其后,曼德拉访问了伦敦和十几个非洲国家,向各国领导人介绍南非的情况,以寻求他们对非国大武装斗争的支持。

“民族之矛”的进攻让白人政府意识到,反种族隔离斗争已成气候,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于是,南非政府开始加紧搜捕曼德拉等领导人,试图将革命之火镇压下去。1962年8月5日,曼德拉在纳塔尔被捕,并被判处5年徒刑。在他服刑期间,1963年7月11日,南非政府搜捕了“民族之矛”的据点利利斯利夫农场,逮捕了非国大和南非共产党的9位领导人。1964年6月12日,在著名的利沃尼亚审判上,曼德拉和西苏鲁在内的8位领导人被判处无期徒刑。面对漫漫牢狱生涯,曼德拉在法庭上庄严陈词:

我反抗白人专制,我也反抗黑人专制,我保有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希望大家在这样的社会里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享有平等的机会。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纳尔逊·曼德拉

在曼德拉入狱10年后,德克勒克才开始他的政治生涯。与曼德拉富有传奇色彩的抗争经历相比,德克勒克的仕途显得顺风顺水。在1972年之后的12年中,他经历了5个内阁的职务,大部分都偏向于技术型官员。德克勒克在1984年出任教育和家庭事务部部长,并在1986年担任了众议院领导人。他的内阁生涯几乎从未给外界留下深刻印象,同僚也都认为他“从来没有精力充沛或者雄浑强劲的时候”。他最亲密的同事戴维德·韦里尔斯曾评价德克勒克“总是幽默而友好,并一直寻求妥协与和解”。

在德克勒克从政的过程中,国民党迫于内外部压力,在种族隔离问题上也发生了变化和分裂。自1978年博塔担任总统后,国民党开始向摒弃种族隔离制度的方向发展。1983年,南非为有色人种和印度人单独设立了两个独立的议院。1986年,国民党采用新的党纲,接受了与多数黑人分享权力的新理念。之后,国民党倡议所有南非人民使用“同一国籍”,无论黑人和白人都拥有平等的身份。

此时,国民党内部也分出了改革派和保守派两个针锋相对的派别,同时还出现了由总统博塔领导的,主要由军队、警察和国家情报机关官员组成的“军警参政要员”势力。这股势力日渐强大,渐渐招致了国民党的反对,也引发了全党对总统的不满情绪。德克勒克则秉持其一贯立场,成为温和的保守派。

从1989年1月开始,博塔总统因中风暂时休息。2月2日,在国民党130名代表召开例行会议讨论如何在国会应对改革问题。博塔总统突然致信大会,称他将立即辞去党的领导人职务。此举无疑将国民党突然推到了没有领头人的绝境,引发了轩然大波。大会立刻进行了党主席选举,德克勒克战胜了改革派和“军警参政要员”代表,以69:61的微弱多数成为赢家。

在1989年9月的大选中,国民党赢得选举并由德克勒克出任总统。此时,国民党与其盟友共拥有近70%的支持率,德克勒克也由此获得了这个非洲最强大国家的最高统治权。当选后不久,他就提出明确的观点和态度:

我决心达成和解,并保证不会出现黑人凌驾于白人之上的情形。任何新的宪法编排都将以各个种族之间的权力平衡为依据。种族隔离制度虽然并没有成功地解决问题,但这一制度已经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德克勒克

王者的归来与总统的尝试

28年的牢狱生涯能怎样改变一个人?

在曼德拉入狱前的20世纪50年代,非洲大陆充满了乐观和神话,出现了恩克鲁玛、肯雅塔等神一般的人民之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种族隔离制度能够随着欧洲宗主国的撤退,在道德谴责中烟消云散。当时,曼德拉也深受这种乐观氛围的影响,不知不觉中开始效仿其他非洲民族领袖的领导风格。

在监狱中苦度时光,从聚光灯下消失,远离了公众的视线,也没有了权力的束缚,曼德拉开始反思自己和他的事业、国家和人民。他深刻地认识到,他所面临的斗争要比前人更加严峻,他面临的对手也比其他非洲国家面对的对手更加无情。南非白人压迫者不是外来的殖民者,他们扎根于此,拥有大量土地、强大的军队和稳固的经济结构。在他们背后,有西方冷战势力的支持,并决心彻底消灭黑人的反抗。

在狱中,曼德拉大量阅读历史、人物传记、法律和文学书籍,他的狱中笔记已经没有早期那些反殖民主义的夸夸其谈,而是更加平和、深邃及追求真理。他在监狱里种菜,并将收获的蔬菜送给看守他的狱卒——他慢慢学会与镇压自己的人和谐相处,并安抚他们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他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好胜心,知道应该把精力用在如何通过谈判获取胜利,懂得了个人情感必须服从于中心目标。他更加从容、温暖和幽默,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有着非常强大的内心。

在曼德拉服刑期间,非国大已经为“民族解放运动”进行了近30年的武装斗争,早已今非昔比。到20世纪90年代初,非国大及其盟友事实上主要由四部分组成。

其一,是流亡海外或被捕的非国大守旧派领导组成的全国执行委员会,该委员会9位成员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都在包揽全部决定。由于国内外封锁,委员会领导在南非各城镇中并不出名,但其决策也从未遭到批评或质疑。

其二,是新生代激进分子组成的联合民主阵线。这一组织实际上是由数以百计的城镇领导人及其追随者组成的,其主要特点是强调地方主动性和让草根民众广泛参与战斗、罢工、袭击等活动。

其三,是逐步壮大的工会联盟。该组织由西里尔·拉马福萨于1985年创建,虽然影响力很大、组织动员能力很强,但其实从未真正在非国大执委会领导下开展工作。其主要战术是组织全国性罢工和大规模游行等劳工运动。

其四,是始终坚持革命信念的南非共产党。南非共产党的革命目标是争取政权向多数黑人转移,同时在基层民众中威望崇高,其领导人乔·斯洛沃的知名度并不亚于曼德拉和德克勒克。非国大与南非共产党之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盟关系,很多非国大成员同时也是南非共产党的党员。南非共产党在非国大组织的武装斗争中表现活跃,同时自身也积极组织城镇武装斗争和各种示威游行。

曼德拉深知自己责任重大,非国大很多武装集团都认为应该加强斗争,直到南非白人政府交出权力,党内很多领导人也对放弃武装斗争、向政党化转型心怀顾虑。面对强大的南非白人政府,非国大一盘散沙的局面并不利于谈判和斗争。他非常清楚敌强我弱的形势,但同时也对废除种族隔离事业的前景充满乐观。

我们的敌人只有在自己处于优势的时候,才可能释放我们,而如果他们处于弱势,那就不可能释放我们。而现在,如果他们错失这次释放我们的机会,以后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在我的生命中终究会有那么一天,我会走出这所监狱,沐浴在阳光中,然后坚定地朝前走去。

——纳尔逊·曼德拉

对于德克勒克而言,南非白人政府拥有近50万现代化的军队、规模庞大的警察队伍和遍布全国城乡的情报网络,大部分并不希望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的白人依然控制着南非的经济命脉。与曼德拉不太一样的是,德克勒克的“后院”非常稳固。南非国民党的极端保守派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已基本脱离并加入其他党派;激进改革派势力不足为惧;四大地方势力(纳塔尔省、开普省、奥兰治自由邦和德兰士瓦省)也从不挑战中央权威。德克勒克很快调整了身边的核心领导层,由部分主张改革种族隔离制度并长期担任内阁成员的娴熟官员各司其职,并且将“军警参政者”势力排除在外。“总统(兼党主席)——内阁——党小组——全党”的“金字塔”型决策结构让德克勒克有很好的条件推行其改革举措。

而另一方面,种族隔离制度也让南非政府走入困境,难以为继。其国内用于维稳的经费已经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30%以上,同时不得不大量抽调年轻人服兵役以维持军警数量;国内暴力冲突事件时有发生,投资环境迅速恶化,经济出现了负增长;联合国、欧洲、美国、加拿大等都对南非进行了全面经济制裁;在文化、体育等领域,南非也成为了孤家寡人。

狱中的曼德拉

德克勒克深知,废除种族隔离是大势所趋,因此,如何利用好政府的实力和手中巨大的权力,为南非白人在后种族隔离时代争取更大的利益和优势,成为德克勒克的施政首选。经过与非国大各派别领导人的接触、沟通和仔细甄选,德克勒克清楚地认识到,要避免南非陷入战乱、实现和解进程,最好的人选只有仍然身陷囹圄的纳尔逊·曼德拉。

经过深思熟虑,这位处于权力巅峰的总统于1990年2月通过电视直播向全世界发表了一场备受瞩目的重要演讲。德克勒克宣布,南非将解除对非国大、“民族之矛”、南非共产党等的禁令;释放政治犯并改革《紧急安全法》;解除除纳塔尔省外的全国紧急状态;废止限制报道黑人政治活动的法规,等等。德克勒克同时宣布了释放曼德拉的重大决定:

必须尽快以和平协议的方式进行谈判,纳尔逊·曼德拉将扮演重要角色。政府已经做出明确决定,将会无条件地释放曼德拉先生,并会毫不延迟地这样做。

——德克勒克

1990年2月11日,曼德拉在开普敦获释,走出了囚禁他28年的监牢。欢迎他的民众如山如海,全世界都在等待这一刻。此时,72岁的曼德拉,已经承载太多,他的故事是人类精神的胜利,是领袖的失而复得,是希望的绵绵不绝,是长年抗争的胜利和喜悦。他早已超越常人,带着半神的光环王者归来。

1990年2月11日,曼德拉与夫人温妮携手走出监狱的大门

在此刻的曼德拉与德克勒克之间,相隔的不仅是开普敦与约翰内斯堡之间的千山万水,更是南非黑人民众的期盼和狂热,是南非白人的担忧和惊惧。各种政治派别都蓄势待发,谋划着在巨大政治变局中获取更大权力。曼德拉与德克勒克,都看到了他们之间的无尽深渊——他们来自不同的阵营,一个是囚犯,一个是狱卒;来自各自阵营内部的分歧不仅会制造猜忌和不信任,也会随时冲击他们的领导地位,甚至取他们之性命。德克勒克需要说服白人保守势力和武装部队的将军们不要继续对抗和交锋,而这是他们过去40年的主要职责;曼德拉需要制止非国大的同仁停止武装斗争,而这已经成为他们毕生的理想。

曼德拉发表“出狱演说”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弗里德里希·尼采

不懈的坚持和汹涌的暗流

曼德拉的释放,一方面意味着南非民族和解谈判的启动,另一方面也让反对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的各种势力压力巨大,其活动也日益极端,让南非民族和解谈判的过程充满血雨腥风。

长期以来,南非白人政府在黑人地区推行“黑人家园”制度,南非很多黑人也认为黑人与白人分别居住于各自地区的安排有利于自身利益。其中,南非东部祖鲁人聚居区“夸祖鲁纳塔尔王国”首相布特莱奇异军突起,他于1990年7月组建祖鲁政党因卡塔自由党,成立后不久就发展成为百万之众的大党。在特殊的政治氛围中,祖鲁人和科萨人之间的传统矛盾被人为放大,并很快发展成为全国范围内的政治暴力,因卡塔自由党与非国大之间不断相互攻击和残杀。路透社记者里奇·姆孔铎记述了一场当时黑人之间的战争:

一个民工用短刀砍一个年轻人,然后用枪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个倒霉的商人试图开车逃跑,一连中了几枪,后脑开了瓢,血洒满车座……祖鲁人发动猛烈的进攻,房屋、汽车被打砸抢烧,战斗进入白热化的状态。

——里奇·姆孔铎

暴力持续蔓延并迅速升级,因卡塔自由党以分布在各城市的青年旅社为据点,组建了系统完善的基层武装组织,并不断发动袭击,手段残忍且规模不断扩大。布特莱奇公开宣称,如果祖鲁人权力受到影响,将导致南非出现“内战”。在政治立场上,因卡塔自由党反对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因此与南非白人政府逐渐成为同一阵营,力争在新的权力博弈中联合获取更大的利益。

另外一股制造暴力事件的势力是白人“右翼”团体——在设备、人种和战术上全部是纯粹南非白人的新纳粹主义者。到1992年初,南非已有200多个白人右翼团体。这些极端团体采用炸弹袭击等方式发动攻击,制造恐怖氛围,甚至计划暗杀曼德拉和德克勒克。

面对血腥的杀戮和不断升级的暴力事件,非国大不得不组建“自卫队”保境安民。事实上,曼德拉始终坚持保留武装部队,在和解谈判完成前用以应对各种暴力活动和政府的压制。事实证明,曼德拉坚持有限度的武装斗争的理念对结束南非种族隔离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

德克勒克深知,尽管废除种族隔离制度之势不可抵挡,但一旦民族和解谈判完成,在总统竞选、国会席位以及政府组阁等方面,南非国民党都必然面对与非国大竞争的局面。因此,在各种为维护种族隔离制度而产生的暴力事件问题上,德克勒克并没有坚定地予以镇压,而是采取了一定程度的绥靖政策。同时,在国民党内部,德克勒克以温和保守派起家,军警、情报和安全部门势力对他并不买账,这也始终成为他执政能力的一个短板,并对南非民族和解进程带来重大障碍。

决定南非命运的民族和解谈判,便是在这样血腥暴力和错综复杂的背景下展开的。表面上看,这是曼德拉领导的非国大与德克勒克领导的南非政府之间的谈判,但暗流涌动的,是南非各方政治势力围绕争夺未来政权开展的纵横捭阖。曼德拉和德克勒克,既是谈判对手,也是合作伙伴,各自秉持着不同的理念和政见,在各方的博弈中艰难前行,一场交锋即将展开。

1990年5月2日,非国大和政府代表在格鲁特思库尔的德克勒克官邸进行了第一次会谈。非国大代表包括2名白人、1名印度人、1名有色人和7名黑人,其中有2名女性,而政府代表则清一色的都是白人男性。出乎双方意料的是,会谈欢声笑语,气氛融洽。经过3天的会谈,政府代表同意为和解谈判创造和平的政治氛围,并通过了《格鲁特思库尔会议记录》。这次会议拉开了南非民族和解谈判的序幕,同时也拉开了各方激烈角力的序幕。

会谈之后,德克勒克政府立即在三个方面对非国大进行施压。首先,强力打压非国大武装力量。1990年7月25日,警察逮捕了非国大武装组织“特别行动队”领导马克·马哈拉吉及部分成员,并宣称“特别行动队”企图通过武装暴动夺取政权。其二,挑拨非国大与南非共产党的关系。德克勒克深知,南非共产党是非国大的重要联盟,分化瓦解其关系可以削弱对方力量。因此,他以南非共产党领导人乔·斯洛沃参与武装活动为由,要求将其从非国大代表团中剔除出去。同时,南非政府还不断鼓吹共产主义威胁论,压制南非共产党的活动。其三,政府安全部门和军警对因卡塔自由党的暴力活动置之不理,甚至暗中支持。德克勒克也趁机拉拢布特莱奇共同对付非国大。

通过打压非国大和曼德拉,德克勒克获得了很高的国际名声。1991年4月,他访问欧洲,声称通过废除种族隔离制度重新吸引国际投资,南非政府已经重新回归文明世界。英国《卫报》当时的报道是“黑人所需要的正是像德克勒克一样能干的领袖”。

面对不利局面,曼德拉非常清楚,他的首要任务是必须以超强的韧性和坚持,将一盘散沙的非国大转变为团结一心、严谨有序的强大政党,并领导南非种族和解进程。他顶住巨大压力,在1990年8月与南非政府的比勒陀利亚会谈中,做出了暂停一切形式武装行动的声明,为非国大争取了主动,也打破了谈判的僵局。他成功地运用自己的声望和人脉,坚持不懈地团结党内各个派别。在1991年7月的非国大全国大会上,曼德拉全票当选为党主席,开始正式领导他的前任从来无法想象的庞大组织。在曼德拉的带领下,非国大开始逐步由奉行革命政策向克制与让步过渡,并在民族和解谈判中逐渐占据主动。

在对待盟友的问题上,曼德拉坚定支持了南非共产党的发展,他拒绝了德克勒克政府要求剔除斯洛沃代表资格的意见,也成功使得南非共产党成为民族和解运动的中坚力量。在对待因卡塔自由党的问题上,曼德拉一方面积极与布特莱奇沟通斡旋,一方面也与德克勒克政府对待暴力事件的绥靖政策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1991年7月,媒体披露了警察部门秘密支持因卡塔自由党的证据,德克勒克不得不撤换了公安部和国防部的部长。

曼德拉成功重组了非国大,并且凝聚和团结了广大反种族隔离力量。在获释将满两年之时,他矢志不渝推动的民族和解谈判终于正式展开。1991年12月21日,民主南非大会在约翰内斯堡世贸中心召开,来自19个政党的228名代表参加了谈判。为了缔造一个新南非,昔日的阶下囚和把他们投入监狱的人开始共商大计。当时,北爱尔兰、南斯拉夫、中东等地区战乱连年,而南非则选择了民族和解之路。因此,这场世纪谈判也吸引了全世界关注的目光。

历史的大势与曲折的谈判

民主大会第一天,德克勒克就对曼德拉发动了“突袭”。当天会议结束时,德克勒克在发言中突然痛斥非国大私藏武器,违反和平协议。对此,曼德拉勃然大怒,因为此前,他与德克勒克曾达成秘密协议,政府允许非国大保留武装力量直至过渡政府成立。德克勒克此举,无疑是在打压非国大以攫取更大的政治权力,完全失去了谈判的诚意。曼德拉一反惯有的儒雅形象,展现出他坚强的战斗意志,对德克勒克进行了激烈地驳斥:

即使是像德克勒克这样非法的、不足为信的少数政权领导人也需要遵循一定的道德准则。如果你来到这样一个场合,却还想像之前那样玩弄政治于鼓掌,那很少会有人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纳尔逊·曼德拉

虽然两人第二天握手言和,但双方间的罅隙不言自明,大会也在悲观的氛围中暂时休会。紧接着,德克勒克绕开和谈,宣布通过所有白人选民全民公投的方式通过新宪法。1992年3月17日,德克勒克在公投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国民党获得了68.7%的支持率。此时的德克勒克,权势如日中天,这也更坚定了他维护白人政权、争取更大权力的决心。

在1992年5月12日民主南非大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德克勒克政府企图通过“权力分享”方案达到防止黑人通过选举控制政权的目的,遭到了曼德拉和非国大的坚决反对,大会再次陷入僵局。没过几天,在警察部门的纵容下,一群全副武装的因卡塔支持者袭击了瓦尔河畔黑人聚居区波帕通,45名群众被杀。曼德拉随即致信德克勒克,宣布停止和谈。民族和解进程似乎回到了原点,整个国家濒临混乱的边缘。

面对危局,曼德拉展现出了一名成熟政治家的智慧和气度。他立刻前往塞内加尔,说服非洲统一组织批准了他呼吁联合国安理会介入的请求;他又提请联合国秘书长布特罗斯盖里博士召开安理会特别会议讨论南非形势。应曼德拉请求,安理会任命美国前国务卿塞勒斯·万斯为特使,督促各方尽快恢复和谈。

曼德拉深知,如果不能平息党内对政府的怒气,如果不能显示非国大的力量以扭转政府的态度,民族和解谈判将难以为继,所有争取和平的努力会瞬间付诸东流,国家也将陷入内战。但是,武装斗争的方式也绝对不可行,因为那样只会激化矛盾,适得其反。于是,他决定开展大规模群众运动。8月3日,南非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罢工行动爆发,曼德拉亲自带领了十万人的队伍朝着比勒陀利亚联邦议会大厦进发。

然而,政府方面的反应让事情很快失控。9月7日,非国大七万人的队伍向西斯凯共和国首府比索进发。西斯凯士兵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开枪,28名游行者因此丧生。

西斯凯的枪声震惊了所有人。非国大内部对群众运动的方式进行了检讨,曼德拉迅速加强了温和派的力量。德克勒克政府则受到了巨大的国际压力,同时国内经济也因谈判僵局迅速恶化。双方都有了进一步开展谈判的愿望。9月26日,双方在世贸中心召开峰会,并达成《谅解备忘录》,约定成立制宪国会,并成立过渡政府以实现国家统一。在此之后,南非政府与因卡塔自由党之间的联盟关系彻底结束,各地的武装袭击、暗杀、大屠杀等事件很快得到了明显遏制。

经过数月的磨合和讨论,1993年2月,双方基本达成一致:选举成立一个包括所有政党在内的、为期5年的全国政府。紧接着,非国大和政府连同其他24个政党共同召集谈判委员会,就具体细节进行协商。9月,德克勒克和曼德拉都做出了巨大让步——政府同意成立“过渡执行委员会”为选举做准备,而非国大则同意撤销制裁。

11月17日晚,曼德拉与德克勒克就《临时宪法》的最终分歧进行了彻夜长谈。曼德拉说服德克勒克,让他接受了内阁中获胜党占50%而不是三分之二多数的方案,以保证“一人一票”制的真正实施,而非由白人少数党继续把持政权。双方在第二天通过了新宪法,这标志着南非民族和解谈判最终尘埃落定。

成功的大选与各异的结局

尽管《临时宪法》得以通过,南非大选已开始倒计时,但白人右翼势力和因卡塔自由党仍然是民族和解进程的重大障碍。

南非白人右翼势力经过了长期的整合,到1993年5月《临时宪法》谈判前夕,南非白人抵抗运动和保守党都加入了右翼联盟。由前国防部长康斯坦德·维尔乔恩将军领导的阿非利加人民阵线成为维护种族隔离制度的重要力量。

同年10月,阿非利加人民阵线、因卡塔自由党以及抵制选举的黑人聚居地博普塔茨瓦纳、西斯凯联合起来,组成了“担心的南非人集团”联盟。各地的暴力和杀戮事件再次掀起高潮,情报部门警告可能会出现伤亡人数超过百万的种族屠杀事件。这两股危险力量的合流,再加之军警部门的暗中支持,造成了民族和解进程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

曼德拉为此做了大量工作。他与维尔乔恩将军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这对双方在重大事件处置中的沟通和协调至关重要。曼德拉拜访了包括前总统博塔、前外长匹克等在内的很多著名白人领袖,争得他们的支持,并希望能够与德克勒克一起,把所有白人领袖召集起来。遗憾的是,德克勒克拒绝了曼德拉的建议。曼德拉还主动拜访了国防军最高统帅梅润将军和警察总长马尔韦将军,争得了军方和警察部门对和平进程的支持和保护。

比起白人右翼势力,因卡塔自由党更加难以对付。除了坚决抵制大选外,布特莱奇还不断发动武装行动和游行示威。曼德拉多次拜访布特莱奇和祖鲁国王,劝说他们接受大选,但均不欢而散。布特莱奇甚至多次发出战争威胁,声称一旦举行大选,因卡塔自由党就会发动内战。

1994年3月,在南非大选之前发生的“博普战争”和“贝壳屋惨案”促动了事态的重大变化,并给问题的解决带来良好契机。

曼德拉与德克勒克

博普塔茨瓦纳是南非种族隔离时期形成的黑人聚居地,虽然那里的人民早已获得了公民权,但当地的独裁者卢卡斯·曼霍佩仍然抵制选举,从而引发了人民的反抗。曼霍佩“引狼入室”,请南非白人抵抗运动的军队保护自己,进而导致博普军队和警察的反击,双方激烈开火、死伤严重。事件发生后,维尔乔恩将军深知自己在此次事件中涉及太深、难辞其咎,毅然抛弃阿非利加人民阵线,并另外组建自由阵线参加大选。白人右翼势力的威胁也随之烟消云散。

1994年3月28日,因卡塔自由党在约翰内斯堡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当游行队伍行进到非国大总部贝壳屋时,示威者开始向大厦开枪,非国大护卫队进行了还击,冲突中共有8人丧生。“贝壳屋惨案”发生后,曼德拉、德克勒克共同说服布特莱奇接受国际调停。亨利·基辛格博士、英国外长卡灵顿勋爵以及肯尼亚教授华盛顿·奥库姆等进行了积极的斡旋,尼日利亚的奥巴桑乔将军和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等都劝说布特莱奇接受大选。在国内外压力下,布特莱奇改变了主意,同意参加选举。

大选于1994年4月26日顺利进行。非国大获得62.65%的选票,国民党获得20.4%的选票,因卡塔自由党获得10.5%的选票,白人自由阵营获得2.2%的选票。在国会的400个议席中,非国大252席,国民党82席,因卡塔自由党43席,白人自由阵营9席,泛非大5席,基督教民主党2席。曼德拉当选为总统,姆贝基和德克勒克分别当选为第一和第二副总统。27名内阁部长中,非国大占17位,国民党占7位,因卡塔自由党占3位。这一选举结果,体现了由得票多数党执政的民主原则,也兼顾了南非的历史和现实。

1994年5月10日,秋高气爽,天空明净,总统就职仪式在昔日白人统治中心比勒陀利亚举行。南非这个“彩虹之国”历尽艰辛,没有在“血泊中沉没”,而是迎来了新生。空军的战机呼啸而过,三军长官向往日的死敌和囚徒、今天的总统曼德拉致以敬礼。这既是向权力的致敬,也是向和平和艰难岁月的致敬。曼德拉充满深情地说道:

让所有人得享正义,让所有人得享和平,让所有人得享工作、面包、水和盐。让每个人都明白,每个人的身体、思想和灵魂都获得了解放,从属于自己。这片美丽的土地永远、永远、永远再不会经历人对人的压迫,以及遭全球唾弃的屈辱。

曼德拉和德克勒克在同一政府中联合执政,这本身就是一项历史性的成就。作为南非民族和解谈判进程中非国大和政府的领导人,两人所共同承受的压力之大、共同面对的局面之难,实在超越了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然而,这段共同的岁月,却并未给这两位南非和平的缔造者带来友谊。随着新政府成立后的真相调查工作的开展,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德克勒克在当年很多暴力事件中难辞其咎,这令曼德拉愤怒不已。而非国大一党独大、进而对国民党权力造成越来越多约束的形势,也在不断挑战着德克勒克根深蒂固的理念和信仰。

曼德拉和德克勒克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相互之间剑拔弩张、充满指责,甚至在公开场合激烈争吵。最终,在1995年5月非国大与其他政党通过限制国民党权力的新宪法后,德克勒克宣布国民党退出民族团结政府。不久后,德克勒克退出政坛,归隐山林。

曼德拉因其毕生功业,为天下赞誉,世人皆知。而对于德克勒克,或许他的对手和合作伙伴曼德拉的评价,才最为中肯和客观:

他有勇气承认,种族隔离制度给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可怕的错误,并且有必要的远见来理解并接受这一点,即所有南非人必须通过协商来共同决定他们的未来。

——纳尔逊·曼德拉

猜你喜欢

种族隔离曼德拉白人
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的文学伦理
美国白人内部“三六九等”的鄙视链(观察家)
百年曼德拉(大家拍世界)
浅析导演斯派克?李的纪录手法
“后隔离”时代的骄傲与焦虑
《婚礼的成员》主题评析
关于白人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