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军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从外部关系看，歇后语与其他熟语较少存在争议。因为它具有一个鲜明的形式特征：通常由两个语节构成，且二者之间有较长的停顿。从内部关系看，歇后语又争议性颇强。前后两个语节到底有无句法关系，语义关系又如何等问题至今众说纷纭。

本文拟从更微观的层次来讨论问题，着眼点是歇后语中前一语节的形式特点。讨论将从句法、形态以及语音三个方面展开。文中的语料来源包括：作者的内黄方言调查报告和山西省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制的《现代汉语常用歇后语表》(草案)。为行文方便，我们对歇后语中前后两个语节姑且以目前通行的“引子”和“注释”分别称之。

一、句法

引子一般由大于词的句法单位充当，其外在形式包括句法(结构、语序、关系)、形态、语音等诸多方面。学界对前一个问题多有讨论，但对后两个问题鲜有论及。我们这里不避重复，结合内黄方言从以上三个方面加以讨论。

1.1结构类型

充当“引子”的句法结构主要包括：主谓、偏正(定中、状中)、连谓、并列四类结构。

A主谓结构：老婆儿纺花、枣核儿截板儿、竹篮得打水、门头上挂葫芦

B连谓结构：吃荆条屙箩头、戴D草帽儿亲嘴儿、做梦娶媳妇儿、坐飞机放屁

C并列结构：屙屎尿脬、磕0俩头放D仨屁、头顶得上生疮，脚底板儿流脓

D偏正结构：状中——裤裆嘞放屁、正晌午对表、大年三十儿拾D个兔子注温端政(2005)将动词前有状语后有宾语的结构列入动宾结构，我们按语法学界的通行看法归入偏正结构。另外，例子中上标“D”的表明该音节属于变韵音节，上标“0”的属于变韵音节的零形式。

定中——聋得嘞耳朵、山西嘞核桃、茅缸得嘞石头、三流得他哥

从数量上看，A类主谓结构最多(跟汉语主语的宽泛定义有关)，D类次之，B类再次之，C类最少。这种情况与普通话大致一致，不妨拿我们在调查内黄方言之时搜集到的90例常用歇后语(见附录，不包括表末列举的8例临时歇后语)与《现代汉语常用歇后语表》中94个一级常用歇后语做个简单的比较：

A 主谓B连谓 C并列 D 偏正内黄话数量 906073状中定中614比例66.7%7.8%3.3%6.7%15.5%普通话数量 945781517比例60.6%8.5%1.1%5.3%18.1%

1.2 功能类型

从功能上看，除了D类偏正结构中的定中结构为名词短语外，其余主要是以动作动词为核心的动词短语。

《附录》中充当引子的名词短语13例，约占总数的14.4%，动词短语77例约占总数的85.6%。《普通话一级常用歇后语》中名词短语的比例略高，包括1例名词并列短语、1例惯用语共计20例，约占总数的21.3%，动词短语74例，占总数的78.7%。

1.3构成成分

能够进入以上四类结构的主要是名词、动词。

主谓结构中的主语一般是名词性主语，一般由表示具体事物的普通名词、“嘞”字结构、专名、称谓词、方位短语充当；谓语由动词或动宾短语充当。《附录》中名词性主语59例，动词性主语仅见1例(绱鞋不拿真锥得)。《普通话一级常用歇后语》中则未见动词性主语的例子。

状中结构中的状语多是时间、处所词，中心语是动宾短语。连谓结构多是“动宾+动宾”。

并列短语的构成与连谓短语大致相同(双引结构多为两个主谓短语)。

以上四类结构中名词语一般类指名词，且前面一般不带修饰限制成分。例外情况：当数词为“一”时，宾语前可以出现数量词“(一)个”等。这类情况主要出现在带完成体标记的引子中，《附录》里共有5例(详见下文)。《普通话一级常用歇后语》中带修饰限制成分的比例稍高，尤其是主语位置上。

定中结构较为简单，修饰限制成分多是表时间、空间、领有者等词语，具体可分为5个小类：

(1)时间词+嘞+普通名词：秋后嘞蚂蚱(时属)

(2)地名词+嘞+普通名词：山西嘞核桃(处属)

(3)名词语+嘞+普通名词：老和尚嘞帽得(领属)

(4)名词+嘞+关系名词：兔得嘞尾巴儿(隶属)

(5)动词语+嘞+普通名词：剃头嘞挑得(属性)

二、形态

我们这里所说的“形态”是广义的句法形态，涉及相关的虚词和功能等。总体而言，引子作为一个黏着的句法结构，其形态特点分为两类情况：动词短语倾向于使用无标记结构，而名词短语则必须使用结构助词“嘞”。下文作具体分析：

2.1动词短语

动词短语可以细分为两种情况：

(1)处置标记“拜把”、被动标记“叫”、差比标记“比D”、否定标记“冇”等不能出现。《附录》没有发现1例。

(2)以动词变韵为主的“完成”“持续”体标记形式等一般也不能出现。《附录》中带完成体标记的共计6例，带持续体标记的都是连谓结构，共计3例。

带完成标记的包括“怀个□得剁0尾巴、卖梨膏嘞盖D座楼、要饭嘞牵D个猴(主谓短语)、大年三十儿拾D个兔子、一嘴吃D二十五个老鼠(偏正短语)、磕0俩头放D仨屁(并列短语)”等，带持续体标记的有：“戴D草帽儿亲嘴儿、D屁股串亲戚、秃得枕住门槛得睡(连动短语)”等。

普通话中例外情况似乎更少。前一类情况《普通话一级常用歇后语》和内黄方言完全一致，没有例外。第二种情况更是仅见3例。包括带完成体标记的“大海里翻了豆腐船”、带持续体标记的“捂着耳朵偷铃铛、敲着空米缸唱戏”等。

2.2名词短语

名词短语则必须是组合式结构，即，必须在修饰语与中心语之间添加结构助词“嘞”[注]内黄方言方位短语“NP+嘞里”作定语时，方位词“嘞里”和结构助词“嘞的”产生叠置效应。如：“布袋嘞东西”和“布袋里头嘞东西”等值。，如1.3中所列。这一点和普通话存在明显差异。《普通话一级常用歇后语》22例名词短语(包括专名)中有4例不带结构助词“的”，比例高达18.2%。比较：

内黄话 普通话

兔得嘞尾巴 兔子尾巴

-- 铁公鸡

-- 观音菩萨

-- 灯草栏杆

2.3原因简析

我们认为，引子中的动词短语之所以倾向于使用无标记结构，主要是受制于引子与注释之间的语义制约关系。

从表达的角度看，注释是本义，引子是为表达本义创设的“道具”。这个“道具”既是具体、形象的，又是抽象、概括的。说它形象，主要针对概念以及概念的组合而言，目的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说它抽象，则是针对句法结构所表达的事件而言，唯有排除时间、情态、语气等真实性因素，以简洁、明了的方式概括某一类动态现象，才更容易从中析出注释所表达的字面内容。用认知语言学的流行说法应该是，表达抽象事件的引子更容易通过语义映射实现注释所明示的字面内容。

可以说，引子描述的大多是抽象的无界事件。即使是如2.1所列出现带完成体标记的述谓结构是有界的，但施事或当事成分也都是类指或统指的，时间成分即使出现也并非定指，所以说该类结构所描写的仍是一个抽象的事件，或者说是一个同类事件的集合。正是引子的这种高度概括性，为表征的后一语节的具体字面义提供了方便。

充当引子的名词短语之所以必须带结构助词“嘞”，我们认为，主要由其“嘞”的描写性质所决定。陆丙甫(2007)充分论证了普通话中“的”的描写性及其派生功能“区别性”。我们认为，与之平行的“嘞”具有同样的作用。“绿皮萝卜”一类名词短语在内黄方言中之所以不能充当引子，主要是因为在母语人看来，这类短语的用途在于称说事物，其功能与词相当。而引子必须对事物进行描写，加“嘞”的作用正在于此。至于在普通话中为什么能够充当引子的问题，尚待进一步考察。

三、语音

3.1 最简音组模式

主谓结构NP1+VP2，最简音组模式：1+1+2(N1+V+N2)或2+2，如：狗吃糖稀、老将出马、砂锅儿捣蒜。

并列结构VP1+VP2，最简音组模式：2+2，如：屙屎尿脬。

状中结构NP+VP，最简音组模式：3+2，如：裤裆嘞放屁、正晌午对表。

连谓结构VP1+VP2，两个动词语一般是动宾短语，最简音组模式：3+2或2+3，如：背方手儿尿脬、坐飞机放屁、放屁脱裤得。

定中结构NP/VP+嘞+N，最简音组模式：3+2或4+1，如：秋后嘞蚂蚱、剃头嘞挑得、墙头上嘞草。

3.2音节数量

歇后语与其他熟语形式上存在一个明显的差异，就是其音节数目不固定，可长可短。其中的引子亦是如此。

从音节组合的模式看，前面所列四类结构在充当引子时，主谓结构最为灵活。四、五、六个音节的组合都较为常见，七、八个甚至更多音节的组合模式也不难见到。其最简音组模式与并不常见的并列结构一样，至少得有四个音节。状中、连谓、定中结构则至少得有五个音节，且以五音节音组模式最为常见。

三音节词语(1+2或2+1)不管词性如何，也不管是自由短语还是惯用语、专名等在内黄方言中一律不能充当引子，普通话则有可能，如“烂萝卜、铁公鸡、狗咬狗、黄花鱼、电烙铁”等。正是这个原因，普通话中三音节惯用语和歇后语互转的情况在内黄话中并不存在(吴建生，2009)。

四音节名词短语无论是自由短语还是专名，自由短语也不论是组合式还是粘合式，在内黄方言中一律不能充当引子。普通话则有所不同，如“霸王的弓、房上的草、两股绳子、两泡狗尿、绿皮萝卜、木头眼镜、狗肉丸子、观音菩萨”等可以充当引子。

内黄方言中简单的动宾结构、“嘞”字结构一般不能充当引子，而普通话中与之对应的形式则有可能。如“吃了秤砣、吃了扁担、属鸡的、属狗的”等[注]两个动宾结构在内黄方言的对应形式为“吃D秤砣、吃D扁担”(普通话句中“V+了1”，在内黄方言中一般要使用动词变韵的形式。内黄方言中不存在“了1”)，“嘞”字结构的对应形式为“的”字结构。。普通话中偶有成语、名词并列结构如“班门弄斧、曹操诸葛亮”等充当引子的情况在内黄方言中也没有发现。

另外，普通话中少量由四音节粘合式名词短语、动宾结构充当引子构成的歇后语，在内黄话中其对应说法一般被视作惯用语。如“狗皮袜得冇反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开天窗说亮话、驴粪蛋得外篾儿光”等。

四、结语

以上我们从语法的角度对歇后语中引子的形式特点进行了讨论。这种讨论只是初步性的，里面尚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讨论。如：引子是否对注释具有反制约作用，为什么引子结构的长度一般要大于注释结构，而灵活性低于注释结构，引子和注释的关系到底应该怎样描述等等。要是放眼整个歇后语问题就更多了：什么样的歇后语可以单独成句，什么样的歇后语不宜单独成句，临时歇后语和定型了的歇后语的界限在哪里，歇后语是否也有典型与非典型之分，歇后语有没有规范化的问题，附录中所列临时歇后语中6、7两例算不算歇后语的问题(老百姓是将之看作歇后语的)、歇后语的韵律模式问题等等。

我们认为，作为不同于词的“语”，理应加强语法研究，对于涉及两个句法结构的歇后语来说尤其如此。就目前的实际情况而言，要提高“语”的理论研究层次，必须打破单纯的词汇学研究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