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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马

2018-12-29曾楚桥

文学港 2018年8期
关键词:龙哥阿爸阿妈

二哥回到家时,神情有点沮丧,嘴里还是标志性地含着一根棒棒糖。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二哥那辆女式摩托车马达的低鸣声。太阳很猛,白花花的阳光透过荔枝树,斑驳了一地碎影。两人还骑在车上,他马子像根长藤一样缠在二哥的背上,上身穿一件薄得几乎透明的衬衫,衬衫里还有一件紧身的小背心,她的胸和飞机场一样平,估计连胸罩也省下了。我刚上高一时就知道她是我语文老师的女儿,我听老师唤她二姑娘,二哥则叫她小二。二哥的意思我明白,自然是说二姑娘是他的第二个女朋友。二哥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他初二时的同桌,一个圆脸的姑娘,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有一年暑假曾来过我家,二哥和圆脸姑娘在阁楼上复习,我偷偷从楼梯摸上来,看到二哥的脚板紧紧贴在圆脸姑娘的脚背上。两只脚丫板子在桌子底搓来揉去的,把姑娘的圆脸也搓红了一块。我趴在楼梯口不敢上来了,赶紧蹑手蹑脚地下去。我猜测这肯定就是二哥的第一任女朋友了。二姑娘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意思,还以为二哥这么称呼她,是对她情深款款。不过二哥确实对二姑娘也不错。他把自己心爱的吉他都送给了二姑娘。二姑娘呢,一点也不跟二哥客气,大凡是二哥的东西,她完全可以不问自取。

两人骑在摩托车上左顾右盼,忽然二姑娘从后面伸手过来夺走二哥嘴里的棒棒糖,朝我晃了说:“阿弟,你咁(那么)勤力读书,阿妈知道么?”我白了她一眼,回敬她:“阿妈系你叫的?”二姑娘就笑了,露出一嘴白牙来:“阿弟,我迟早要嫁进来。”真是不知羞耻!我把头扭向一邊说:“二哥迟早甩了你。”我搞不懂二哥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就被这个既没胸、皮肤比我还黑的二姑娘迷得翻天倒地呢?

二哥两手握着车把,目光散漫地说:“食书虫,阿妈系屋企么?”(妈在家吗?)二哥只要一见到我看书,就叫我食书虫。我对这个绰号十分反感。我合上手上的《鬼吹灯》,伸了个懒腰,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你自己去睇嘛。”阿妈在家时,二哥是不敢带马子回家的,阿妈对二哥弃学一直耿耿于怀。二哥对阿妈还是有所忌惮,阿爸在深圳打工,山高皇帝远,管不了他。即便是阿妈,其实也一样管不了他,二哥刚上高二,才上两个星期学就带二姑娘回家过夜了。两人在阁楼上搞得天翻地覆,结果是阿妈拿扫帚把两人赶出了大门。从此二哥就不上学了,一直在外游荡。据说二哥跟着龙哥混,是龙哥最红的马仔。

龙哥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人物。

我们这小地方,除了龙哥,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以前还说我们这里有荔枝,大家种荔枝好,好吃还能卖钱,于是政府鼓动大家一起种,一蜂窝地去种,结果荔枝贱成泥了,又鼓动大家种橘红。我们这地方的橘红,不是水果,是一种药材,清朝时还是贡品,皇帝吃了止咳的。我感冒咳嗽时阿妈也拿橘红煮了水给我喝过,但这种止咳药对平民百姓总不见效。我对橘红一点也不存好感。不止是因为它治不好我的咳嗽,而是因为我家也响应政府的号召砍了荔枝树改种橘红,且还种了不少。几番辛苦总算丰收了,药厂只收几毛钱一斤,连化肥钱都捞不回来。我们家因此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为此我爸只好远走深圳去打工,听我妈说,我爸在深圳是做泥水工的,工资一个月至少有一万。我就对阿妈说:“我毕业后要做泥水工。”阿妈立时翻起白眼咬牙切齿地说:“没出息的货,生条番薯都好过生你。”阿妈骂我时,总是要把我和番薯联系在一起,好像我真的连一条番薯都不如一样。阿妈难道不知道,现在番薯都比橘红贵了吗?

龙哥家就是种了太多的橘红。一百多亩的橘红,在成熟时,漫山遍野是橘红的清香。龙哥的父亲却为此愁断了肠,整日里唉声叹气。原先跟药厂签的合同成了一张废纸,他们给出的价格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店大欺客,成了我们这里的常态。龙哥知道这件事后,从外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请了一辆三吨车,拉了一车橘红直接堆在药厂门口,二话没说,浇了汽油就点起火来。熊熊的大火惊动了药厂的老总,也惊动了当地派出所和政府。他们纷纷派人前来调停。对调停的结果,据说龙哥家对药厂给出的收购价相当满意。龙哥呢,也因此名声大振,吸引了远近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前来投靠,仅仅几年时间,龙哥的马仔就达到传说中的三千多人了。据说连派出所都要看龙哥的脸色办事。

二哥说起他的老大龙哥时总是眉飞色舞。他自己把龙哥当成了人生的第一偶像,有样学样地也收了五个马仔。其中一个是隔壁杨老六的小儿子杨小羊。说起这个杨小羊,我真搞不懂二哥怎么就收了他做马仔。他天生就瘸了一条右腿,人长得矮实,像一只吸足了水分的冬瓜,完全没有一点混江湖的气势。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有钱,杨老六长期做蔬菜北运生意,十几年来就发得不清不楚的。他们家占地十来亩,不止有游泳池,连篮球场都有。可惜这个篮球场对杨小羊毫无作用,空在那里成为摆设。杨小羊小我二哥一岁,自从跟我二哥之后,就一直以二哥的第一马仔自居。当然是也不读书了。每日到街上耀武扬威,言必称是我二哥的人,当然也就是龙哥的人了,整日里撩事斗非自然不在话下,他坑蒙拐骗的本领比二哥还在行。杨老六长年在外,偶尔也有人投诉到他头上,杨老六财大气粗,花点钱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在杨老六眼里,没有什么事不是钱解决不了的。当他得知他儿子跟我二哥混时,倒是很客气地给我阿爸打了个电话。于是二哥回家的时候就一天天开始变少了。偶尔回来,总是挑妈不在家时,才敢进屋。

其实阿妈光听那摩托车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二哥回来了。但她躲在屋里没有出来,我猜测此时,阿妈早已经准备好扫帚候在门边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哥呢,他也不笨,岂能不知道有此一着。所以他再叫我时,声音已经有点凌厉了:“阿弟!”我只好随口说:“阿妈可能睡午觉了吧。”二哥默半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从二姑娘嘴里夺回他的棒棒糖,含到嘴里,沉吟了一会后对我说:“阿弟,你去把我的摩托帽和砍刀拿来。”二哥的摩托车头盔扔在阁楼上一直没有用过,至于那把砍刀,他一直用布包好藏在床底,轻易不拿出来。我故意说:“我又不是你马仔,鬼知道你砍刀放边度(那里)。”二哥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个千夫所指的汉奸一般。我一看这架势,赶紧小跑过去帮二哥拿东西。才跑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二姑娘说:“阿弟真乖。”

阿妈果然埋伏在门后,手中还紧握着扫帚,见是我这才放下来,不声不响地入厨房去了。我上了阁楼拿了头盔和砍刀,并没有马上下楼,故意拖延一下时间,我得让趾高气扬的二姑娘在外等上一等。我干脆躺到二哥的床上,眯起眼睛,想象着二姑娘被牛高马大的二哥压在这张小床上,会不会把小床压塌了呢。二姑娘长得真是太瘦了啊。她瘦小的身子被二哥压着,哼唷哼唷地叫着,我真担心二哥把二姑娘的腰给压断了,但二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腰给压断,似乎还很享受……想着想着,我忽然耳热心跳起来,急忙起来把头盔往头上一套,拿了砍刀下楼来。阿妈在门口把我拦下,递给我一包热乎乎的鸡蛋,鸡蛋用报纸包着。阿妈没说话,只是朝门外面努努嘴。我自然明白,这是给二哥的。我数了一下,一共是六只。真是六只呀。

可惜二哥并不领情,他只接过砍刀,直接插到腰上。二姑娘却说:“鸡蛋啊,最好食啦。”于是屁颠屁颠地接过去。二哥临走前对我说:“阿弟,你想通了就话我知。”然后二哥戴上头盔加了一手油,摩托车绝尘而去。二哥的长发飘飘,潇洒极了。我朝二哥喊了句:“二哥小心啊。”但二哥估计根本听不见。

两个月前,二哥就跟我说过,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反正考不上大学,叫我跟他一起闯江湖。二哥一再强调,龙哥绝对是个人物,江湖上的人,没有谁敢跟他说半个不字。跟着他包我吃香喝辣的。二哥说话一向简单明了,他只用一句来总结:跟着龙哥,鱼翅捞(伴)饭的日子就不远了。我也觉得自己可能不是读书的料,又或者學校那样压抑的环境不适合我,对龙哥那样的人物,自然也是充满着仰慕,至少有龙哥这样的人罩住,到哪都不会受人欺负。但我一直不答应二哥。原因呢,我一时也讲不清,这个所谓的江湖,龙哥这样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杨小羊这等角色。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混江湖么?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我加入了,岂不是和杨小羊无异了?如果二哥下次再问,我就挑明了跟他说,只要杨小羊在,我就不加入。

再过一个星期,暑假就要结束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上高二后,只怕没时间看小说了。别了,我的《鬼吹灯》,别了,我的三叔!我如果是教育部长,第一时间就废了高考。高考除了折磨人,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呀。我才升上高二,这不,还没上学,学校那一堆学杂费就已经催命鬼一样令阿妈头痛了。阿妈夜里躲在房里给阿爸打电话,我猜阿妈跟阿爸讲得最多的还是学费吧?我从门外能听到阿妈压抑的哭声。阿妈哭一阵,又大骂一阵这才罢休。阿爸也可怜,在家时就常常挨阿妈骂,跑到深圳,还是逃不脱挨骂。所以娶老婆还真的要慎之又慎。像二姑娘那样的角色,我估计多半好不到那里去。二哥以后真要娶了她,也有得他受的。

时间永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二哥走后,我哪里也没去,白天在家里帮阿妈干农活。没有一个同学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们,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一到天黑,我就抓紧时间看《鬼吹灯》,一直读到深夜二点多,这不,正看到紧要关头,忽听到有人在敲我的窗。两下,一下,再两下。我知道这是二哥在找我。我打开窗,二哥果然就在窗外。借着屋里的光,我看到二哥的头盔塌了个洞,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用铁器敲的。二哥脸上血迹斑斑。我心里一惊,不得了,二哥被人打了!

“阿弟,阿妈睡了没?”

“早睡了。”

“你快去开门。”

还好受伤的不是二哥,而是杨小羊。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伤口草草用破布包着,仍然可见伤及肩骨。二哥把杨小羊背到我房里时,伤口还在不断往外冒血。杨小羊一件T恤都被血湿透了,半闭着眼,样子显得很虚弱了,但说话还是很硬气。

“报仇呀,老大,记得帮我报仇呀!”

大概杨小羊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话仿佛就像是临终前交待后事一般。作为杨小羊的老大,我从来没见二哥掉过眼泪,这是第一次,只见二哥眼眶都湿了,伸手抹了抹脸,朝杨小羊点点头。看样子二哥也束手无策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小羊血流满地。

二哥约略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其实二哥不说我也猜得到一二,肯定又是青龙帮。在此之前,我就听人说,杨小羊为了和老街豆腐佬的小女儿好,结怨于青龙帮一个小头目,并为此事打了两架,各有胜负。具体谁有理,谁没理,真不好说,总之,我对这类争风吃醋的事,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况且我对杨小羊也素无好感,尽管他是我二哥的马仔,我还是看不上他,觉得他混进我二哥的队伍,总是给二哥惹事,用二哥的话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这事,二哥的人马终于和青龙帮爆发了激烈冲突,二哥的人马少,五个人打人家十几号人马,不输才怪。

不过这一次二哥似乎没有责怪杨小羊的意思,他红着双眼,牙关紧咬着,突然对我说,阿弟,你照顾好小羊。说完二哥从背后抽出砍刀,准备冲出屋去。我一把拉住二哥,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劈手夺了二哥手上的砍刀。

“二哥,你要做什么?”

“小羊替我挡了一刀,我要为佢(他)报仇!”

“二哥,先救人!”

“怎么救?”

“只能送医院止血,否则佢死紧(死定)。”

二哥摇了摇头,叹起气来。

“我也知道要送医院,可阿哥没钱啊。”

“佢也没钱?”

这个佢自然是指受伤的杨小羊,他阿爸不是土豪吗?二哥摇摇头。看样子真的没钱。形势危急,我只好拿出阿妈给我交学费的钱,递给二哥,二哥见我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呆了一下。我说:“是学费。”二哥忽然缩回手。我说:“先救人要紧。”二哥终于一手接过去,二话没说就背起杨小羊。我赶紧给他开门,并送到门外,二哥回头对我说:“阿弟,不要告诉阿妈。”我朝他点点头。二人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瞒得住阿妈呢?且不说屋里的斑斑血迹本就令人怀疑,我们动静那么大,阿妈岂能不知道。阿妈根本就不用审问我,对这一切,她明察秋毫,只过了一天,阿妈就打听到二哥他们在哪个医院了,于是杀了家里那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煲了鸡汤,拿保温杯分成两份,然后叫上我,一起送到医院去。

不过有一点阿妈估计错了,她以为二哥也受了伤。我们一起进入病房,并没见到二哥,倒是二哥的几个马仔都在,个个拿着手机在打游戏,见到我们,居然齐刷刷地站起来,朝我和阿妈鞠躬问好。阿妈一看这情形,顿时神色一大变,急问躺在病床上的杨小羊二哥在哪个病房。此时的杨小羊,精神状况大好,虽然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点苍白,但说话声音高了不少,言语之间,仿佛他是一个载誉归来的英雄一般。阿妈好歹从杨小羊口中知道二哥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并亲自动手给杨小羊喂鸡汤。我心里满不是滋味,这个惹事生非的二流货,现在倒好,有我阿妈给他喂鸡汤,给人多砍几刀也值了。

我和阿妈临出病房门时,恰好碰上二哥和二姑娘从外面回来。阿妈见到二哥,一向啰嗦的阿妈,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地盯着二哥看了一会。二哥被阿妈盯得低下了头。末了,二哥说:“阿弟的学费,我会还你。”阿妈突然伸手给了二哥两个耳光,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病房里回荡。二哥的马仔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声,二哥呢,不闪不避,仍然低着头,只听到阿妈哑了声说:“你欠我的多了,你还得清吗?”站在二哥身后的二姑娘上前想将二哥拉开,被阿妈一把推开,哼了一声说:“你也唔系好货!(不是好东西)”阿妈再也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就走出门去。我正准备跟上阿妈,二哥把我拉住了。

“阿弟,你先去上课,学费的事,哥迟点给你想办法。”

“二哥,我不想读书了。”

“怎解?!(为什么)”

我学着二哥的口吻说:“反正都考不上大学,消磨日子。”

二哥想了想然后说:“多读些书总是好事。”

“二哥,我想跟你闯江湖。”

二哥听我这么说,忽然愣住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就不想读书了。学费当然是个问题,但只是个小问题,迟一点交还是可以的。也许是杨小羊被人砍这事刺激了我,总觉得人总不能蝇营狗苟地那么活着,像杨小羊,现在好歹有人在传说他了。至少他现在走在大街上,那些以前笑话他走路一瘸一瘸的人,再也不敢笑话他了。

二哥忽然叹了口气,眼光光地望着我说,阿弟,过排(过段时间)再做决定吧。

在此之前,二哥一直是急着希望我跟着他闯江湖的。现在态度似乎有了少许转变。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我也懒得问他,但二哥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说:“阿弟,哥让你读你就读,问咁多!(问那么多)”见二哥这个表情,我嘴里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但心里却暗下了不读书的决心。我离开病房前看到病床上的杨小羊远远地朝我伸了个大拇指,咧开他的大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从医院出来,我没有跟阿妈回家,而是拐个弯往学校的方向走。我想和同学们告个别,明天就要开学了,有些人我总得见一见,我得告诉他们,兄弟我以后就是江湖人了,我老大就是鼎鼎有名的龙哥。

我不急不慢地赶到学校,来到交费处,看到小小的交费口和往年一样早早就排起了长龙,个别家长也来了。天气闷热,我在校园里转了两圈,到处人声嘈杂,老师们照样面目可憎。我只好抽身往教学楼走,不想路上碰到上学期我们宿舍选出来的班花。班花姓林,我们私底叫她小林子。小林子班花今天很大胆,居然穿了件半低胸衬衫,胸前一大堆肉若隐若现,她满面春风地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走在一起,这位“高人”显然有他骄傲的资本,腰身比腿还长着呢。小林子突然见到我,脸色一变,刚刚笑靥如花,顷刻间往日骄傲和不屑的表情突显。小林子竟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不过我还是嬉皮笑脸地和她打招呼,并向她打听班主任现在何方。还好,班花好歹有回答,并告诉我一个重磅消息,她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的班主任换了。”我微感诧异,她和我说话竟然用了你们,不过随即明白了过来,是了,分文理班之后,这妖孽去了理科班。我深吸一口氣,故作酸气十足地说:“真是可惜呀,我们竟然分开了,真是舍不得你啊,不过这不妨碍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感情万古常青哈。”我这话自然是说给站在小林子旁边那高人听的。只是高人根本对此就不屑一顾,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装得好像蛮不在乎的样子。再看看小林子,小林子咬着牙,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我赶紧回到正题,问她文科班换了谁来当班主任。但小林子报复似的说:“唔话你知(不告诉你),让你心思思,是个新来的美女哦。”

我其实对班花一点也不感冒。宿舍一共十二个人,有十一个人选了她做班花,只有我一人没选她。老实说,我对这类搔首弄姿的妖艳货色,一向十分反感。小林子就是这类女生的代表。可笑的是,我们的刘大班主任居然被她迷得团团转,不但封她当班长,还事必言听计从。这也进一步助长了小林子在班上的气焰。如我这种成绩有点对不起学费的男生,简直就成了她发泄的对象,隔三差五地给班主任打小报告,让班主任有理由修理我们。大概她也耳闻我们宿舍选班花的事了,对我没有选她肯定耿耿于怀吧。不过我得补充说明一下,我除了不选她,也没选别的女生,我选择了弃权。实在话,全班二十八个女生,没有一个我看得上眼的。在我眼里,她们既小气又庸俗,还个个自命不凡甚至于目空一切。

小林子终于扭着腰肢和那高人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一阵厌恶。好吧,我不是专门来欣赏班花的。我是来找要好的同学告别的。

太阳仍然很猛。校园里没有风。热得人昏昏欲睡。我百无聊赖地往教学楼上走,我走得很慢,听到身后有高跟鞋的得得声。估计是个女老师。等那声音来到身边,我侧身让开,一阵极其好闻的香气从我身边飘过。我脑里一个激灵,抬头,果真是个年轻女教师,一身素雅的连衣长裙,步子轻盈地拾级而上。我从没闻过如此好闻的香气,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用力地闻她身上发出来的香气,不觉十分陶醉。

没想到老师会突然停下脚步来,我一个不留神,竟一头撞到了人家的背上,在鼻子与她身体接触的一瞬间,我差点晕倒。我狼狈地收住脚步,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不知道她长得如何,只感到周身发热。

“这位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我的天呀,居然说的是普通话。那声音简直如天籁一般传入我的耳里。我突然浑身发起抖来,汗水一股一股地从我脸上流下来,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我胡乱地用衣袖擦了擦,仍然不敢抬头,用蚊蚋一样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系文科班的。”

“是我们班的呀,你叫啥名字?”

“曾楚桥。”

“曾楚桥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们新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我叫李文婷。”

老师一边往上走,一边说话,伴着高跟鞋有节奏的得得声。

她说我的名字是个好名字。

她真的这么说了!

我感到我眼里热乎乎的,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低着头,眼睛盯着老师白晰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师一路上到教室。

老师长得真好看啊。

我坐到座位上才敢抬头朝讲台望过去,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我脑里乱糟糟的,空气中仿佛仍然残留有老师身上那好闻的香气。耳边嗡嗡地响着老师在上楼梯时说的那句话:曾楚桥真是个好名字。环顾了一眼我身边的同学,他们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忽然想告诉他们,我要留下来,继续读书!

对,我继续读书。

我不动声色地回家,然后就是上学放学,独来独往,同时又暗暗努力,我争取让历史老师对我刮目相看。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毕业了就要娶历史老师做我的妻子。刚开始,这个念头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一度为自己有这样可耻的念头而吃不下饭。后来我就释然了,只有我曾楚桥才配得上历史老师。我要像每天升起的太阳,照亮和温暖她的一生。我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甜蜜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哥。

在杨小羊住院期间,我差不多忘记了二哥的江湖。二哥也没有来学校找过我。杨小羊出院后,倒是和二哥另外两个马仔来过一次学校。正是晚上自修时间,杨小羊则瘸着一条腿趾高气扬地进入教室,他上身穿着一件背心,下身一条七分裤,露出肩上粉红的刀疤。教室里很静,能听得到日光灯管发出的嘶嘶声。面对这个不速之客,同学们连咳嗽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杨小羊像只螃蟹一样旁若无人地直接直走到我身边,将手上一盒夜宵放到我桌上说:“兄弟,食宵夜先。”也不管我要不要,转身就一瘸一瘸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不忘记打个响指。啪的一声脆响,人已经走到教室外了,远远还能听到他怪腔怪调地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那背影说不出的怪异。

大家都在望着我,我镇定自若地打开夜宵,香气扑鼻而来,是一盒三鲜炒米粉,二哥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我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点也不客气地吃起来。其间,同学们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是,连班长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哈哈,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此后不久,二哥亲自来了一趟学校。二哥是单枪匹马来的。还是晚上自修时间,班主任坐在讲台上备课,二哥在走廊外看了好一会,没有进入教室,他只是朝我招了招手。

我趁班主任不注意,悄悄溜出教室。在走廊的尽头是洗手间,我和二哥便到洗手间里说话。二哥一开口就问我坐在讲台上那老师叫什么名字。我如实答了。二哥赞了一句说:“长得真像林心如。”二哥接着又补了一句:“想办法帮二哥要到她的手机号,我要加她微信。”我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二哥这摆明了是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嘛。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帮他。二哥说:“算了,不用你来管这事了,说正事吧。”二哥的正事不外乎就是他的江湖事。江湖事,江湖了。事情的起因还是上次二哥他们和青龙帮人打架的事。杨小羊被人砍伤入院,怎么说也是二哥他们吃了大亏。这事惊动了龙哥。俗语说打狗看主人,龙哥是什么人物啊,岂能就此罢休。双方约好了后天晚上九点在人民广场谈判。二哥来找我的意思是让我找几个要好的同学,明晚在龙哥和对方谈判时去广场充充数,并承诺每个人将会得到一百块的报酬。同时二哥又一再叮嘱我,如果双方谈不拢打起架来,就让我带我的同学先走。

好啊,終于可以有机会看到龙哥的真面目了。我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二哥。二哥临走前,还是念念不忘我的历史老师。他跟我说:“阿弟,你老师长得真像林心如,我要是有她这样的女朋友就爽了。”我满含醋意地打击他说:

“爽什么爽,老师早就有男朋友了。”

“有了?系边个王八蛋?”

“人家都快结婚了,你趁早死了心吧。”

二哥叹口气,颇为失望地走了。

没有想到我骗二哥的一句话,竟是真的,原来班主任不但有男朋友,还是结了婚的。关于历史老师,也就是我的班主任,我们同学原本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是北方人,大学毕业才两年。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放学时,他老公就来了。还用小货车拉了一车的家具到学校里来。我被班长叫去帮忙抬东西时见到了班主任的丈夫。这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长得牛高马大,一张英俊的脸上长着络腮胡子,性格豪放爽朗,一边搬东西,一边还不时跟我们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大家都在开心地笑着,只有我没有笑,默默地帮着老师搬东西,我想我那哭笑不得的表情只怕比鬼还难看。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历史老师。搬完东西,班主任请我们吃她亲手做的糕点。我拿了一块糕点就告辞了。我跑到校外那条小河边,眼泪这才汩汩地流下来。我一边吃着历史老师亲手做的糕点,一边擦着泪,我朝天吼了一嗓:“我-丢-你-老母!”

回到学校,我马不停蹄地为明天晚上的助威大会去动员我的同学参加。其实,也不用怎么动员,我的那些同学,一听说可以见到传说中的龙哥,个个都拍着胸口表示不要钱也要参加,呼啦一下就有二十来人报名。他们围着我,非要我讲讲龙哥的事迹,还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

“他有纹身吗?”

“他有多少马仔?”

“他有几个女朋友?”

……

关于龙哥,我实在也不了解,我只能学着二哥的口吻说:龙哥天天用鱼翅捞饭食。

“啧啧。啧啧。”

“哦。哦。哦。”

“龙哥肯定长得比历史老师的丈夫还高大威猛。”

“不用猜了,明天晚上,我包你们能见到龙哥!”

听到我这保证,他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要是真的打起来,就好睇了哦。”

“对,对,对。打,一定要打起来。”

“我们必胜!”

小小的宿舍充满了火药的味道。我被他们包围着,感觉自己成了他们的老大一般。

第二天是星期六。白天补完课后,晚上不硬性规定上自修。只有个别好学的才上自修。原报名二十个人,结果只来了十四人。八点刚过,我们就出发了。我们穿过校园,鱼贯走出校门,那个胖得像头猪的校警坐在门卫室十分警惕地看着我们。但这是自由时间,他管不着我们,我学着杨小羊那样打了个响指,觉得不够分量,然后又吹起了口哨,雄赳赳地从校警身边走过,故意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们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一天的酷热开始褪去,路两边是绿油油的晚稻苗,晚风吹在我们热血沸腾的脸上,有一股青草的清香。我们学校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镇中学,走路到人民广场,差不多也就二十来分钟。我们到达人民广场时,才发现我们来早了。广场上除了三三两两拍拖的男男女女之外,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烈士纪念碑前那一帮大妈了。她们扭着肥胖的腰肢正在忘情地跳着广场舞。

也许是觉得有人在看,大妈们跳得越发起劲,但我们看得索然无味。我们在广场上等到九点半,还不见二哥他们的影子。我赶紧给二哥打了个电话。幸亏我及时打了这个电话。原来说好的地点是人民广场,但因为有警察干涉,他们临时把地点改到我们学校后门那边的大操场了。早知道地点在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就不用跑这么远的路了。我们一行十五人,又急急脚地往回赶。

当我们赶回到学校操场时,双方的谈判已经结束了。操场上果然人数不少,保守估计也有三百多人。双方的马仔开始散去。我找到二哥时,二哥正在和青龙帮的一个小头目握着手,两人都很友好,对方还说得闲请我二哥吃饭。二哥抱抱拳说:“后会有期。”我叫了一声二哥,二哥见是我们,便朝我招招手。待我们走近,二哥说:“你们来迟了。”接着又问我来了多少人。我说:“本来是二十个,只来了十五个。”二哥笑了笑说:“好,没事了,大家晒晒马罢了,龙哥出马,谁敢不给面子,早就谈妥了,还不是赔钱了事,现在就没有钱搞不掂的事。”二哥边说边拿出钱包数了五张一百的票子递给我说:“拿去请你的兄弟吃顿宵夜吧。”我接过钱问:“龙哥呢?”二哥用手指了指了前方,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杨小羊和一帮人族拥着个矮仔朝我们走过来。矮仔长得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斯斯文文。二哥赶忙迎过去,叫了一声:“老大。”矮仔点点头。二哥指着我说:“这是我亲弟弟。”二哥还想说什么,但龙哥只是哦了一声就走了。这个过程,龙哥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连杨小羊也一脸傲慢的样子,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二哥似乎有些落寞,他草草交待了我几句也跟龙哥走了。

操场上就只剩下我们十多个人了。操场边有棵很老的尤加利树,树叶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干上装了一盏暗淡的路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我们还显稚嫩的脸。对过还有一棵龙眼树,树上稀稀落落的龙眼还没有完全成熟。我们中的一个,像猴子一样迅速蹿上树,摘了一捧下来。大家尝了尝,那龙眼的味道还带着青涩。真是食之无味。大家便扔了龙眼,都拿眼看着我,我现在已经是他们的老大了。他们听我的。我挥挥手说:“走,我们吃夜宵去。”

我们来到镇街上,遇上了历史老师的丈夫。让我们想不到是,这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竟然在帮老师买卫生巾!我随口相邀,说一起吃了夜宵再回。这家伙竟然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看着桌子上的一打冰镇啤酒,眼睛嗖的一下亮了。

这一晚,我和历史老师的丈夫打了一架。原因嘛,说来也挺不好意思的,他说我喝酒耍赖,我说你没资格说我。我已经醉得舌头打结了,后来我结结巴巴地又加了一句:“你,你,你个死捞佬,不过是一个帮女人买卫生巾的货色,没资格说我。”他涨红了脸盯着我,我不顾后果地就一巴掌打过去。结果,当然是我输了,且输得很惨。要不是我那帮马仔同学拦着,我就只能爬着回家了。

饶是如此,我还是在家里躺了三天。这期间,班主任来过,我躲在房里不出来。阿妈居然替我撒了个谎,她跟班主任说我病了,在休息。班主任竟没有怀疑,只交待了几句就走了。这一回,我没有听到班主任得得的高跟鞋声,也许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班主任走后不久,二哥回来了。跟着,阿爸也从深圳回来了。二哥没有问我给谁打了。阿爸也没问。只有阿妈忙上忙下地为我找药煲药敷药。这个过程阿妈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生条番薯好过生你哎。”我想我就是一条番薯,一条任人糟蹋的番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望着天花板上那只蜘蛛,我心里却在想:“我大哥呢?为什么我没有大哥?”

三天后,阿爸又要去深圳做泥水工了。二哥背着行李追出门来。二哥说:“阿爸,带上我吧,我要去做泥水工。”阿爸颇为诧异地望着二哥说:“你决定了?”二哥说:“我决定了,有钱才是硬道理。”阿爸说:“好,你明白就好。”阿妈泪眼花花地跟阿爸说:“阿大,你睇实佢呀。”阿爸点点头。其实不用阿妈说,阿爸也知道要看着二哥的。阿爸说:“我不担心他,我担心的是阿弟。”二哥拍拍我的肩问:“阿弟,还去读书吗?”我粗声粗气地回答他:“读,当然要读书,我不想做泥水工了!”我扭头就走回屋里,身后听到二哥跟阿爸说:“阿弟變声了。”

我回到房间,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脱了上衣,看着一身的伤痕,突然泪水滚滚而出。我望着窗外,已经是正午时候,树上的知了骤然大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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