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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乐

2018-12-27杜华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脑壳大娘大厅

杜华

你要不问,我还真不记得傻乐有个大名。他是个退伍军人,说白了就是个城镇兵,前些年安置到我们房地产管理局,具体是哪一年就记不清了,只记起他的大名叫沈乐。傻乐这个小名还是我们几个小姐妹喊出来的,为什么?因为他傻。还有,他爱笑,不管是生人熟人,碰面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嘴大白牙,跟王宝强似的,不过他眼睛比王宝强大,脑壳也大,四方形,还长着一脑壳刺猬样粗硬的头发。

我们局有十来个股室,但工作内容与时间可是大不一样的。一楼是大厅,都是窗口业务股室,那些大姐小妹们就很忙,一天断黑屁股不离凳,上个厕所都要起小跑。而楼上的股室就清闲多了,都是财务、后勤、人事之类,上班报个到,然后一杯茶一颗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神仙一般。这是我们年轻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本来嘛,年轻人都坐不住,没成家的可以串岗扯扯卵谈,泡泡妞也是可以理直气壮的,成了家的就开始谋划第二职业,要赚钱养家呀,可这都需要时间,还要有一定的自由。我比傻乐早到三年,分在一楼大厅。大厅里几乎一年四季都开着空调,空气不流畅,总是头昏脑涨的,人多的时候更烦躁,烟味槟榔味汗味脚臭味一锅煨,“人气”旺盛到你受不了。一天下来,不累趴也得憋坏了。傻乐却很幸运,一来就到了楼上,在三楼,清闲着呢,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他刚来上班的时候,他那个股室的吴主任摸摸油光泛亮的脑壳说:“啧啧啧,这家伙啊,来头一定不细。”

这家伙什么来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一副没来头的样子,长手长脚,就算是往守门卫的李大爷旁边一站,也像个跟班似的。有一次,一个街坊来大厅办事,说傻乐爸妈快七十了,老两口就这么一个秤砣崽,只想快点给他成个家,想抱孙子呢,你们单位可有好姑娘啊。我们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得了哮喘样,捂着胸口捶打了半天。我跟你说,这不是我们这些小姑娘眼光高,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傻乐似乎哪里都使人看着有些不顺眼。就说手机这事,姑娘们几乎人手一台iPhone,他却还捏着一台老式直板机,电话来了声音开得山响,唱的还是山歌,你说,人家能与他搭调么?傻乐爸妈从农村搬来县城没多久,在老街开了家中老年服装店,生意虽然清淡,倒是可以自给自足。自家开了服装店,哪有去外面买衣服穿的道理呢,那多破费啊。傻乐是个孝顺崽,他娘的话对他来说就是金口玉牙,他的衣服都是他娘包办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直是老式样,深色西裤深色夹克黑皮鞋,从没见他穿过青年哥哥常穿的牛仔裤韩式风衣运动鞋。衣服的料子嘎粗嘎粗,麻布袋样的摸起来打手,要不就是滑溜滑溜的面料,像刷了一层亮光油漆。才二十六的小伙子,看上去像是从稻田里上来的老庄稼汉,姑娘们看到他就捂着嘴笑。可他娘却不这样认为,每次给他置办下一套行头,都会让傻乐站在他们家店铺的大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然后夸个不停:“啧啧,我崽穿上这衣服,几多好看啊!”这都是傻乐亲口跟我们讲的,我可没有瞎编。问题是傻乐从不认为他娘包办的衣服难看,还美滋滋的。有同事评价他的衣服,他就仰起四方脑壳,抬起手来,一下一下从后向前抹头发,把刺猬一样的头发压得扁扁的,还龇着一嘴大白牙傻笑。有一次他竟然邀请我们去他娘那个店里买衣服。他说:“你们去买衣服,我保证给你们五折优惠。”整个大厅的人轰一声笑翻了天,楼道里的哈哈像滚雷样一浪接一浪。

傻乐业务学得慢,来了几个月,工作上的事好像什么都不懂。我就听吴主任在我们面前说过他:“这个傻乐,呆头呆脑的,有谁家姑娘看上了他,那可真是瞎了眼。”可是傻乐勤快,这也是吴主任相当认可的。他说傻乐别的本事没有,但办公室却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的文件夹摆得一摞书样,玻璃窗擦得能够照见人。上班的时候,不管是来办事的,还是来问路的,他都要给人家泡一杯茉莉花茶,办公室里就总是飘着清淡的茉莉花香。着急办事的,他把人家送到办事的地方去,不着急办事的,他就陪着人家聊天,一聊就是老半天。吴主任气得不行,等人家一走,把眼睛一瞪:“你傻呀,你没事干呀!”然后踮起脚往柜顶上一摸,伸出五个胖乎乎的指头对傻乐说:“好多灰,不晓得搞卫生啊!”傻乐不恼,龇牙咧嘴挠挠头,点头弯腰地笑着说:“好的好的。”吴主任只好摇着油光泛亮的光脑壳,说:“就知道傻乐——”

有时候,大厅窗口上的姑娘大姐想出去透透气,或者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临时找不到顶班的人,就打电话给傻乐,他会马上屁颠屁颠跑来代班。他是当过兵的人,跑起来飞快,从三楼下到一楼只要半分钟。我就叫过他一回。有天下午,一位风风火火的大娘从几十里外的河西赶来办房屋赠予手续,还得搭五点的班车回去。正准备给她办手续,突然接到老妈电话,说她的胆结石又发了,疼得很厉害,要我马上送她去医院。听到老妈在电话里哎哟哎哟的痛苦声,我心急如焚。怎么办?大娘这个手续办起来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可老妈在那里痛苦着。我看看大厅,想找个人帮我替换一下,可各个窗口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又不能甩手就走,看样子这个来办事的大娘也很着急,要是惹恼了她,她在大厅发下飙都是有可能的。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了傻乐,就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一接电话,就连说好的好的,电话还没讲完人就到了大厅。他来到我坐的窗口前,龇着一嘴大白牙问我:“小曼姐,我做什么事呢?”我知道他没在窗口办过业务,电脑也不大会用,可我管不了那么多,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这里,只要窗口有人就行了。”然后我就在大娘巴巴的眼神里迅速逃離。等我把老妈安置好赶回来的时候,傻乐没有在窗口待着。我大吃一惊,心想这下糟了,大娘肯定得投诉我了。我再看一眼窗口外面,不禁乐了,那家伙一不做二不休,正陪着老大娘坐大厅里闲聊呢,嘴里还打着哈哈,把大娘逗得像菊花盛开似的笑着。我还看到大娘的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心想这傻乐的心也真是细啊。后来办好事情,傻乐又骑着摩托车把大娘送到船码头,终于让大娘赶上了那趟渡河返程的班车。

同事们一看傻乐这么勤快,一有代班啊跑腿的事就都叫他。特别是窗口上的姑娘们,大家都开始喜欢这个傻傻的傻乐了,他虽然不懂业务,可是坐功厉害,不讲价钱,往椅子上一坐,除了上厕所可以八小时不串岗挪窝。关键是你要他做的事情,他从来就没说过“不”字,总是好好好地答应着,把事做完了,还朝你傻傻地笑,好像他欠着你的人情。不过他又是一个做事特别认真的人。他代班的时候,溜岗或者外出办事的人每次都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因为只要办业务的人来了,傻乐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把电话打过去,像催命鬼似的催着你回,比来大厅办事的人都要着急,这就总是讨不到好,那些请他代班的哥们姐们一回来就把手机往桌上一甩,气呼呼地说:“你吵死啊,傻乐,让他们多等一会儿又不少一两肉。”或者说:“傻乐你是想当活雷锋吧?你是想当劳模吧?”傻乐也不恼,嘿嘿一笑,抠着脑壳就上楼去了。大家就不好再作声讲他什么了,毕竟,他是在帮你代班,你不感谢他,还要说他什么,那就太不厚道了。

于是,每天一早来上班,我就会听到有人在走廊里朝楼上大喊:

“傻乐傻乐———下来一下——”

“傻乐傻乐———来帮个忙——”

傻乐的声音很快就会在大楼里响起来,走廊里也很快就会出现他屁颠屁颠赶路的身影。

“好的好的———”

“来了来了———”

傻乐从部队回来了好几年,许多生活习惯一直没改,坐像一口钟,走像一阵风。他是我们沧江本地人,可他一直都说着普通话,而且说得字正腔圆。同事们开始不大习惯,可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而且好听,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记得他刚来那一年的五一劳动节,单位安排他在节日期间值班,负责排班的办公室王主任没有见过傻乐,就打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他呼哧呼哧跑上六楼办公室,满头大汗出现在王主任面前。主任从镜片后面盯着他:“沈乐你五一来局值班没问题吧?”

他啪的一聲并拢双脚,抬头挺胸,用标准普通话回答说:“没问题,王主任。”

主任扶一下眼镜,疑惑地问他:“你是我们本地人吧?”

“是的,王主任,我是本地人!”他用标准普通话回答。

王主任在镜片后面把眼睛睁得溜圆溜圆,问:“那你为何不讲本地话呢?”

傻乐话少,不习惯做解释,就冲着王主任一阵傻笑,笑得王主任莫名其妙的,只好挥手让他走:“那就定好了,你五一按时来值班。”

我认识傻乐这么多年,只听到过他跟吴主任解释过一次。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一个黑锅盖盖在天上,仿佛只要一丝丝闪电,就会把锅盖闪烂,把暴雨给闪下来。风把沙子扬起来,吹进人的眼睛里,水泥建筑和泥地上的绿植释放出迫人的雷雨气息,暖烘烘的,县城笼罩在风雨欲来之前的烦闷中。一楼大厅里聚满了来办理廉租房入住手续的人,今年只分这一次房,天气虽然不好,但人来得很齐扎,大厅人群里既紧张又热切。符合廉租房申请条件的群众很多,人人都想分到房,但是房源有限,每到分房的时候,单位上就一派紧张气氛,生怕出什么差错,引起群众投诉上访两头交不了差。

可你越怕什么,什么就来,这就是一个魔鬼定律。那位胸口挂满了功勋章的残疾老兵来了。这次,他没有到大厅去闹,他一瘸一瘸地走到办公楼前面的水泥坪里,颤颤巍巍用一秒钟下降一厘米的速度,一屁股坐在暗沉沉的天空下。同事们一看到他来了就慌神,这老人家自己住上廉租房已经好几年了,但是他的侄子侄女还没有住上,他想让侄子侄女都住上国家给盖的廉租房。但是他们都不符合申请条件,怎么办,老人家挂着功勋章来局里闹,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他老人家信都不把,就坐电梯上到楼顶,说是不给分房就跳楼。局里当即召开紧急会议,通过层层请示,最后还是给老人侄子分配了一套廉租房。那是去年的事了。估计,这次老人家是为了侄女来的。单位前面的场院里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黑压压的锅盖上冒着一丝丝的白气,那是闪电,一阵雷声滚过来,雨点落了几颗下来。局里成立临时调解小组,开会商议了半天也没商议好对策。对策虽然没想好,可这退伍老兵身体弱,不能被雷打坏了,不能被雨水淋坏了。局长带着人马蹲在老人身边做工作,劝解他这样闹没有任何意义,让他早点儿回家去。老头儿身材嶙峋,身上的旧军装像挂在一截树杈上,绣着五角星的绿军帽沿下露出一缕一缕油腻的花白头发,真是又可恼又可怜。我看过他的资料,是个孤寡老人,名字叫做左志军,八十一岁了,膝下无子女,老伴已去世多年。这身军装看上去是刚从箱子里抠出来的,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他双手不停地抖动着,还使劲去按挂在胸前的功勋章,用沉默来进行对抗。领导们都知道再跟他多说也没有意义了,不符合政策的事项,他们再没办法开绿灯。局势在僵持着,又一阵雷声滚过,雨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那几个同事想强行把他抬进大厅。老头儿把帽子摘下“啪”地往地上一摔,凹陷的腮帮抖个不停:“今天我看你们哪个兔崽子敢动老子,老子就死在这里———”这下,哪个都不敢动了。老头死的办法很多,上次就搞过跳楼,咬舌,撞墙,闹出人命来就不好耍了。雷雨闪电轰隆隆在天空宣泄,场院里这时已经水流成河,坐在地上的老头儿早就一身透湿,身体像筛糠样抖着。局长就打着一把伞走过去,为老人挡挡雨,但很快就一身透湿。围观的人挤在门卫室和走廊上,我们也涌到大厅门口,傻乐也从楼上下来了,就站在我的身边,可大家都觉得无计可施。这时也不知是谁突然在雨雾中喊了一句:“这可是个世界性难题啊!”随即有人附和:“这恐怕要请毛爹爹出面啊!”看热闹的人就轰地笑闹起来。雨下得更欢畅,天慢慢见黑,同事们在走廊上急得团团打转,看来,这老头真是要倔死在这儿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傻乐出发了,他像子弹一样朝场院里的雨雾中射过去。他走到局长身边,使劲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接过局长手里的伞,对局长说:“我来陪他吧。”局长将信将疑地把雨伞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退回到走廊上。不知怎么搞的,傻乐走进雨里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庄严,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安静下来。雨还在继续下,雨声噼啪响着,我只隐隐约约看到雨中的两个人影。老人仍然坐在地上,傻乐撑着雨伞蹲在他的身边,还将脸凑过去附在老人的耳边说着什么。局长顶着一脑壳湿发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其他人的脸上都挂着焦急的表情。这么大的雨,老人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也就是短短的几分钟,大家突然就瞪大了眼睛,我看见傻乐慢慢蹲在老人前面,让老人趴在他的背上,然后傻乐就背着老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激动,局长亲自跑过去,帮着傻乐将老人扶下来,又将老人扶坐在椅子上。老人一直握着傻乐的手,傻乐与他依偎在一起,那情景就像爷孙俩在相互取暖一样,我的双眼不禁模糊起来。姑娘们马上找来干毛毯,盖着瑟瑟发抖的老人,还给老人泡了杯姜盐芝麻豆子茶给他驱寒。老人眼泪汪汪,颤巍巍地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傻乐,傻乐又接过茶杯,然后送到老人的嘴边。看到老人喝下了茶,傻乐咧着嘴笑了,露出了一嘴大白牙。

后来吴主任追问傻乐:“傻乐你是怎么搞定那老头子的?”

傻乐没有吭声。他抬眼望向窗外,看着树叶沙沙地摇动。过了好久,他才返过脑壳,淡淡地说:“那年,我哥牺牲了,我爸去了部队,也是这样站在雨中跟部队的首长们叫板,他们连长就是这样把我爸从大雨中背回来的。”

傻乐就是这样的一个傻乐。他没肝没肺,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每一个日子。

谁都认为傻乐是找不到对象的,但前不久,他却在长沙的一个大医院里找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而且还是大学生,可以说,我们局里没有一个姑娘可以和傻乐的这个老婆比美。现大伙都说,真是傻人自有傻福。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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