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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记(外一篇)

2018-12-21朱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12期
关键词:网兜甲鱼社长

朱辉

放生记

1

马老师供职的大学位于玄武区。玄武区因玄武湖而得名。玄武什么样,一般人说不清,据说是龟或甲鱼的身形,却长着蛇一般的脖子,总之是所谓瑞兽。瑞兽寻常看不见,蛇龟和甲鱼却是凡物,所在多有。蛇和龟基本已成为宠物,而甲鱼从来就是给人吃的,滋阴培元,营养丰富,属滋补品。某日,马老师家里就来了一只甲鱼。

学生某甲,送来礼物数样,其中有甲鱼一只。甲鱼很大,如小锅盖,约莫四五斤,被网兜勒着,很老实。甲鱼常见,这么大的却少有;壳有青苔,证明是野生的,这就很珍贵。这样的礼物符合某甲的身份。某甲是本科生,本说不上身份特殊,特殊的是他的母亲。他母亲是西南某省农林厅分管渔业的副厅长,风姿绰约,却已经离婚,但为儿子的学业没少操心。某甲衣着光鲜,用品高端,成绩却处于低端,虽不至低到尘埃里,却常常摸不到及格线,他母亲因此多次到学校找人说情。马老师这门课已经考过,分数还没出,某甲就带着甲鱼上了门。一年前为了另一门课程,他曾随母亲来过,此次是熟门熟路。马老师当时不在家,她的先生接待。某甲未曾多话,留下甲鱼等礼物就跑了,弄得马老师的先生一头雾水。马老师回家,看到甲鱼并不显得吃惊,她在回家的路上已接到某甲的电话,知道了原委。这学生不会读书,倒很会说话,说野生甲鱼营养好,他妈妈请老师补补身体。

甲鱼摆在厨房的地板上,安静地待在网兜里,并不挣扎,随遇而安。马老师拿脚碰碰,它头往外伸一下,斜眼看看又缩回去,显得狡猾,也有点可怜。马老师感到心烦。她想不是自己要补身体,倒是某甲应该补考。她不批卷子就知道,如果手下不留情,某甲肯定要挂红。

总之这甲鱼最好不收。她怪丈夫,丈夫叫屈,他说这小孩送礼分了两步,先送东西再打电话,我没拦住他丢下东西,可你也没在电话里拒绝他。还说,你可以叫他再拿回去,实事求是,该给他多少分就多少分。

先生一贯有点孩子气。他的话其实是瞎扯。这事看起来她说了能算,但能生杀予夺的还另有其人。上次某甲的母亲为了另一门课来校之前,院长就跟马老师打过招呼。某甲的母亲后来再登门,她已无法回绝。按理说一个外省的副厅长,管不到这里,但院长发了话,又那么客气亲切,你怎么抹得下面子?

于是甲鱼就在厨房待着了。从地板上挪到了一个大盆子里。网兜解掉,给它松绑,防止被勒死。盆子是早年的洗衣盆,足够容纳锅盖般的甲鱼。只不过洗衣盆太大了,摆在厨房里碍手碍脚。甲鱼舒服了,人却局促,但暂时也只能如此。马老师没有心思管它。最近她正忙着申报职称,光是填表就很費心,更不要说后面还要请评委们帮助,那么多教授还不知道谁会被抽签当评委,想想都头疼的,哪里顾得上个甲鱼?一晃十几天过去,马老师很疲劳,她面容憔悴,手脚无力,真的需要补补了。马老师是副教授,前年就可以申报教授,但首次申报失利。她又苦了两年,带研究生,搞科研,攒了两年新成果,今年再次冲击,其实也是个补考的意思。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说:“明天我把它杀了,炖了给你吃。” 马老师抬起眼睛,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说的当然是甲鱼。甲鱼趴在水里,头缩着,简直像个死的。马老师用脚碰碰盆子:“你会杀吗?它头一定不肯伸出来。”先生笑道:“这小事一桩!我用根筷子撩它,它咬住了就不肯丢。我脚踩住它的壳,拽着筷子扯它的头,手起刀落,咔嚓!完事!”他笑吟吟地比画着,“我一个人就干了,你就等着大补吧。”

当天夜里,他们被奇怪的声音闹醒了。咯吱咯吱,有动物抓挠的声音。停停歇歇,不屈不挠,抓的就是卧室门。开门一看,甲鱼黑黝黝地趴在门外,一见门开了,挪起身子就往里爬。先生睡眼惺忪,打叠起精神,绕到后面一把抓住,重又放回盆里。他找个脸盆罩住甲鱼,又把厨房的拉门关好,这算是设置了两道防线。可他刚睡着不久,却又被推醒了。眼一睁,马老师赫然站在床前,吓了他一跳。原来马老师再次被闹醒了,独自去厨房却束手无策。他拉开厨房门一看,大盆上的脸盆早被掀在一边,甲鱼扒开了厨房的地漏,头伸进去,四个爪子刷啦刷啦用力扒地,妄图从地漏钻出去。这一下,声称会杀甲鱼的人也手足无措了。幸亏装甲鱼的网兜还在,两个人齐心协力把甲鱼重又装回去,紧紧扎好放回盆里,这才又上床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两人都面露倦色,哈欠连天。马老师带着她那一堆申报材料去学校前,气鼓鼓的,对甲鱼视而不见,提都不提。傍晚回家,马老师突然说:“放了吧。”先生一愣,立即点头:“我同意!”马上又声明,他并不是怕杀、不会杀,他是觉得在报职称的关口,杀这个甲鱼不合适。马老师说:“我觉得它成精了。它似乎听得懂人话。杀了不好。”先生说:“是啊,养了这么多天,一直安安稳稳的,一说要杀了,它就造反,太奇怪了。”他这话此后几天又得到了某种验证。网兜那天夜里就被甲鱼蹬裂了,后来就这么放在盆里,可自从说过不杀,它从此消停,再不闹事,甚至还吃过几条从菜场要回的小鱼。这说明它放心了。先生提议和马老师一起去把它放掉,马老师略一沉吟,说她来安排,叫学生去放。

马老师的专业是水生态。这是一个极好的难得的教育学生的机会。

2

小亿高个,比较瘦;小炳胖乎乎的。

他们都是马老师的研究生。研二,课不多,大部分时间跟着马老师搞科研。马老师说:“这么大的甲鱼,两点四千克。野生,很难得啊。你们去放掉。”她看着学生惊诧的眼睛说,“甲鱼是俗称,学名鳖。如果你们是有心人,就应该知道,鳖属爬行纲,龟鳖目,鳖科,变温动物,水陆两栖,用肺呼吸;比较喜欢吃鱼、虾、贝、昆虫及动物内脏和尸体等等,是杂食性动物。鳖已经被列入国家林业局2000年版的《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这是一只中华鳖,虽然还不是保护动物,但也是生态链条的重要一环啊。”她指指办公室地上网兜里的甲鱼,“尤其是野生的,真不该去吃。口腹之欲,有时是很不科学的。”

甲鱼身上的网兜是新买的,比以前的大些。小亿小炳凑过去观察。甲鱼头缩着,四肢伸出扒拉几下,告诉人它还是活的。突然小炳惊叫起来,原来网兜里多了个东西,圆的,白的,是个蛋!小亿大叫:“这是王八蛋啊!”两个学生又惊又喜,乐不可支。马老师也笑了,她也是第一次见到鳖蛋,她说:“看看,它在补充我刚才的话了,我忘了说它是卵生动物。呵呵,它很聪明。你们把它放到玄武湖。”她叮嘱道,“找个僻静的,水深的地方,悄悄放掉。你们要知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一件小事,不要虚张声势。去吧,它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它。”

小亿问:“那,蛋呢?”马老师说:“蛋留下,放在我們研究室,算个标本吧。”马老师安排好,心情愉快,她笑道:“这东西还真有点灵性。听说要放它,昨天夜里大闹天宫,在厨房里乱爬。它急不可耐啦。”

小亿小炳领命放生。他们找个会议纸袋套在网兜外面,往玄武湖而去。

玄武湖距此约莫两公里,步行最合适。初春时节,树木泛绿,百鸟啁啾。两个小伙子走在马路上,越走越开心。这事轻松,而且好玩。走到市民广场,小亿手上的甲鱼有点不老实,在纸袋里动起来。小亿停下脚步,伸手去捣捣甲鱼头。“嘻嘻,龟头!”甲鱼头一伸一伸的,小炳也笑。小亿索性找个椅子坐下来,把纸袋平躺在地上。小炳斜倚在一棵树上,腿一抖一抖地笑道:“才走一半你就要坐了,嘻嘻,你女朋友真厉害。”小亿说:“胡扯!”他指指脚下的甲鱼说:“这么大个甲鱼,岁数不小了,是个老家伙。你说,它会不会真懂人话,就像马老师说的?”小炳说:“它听得懂个鬼。我可不信。”广场上阳光灿烂,人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在发广告,见他们坐着,也塞两张过来,是卖保健品的。他们随手就扔了。小亿俏皮地指指不远处的几个老人说:“你们应该到那里发,他们需要。”这些发广告的年轻人肯定是刚毕业暂时还没找到工作的,老人们则是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歇下来了。工作是人生的腰眼,决定了你能不能直起身子来。小炳的工作还没着落;小亿工作已经定了,但他另有烦恼,他谈了个女朋友,本市的,但女朋友家还不认可。两人各怀心思。小亿站起身,突然叫起来:“啊!你还想跑啊!”原来那甲鱼钻出了纸袋,正悄悄往前爬。小亿要去捉,小炳说别动,指着说:“你看它很会辨别方向。它没乱爬,它的前方就是玄武湖。”小亿骂他鬼扯,要不是网兜,它早就钻进下水道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甲鱼捉住装好。小炳拎着袋子说:“走?”小亿说:“不走你还能咋的?你还敢吃了它?”小炳说:“我不需要。你还真需要王八汤补补。”小亿踢他一脚。两人继续往前去了。

从学校到玄武湖依次要经过鼓楼,鸡鸣寺,然后才是玄武门。鼓楼是个大山包,一路向上,走起来还真有点费劲。他们有点后悔没有打车,反正老师会报销。但这会儿连个起步里程都不到,也只能这么一条道往前走了。小亿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这个样子有点怪怪的。不像是贩鱼的,倒像是送礼的。”小炳道:“本来都不是嘛,我们是放生的。”这话一点不可笑,两个人却扑哧笑起来。小亿停住脚,上下打量拎着纸袋的小炳说:“你就是个送礼的。可别说,这东西要是送给老人,一定很讨喜。”小炳不理他,继续走。小亿说:“我是说这甲鱼很难得,要是送给我丈母娘,她一定欢喜。”小炳说:“丈母娘,哼。”他的意思是八字还没一撇。小亿说:“你走那么快干吗啊。”小炳夸张地加快步伐说:“我带甲鱼逃命啊。如果今天你一个人来,我肯定,你一定直接到你丈母娘家去了。”

小亿不说话,没有否认。小炳笑眯眯的,其实蔫坏,他继续逗小亿道:“甲鱼是不是大补我不知道,但有助于培养感情却是一定的。”小亿翘翘嘴。小炳说:“刚才在办公室忘了一件事。我们要是把那个王八蛋带来就好了。”小亿忍不住问:“咋了?”小炳说:“带来了,就公平了。甲鱼一只,王八蛋一只,一人一个。”小亿说:“甲鱼归我,王八蛋归你。”小炳出乎意料地笑道:“好!”他斜着眼说,“我把王八蛋送给我找工作的那个领导。这王八蛋,凭什么挡我路?我这么优秀。”小亿愣一下,哈哈大笑:“人家把蛋砸你脸上,叫你滚,小王八蛋!”两个人都笑起来。

说话间过了鼓楼,一段下坡路后又是一个向上的缓坡,再往前就是鸡鸣寺。远远可见碧瓦黄墙,环绕的柳树已经泛绿,渺如云烟。两人身上都有些微汗。甲鱼有点不安分,在纸袋里乱动。小炳停住脚步,把纸袋拎高了,端详着。纸袋忽大忽小,形状变化不定。小炳说:“快了,快到了。”他看看小亿说,“叫你吃你又不敢,送丈母娘你也不敢,那就这么放了?”小亿说:“谁说我不敢?但我送了,你的领导怎么办?”小炳道:“你怕我心里摆不平,说出去。”小亿承认:“是。”小炳道:“我倒有个办法,就怕你不肯。”小亿问什么办法。小炳道:“我们找个菜市场,再去买一个差不多的,一人一只,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小亿惊呼道:“好思路啊!还是你厉害!”

3

这就算说定了。他们撇开去鸡鸣寺的路,往右一拐,沿着小路去找菜市场。钱他们身上都有些,马老师刚发了助研费,就是不知道够不够。不一会儿他们就知道了远远不够。他们跑了两家菜市场,看了好几个鱼摊,要买这么大的甲鱼他们的现金只够一半;如果要野生的,一是现在没有,二是他们的钱更差得远。他们面面相觑,知道这所谓的好思路其实难以落实。他们心里难免抱怨,助研费太少了,远配不上他们付出的劳动。平时就有感觉,但现在感觉更为强烈,因为钱到用时更恨少。他们垂头丧气地出了菜场,苦无良策,都有点无力感。甲鱼很贵,钱不够;心很大,天地却很小。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菜市场,相对苦笑。

菜市场周围很嘈杂,店铺多,行人也不少。小炳道:“你说这野生甲鱼和家养的,有什么区别?”小亿说:“不知道。我又不是甲鱼专家。恐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吧。”小炳说:“我看不见得。”对面是一家情趣用品店,小亿笑道:“那你肯定认为那店里卖的充气美女,和这街上的美女也没有区别。”小炳说:“你别瞎扯。我是说,我们可以从卡上取点钱,买个差不多大的家养的。”小亿道:“再取点钱我同意,反正一人出一半。不过谁野生,谁家养?你既然认为分不出,不会是你肯拿家养的吧?”见小炳不搭腔,他笑道:“这确实不公平。我丈母娘重要,你的领导也重要。怎么破?”小炳沉吟道:“抓阄。谁抓到哪个就是哪个。”小亿一愣,立即道:“好!”不知怎么的觉得可笑,嘻嘻笑个不停。

分甲鱼难题,就此有解。两人找到银行取了钱,重又回到菜市场。鱼摊的老板是个中年人,正坐着抽烟,他老婆蹲在地上用刀剖着河蚌,手脚麻利。见两个小伙子拎着袋子又来了,老板站起身来。他们去而复回,当然显得奇怪,不过小亿不怯场:“哎,你刚才说会有人送货过来,货到了没有?”他一开口就带点质问口气,先声夺人,是为即将开始的讨价还价打底子。老板说:“才这一会儿哪就来啦?喏,还是那些。”他指指身后的那个大网兜。他们也不多说,小炳把纸袋递给小亿,蹲下来开始挑甲鱼。甲鱼十几只,有大有小,可不曾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只最大的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一只跟纸袋里的大小相仿,送礼才拿得出手。一问老板,说是刚才卖掉了。老板说:“你们不是要野生的吗?还带了个样品来比着买,现在连家养的也没了。”正遗憾着,小亿手上感到了异样。他惊呼一声,手里的纸袋子突然脱了底,网兜掉到了地上!那甲鱼大概是感觉到同类的存在,顶着网兜拼命往鱼摊的大网兜那里爬。小炳小亿赶紧去捉,老板呵呵一笑,抬脚就把甲鱼踩住了。“我有数,不会踩伤的。”老板抓起甲鱼说,“野生的性子足,皮实着呢,摔都摔不死。”他把甲鱼连着网兜举起来,往小炳面前一送道,“看看,网兜被它撕破了,厉害吧。”

网兜破了一个大洞,而且被撕了几个小洞。现在的情况是:相当大小的甲鱼没找着,网兜却不能再用。这有点鸡飞蛋打的意思。小亿问老板能不能送个网兜。老板说这本来是小事一桩,可他的网兜是一只甲鱼身上套一个,再摆在大网兜里卖,而且他这种小网兜肯定也吃不消这只野甲鱼。老板娘插话说:“不如你们再去前面肚带营菜场看看,那边摊子多。这甲鱼就先放我们这里。”老板道:“这倒可以。我这大网兜结实,我负责保管。”老板娘道:“你们去那边看看,买到没买到,回来顺便把它带走。”老板说:“你们要买野生的,只能再去肚带营,我这里今天就是有人送货也是家养的,本来就不是一个渠道。”老板娘说:“我倒奇怪了,你們为什么一定要买野生的啊?还要大的。”小亿待要说话,小炳接话道:“是的。”就两个字,不置可否。他虽然被他们说得头晕,但还知道不应多说。老板道:“摆不摆这儿随你。告诉你们诀窍:野生的和家养的看起来差不多,其实不一样,说破了简单得很。”他指点着甲鱼现场讲解,颜色,形状,性子,头头是道,最后却又说不需要扯这么多,这么大的甲鱼根本就没有家养的,“谁耐心把甲鱼养这么大啊,没有六七年不可能。”老板娘笑道:“你们拎个甲鱼去买甲鱼,人家看笑话。”老板把手里的甲鱼往小亿面前一送道:“随你们。”甲鱼在他手里张牙舞爪,还嘶嘶地呼气。小亿吓得后退一步。老板说:“那就先放我这儿啦。”小炳点了点头。老板把甲鱼放进大网兜,扎好,又用力拽一下,让他们放心。

出得菜场,小亿小炳沉默不语。半晌,小亿说:“没事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炳嗯了一声,心想刚才应该拍个视频,留作证据。他们用手机百度一下,肚带营看似不远,却也要坐车。可是他们在肚带营也没有找到合格的甲鱼。野生的没有;人工养殖像这么大的,可能正如那老板所说,市场上压根就不存在。两人都没了主意,怏怏不乐。回到先前的菜场,他们心里还存了一点希望,因为那老板说过,会有人送货,没准柳暗花明呢?野生的是不指望了,但没准来个大小差不太多的呢?可是现实马上打破了他们的希望:老板的摊子送货的倒是来过了,可他们寄存的甲鱼却不见了。

4

他们怒火中烧,急赤白脸地质问。老板开始时说甲鱼肯定在哩,检查一下又大惊失色说怕是跑了,再后来急呼呼喊他老婆。老板娘远远地应道:“怎么啦怎么啦?”从拐角处跑了过来。面对丈夫的质问,她很不好意思地承认,刚才他不在,有人看上了,她挨不过缠,就卖了。她拿出一沓钱来:“喏,钱都在这儿。”老板大骂他老婆。把钱接过来,在手上抖一抖,满脸歉意赔着笑。

小亿小炳傻了眼。老板把钱递过来,两人不要。老板娘说:“一张不少。”老板说:“手续费我们也不收了。我们白卖。”小亿戗他道:“你白卖!不是你的东西你卖!”老板娘说:“我帮你们卖了个好价钱。你们拿了钱就不算白卖。”小炳道:“问题是我们没想卖。”旁边的摊主上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其实野生的家养的,差不多的,没那么玄乎。老板说:“就是嘛。野生的贵,家养的便宜,就这个区别,其他一样。”他满面堆笑地又把钱递过来。小亿看看小炳,小炳看看小亿,一伸手把钱接了过来。这些人都是老江湖,滚刀肉,关键是,再怎么着,那甲鱼也不可能再爬回来。小亿转身就要走,小炳却不动,指着大网兜里刚添的货说:“你拿个给我,差不多大的。大小不离谱就行。”老板问:“就一只?”小炳冷着脸点头。小亿不解。老板动作麻利地拎一只最大的出来,过秤,收钱。小亿懵里懵懂地跟着小炳出了菜场。

买了一只甲鱼,小炳手上还有钱。出了门,等小亿过来,小炳甩甩手里的钱道:“哼,这就是野生的和家养的区别,货币化的区别。”小亿问:“可你为什么不买两只?”小炳道:“你还想送礼?家养的只这么个价钱,送得出手吗?我那个领导肯定吃得多了,没准就一眼看穿不是野生的。”小亿想起鬼精鬼精的丈母娘,那个难说话呀,说不定当场就把他打出门去,也苦笑。

至此,送礼的计划放弃,倒多出了一笔钱。这钱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是意外之财,理应两人平分,二一添作五。可如果一人一半还得找零,小炳就先把钱放进了自己口袋暂存。如果把这次放生视作生态科研的一环,这钱也可以称作助研费,通俗的说法,就是跑腿费。现在他们显然应该继续跑腿,完成任务。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大方向他们一点没有迷失。向北,然后拐向西,他们就将路过鸡鸣寺,再穿过玄武门就到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春风熏得游人醉,热烘烘的,他们解开了外衣。鸡鸣寺建在小山上,石阶上游人穿梭,山下的大路边摆了许多摊子,卖的都是香烛经书之类。算命打卦的也不少,坐在“文王神课”“指点凶吉”之类的招牌后,个个衣冠楚楚,有的还戴着墨镜,以示他是个盲人。小亿小炳的任务已近完成,心情愉快,步履轻松。他们东看看,西望望,小亿笑道:“这里应该改名叫‘算命一条街。”小炳道:“文王神课。‘文王是什么意思?”小亿答不出。小炳指指前面的一个招牌道:“你以为戴墨镜的真的就是瞎子么?”边上一个戴墨镜的插话说:“不瞎是瞎,瞎是不瞎。”他的大墨镜瞪着他们两个,黑乎乎的视线,“来来来,我告诉你们,我是半瞎不瞎,不过能帮你们看见前程。”两个小伙子顿时僵住,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看那人的墨镜。他的视线不光黑乎乎,还粗大,仿佛两根黑棍子,随时准备拨弄他们的未来。“你们这袋子里是甲鱼吧?你们去放生,好!放它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你们还是过来,听我说说比较好。”两人想走,却迈不动步子。周围行人香客来往,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调皮地用指头戳戳装甲鱼的塑料袋。鸡鸣寺那里传来了唱经声,婉转悠扬,伴随着铙钹阵阵,袅袅不绝。那戴墨镜的凑过来,手里拿了两本书。他指着书道:“文王神课,文王就是周文王。这个我可以送你们。你们现在都遇到了一些难题。”他停住不说了,这是且听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炳看看他手上的书,封面上有不少黑体字,很大。他摆摆手,用眼睛勾同伴一下,快步走了。

小亿跟上来说:“他那墨镜很瘆人,摘下来生意肯定好点。”小炳不吱声。他看清了那封面上写着一条人生指南,写的是:“人生四大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他边走边道:“那个鱼贩子,他不是好东西。老甲鱼!”老甲鱼是他家乡的土话,就是老奸巨猾的意思。小亿一时不懂,眨巴着眼睛。小炳说:“人生四大戒,那卖甲鱼的至少犯了两条。偷盗,妄语。”小亿道:“你说他肯定蒙了我们的钱?”小炳说:“那不明摆着?他卖了不属于他的东西,钱肯定也少给我们了。”“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应该揪住他!”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白说。他们当时稀里糊涂的,真闹起来也斗不过老甲鱼。他好奇地问:“我刚才没看清,人生哪四大戒?”小炳复述一遍。小亿笑道:“他哪里只犯了两戒呀?杀生,杀生啊!他每天要杀多少生命啊?”小炳也笑了,说这个他还真没想起来,可他没想起这个也是有道理的,他说:“那个不能算。那是他的生计。我们不能要求太高对不对?就像你谈了女朋友,时不时还要亲热一下,这个就不能算邪淫对吧?”他嬉皮笑脸的,小亿朝他的胖腰捅了一拳:“你个八戒!”

小亿所说的“算命一条街”不一会儿就过去了。抬眼一看,高大巍峨的玄武门已近在眼前。游人如织,城门下更是摩肩接踵。穿过城门,一条大道中分湖面。好大的湖!水面浩渺,烟波如画。野风一阵一阵吹来,竟有点凛冽,他们简直像是完成了一次季节穿越。他们都把衣服扣好,信马由缰地往东边走去。那里明显人少些,看起来水也更深。马老师曾说:甲鱼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甲鱼。玄武湖是不是需要甲鱼那是理论,甲鱼需要玄武湖他们立即就证实了,那甲鱼一直很安生的,这会儿大概是闻到水气,骚动起来,在塑料袋里东抓西拱。两人不由加快了步伐。他们沿着城墙又往东走了好一段,看中了水边的一块礁石,贴着岸线突兀地立着。就是这里了。

这里位于城墙的阴影里,更冷。他们快步走到水边。小亿边走边把塑料袋扯掉。解网兜的时候,他手有点抖,生怕这甲鱼临走还要咬他一口。他嘴里念叨:“我们这是在放生,放你走。我们行善积德,不是送你下汤锅。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他絮絮叨叨,笨手笨脚,小炳说:“我来吧。”他走过去,双手端起甲鱼跳到礁石上,站稳了,蹲下来,按着,回头对小亿道:“你拍视频啊!”小亿一怔,连忙掏出手机。小炳喊道:“你走远点。这里太近了。”小亿不解,也不问为什么,他后退几步,调好了,对准。

这甲鱼虽不是野生的,却也十分生猛。它的头已经伸出网兜口,使劲往前伸,长得不能再长;四脚扒地,力气可真不小。小炳双手松开,又一把按住网兜尾巴,在甲鱼屁股上拍一下。那甲鱼使劲一拱,出去了;四脚连动,飞快地爬到水边,头一低,下去了。小炳站起身,挥挥手道:“拜拜了!少吃荤多吃素,消灭蓝藻!玄武湖水生态,拜托啰!”甲鱼甫一入水,大概暂时还不适应,趴在水草上,不动了。小亿大叫:“去!给人家看见你又没命啦!去啊!”他把嘴靠近手机,配音道:“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点半,玄武湖,奉师命,放生甲鱼一只!”甲鱼头往这边勾勾,算是道个别,四脚一划拉,看不见了。

5

至此,任务完成。两人手上都黏滞拉乎的。他们到湖边洗了手,凑着脑袋检查一下视频。小亿说:“确实应该离远点。不能有特写。”小炳道:“这还用说!此甲鱼非彼甲鱼,马老师过目不忘哩。”小亿说:“那老甲鱼杀生,我们放生——这人跟人,区别咋就这么大呢?”他拿腔拿调,哈哈大笑。他已经学会了小炳的土话,老甲鱼指的当然是那个卖甲鱼的,小炳听到这话,自然就想起了自己口袋里赚来的钱。他甩甩手上的水,去掏口袋。

上衣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上衣里面的夹袋没有,裤子口袋里也没有!两人脸色大变。小炳把各个口袋全部翻过来,还是不见那钱。小亿在自己身上找,也没有——事实摆在这儿,他们两个其他的都没丢,两只甲鱼的差价确实不见了。两人目瞪口呆,气咻咻地开始回忆。脑子全都乱了,甚至连当时钱是谁收起来的都有了疑问。还好,他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情同手足,并没有因此争执。他们坐在城墙下初春的草坪上,垂头丧气,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面对城墙,嘴里嘀嘀咕咕。这城墙已经屹立六百年,至今无语。

他们回学校是打的车。一来有点累,二来他们实在不愿意再路过那条“算命一条街”了。校园真好,连空气都是他们熟悉的。马老师很高兴,知道他们还记得拍个视频,夸奖他们有进步,不枉带了他们两年。她把门下十多个弟子招来,大家一起欣赏了视频。马老师说:“我现在才悟过来,玄武湖原本就是鸡鸣寺天然的放生池啊。”她叮嘱小亿把视频转到自己手机上。马老师最近正酝酿一篇论文,探讨中国历代环保制度的演进。趁此机会,她顺势召开了一个“seminar”(讨论会),主题就是她论文的立意。她纵横古今,旁征博引。她说《荀子·王制》里谈的是为王之道,治国之理,却特别强调了环保:“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夏商时期,也有“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的规定。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一块碑,上面布满阴刻的文字:“道旁之树,先人栽植,以为永远歇凉之古树,众生不许剪伐,故勒石刊碑。”小亿笑道:“字写得真好。”“小炳道:“宋体。”马老师追问:“这个‘勒石什么意思?”小亿语塞。小炳道:“是不是雕刻的意思?”马老师瞪小亿一眼道:“对。”其他学生吃吃笑起来,说自己也不知道,还是小炳有学问。

讨论会的气氛融洽热烈,学生们颇有进益。小亿被老师批评了,倒也不往心里去。老师让他们放生一只甲鱼,他们完成了任务,有视频为证;那笔不翼而飞的钱原本就不是他们的,他们自己的钱分文未少,可以说没丢掉任何东西。他时不时看一眼马老师桌上玻璃杯里的甲魚蛋,心想,生出这个蛋的那只甲鱼,现在大概已经出了汤锅,进了口腹。小炳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想那只野生甲鱼性子野,闹得凶,却难逃一死,而那家养的本就是给人吃的,却能逃出生天,这真有点怪异。小亿小炳相视一笑,立即把目光弹开了。

马老师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兴致勃勃地把放生视频发到微信上,引来点赞一片。她在朋友圈的附言是:“劝君不捕三月鱼,万千鱼子在腹中。劝君不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朋友留言道:“好老师!身体力行!”“善哉善哉。”

运动手枪

开车时间定在上午八点半,与平时上班时间一致。那是十几年前,还没有早高峰这个说法。到界牌岭二十几公里,半小时足够。活动预留一个半小时,十二点前回到学校,正好一个上午的时间。

他们要去的是界牌岭靶场。打靶。打的是手枪,运动手枪。前一天,活动通知一贴出来,大家那个兴奋啊,用兴高采烈、跃跃欲试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连女同志都兴奋,她们顶多摸过儿子的玩具枪,能打真枪,刺激;男同志岂止是兴奋,他们简直感到欣慰,如果没有这次活动,他们很难有机会一圆儿时的梦想。通知是中午贴出的,整个下午,出版社都沉浸在欢快和期待之中。发行部的大李以前是打过枪的,半自动步枪,卧射,10发,92环,确实好枪法。其实他打的是90环,因为这环数被一个爱抬杠的曲解,说成是9枪命中靶心却有一枪脱靶,从此就调整成了92环,这样就是弹无虚发了。那个爱抬杠的跟他一个办公室,好在后来离职了,大李的神枪手之誉从此无可置疑。他是个军迷,从导弹、火箭到电离层、黑障无一不通;你听他如数家珍,会认为他接受过航天员培训,只因为发胖才没被最后选上。通知贴出后他的办公室自然成了新闻中心,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从枪支的分类到品牌,他有问必答,详加解释。大家对这些似懂非懂,也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明天他们自己的活动,打的什么枪。大李笑道:“还不就是运动枪支吗?界牌岭,省体工队的射击场,还能有什么枪?”他指指窗外,那边是运动场,学校田径队在训练,“那玩意儿跟跨栏的架子和跑鞋是一个家族,专门比赛的,谈不上杀伤力。”

他这话扫兴,大家都有点气沮。办公室主任小嫣站在他身后,拿手一顶他后腰说:“不许动!哈哈,你怕啥?谈不上杀伤力啊!”大李让开她的手指,说:“那也未必。气枪就那么回事,火药子弹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是真枪。”这一说有人想起来了,电视上看射击比赛,打飞碟的那种,砰一声,枪口冒烟哩。大李说飞碟你们想都不要想,明天肯定是手枪,估计是气手枪。运动手枪肯定没戏。小嫣是办公室主任,听不得他这副腔调,问:“运动手枪是打真子弹的对不对?好,我去问问。”小嫣说是去问问,想必是去争取。她身份特殊,肯定有效果。

小嫣果然片刻即回。笑眯眯地说:“运动手枪。气枪排除。”办公室里顿时一片欢呼。大李冲她一竖大拇指。小嫣说:“谁愿意去打鸟啊?搞个活动,那就玩个痛快。”

参加活动和上班不一样,大家都穿得很休闲,有人还戴着太阳帽,身穿运动装。大巴停在出版社前的空地上,社长站在车前吸烟。他身高体壮,运动员出身,退役后到大学读了体育学院然后留校,一直干到人武部长,前几年调到出版社。社长文武双全,主编过好几本军训和体育教材,对出版也不是外行。因为为人豪爽,声若洪钟,又是一把手,三尺之内全是他的气场。同事们欢声笑语鱼贯上车,小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头。她虽然离异且年过三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她站在社长边上,身材窈窕,长发披肩,一看就是个尽职的下属。大李烟瘾大,也站在车下抽烟,他戴了副墨镜,酷酷地左顾右盼,颇似保镖,因为个子太矮,更显得身怀绝技。八点将至,小嫣抬腕看表,扬声说:“人员全部到齐。是否开车,请指示!”她拿腔拿调十分俏皮,像个女兵。社长扔掉半截烟,说:“好。出发!”

全部坐好了。社长的位置在最前面。他身边还空着个位子,大李不敢坐,跑到后面去了。小嫣也坐第一排,不过在另一边。车大,空位还有不少。总编王响坐第二排。他拍拍社长的肩膀,大声说:“这活动好!大家辛苦一年,今天枪一端,啪啪啪,明年的困难全部打破!”大李说:“我们社长路子宽,安排得好啊。”大家一齐鼓掌,车内一片欢乐。

车子轰隆隆震动一阵,开动了。

车行校园,树木萧疏。大李哼起了《打靶归来》,声音还越来越大,这是引大家一齐唱的架势。王总编哈哈一笑,朝后压压手,说现在唱这歌逻辑颠倒,还是回来时再唱。他是篇章结构的第一高手,这删节符画得确实有道理。小嫣问有没有出发壮行的歌,却没人想得起来。总编说可以唱《团结就是力量》,大李立即清清嗓子起头,刚唱两句,社长站起身,说:“你们还是忍忍吧,出了城再闹。现在这一唱,人家还以为一车神经病哩。”这是选题被毙。大家哄堂大笑,总算安静下来了。

校园很大,车开得也慢,但说话间也就看见了学校大门。他们将从这里出门,几小时后再回来。此时此刻,没有人预料到《打靶归来》他们是唱不成的;归途中所有人都一语不发,社长戏称的“一车神经病”倒差不多一语成谶。

没想到有人拦车。就在大门口,车等横杆抬起的当儿,有个人出现在车前。他身着迷彩服,头戴作训帽,脚蹬一双黑皮靴。这身装束,威武专业,秒杀车上所有人。除了一个人,这车上所有人都认识他:周侃如。大家心中都一愣:怎么把他给忘了?心中一咯噔:他怎么来了?!

唯一不认识他的是司机。这很要命。等到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司机不认识周侃如,但却认了他那身装束,周侃如双手一分让他开门,司机随手一按按钮,车门就开了。周侃如上车,大咧咧地朝同事们挥手致意。社长边上还有个座位,他一屁股就坐下了。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刚才还热气腾腾,却迅即冷却,大客车仿佛成了冷冻车。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故作镇定,更有人呆若木鸡,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了心思。车前的横杆举起来了,车子出了大门。周侃如站起身,朝全车的同事挥挥手,又双手一拱,并不计较他们的反应。车身一抽,晃得他一屁股矮下去,他顺势一拍社长的肩膀,夸道:“打枪,射击,这个好玩!好玩啊!”他嘎嘎地笑,一抽一抽的。

社长笑得很尴尬。他的表情后面的人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笑声是干笑,又干又冷。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周侃如早就基本不上班,他怎么就知道了活动的消息?小嫣想的是:我昨天没在单位看见他啊,是哪个混蛋透露了消息?她恨不得站起来说明,自己绝对没有泄露信息。社长心里是又悔又氣,他是一把手,很具自省精神,悔的是本就不该搞这次活动,吃吃饭,KK歌算了,不该听小嫣撺掇,要搞什么新花样,又正好他在射击队当主任的前队友盛情相邀,一不留神就答应了。他心里也有气,气的是单位肯定有小人,私下鼓动了周侃如,此事因故请假的赵、钱、孙三个嫌疑最大,回去一定要查清。但无论如何不能直接问周侃如本人,现在不能问,今后也不能问,问了他也不会说,关键是,他确实是单位正式员工,而且是建社后不久就进来的元老,他有权参与活动,别说是打枪,就是打炮你也没理由拦着他。

作为活动组织者,小嫣难免在心里埋怨司机:你车门不开,周侃如难道会躺在车前?这埋怨有无道理小嫣不深想,反正她对司机心里有气,半途找碴指责他路选得不好,绕了,还说你们公司说话不算数,弄个破车来糊弄。周侃如嘎嘎大笑,劝小嫣不要动气,起身坐到小嫣身边,伸手在她肩上连拍数下,分量着实不轻。小嫣身子偏一偏让着,嘴里说你干吗,却不敢骂。周侃如越发兴奋,大声说我还是坐这边好,香!小嫣顶他,说你这是说社长边上臭。周侃如说社长不臭,一点不臭,就是屁股大,老虎屁股,他嘎嘎大笑,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好,因为社长确实属虎。他说那边真有点挤,还是你苗条。

《老船》朱振庚纸本水墨50×33cm 2010 年

社长和小嫣的关系人人心知肚明,周侃如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已离婚三年,对本社最漂亮且也已离异的小嫣有点想法,这好些人也都有察觉。社长果然站起身,清清嗓子,大声说要强调几点纪律:第一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现在开始就不要太活泼了,到了靶场更要保持绝对严肃;第二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各部门负责人现在就要负起责来,管好自己的人,到了靶场必须听教练指挥,所有动作按规定执行;第三他一时想不起来,大声问大家:“能不能做到?”“——能。”有几条声音应和。他提高嗓门再问:“能不能做到?不能做到我们就别去了,取消活动。怎么样?”底下支支吾吾。周侃如大喊一声:“能!”他这一嗓子盖过所有声音。社长悻悻地坐下了。

取消活动只是说说的,半途而废,社长丢不起那个人。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基本接近此时车上的状况。车在城市穿行,大家都严肃,有的还紧张,尤其是以前与周侃如不太和睦的人;活泼的是周侃如,他嘴里哼着小调,朝窗外东张西望,像是垫着个猴子屁股;只有团结是真的算不上,车刚要出城,王总编突然一拍大腿,大叫停车。车缓缓靠边,王总编抱歉地对社长说,他忽然想起一件急事,必须马上回社里,因为作者是约好了的,身份不低,不能怠慢。也不等社长同意,他急急如漏网之鱼,下车了。

社长面色铁青,又不好在这当儿评价同僚,只对司机说:“时间不早了,你可以开快点。”他这意思就是不要再耽搁,不要再停车。这就是封门了。社长对下车的总编十分鄙夷:好吧你怕,就算你要临阵逃脱,找个理由把周侃如带走不行么——此人实在没担当。他两次竞争社长职位都告失败,学校让自己来主事,果然有道理。更多的人在埋怨自己反应慢,没随总编一起走掉。

车窗外景色如流水,周侃如双手作持枪状,嘴里砰砰发声,作势朝外射击。到目前为止,除了大李,其他人还不知道他这持枪的手势也有名目,叫“威沃尔式”持枪法,一手持枪,另一手托护,有模有样。大家对他随身带来的双肩包却满腹狐疑,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考虑不周是难免的。这一年全社都忙得不轻。市场压力大,正常的出版工作已足够忙碌,上半年又转企,变成企业,虽然“老人老办法”,没有伤筋动骨,可下半年社长又开始吹风,说要实行“末位淘汰”。虽然还有本校的教材撑着,单位整体效益还好,但既然要排个末位,谁都怕这个刀子真落到自己头上。不过大家心里也基本有数,那“末位”差不多是明摆着的。周侃如已多年不正常工作,个人创利历年倒数,去年竟还是个负数。但据此就认为被淘汰的一定是他,那也未见得是板上钉钉,他资格老,名校出身,事业编制,这个头不好剃。更要命的是他行为怪异,思维反常,明明知道要有人被淘汰,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让别人不知深浅。社长当然不喜欢他,谁当领导会喜欢这样的人呢,可周侃如浑然不觉,竟还喜欢跟办公室主任小嫣套近乎。小嫣是可以随便套瓷的吗?不是。周侃如很少来单位,他没准还真不知道小嫣跟社长的关系。可这简直就是捋虎须啊。社长肚量大,从来不拿周侃如说事,他批评起别人来常常不留情面,但从未公开批评周侃如,还给过他书稿。合同都谈好了,只要他编编就有利润,这其实就是拉他一把了,可周侃如不领情,宣称他是中文系毕业,科技稿编不了。又给他介绍过对象,省报的打字员。对这个,周侃如有兴趣,他提前几天就烫了头,可相亲回来却到社办公室大发牢骚,说怎么着咱也是名校毕业,介绍个高中生,还不就是个打工妹,明摆着瞧不起人嘛。小嫣虚应他几句,趴在桌前做自己的事,不再理他。他凑上去摸摸小嫣的头,抬脚朝外虚踢一脚,说:“我踢她了,不是她踢我,是我踢了她!”他咯咯怪笑,好像很解气。

相亲本是个私密的事,他如此张扬,显然异常。此前就有不少同事认为他精神不正常,从此几乎成了共识。但要成为定论显然一般人说了不算,要医生说。社长曾想让他去医院检查,可考虑到让他检查也可视为一种冒犯,实在不舍得让小嫣去跟他说,于是安排大李出面。大李其实根本没有去说,回话却回得很艺术,他说他老婆就是脑科医院的,她认识周侃如,她早就说过,周侃如不正常,神经质,但还不至于是精神病。她这基本上就是什么也没说。好在周侃如并不常年处于亢奋状态,每年四五月间他就兴奋,易激,说起话来声音是越来越大,青筋爆爆的,春天一过基本就安稳了。他不怎么上班,也不惹事,唯一特别的是喜欢讲英语,口音很纯正。据说他在学校的英语角已经成了名人,特别喜欢跟女生聊英语天,不过谁也没看见过。他难得来上一天班,签到也签英文,左手签,说这样对大脑均衡有利。总之,一年到头大家看不见他,也没哪个会想起他。这么一个人,搞个活动想不起他,还真的不能怪谁。

说他疯,他半疯不疯;说他傻,他绝对不傻,那名校岂是谁都能考上的?虽然没人拿他当回事,但社里提起要末位淘汰,平心而论,大家不约而同都想起了他。他让大家觉得安全。那个全社大会他也来了,目光炯炯,正襟危坐,什么也没说。但他来了,就说明他并没有傻到家。会上民意测验谁是“末位”,至少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就没敢写他。细究起来,他说英语也不是见人就说,在英语好的人面前,他就从来不说。今天的车上,外语编辑部的人一个不缺,但他不知怎么的,看着窗外景物,竟一个单词接一个短语的,开始冒英语了。这很异常。小嫣就是英语系毕业的,她听得真切,听得烦,那些单词无联系无逻辑,却像子弹,一梭一梭的,小嫣越发心惊肉跳。她无辜地看看社长,社长无奈地看看她。他们这是要去打枪,实弹射击,周侃如意外地主动加入,谁能知道枪到了他手上会怎么样?如果说,社长正祈祷周侃如真的要发疯,最好是举枪自尽,这个太过分了,他毕竟是社长,责任重大,但要说这车内就无人如此盼望,那真不见得。小嫣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至少他能怜香惜玉,不要冲自己来。

“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防范!”社长心里在给自己打气。他的块头和身手那是没说的,平日的威仪犹在,只要注意提防,谅不至于出事。又长叹一声:“搞什么末位淘汰哩!纯粹是撑的。但愿今天不要被淘汰一个。”

车子慢下来,拐个大弯,远远看见了射击场大门。周侃如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第一个起身,第一个下车,这其实是第一次玩新鲜游戏的正常表现。但其他人都磨磨蹭蹭的,动作迟缓。

射击场建在一个山洼里,占地阔大。建筑物都很低矮,主要就是一片矮房子。车一停,射击场主任就迎了上来。他是社长的熟人,彼此寒暄敬烟,十分亲热。他喊来管事的经理,吩咐要好好服务,就先走了。临走前还说中午备薄酒一杯,哥俩好好喝喝。社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也难怪,他手下某人有点异常,需要警惕,这话确实难以贸然出口,何况主任并不一直陪着,说了徒送笑柄。好在周侃如目前未见出格。他拎着双肩包,走在众人前面,东张西望,对一切似乎都充满好奇。山洼四面环山,树木茂密。周侃如脚步慢下来,其他人都躲鬼似的绕开他继续往前。他等到小嫣过来,笑嘻嘻地说:“主任,你说,是刚才那个主任级别高,还是你这个主任级别高?”小嫣一愣,不理他。周侃如继续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此地风景秀丽,景色如画,可是却少了一样东西。”他语气神秘,小嫣又惊又疑。“没有鸟!一只鸟都没有!这里本该是鸟类乐园啊,为什么一只都没有?”周侃如自己解答:“枪啊!枪声把它们吓跑啦!这都不知道!”他得意地嘎嘎大笑。就在这时,一阵枪声砰砰从射击棚传来,一只黑鸟从树丛中腾空而起,扑棱棱地划个弧线,飞走了。周侃如笑得跌脚,指着鸟去的方向喊道:“呆鸟!最后一只。就它胆大!”小嫣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末位淘汰”这个词,道:“它也胆小的。胆大它就不飞了。”她娇嗔地说,“我也胆小的。我最怕打枪,要不是当这个破主任,我才不来哩。待会儿你们打,我不打,给你们做好服务工作。”周侃如一愣,叫道:“那怎么行?女人打枪那才有味儿。英姿飒爽,性感,我就等着看。待会儿你要第一个打。”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是命令的腔调。社长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对周侃如说:“你这包里装的什么啊,这么沉?”周侃如说:“私人物品,运动保障装备。”社长笑道:“我们都知道你是运动达人,我倒要看看参加这个活动你能带什么。”说着靠上前,作势要开包看。周侃如退后一步,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说:“不是说了吗,运动保障装备,吃的喝的。”说着竟又拿出一包梅子递给小嫣。社长对小嫣说:“不是规定不能带其他物品吗?没通知到周老师吗?”他喊来大李,叫他把周侃如的包送到车上去。他喊大李倒不是欺负他,是因为大李不幸自己也背着个包。

社长思路缜密,所虑有理。谁知道周侃如包里带的是啥?在走向射击棚的路上,社长借递烟聊天的机会,跟几个部门负责人都打了招呼,要求他们保持警惕,留点神,密切注意周侃如的动向,同时又不能激怒他。说话间已到了射击棚。很简陋,一个长方形的棚子,用废旧轮胎做墙,空着的一面前方是山体,一排胸靶就立在那里。他们进去时一群人刚好打完了出来,有男有女,嘻嘻哈哈,有的吹嘘,有的抱憾,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虽然这无形中减缓了他们的压力,但对即将开始的射击他们早已不跃跃欲试了,恨不得时间进入快进模式,立即就能像这群人一样,嘻嘻哈哈地出来。

万幸的是周侃如到目前为止,举止神情尚属正常。说他正常是相对于他平时,比之别人他还是显得兴奋活跃。他同前后左右的同事搭讪调笑,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浑不知别人心中忐忑。他问:“这个地方你们没来过吧?我来过啊!不是来打枪,来远足啊!”他得意地拍着自己胸口说,“踏青,冬泳,健身。瞧这身子板。”他颠三倒四地夸这个活动好,放松身心,有新意。还说整天工作挣钱,有意思吗?“鸟意思没有!”你不得不承認,自从拒绝正常工作,他精干多了,面色黧黑,肌肉结实。他目光炯炯,时而迷离,手势动作倒是刚劲有力,迷彩服袖口里拖出根毛线,一甩一甩的,这说明他虽然生活落魄窝囊,但精神状态远非他人所及。大李忍不住说,出版社今后怎么样我不敢打包票,但有一条却很有把握,“有一天出版社的人都老了死光了,一定只剩你周侃如先生还活着,你长命百岁!”周侃如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笑得转一个圈,猛捣大李一拳。大李夸张地捂着肩,皱眉道:“我夸你哩,怎么给我一下。你这身手,我吃不消啊。”

社长狠狠瞪了大李一眼。他思忖虽然周侃如精瘦结实,但只要防患于未然,周侃如未必会轻举妄动。十有八九,人家本来也就是来玩玩的。但对他,也不能不防。他刚才吩咐几个部门领导监控周侃如的一举一动,他们嘴上唯唯,但其实都在躲他,像见了鬼。社长觉得寒心,第一次觉得这社长是真正不好当。他自认为对周侃如还具有压倒性优势,即使没有优势,这群人中也只有他一个躲无可躲。他决定整个活动中一直跟在周侃如身边,如影随形。万一他行为异常,立即拿下!他想好了,最佳方案是周侃如最后一组射击,自己的位置就在他边上。

他喊来小嫣,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大家次第进棚。首先要听教练宣布射击纪律,小嫣趁此机会招呼大家列队。小嫣工作能力确实强,她喊喊拉拉,四排队伍就站好了。周侃如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社长在他右边。周侃如肯听小嫣的话,但嘴里嘟嘟哝哝,似有不服。小嫣赔笑说:“你来得最迟,当然你最后啰。”社长说:“我比你还靠后哩。我们一组。据说你运动素质好,我可以学习你的动作要领。”社长内紧外松,近乎曲意阿谀了,但如此心态的又岂止社长一个?所有人都轻声细语,举止有度。有几个平时曾得罪过周侃如的人,极力缩小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恨不得缩成无穷小、归于零。周侃如的目光假如正面过来,躲都不敢躲,只能低眉顺眼地赔笑。周围的气氛友好而温顺,但周侃如毕竟不是常人,你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也未可知。

射击的纪律倒也算严格,共有八条之多,主要是:不许大声喧哗、随意走动;验枪、压弹均由教练员操作;枪口只能对准靶区,严禁对着其他方向;所有行动听从口令,听到射击口令时方能开始射击,听到停止口令时严禁射击;射击完毕后立即退出射击位。宣布纪律的总教练声音洪亮,斩钉截铁;五个射击位各配一个教练,也都英气勃勃,这让大家平添一份安全感。总教练宣布完毕,大声问:“大家能不能做到?”众人齐声说:“能!”随后退出警戒线,依次坐好,听总教练讲解“三点一线”之类的动作要领。大李被安排在队伍最后,五人一组,他显然不得不跟周侃如同组。周侃如见到教练手里的枪,两眼放光,双手跟着比画。他手里那瓶矿泉水就摆在大李身边。大李如坐针毡,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用眼睛向社长求助。社长不懂,大李鼓起勇气,拿膀子碰碰周侃如说:“我口干得厉害,这水能不能给我喝?”周侃如双手举着做瞄准状,眼一斜说:“你喝。”大李拧开瓶子喝一口,如饮甘霖。社长这时明白,他担心里面不是水,是汽油之类,对大李心下赞许。

必须说明的是,十几年前的射击场远不像现在这么正规。现在的枪都用铁链锁在射击台上,链子很短,只够一个正常身高的人朝靶区射击;各个射击位之间也有区隔,相当安全。那时射击远未成为时尚运动,基本不对外开放,各方面都很简陋,链子区隔之类都没有。因为能来打枪的大多是关系单位,人员素质不低,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所以防范措施未臻完美。周侃如按规定坐着,嘴里哼着小曲,不能算是大声喧哗,但依然让社长心生不安。他内心做了一番权衡,确定还是安全最重要,面子次之。预防第一。待教练讲解完毕,他起身过去,跟教练握手,悄声说明了一下他们中的这个周侃如,需要稍微注意一点。那教练一点就通,连连点头。他用力握着社长的手,低声说:“没事,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社长退回座位,周侃如笑嘻嘻地说:“不许随意走动。社长你走动了。”社长脸涨得通红,呵呵笑着表示歉意。他说他是去核实一下,费用怎么算,一颗子弹多少钱。他当然是在掩饰,总不能说我要人家注意你。不激怒周侃如,这是他自己提出的原则,确实必须注意。社长掏出根烟,其实是想给周侃如一支,突然想起他不吸烟,于是自己点上,也给大李一支。大李抽了两口,突然说肚子疼,要上厕所。他一去好半天,这边,第一组已经走上了射击位。

砰砰砰……枪声传了过来,耳膜一紧一紧的。毕竟是真枪,跟屏幕上闻不到硝烟味的枪声感觉完全不同。他们打的是慢射,教练喊出“射击”口令,大家才一齐打出一枪。在枪声的间隙中,弹壳掉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似乎在提示,打出去的那可是真子弹。按规定每人打五发,最后一枪射出后,各人立即把枪放在射击台上,按口令离开射击位,后退两步,等待报靶;随后退出警戒线,坐回原位,随后第二组再上位。大家很守规矩,社长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大李这时已上厕所回来,他坐回社长身边,悄声说运动手枪他也是第一次打,跟军用步枪那还是不能比。枪声就绝对不能比,步枪那简直就像是打炮。社长嗯一声,未知可否,大李突然想起这活动是社长亲自联系的,不宜差评,立即补充说运动手枪的模样实在很酷,那枪管,活像是无声手枪的消音器。社长笑笑说是。教练检查过枪支,第二组上位了。教练的口令果断权威。大李说:他小时候放鞭炮,一个臭子,大家都以为不响了,凑上去看,结果“砰”,炸了,一个同学眼睛报销了。他吃吃笑起来,夸奖说,现在这个程序很严密,验枪,压弹都是教练做,保险。他这是宽慰社长,也是安慰他自己。射击棚里挂着个大标语:和平时代,居安思危。社长又给大李递了根烟。

一组一组都很顺利。周侃如也很安生。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个弹壳,拿在手上玩,闻闻味道,对着弹壳口吹,竟吹出了音调,听不出是《潇洒走一回》还是《爱拼才会赢》,或者是两者杂拌。这也算不上是大声喧哗,但社长还是很心烦,正想着怎么说他一下,长条凳上,前面打过的人却传来了声音。五个人里三男两女,三个男的竟有两个人是零环,全部脱靶,两个女的倒都有环数。也就二十五米远啊,男人面子下不来了,其中一个一口咬死,他是打错了靶子,边上女同事的靶数,尤其是两个八环的,肯定是自己打的。女的当然不认,但男的理由十分充分,因为女同事的靶上竟有七个弹孔,这还不算是铁证么?

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半大不小。小嫣朝他们摇摇手,在嘴上捂一下。他们忍不住,继续研讨。另一个男人插话说,七个弹孔里也不见得就有你打的,我看是我打错了。他们喋喋不休,吃吃笑起来。社长倒不烦这场面,他甚至希望周侃如能被这场面吸引,他去关注成绩,专注于靶子,心无旁骛,社长祈祷的还不就是这个吗?时间漫长也很快,一组一组过去,倒数第二组已经在打了。阿弥陀佛,周侃如依然正常,只有快活抖动着的双腿流露出他的兴奋和期待。他把弹壳装进口袋,站起来了。社长端坐不动。周侃如嘴里嘟哝道:“怎么就五发呢?不过瘾啊。”大家此时都有些松弛,笑了起来,有的还随声附和。周侃如坐下,不久又站起来了,因为快轮到他们进入射击位了。大李捂着肚子,眉头紧皱,突然说:“不行。忍不住。”他站起来对社长说:“要拉稀。能不能等等我?不能等我就算了。你们打,我的五发随你们哪个玩了吧。”不等谁同意,他弯着腰跑了。大李平时就失之于话多,他最后这句话显然多余了。从此他在单位成了一个上上下下都不受待见的人,不过他此时可没想到这个。他已经跑远了,当然没有亲耳听见周侃如接了他的话。周侃如开心地笑着说:“十发,也还是不够啊。”这话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谁不想多玩呢?但他后面的话,轻声说的、隐隐约约的、不能字字入耳的话却令人胆战心惊。这时最后四个人已经站起来,沿着长条凳走向射击区。周侃如右手做手枪状,自然下垂,嘴里念叨,“一、二、三……这么多人呢,”他目光游离,却步伐坚定,鹰视虎步,再加上他身上的迷彩服、军帽和黑皮靴,十足是一个赳赳武夫。他沿着长凳往前走,边走边嘟哝:“子弹真不够啊。”因为他是边走边说,几乎没有一个人听到了完整的句子。把他的两段话连成一句,那已经是事后了。社长当时就在他前面,但周侃如跟他略有距离,他也没有听出周侃如是说人多,子弹却少,他理解的是周侃如嫌玩得不过瘾。作为社长,活动联系者,这不算犯忌。周侃如经过小嫣身边,右手一指道:“你很漂亮。”小嫣赔个笑,比哭还难看。社长回头对他说:“你别磨蹭,跟上啊!”

不能说社长毫无警觉。他站在射击位前,冲发令的总教练使个眼色。教练点点头,他忽然做个手势,把周侃如所属射击位上的教练换下,自己上阵。这已经是特别待遇了,他拍拍周侃如的肩膀,笑道:“一看你就是老军迷,我亲自为你服务。”这话也很得体。他的措施和言行均无不当,即使是事后,社长也怪无可怪。要說当场取消周侃如的射击资格,他自思也没那个胆子。他当时还笑笑对周侃如说:“我们现在是并肩对敌的战友啦。”

口令声起,教练压弹。举枪。射击。枪声次第响起。社长眼睛的余光里,周侃如两腿分开,稳如泰山,双手平举,专心瞄准。他枪一响,枪口一跳,嘻嘻笑起来,“妈的,真不好打。”社长见他专注于靶标,自己手里的扳机才扣下去。警戒线外的同事安静如死。第二枪又响起了。

第三枪,马上是第四枪。应该没事了。功德圆满。也许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第四枪打出,就在大家都长松一口气的当儿,就在社长专心瞄准,争取打出好成绩不要太丢脸的时候,周侃如瞄着靶标的枪突然举了起来——是指向上方,而不是对着任何人——他举着枪,昂然四顾,嘎嘎一笑,砰的一声巨响!他回过头,朝身后的同事粲然一笑。双眉上挑,斜睨众人,目光如炬,眼神迷离而诡异。他举枪的手并不立即落下,屹立如山,那架势像打劫成功的山大王,也像奇袭凯旋的特种兵。

不要怪教练没有反应,他根本做不出反应。即便他身手如电,又怎能确定什么才是最恰当的反应?社长其实已在心里预演过:喝止恐怕是激发;你是抱住他,还是打落他的枪?都是血肉之躯,谁能保证一击成功?弄不好自己倒先被淘汰。最好是一把抓住他持枪的手,举向天空——可周侃如不正是朝天开了一枪么?事实证明,目瞪口呆和无所作为正是最有效的。周侃如举着枪的手放了下来,与此同时,教练的手也猛地紧按在枪上。

其实按不按已无所谓。枪已是空枪。教练一把抓住周侃如的后领,把他拖离了射击区。

周侃如不挣扎,脸带微笑地迈动双腿。因为他很配合,看起来他不是被拖离射击区,而只是被带离。

条凳上这时才大乱。尖叫声一片。立即那里就空了,如鸟兽散,只有一个小嫣瘫软在地上。她晕过去了。

第二天,单位一半多的人没来上班。坚持到岗的也都先打电话核实过周侃如去没去。据说,周侃如前四枪竟然全部中靶,甚至还有两枪正中靶心,即使他最后一枪是零环,他的环数也在所有人中名列第一。要知道,手枪是真的不好打。

选自《大家》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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