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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缺席者

2018-12-19李秋沅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11期
关键词:汗毛陈老师作弊

李秋沅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幽幽亮着。

一阵倦意涌来。我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回来。

抿了口咖啡,看着屏幕上与我若即若离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

今天,我见到她的照片了。她穿着校服,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咧开。她笑着,但又十分拘谨,只憨憨笑着。如果她走在人群中,肯定没有人会注意她。但一周前,她做了件事。现在,全城人都在议论她。

议论她——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我见过她吗?”我问佳吉老师。

“见过的,但您不一定记得。”

“哦?”

“上个月您到学校里做讲座,初二年级的孩子都去听了。她肯定也在场。”

我看着佳吉老师递给我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憨憨地笑着。镜片后的眼睛,茫然看着镜头外的世界,似乎看到了一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轻轻抚摸照片,抚摸照片上她的脸,抚摸她那没有温度,没有血肉,只是憨憨笑着的脸。

我把照片还给佳吉老师。照片从我的手中离开,她印在我心中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只有她憨憨的笑留下了。

她憨憨地笑,扁成照片,而后,又抽象成一个憨憨笑着的符号。

过不了多久,这个笑着的符号也将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吧。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幽幽亮着。

我不能停止敲击键盘。那一个个黑色的字符,是我与她的联系。

在跳跃的字符中,我真的看见她的浅影,怯怯的,若隐若现。

“很多人指责你。指责你抹黑了学校。指责你让一个无辜的老师背负愧疚。”对着我自己敲出的字符,我说。 字符中的她很紧张,也很惊慌。

“但是,无所谓了。孩子,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又抿了口咖啡。

她稍稍放松了点。

“阿姨,我能看看你写了什么吗?”她腼腆地笑。

我停止敲击,光标在屏幕上定格跳动着。她认认真真地,看了我所写的东西。

“你好,缺席者。”她诺诺读着,“缺席者……缺席者……”

“我叫严小华。”她认真地说。

“严小华? 好的。”我删除了“缺席者”,把标题改写为“你好,小华”。

“哦,不。阿姨,你写‘缺席者,挺好的。挺好的,不用改。”她赧然一笑。

我又把标题改了回来。

“我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她抬起头。

“是的。”我点点头。

“那我现在怎么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是幽灵》里的说法, “书上说,如果你在人间忘了某件事,死后就会变成幽灵。只有你记起那件事,才能去你该去的地方。”

“哦。”她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忘了什么呢?”她托着腮想。

我敲着键盘,屏幕上的字符越来越多了,而她的形态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阿姨,您来我们学校做讲座时,我就坐在第一排中间,怕您提问叫到我,所以,一直低着头……”

我蹙眉,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心底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

“啊,我记起来了。结果,我还是注意到你了,然后请你发言。”

“是的。”她局促地坐正了,“我不想引人注意,我不想当众出糗,可我越害怕的事,总越会发生,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记得那个目瞪口呆的女孩,尴尬地站着。全场哄堂大笑。然后她坐下了,头低得更低了。而在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内疚了。她低着头的模样,啪地印在我心底,但那痕迹很快就被其他东西抹去了。

“我忘了件什么事呢?”她轻声说,扶了扶眼镜,“我老忘事,从小就不聪明。我知道的。”

我没看见她鼻梁上架的眼镜,但她触碰得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聪明?”

“当然知道。比如说,我得背很久,才能记住那些需要背诵的课文;一道数学题,别人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我得想好久。我最怕看见数学题了,做梦都常梦见解不出。”

“你觉得困难,其他的同学一样会觉得难呀。”

“嗯,有的同学和我一样……但很多同学都比我聪明。他们学得很快。在小学时,老师常常表扬我,因为我的字写得漂亮。可上了中学后,我的字写得再漂亮,也没有办法把题目答对。”

“你很在意老师的看法,很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也不是非得得到表扬。小时候,把老师当神一样看待,上初中后,就没有小时候那么怕老师了。但是,还是怕老师的。

“怕老师超过怕死?”我随口说出这句话,想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在她面前,我不太敢提及“死亡”。

她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低头很认真地想。

“请告诉我,什么是‘死?”她看着我问。

我的心怦怦跳着。我回想自己小时候对死亡的理解。在记忆中,我害怕黑暗,害怕独自一人待在空屋子里,害怕迷路……我害怕“恐惧”本身。但是,“死亡”并非我所能理解的事情。因此,我害怕具體的“恐惧”,甚于害怕陌生的“死亡”。

“我知道你们大人怕死。特别是老人,最怕。每次去奶奶家,奶奶总唠叨着盐不能多吃,油不能多吃,饮料不能喝,罐装牛奶也不要多喝,都不健康。奶奶天天吃红枣吃黑木耳,她说这样才能长寿,活得长。”她笑了,很开心地笑,那是孩子才有的纯粹的欢颜。

“奶奶养生,没有错呀。”

“是没有错。”她收起笑。

“奶奶最恨我不吃早餐。可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特别一到考试,早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使吃下去,到了学校也很有可能呕出来。”

“为什么吃不下?”

“妈妈带我看过医生,结果什么病也没有。就是紧张的。晚上熬夜写作业、复习,肝火太旺,所以胃口不好。”

“中学学习很辛苦。”

“嗯。”她点点头,“从小到大,一直都累着,反倒也都不知道自己累着。大家都这么累着。”

“那能不能不累着? 累了就休息。和老师说一下,少写点作业。”

“哦! 怎么可以! 不可以的。写完作业,然后老师上课讲评。如果不写作业,那么上课的时间也浪费了。不能不写作业的。”她有点激动,仿佛在责备我不可理喻。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电脑上的字符越来越多,她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密布的青春痘了。她脸上的痘痘很多,不仅仅在额上,在两颊,在下巴处,都有红肿的痘痘。

“痘痘很多呢,得去调理下。”

“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她笑了,露出可爱的虎牙。

“哦? 近视得厉害吗?”

她点点头。“厉害。”她说,“现在近视都快六百度了。”她吐了吐舌头。

“可能还不止这个度数。这副眼镜是寒假才配的,刚开始看得很清楚,可看着看着黑板就又模糊了。我不太敢和妈妈说。我怕她生气。其实我也不想近视得那么厉害,可度数加深得太快了。妈妈一着急,就生气,骂我不爱护眼睛。”

“你每天做那么多作业,复习那么多书,用眼过度。真不能怪你……”

“妈妈还担心我长不高,太矮。她自己就不高,所以,很担心我以后和她一样,成个矮胖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的确不高。

“你妈妈希望你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呢。”

她撇了撇嘴,表现出不屑的模样,但随后又羞怯地笑了笑。

“她才不希望我漂亮呢。妈妈觉得女孩子只要爱学习就行,爱漂亮是不正经的。我的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从小到大,买的都是式样很古板很老土的。所以我干脆连周末在家都穿校服,过节也穿校服。”

的确,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也是一身校服。

“阿姨,我真的太爱漂亮了……有件事,让我一直很苦恼。”

“能告诉我吗?”

她又托了托眼镜,看着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支支吾吾。

“说吧说吧。”我催促。

她慢慢卷起自己的校服裤腿,将脚踝和小腿裸露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看她的脚踝和小腿,又纳闷地看了看她。

“怎么啦?”

她快速放下裤腿,坐好。

“你没看出来吗?”她惊讶地问。

“看出来什么?”我刚才仔细看过她裸露的小腿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脓包呀伤疤呀之类的东西呀,再正常不过了。

“汗毛啊! 您没发现,我的汗毛很长吗?”

啊! 我呵呵笑着,伸手想再拉拉她的裤腿看看,被她咯咯笑着躲开了。

“我怕同学们笑我呢! 所以我夏天也穿长裤。”

“你们居然会介意这个?”

她狠狠点了点头。

“有人笑过你吗?”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闪烁了。

“腿上长那么多汗毛,像男生一样,太丑了。一开始我也不介意,六年级后,就有同学开始笑话我了。上了中学,一听到男生女生议论谁谁谁的汗毛长,我就躲开……我那么爱漂亮,是不是很不好? 可我真的很苦恼。最怕夏天上游泳课,每次上课前我都睡不好。”

我上前抱了抱她。

她只是个影子,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抱住。

我看着她,拉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接着,撩开自己的长裙,露出脚踝和小腿。

“小华,你看看,阿姨的汗毛也很重。有的人汗毛重,有的人汗毛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为这事,你那么焦虑,告诉过妈妈吗?”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能和妈妈说的,她肯定又要骂我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面前,这么长时间,规规矩矩地,直板着腰,肩膀一直是僵直着的。看得出,这是她的习惯姿势。

“孩子,如果我是你妈妈,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事严重得让你睡不好的话。”

她眼眸亮亮地看着我。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一把剃毛刀就可以办到的事。问题不在汗毛上,而在你自己。如果你足够自信,就不怕别人笑话。如果暂时无法面对,那就先允许自己软弱一下,用用剃毛刀,让自己和大家一样。”

“是啊……和大家一样。”她的眼眶红了,僵直的肩慢慢松垮下来。

“其实,漂不漂亮倒是其次,最要命的是,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别人拿不一样的眼光看我……”她缓缓地说。

“你发生意外后,你的父母一直接受不了这事。他们去责问学校,还差点打起官司来。”

我发现她哭了。她没有发出声音,但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水龙头般流着。

“我在天上,看见他们哭了。我好难过……爸爸妈妈很疼我。特别是爸爸,从来不打我。妈妈在我上小学后也再没打过我。

“但有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时我还没上幼儿园,成天玩。有一天,邻居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哥哥到家里来玩,玩着玩着,小哥哥就拿出纸笔,写起字来。他走之后,妈妈搬了張小桌子在我面前,让我也学着握笔。可我怎么也握不住。我嬉笑着,把笔当玩具玩。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大声吼我,很凶很凶地硬把笔塞我手中,然后凶凶地握住我的手,拖着我的手写字。我害怕极了,大声哭起来。她放下我,狠狠打了我。我永远记得她说的话: ‘如果你不好好读书,就狠狠打! 打死你! 听到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凶我的样子和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有时做噩梦还会想起来。我当时伤心透了,觉得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没有了。我好害怕她从此就不要我了,真的害怕。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长大后,如果考试没考好,我就会心慌,觉得世界塌掉了。”

她不哭了,却还在发抖,我怜惜地又抱了抱她。虽然,她只是个影子。那么小时候的事情,她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妈妈吓唬她的话,她居然句句当真,扎进心里。

“小学时,我读书读得很好,初一时,我也读得很好,一直是班上前几名。可是,到了初二,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绩一下子掉下来。我很着急,妈妈也着急。妈妈着急,就骂我,给我报补习班。我去补习,成绩还是没有好转。妈妈就继续着急,继续骂我,然后换补习老师。爸爸也着急,但是他成天忙公司的事情,没时间管我。妈妈管得严,就让妈妈管了。

“学校老师也抓得很紧。每天我六点起床,晚上很少十一点前睡觉的。如果遇上考试,那就得超过十二点了。爸爸看我那么晚睡,会舍不得。可妈妈不会。她觉得做学生,就是得辛苦读书。中考很重要。从我一进初中开始,他们就念叨着中考的事,他们说,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那就很麻烦了。我不知道很麻烦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不能让这个麻烦发生。我必须考上。

“我很努力地学,但是,成绩还是掉下来,我看着其他同学一个个追上我。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些学霸,放了学还能踢球打篮球,玩得尽兴一身汗地回家,可考试照样轻轻松松地拿高分。理科对我来說,实在是太难了。我花了好多时间做数学题。学校的、补习班的数学题,我做了好多。可还是一次次地错。

“那天,我踏进考场——”她完全平静下来了,缓缓地说。

我的心一紧。终于,我们还是谈到了那个时刻。

“我踏进考场。那是全市的质检统考。第一场考的是语文。语文是我的强项,但这一次,我心里实在没有底,我的复习时间全给了数学。监考陈老师很温和,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也喜欢她。考场在教室,课桌里,就放着我的课本。一看考卷,我就慌了。里面送分的默写题,我明明已经背过,可那时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糟了,会考砸的! 我的心又慌跳起来了,世界摇摇欲坠。我背过的,我甚至记得它在课本的哪一页上。就在那一页纸上,我还在那段话上画了重点线。它就在我的课桌里躺着。我把手放进课桌抽屉里,才一摸,就碰到了语文课本。我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就一眼! 这不算偷看不算偷看,我明明已经背过的,明明已经熟读的、应该知道的东西! 只要提醒我一个字,就一个字,我就能全部默写出来,全部! 我掏出书来,才低下头……真的,还没来得及翻开那页,来不及看一个字……我就知道我完了。陈老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作弊了。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但随后,全身的血液似乎就涌进脑门了。轰的一声,炸开了。我呼吸困难,喉咙里漾起腥味。

“‘你作弊了。我看见陈老师的嘴唇翕动着。我的耳边,全是血液涌动的声音,我听不清其他声音。

“她说这话时,我的手还没从抽屉里抽出来。

“是的,我一个字都没看到。但是,的确作弊了。

“陈老师将我的考卷没收了。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我很害怕,非常害怕。我仿佛又回到小时候。

“‘狠狠打,打死!我听到那个声音。

“世界崩塌了。没有人能够救我。没有人。

“陈老师对我说:‘这是全市统考, 这么重要的考试, 你还作弊?

“我呆呆地看着她。世界已经崩塌了。没有人能够救我。没有人。

“我作弊了。在重要考试中作弊。这是第一门,我最拿手的语文,是零分。那接下来,我还考什么? 哦,不,根本不需要考试了。我是一个作弊的坏学生。坏学生啊坏透了,没救了。

“我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有当过坏学生。而现在,我就是坏学生了,比那些考试不及格的差生还糟糕的坏学生。我丑我汗毛重,现在和这事相比,简直就不是事了。作弊,我的天啊,作弊! 天啊,全市质检统考,这么重要的考试,我都敢作弊,那从前的大考小考,岂不更可以作弊? 所以我从前的好学生形象,也都是假的。假的!我是一个骗子,一个糟糕的骗子! 坏人!

“我抬眼看着陈老师。哦,她也看不起我了,你看,她现在连多看我一下都不愿意。她,温柔的陈老师,我们大家都爱的陈老师,她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心发凉了。

“哦,不仅仅是她,全班人,全校人……哦! 还有爸爸妈妈。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了! 我太罪过了。不配活! 不配活!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里。一个亮剑般亮闪闪的念头。我的血液忽然被这念头燃烧起来。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只有这样,我才能抵了罪过,重新成为我本该成为的人。

“我站起来,冷静而温柔地对陈老师说:‘老师,我要上厕所。

“陈老师只瞥了我一眼,就又把眼睛移开了,她说:‘去吧。

“哦,她不想多看我一眼吗? 如果她能够注意到,我如此温柔而歉意地看着她,她会原谅我吗? 会的,那样,她就会想起我的好了。她会在我死后哭,说道:‘小华是个好孩子。哦,她会为我哭吗? 我走出教室。我发现自己落泪了。我被自己一路的联想惹出眼泪。

“我走上五楼,爬上阳台的扶手,跨坐着。

“早晨十一点的太阳好刺眼啊。在爬上阳台扶手的一刹那,我害怕了。随后我便嘲笑自己。怕什么呢? 不就是害怕掉下去吗?而我很快地,就必须掉下去了。

“我坐了一会儿。我想象着,这个举动之后,所有人,将不再计较我是个坏孩子,不再计较我作弊,不再会拿不一样的眼光看我。所有人,也许,会说:‘她没有作弊, 她, 是个好孩子。哦, 好孩子……

“然后……我就让自己掉下去了。

“我是个——好孩子。”

……

她的脸上,露出那么平静的表情。这表情让我骇然。

“为什么,你情愿死,也不愿意面对作弊后的一切?”

“因为,掉下去之前的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但是知道作弊的后果是什么。爸爸妈妈不会原谅我的,我给他们丢脸了……我害怕。我害怕所有人笑话我,害怕成为一个被孤立的坏孩子,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让老师同学用那种不一样的眼光看我。”她眼眸深深地看着我,慢慢低下头。待她重新抬头时,我忽然发现她眼眸里,闪现出超乎她年龄的沧桑,周身的轮廓散发着幽幽的光,眼前的她,不再像个懵懂的孩子了。

“阿姨,您还没有回答我……”她看着我,“您知道,什么是 ‘死吗?”

我怔怔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的……”她喃喃道,“现在我知道死是什么了。”

她看着我,眼眸中的黑瞳如深海中的漩涡,我的心跳得很快,一阵眩晕,我陷入她眼眸深处的影像之中——我看见,娇弱的陈老师冲出教学楼,试图将她碎裂的躯体抱起来,还未站稳,沾了一身血污的老师便晕了过去。我看见闻讯赶来的小华父母,痛哭着跪坐在她的身边,不许别人靠近……我看见她轻飘飘地脱离躯体,朝头顶炫目的光而去。在光之中,借她的眼,我看见她未来的人生如万花筒之中诸多虚影璀璨绽放,每一道虚影之中,都有她不同的人生影像,似拥有无限可能———她是医生、是教师、是办公室文员、是工程师、是科学家,甚至也是作家……她披上婚纱,有了所爱的人,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甚至还看见她的孩子,也有着像她一样圆圆的脸。而她的父母,拥着她和她的孩子,尽享天伦之乐……

她含着泪笑了:“我是去过死地的人,阿姨,让我告诉您,什么是死。您写得对,我是缺席者。是的,缺席……死,是最无法挽回的缺席。我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看不见父母,看不到这世间的一切,我把原本能够得到的东西,生生剥离。更可怕的是,死,给我身边的人,带来无法弥补的缺失和悲伤……”她说不下去了。

在她的瞳影浓雾中,我看见她的父母悲痛欲绝,一夜苍老;我看见陈老师因愧疚而选择永远放下教鞭,黯然离去;我看见同学们那困惑伤感的目光,灼痛教室里永远缺席的空位。

莫大的悲哀袭上我的心来。

踯躅于生死之间她看明白了“死”,却付出了“生”。

“我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你面前了。我在找一句话,一个月前,我听到的那句话。”她说。

我看着她。

“一个月前,您在讲座上,这么说过:‘每个孩子,都会有鬼使神差做错事的时候。我理解并宽恕每个犯错的孩子。如果想与大人的世界交流,请给我留言。”

我看见忧伤,慢慢爬上她的脸庞。而她的身形,在我面前慢慢隐去。

“阿姨,让我活过来,在您的文字中,答应我……”

一阵心悸,我想叫住她,却无法动弹。我猛地一搐,惊醒了。

黑暗中,电脑屏幕的荧光,幽幽亮着。电脑桌上,一杯咖啡已经冷了。

“好的,缺席者,我答应你。”在黑暗中,我说,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冷咖啡喝下。

(2017年,连续听到三起青少年跳楼事件,最小的孩子只是个小学生。我难以想象,这些孩子居然就如此轻率地处置自己的生命。这些事件,离我们如此之近,我们不能再以鴕鸟的姿态闭眼无视了。我询问了几个中学生对“死亡”的理解。这几个孩子都对我说,对死亡,他们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在他们自小到大所看的电视剧、动漫剧中,那些中枪中弹中剑的死亡轻若鸿毛,而诸如三生三世、轮回之类的剧情也是娱乐剧一大卖点。他们不害怕死亡。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是,一些具体的恐惧,如作弊后果恐惧,如考试恐惧,对他们而言则是具体而刻骨的。为此,我杜撰了故事,杜撰了与这个因作弊而自杀的孩子的对话。愿所有不该逝去却逝去了的孩子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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