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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语言,及其幽灵

2018-12-17李海鹏

红岩 2018年5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幽灵王家

李海鹏

2014年夏,在谈论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名作《山楂灯笼》时,王家新曾对希尼借“山楂”这小小意象而传达出的精神强度赞赏有加:“它有别于当今世界上任何宗教狂热和意识形态高调,但也正是这种为‘小人物点起的灯笼,使我们有可能在这个狂热的时代保持清醒和自尊。”①事实上,不仅限于理念层面上对“小”保持关注和欣赏,在近些年的诗歌里,王家新也躬身实践了这样的抒情姿态和伦理选择。且不说更早的、写于2004的《田园诗》中被送往屠宰场的“羔羊”(这样的场景仍然略显特殊),在近两三年内,极度日常可见的“小事物”,比如家里喂养的兔子、小仓鼠等,屡屡见诸其笔端,不言不语,却往往与抒情主体之间形成某种参照:

有时我一连数日埋头写作,不曾下楼,

但那条街仍在那里,拉开窗帘,啊,下雪了——

那一瞬,好像就是上苍对我们的拯救!

那一瞬,连我们家的小兔子,也和我一起

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这条街》

为读者所熟悉的王家新的“雪”,再次落在诗人的诗里。“雪”对于理解王家新诗歌的重要性,也已经无须赘述。然而有趣的是,以往的好多诗里,无论是《瓦雷金诺叙事曲》《帕斯捷尔纳克》还是《尤金,雪》,等等,诗中的抒情声音总是峻急、高昂,一切苦难与救赎,都由诗人独自承担与迎接。借用《尤金,雪》中的诗句来说,似乎在那时,这些“小事物”“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也正因为此,那个“在深夜独自写作的人”一直是我印象中王家新的诗人剪影。在这节诗里,诗人依旧“一连数日埋头写作”,但当由“雪”所隐喻的救赎时刻悄然降临时,这救赎的迎接者,不再是诗人自己,他的身边已俨然多了一个崭新的、小小的伙伴!

一次外出,深夜归来,诗人看见了几天前,自己为搬进新家而买的相思梅和向日葵,于是,在对这两株小植物的注视中,“写诗的理由”再次降临。然而王家新对它们的书写,并不局限于它们本身,正如对兔子的书写实际上勾连于救赎:

没有任何生命像它们这样

哀悼太阳的离去

而我,也难以入睡了……

——《深夜归来》

在《这条街》里,诗人与“小兔子”一起迎接“雪”的降临;而在《深夜归来》中,诗人则与“向日葵”一起承担黑夜,等待黎明。经由这些观察,我们有理由相信,近些年里,诗人不再孑然一身,一个强大的主体性变得柔软,变得温和(但并不降低精神强度)。由“小”所隐喻的日常生活,渐渐被纳入诗歌语言之中,成为其承担与救赎的共同参与者,诗歌的抒情声音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可以说,王家新近些年的诗歌语言,越发亲近、拥抱日常语言,用他自己的话说,获得了“化繁为简”的能力,而如果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便是“我要对语言有所说,我就必须说日常语言”②。然而真正重要的是,这样的语言意识、语言选择,实际上应和着王家新近年的诗歌伦理抉择与调整:与主体拉开距离,亲近他者的世界。对于当下语境来说,这样的抉择与调整,其敏锐性和重要性,恰如吴晓东所说:“王家新近年来的诗中也常常写一些日常性的场景,我觉得这种生活性场景更有美学的光芒,同时也是审美与伦理的一体化……表现出重建生活伦理承担的勇气。”③

而与此相关联的,是王家新愈来愈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由一个自我的世界“进入到真理和存在的多样性中写作”,更开阔地表现了他的视野,但也更深刻地折射出他的内在争辩和隐痛,如他近年所写的重要组诗《旁注之诗》(2016-2017)的最后一节:

巴赫《赋格的艺术》

在这令人痛苦的世界上,

我们指责不该有这样超脱的艺术;

可我仍忍不住去听,

当我几乎是含着泪,缓缓驶过

垃圾成山、孩子们痴呆相望的城乡接合部,

进入我贫寒而广阔的国度。

张枣在谈论自己诗歌的古典性时,曾表达出一种深层的内在关切:“我试图从汉语古典精神中衍生出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的诗歌方法。”④而余旸对此的分析则极具穿透力:“他对‘传统的借用更强调了一种与日常微妙相关的新的语言风格的可能性,其中无疑隐含着针对现实话语秩序的抗辩。”⑤

近些年里王家新关注当下日常生活,实际上同样有抗辩色彩(这也延续了他以往的写作),但并不是以“唯美启示”这种充满隐幽性的方式。如果做个总结,近些年的王家新试图书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创伤启示”。也就是说,虽然在这些近作里,王家新亲近他者,以日常语言进行言说,抒情声音因此温和舒缓了许多,但这并未降低诗歌中抒情主体的痛感。即使在书写日常生活中一些可见的唯美时,王家新也并未忽略这唯美背后所隐藏的残酷,比如他笔下的“青年扎加耶夫斯基”:

祈祷,祈祷,

但他发现他自己也可以写祈祷词。

(比教堂里的更好!)

祈祷,重新祈祷,

但他发现他更想赞美一个

嘴唇鲜亮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这就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开始。

不过,一旦他真的这样写起诗来,

他还发现他必须忍受住

死者每天每天对他的嘲讽。

——《青年扎加耶夫斯基》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是17世纪荷兰风情画时期大师维米尔的名作,托多罗夫在其《日常生活颂歌》中深入研究了这一时代荷兰风情画的精神内涵:讴歌日常生活,肯定人的价值。然而在王家新这里,“日常生活”并非一场颂歌,而是一场抗辩,是对人类精神创伤的揭示。对于扎加耶夫斯基来说,也同样如此。其中文译者李以亮将其创作主线概括为“以对不合理社會制度与秩序的反抗始,到与世界和上帝的和解终”⑥,王家新无疑也最看重这一点。实际上,如果我们对王家新的作品足够熟悉,就会从这首诗的最后两行里看见一个幽灵,一个由他亲手塑造出的布罗茨基的幽灵:

但是,在你睁眼看清这一切之前

你还必须忍受住

一阵词的黑暗。

——《布罗茨基之死》(1996)

相似的句式、语法,在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的意义上最能说明问题。布罗茨基毫无疑问也是极具“抗辩性”的诗人,冥冥之中一定加入了“每天每天”的嘲讽者的行列。通过这些文本的对照,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说,王家新近些年作品中的日常语言背后,仍然暗藏着他诗学、伦理上一以贯之的东西,在九十年代“告别革命”的语境里,它是一种显性的承担与创伤之物;而在近些年里,一切更加晦暗不明,对于王家新来说,除了要去“忍受”,还必须有能力去“发现”忍受的可能性何在,在这个意义上,《青年扎加耶夫斯基》中的两个“发现”不可忽视。其一,是“发现”日常语言,其二,是“发现”其背后所隐藏的幽灵。这样的语言意识实际上折射出了他对时代变化的敏感与关切,而且至关重要的是,幽灵的存在,则证明了,不论如何变化、调整,王家新作为一个诗人,始终有着他看世界的独特感受和眼光。

近些年的王家新确是一个擅长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幽灵”的诗人,即使是在海南岛上喝一口沁甜的椰汁时,也揪心于其中隐喻的汉语之痛:

是的,那时我们都曾使劲地吮吸着,

而不知道这就是“汉语之甜”

以及一个母亲的

忍受。

——《椰汁颂》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德?塞托在论及日常语言时曾说:“既然我们无法‘脱离日常语言……只剩下这样一个事实:即在自身之内而非之外成为陌生人……”⑦在王家新这里,“幽灵”便构成了日常语言的“陌生人”,然而进一步需要辩证的是,对于王家新来说,这日常语言中的“幽灵”,对于每一首诗来说是陌生化的存在;对于他自己,却又无限熟悉,有时是李白的“幽灵船”,有时是死去爱兔返回的幽灵,有时是在韩国乡间的“一碗米饭”,有时则是自己过世不久的父母(如《黎明五点钟》《告别》等诗)……但无论如何,王家新在日常语言中不断寻找到的幽灵,让我们相信,他依然是曾经那个极具存在主义意味的诗人,在对现实极具痛感的承担与守护中等待救赎,在日常生活中写作,并携带着创伤的印记,与日常一起抵达存在之境:

昨晚错过看血月亮了——

昨晚八点四十分,那痛苦的加冕……

只是在今晚,在我家的阳台上,

我看到她仍带着一圈红边,

好像那是来自她自身的发光

是来自中心的一个重创

渐渐扩散到边缘……

这样的月亮,不知李白或張若虚

是否看到过。

——《血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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