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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诗集

2018-12-17王家新

红岩 2018年5期
关键词:大海

王家新

在你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写,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2018.2.18

致我的金银花

从春到夏,甚至到初秋

在我乡下房子院子的墙头上

它都在不断地盛开着

那时每到夜里,我都从屋子里出来

呼吸它盈盈的香氣

(在我喜欢的女人身上

也带着这种芳馨!)

现在我已不住在乡下

我的院子也几乎完全荒废

(一个又一个夏天的雨水

使满园的野草疯长)

但我仍不时到那里去

为了那一缕幽香

——我呼吸着它,它就在

我头上的星空中绽开

我呼吸着它,我就想起

它的另一个学名“忍冬”

当然,还有冰雪,

还有狂风,还有那个

从我这里永远离去的人……

2013.8

里斯本之诗

1

鸽子在窗台上嘀咕

而光和空气的黎明之诗

透进临海山坡的每一条小巷

里斯本看上去很单纯

不如佩索阿的一首诗复杂

里斯本的蓝

像丝绸一样飘拂在

每一个游客的肩上

2

在罗西乌广场,在市中心

你第一次见到盛开的蓝花楹

而在中世纪,这里曾一次次

架起宗教裁判的火刑堆

当那带着淤伤色的淡紫花瓣

轻柔地落在你的咖啡桌上

在这散开的香气中,你还能

闻到那烧焦的皮肉味吗

3

夜,推开旅馆的门

小圆桌上多了一瓶葡萄酒

一束花,和一张生日贺卡

我要过生日了吗?是的

我只是在刮胡子的时候

才多看一眼自己

我们在他人的祝福中

才想到要加倍地归还

4

朗诵会上,飞进了几个

不知从哪里来的蚊子

像是不出声的幽灵……

我当然听不懂葡萄牙语,但我

能听懂窗外大教堂的钟声

就在这荡起的钟声中

卡蒙斯①扬帆远去

成为另一个,成为自己

5

行程匆匆

蓝花楹还有最后两天花期

我们都看到些什么呢?

忽然想起里斯本大地震

已有两个多世纪了

国王的铜像早已再次耸上广场

但佩索阿还在摇晃

摇晃出更多的假名……

上海普希金纪念碑

像一尊飞来石,耸立在

一个远离故国的交叉路口,

第一次去寻觅它时,出租车

绕了很久,像是某种迷失

最终把我们带到这里;

我们去时,街心小花园四周的烧烤摊

在细雨中还冒着滋滋的白烟,

人们以我们听不懂的上海话

问着价钱……

流亡的诗人,你孤独吗?

雨夜,我无法看清你那远望的眼睛

和石斧般的嘴角,

我只能用手触摸布满青苔的基座,

任一阵冰凉传遍全身……

而现在,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四周的酒吧也多了起来)

诗人,你仍在那里眺望吗

你还要眺望多久?

这里是上海,很少有人知道

你那被繁华掩盖的

刻在专制废墟上的名字,

也许,我们只能用更锋锐的汉语

才能再次把它擦亮。

也许,我们只能任其荒芜。

2016.2

深夜归来

为我们新租的房子

我买了一束素洁的花

(他们告诉我这叫“相思梅”)

和三朵金色的向日葵

然后我去外地了几天

归来,放下行李

相思梅开出了更繁茂的细碎白花

像是盛开在天使的怀抱里

而三朵向日葵——两朵

插在临窗柜子上的花瓶里

一朵倚立在餐桌上

都深深地垂下了头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夜里!

我开了灯也没有用!

没有任何生命像它们这样

哀悼太阳的离去

而我,也难以入睡了

我回到我的桌子前,我写——

我会写下去,直到血液涌动

直到哀悼者睁开泪眼

直到能有一道真正的光

在黎明为我们到来

2017.7.28

站台上的鸽子

站台上的

鸽子

你也起得这么早

像赶早车的上班族

像我,从灰色的杜塞尔多夫

赶往褐红色的萨格勒布

站台上的鸽子

你频频啄食在

匆匆的脚步和行李箱间

我们相互认识吗

但这一次我就是你

我们就是你——

在我青春的腹腔中

也曾发出这样的“咕咕”

站台上的鸽子

你以站台为家

你只听从那唯一的信号

你啄食我们的自由

我有什么可以给你吗

从我的中文行李?

但是对不起,我的火车要开了

再见,我的鸽子

再见,我的又要下雨的

杜塞尔多夫!

2017.10.11

如果

如果我沒有呼吸过成吨的冷空气

我也就没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

如果我不赞颂这冬日之光

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爱不比死更冷

它不会燃烧

如果路面上还未渗出白碱或霜粒

有一种语言就不会到来

2017.12.16

青年扎加耶夫斯基

祈祷,祈祷,

但他发现他自己也可以写祈祷词。

(比教堂里的更好!)

祈祷,重新祈祷,

但他发现他更想赞美一个

嘴唇鲜亮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这就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开始。

不过,一旦他真的这样写起诗来,

他还发现他必须忍受住

死者每天每天对他的嘲讽。

2018.1

随想录

1

多年来,我总是想起比利时根特城外

那座我旅居的窗口斜对的老式钢铁吊桥,

想起那辆在黄昏时亮起两团柔和车灯

从剪影般的拱形桥面上驶过的车,

而现在却是北京的深夜——

在深夜,那就是两道长长的雪亮的车灯了,

它似乎仍行驶在无人的街巷和荒野中

为我搜索着更广大的黑暗……

2

圣彼得堡的桥,阿姆斯特丹的桥,巴黎的桥……

阿姆斯特丹的桥上一位挎雨伞的女士

从亢奋的鸽群中匆匆走过(她好像

刚刚给一位穷画家当模特回来)

巴黎的桥上风有点冷(别的我就不说了)

而圣彼得堡的桥,伸向茫茫白夜的那座桥

因为“生活与艺术之间古老的敌意”①

我愿以我的一生从那上面走过……

2018.1

初到石梅湾

——给夏汉

好像我们都被什么跟踪着。

我们放下行李,便在房间里谈论着

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

好像愁眉首先需要舒展。

我们一路谈着,来到海边。

当微风吹来,我们的谈话在海滩结束。

一切都过去了,这是苏东坡

曾眺望的海,也是我们将投身的海。

北国的风沙,中原的雾霾,

我们都经历了那么多,但此刻

让我忍住内心的战栗。

我们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可供抬头远望。

2018.3.23 海南石梅湾

椰汁颂

海口,藤萝下的民宿小院。

抱着一个刚从树上

砍下来的椰子,你用吸管吮吸着

并像婴儿一样笑了。

你的笑,把我也带回到小时候。

是的,那时我们都曾使劲地吮吸着,

而不知道这就是“汉语之甜”

以及一个母亲的

忍受。

2018.3.25

野海滩

——给一文,并感谢她的导游

这不是“金沙滩”,也不是

“银沙滩”,来这里

你甚至需要像先民那样手挥镰刀

从丛林中砍出一条路。

在这里大海放牧着它的野马群,

而漫卷的海浪从礁石上退下时

像是一群小魔鬼在笑。

多好啊,在这里我才听到大海的轰鸣,

而小螃蟹急速地钻进洞中;

在这里半截废弃的灯塔被冲上岸来,

而在涛声漫过的礁石上,

我们甚至发现了一层晶亮的盐。

但是不会有任何路标指向这里,

这是托尔斯泰的海,尼采的海,惠特曼的海

而不是村上春树的海。

而我也不能不惊异,当我们

像迎面撞见一个秘密后又往回撤——

为什么别的海湾风平浪静,

而这里?这里一定还有着一个巨大的洞,

我们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2018.3.25

在石梅湾想起美国诗人吉尔伯特

大海有没有秘密?

大海的秘密是公开的秘密。

它的涛声灌满你的耳朵,

它的沙子,钻进你的牙缝和脚趾缝里,

它的苦涩而又野性的气息

留在你那远去的

爱人的腋窝……

大海有没有秘密?

那些亢奋鸣叫、俯冲的鸥鸟似乎知道。

那些纵情嬉戏的孩子不知道。

为此你离开故乡匹兹堡

前往希腊的帕罗斯岛和圣托里尼岛。

你和你的琳达,用松树间的一顶帐篷

岩石上支起的汤锅和平底锅

创造了一个伊甸园。

你们相互榨取,相互吞吃吧!

直到荷马和俄狄浦斯的太阳

把去冬泛绿的荒草烧焦。

而这是在中国南海,

我一来到这里,竟然就想起了你——

礁石上的塞壬在哪里?

所有爱琴海的风,如今在朝哪个方向吹?

什么也没有,但仍有隐隐的歌声。

如果我听到了它,吉尔伯特,

我也情愿淹死。

而这是明媚的南国的海,

它不同于北方海的阴郁、贫瘠。

在早上它向我展现一抹野鴨蛋的绿,

然后是知更鸟蛋的淡蓝;

而在正午的餐桌上,那掰开的大扇贝,

那潮水中隐秘的张合和痉挛!

它的椰子树,也不是萨福痛苦的竖琴,

每一棵都快被累累果实压弯;

它山间的任何岩石,都可以成为

一块压住涛声的枕头,

让一个流放者得以安眠。

而这就是现在的我吗?身体里带着

石头和积雪,从一个雾霾之都

来到这里,在退潮的午后

坐听孩子们齐声朗诵“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多动人啊!每一片鲜亮的大叶榄仁的叶子

都在微风中为我晃动。

海子去了,老吉尔伯特也去了,

米沃什留在伯克利山坡上的房子像一个空巢,

他的朋友哈斯夫妇停在家门口的车

贴了一张新的罚单……

而我在这里溜达,闲逛。

这是不知怎的就为我出现的美景,

像是一个“一丝不挂、除了首饰”的新娘,

令人心颤!但是我愿在这里溜达,

愿在这里度过一个荒废的夏天,

愿飞越千里万里,只为了手捧椰子时

那第一口沁入肺腑的甘甜。

我当然也愿有一所房子,哪怕它是空的。

我还要在这里写诗,写诗?是的——

如果它是我应该向生活交出的答卷。

多好啊,我们的石梅湾新娘!

我的嘴依然很笨,但是我们的灵魂

却要歌唱!当一位长发女孩

撩起粉红的裙子,用脚尖轻轻戏水

而她身后的椰子树、木麻黄树、棕榈树

一一“站在成熟的光辉中”①……

吉尔伯特,如果我们写诗,

就要“这么糟,这么棒”!

一点点接近巴赫的音乐。

只是,我的诗人,很快就是黄昏,

那颗金星已从海湾上空闪现,

让我又回到早年的眺望。

黄昏时水波喋喋,像是在交换唇语。

有人游向落日,似乎在游向永恒。

这是等待的时刻,如果我真要写诗,

那就坐在这里,等黑夜降临,

等人潮散去,像你,吉尔伯特,

与大海再次交换灵魂的荒凉。

2018.3.23-24,初写于海南石梅湾

——————

① 诗中的几处引语,除了这一句出自米沃什,其他均引自吉尔伯特的诗。

纽约的一间高层小公寓

那是多年前

朋友的朋友的一间高层小公寓

纽约第53或第57大街

(记得是单数,并靠着河边)

当我去时,主人到瑞士旅游

我在楼下服务台报了名字

就取到了我要的钥匙

美好的三天!清晨

我在阳台上眺望曼哈顿美景

伴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

而在夜间归来后

我甚至舍不得拉上窗帘

孤独、宁静和感激

让一个人拥有了整个世界

多少年过去了,我甚至忘了

主人叫什么名字

而只记得留下了什么礼物

感激?是的,有一天

当我离开这个世界

我也要把房间弄得那样整洁

并为未来的不知名的客人

在桌子上留下一本诗集

(如果还值得一读)

然后,当然,在经过服务台时

我也会留下我的钥匙

2018.4.8

记一个梦

是在昨夜的梦里吗,是——

死去的兔子回来啦

过去,它趴在铁笼子的栏杆上

激动地等着我去喂它

现在,是它在地板上无声地腾跃

(像是伴着一支什么乐曲)

并从墙角的废纸篓里

为我衔来了一朵花

一朵我从未见过的无色的花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们

就一起来到门前的山坡上

我的兔子似乎不明白梯田里都种了些什么

扭头对我张望,待我要开口

待我也要努力去看清什么

雾散开了,一片大海从山下展开

一片波光粼粼的银灰色展开

我在山坡上坐下来

我的兔子也跟着蹲了下来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棉花

而我的兔子在一边支棱着耳朵

我们,我们和我们的大海之间

再也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2018.4.29

席间

席间,人们不知怎么的

就谈起韩国诗人高银,谈起他的性骚扰案。

“唉”,有女诗人发出叹息,因为他的诗真好。

还有人谈到一些细节,谈到

那些肮脏细节的真实性

以及高银本人的辩白(我则想起

他的一句诗:“唯有悲伤不撒谎”)

难以置信啊,怎么会呢

这位“带鬼气的韩国诗歌菩萨”?!(有人

引用了金斯堡的赞语)

这时,桌边的一个人说话了:“别忘了,

他坐过牢,他坐过四次牢……”

而他这样讲后,他还没有讲完,一时间

人们都不说话了。

2018.4

麻雀啁啾

在我家厨房外的小露台上

天气好的时候,总会掠过几声麻雀的啁啾

这曾使我深感惊异

有几次,我们甚至还在窗台边对视过

它们飞来,蹦跳着,眼睛圆睁

似乎对我也感到好奇

然后一拍翅膀,就没有了……

我已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什么了

我甚至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这些小机灵鬼,它们没有鸿鹄之志

它们寻找的,无非是草籽,幼虫

或一点什么味道或讯息

但它们好像从我童年的那棵老榆树上飞来

它们飞来,三月和四月才真正变绿了

它们一再飞来,好像无论如何

在我们的生活中仍会有音乐响起——

这是多么好啊

我在我寂静的房间里穿行

伴着几声麻雀的啁啾

2018.5

观海

——给张曙光、冯晏、森子、邵勋功等同行诗友

从棒棰岛半山上遥望

海比三十年前更平静、更深远了

(其实那时我们看也不看

就欢呼着跳下去了)

好像是一幅幻境,很不真实

好像这海还在继续生长

远处,一只,两只邮轮

像白色的熨斗熨过

渐渐被一种深蓝、一片钻石般的光吞没

近处,在礁石上卷起的浪花

洁白,耀眼,又无声地落下

而更远处隆起的山峰,像是新生的额头

此时在替整个大海向落日问候

这是傍晚六点钟,似乎

一切比例、视力和调色板都不管用了

无人能够画出这样的海平面

也无人知道它深隐的痛楚、内溯的

回流和积蓄的力量

这样的海,只宜当我们变老

而又变年轻时观看

2018.7.6大连

记一场雨

雨,一场真正的、难得的雨

从清早到下午,给我的房间

带来昏暗和清凉

我干燥的心也再次湿润了

听着窗外那一阵阵雨声

我想埋头写诗,但又想出门迎接它

就像我再也不能错过什么

我终于撑起雨伞下了楼

和那一棵棵摇曳的树一起

走在这瓢泼大雨中

(这是重回儿时戏水的水洼中吗

那欢快的脚丫子的拍动!)

我甚至去游泳馆游了八个来回

边游边望向巨大的玻璃窗外

希望这雨不停地下

啊不停地下……

但是,当我回到家里

看到微信上传来的大量照片

看到郊外那些被淹没的桥洞和车站

推着自行车挣扎的下班族

我的诗写不下去了

转瞬间,雨声变成了抽打……

我的诗是写不下去了

(被冰雹砸烂的果园!)

而雨,仍在下

在某个已不存在的屋檐

在我们的遥望、回忆和枯坐中

雨,仍在下……

2018.7.17

冰岛,给一位远去的女诗人

我从来没有去过冰岛

你突然的死把我的目光投向那里

我查看地图

但是有一种地形学更为神秘

一生中,你搬了五十次家

(“你不来与我同居”)

行走了六十个国家

而那个遥远的、布满冰川的岛国

成为你的第六十一个

这一次,你带上了你所有的行囊吗

俄罗斯的冬夜,做过你

带星星的睡袍

吴哥窟佛寺里的木鱼声

也曾舒展开你的眉头

但是星空仍在闪闪发亮

像是不朽的锁链

你身体中的那个囚徒,我猜

也快熬到了她的尽头

而这一次,你的机票买对了!

(纵然我又多么不希望!)

有一种跨越,自会找到它的跳板

有一种中断,而它只能属于

命运可怕的精确性

“死是一种艺术”——

普拉斯曾如是说,但是她未做到的

你做到了,你所有的航程

所有痛哭走过的道路

还有那可恨而又神秘的心脏病

帮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好像是在替我们探路

你做到了,从此我就只能绕着那里走

安息吧,现在你伤痛的身体

和你热爱的那些魂灵

处在同一张雪的被单下了

(“脸上带着大火烧过后的平静”)

前行吧,在那大西洋与北冰洋的交匯处

在挨近北极圈的边缘

在那陡立的、巨大的寒意中

你被围困了一生的灵魂

最终找到了一个出口

201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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