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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

2018-12-08王云超

当代教育 2018年3期
关键词:叔叔爸爸

王云超

第一章:垂杨柳镇

太阳出来了,街道上尘土飞扬,人声杂沓。那是垂杨柳镇施工队又在拆老旧平房了。

从前,垂杨柳镇的时间是雨中飞来的小小巧巧的玉鸟,它飞倦了,就慢悠悠地,落下休憩一会儿。

现在,垂杨柳镇的时间是一头顺着阳光进攻的鹰,它从刺目的阳光中袭来,让人措手不及。

对别人来说,垂杨柳镇只是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在地图上只不过是针尖那么大的一个点;可对澄音一家人来说,它却是自己栖居的故乡,这里有自己的老房子,有自己的宽敞院子,有自己养的会看家的老黄狗和能下蛋的老母鸡。只是到了如今,曾经熟悉的老房子换成了两把新楼房的钥匙,而拿到了新楼房的钥匙以后,澄音一家的心情并不好。他们怀念被风吹得噼噼啪啪地响着的对联和院子里飘溢悠远的芬芳茶香,以及门口有三颗垂杨柳的老宅子,宅子里有一架葡萄,葡萄下有一口大水缸,水缸里面有两三朵粉色的睡莲和几尾倏忽而逝的金鱼。

曾经的垂杨柳镇上是一个垂柳依依的好地方,尤其是垂柳那朦朦胧胧的碧色,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泽,那绿如云,如雾,如梦,如幻。随着潮水一般的飒飒声,岸上的柳枝轻轻扬起,是打开又合上的帷幕。柳树散发出一种微微发涩的清冽气味被风吹淡,濡染着灰瓦红墙人家贴着红纸黑字的对联。澄音喜欢在垂杨柳的绿色帘子下面走过来,走过去,乐此不疲。

现在的垂杨柳镇,很难看到垂杨柳的身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从澄音有记忆开始,爸爸就不停地给人家盖房子。爸爸是瓦匠,他会砌砖﹑盖瓦、抹灰。垂杨柳镇里工程队很多,就像是垂杨柳镇的化妆师,让垂杨柳镇的建筑立体起来。

拔地而起的楼房让垂杨柳镇换了模样,好像几年之间,垂杨柳镇长高了,红砖灰瓦的低矮房子被拆掉了,带有鸽子笼一般密密匝匝的楼房拔地而起。房子多起来了,人也就多起来了。这里既有原先垂杨柳镇的拆迁户,也有来自异乡的拖家带口的打工者,还有贷款买房落户此地的新居民,以及那一群群寻找机会却双目迷茫的盲流。

澄音看到过那些背着大包小包来垂杨柳镇的人们,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说话的口音和她不同,有的喜欢在锅里拼命放着呛人眼泪的辣椒和大把的花椒;有的喜欢烤肉串,再在肉串上均匀地放上一层孜然;还有的爱把大块排骨、土豆、茄子、胡萝卜、木耳、豆角、粗粉丝放在一口锅里一起炖。街上也多了铺户:门前固定有红蓝白三色的圆柱形招牌的美容美发店,贴着各种奇幻纹身照片的狭小黑暗的纹身店,还有三步五步就能看到的挂着“中国移动”蓝色招牌的手机营业厅点,等等。

澄音和爸爸买菜的时候,看到过卖菜人眼神一直,随即扭头,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看到什么。澄音看见就在自己身边,有一个矮个子的小男孩儿手里拿着又黑又长的镊子,去夹前面阿姨的手机。眼看着夹子已经紧紧夹住了手机,小男孩儿正在聚精会神地往外拽时。那阿姨突然摸钱包,手指便摸到了镊子!阿姨低头看到口袋里的镊子和男孩子的手,脸色难看极了,她一把抓住了镊子。随阿姨同行的叔叔才要说什么,后面几个胳膊上纹着纹身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围住了阿姨和叔叔,可是双方并不说话,双方对峙了一会儿,渐渐地,阿姨和叔叔的眼神开始躲闪了,两人悻悻转身,不再纠缠夹手机的事。男孩儿得意地收回了长镊子。男孩儿和男人們便走开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卖菜人继续问:“一斤半,五块八,行不行?”叔叔默默地付了钱。卖菜人摸着秤,想了一下,又安慰说:“这种事多得是,还是自己小心些吧。”叔叔和阿姨也不说什么,交完钱拿起菜就走了。

也有正经做买卖的男人每天骑着三轮车,带着女人来垂杨柳镇子上的车站,车上有几箱水果和一床被褥,到了门口,腰间挎包的女人卖水果,男人就在不远处的车站牌子下面,拉开一张写着困难求助的长方形的纸,纸上写着:

救救可怜的我吧,在这有爱的城市里,您们有幸福的生活,而我却有不同遭遇。我今年42岁,不幸患上重病“尿毒症”,医院建议急需动手术治疗,可是昂贵的手术费急需18万元,感谢当地政府和学校及亲朋好友和我自己的储蓄已得12万元,现还剩6万元。我只好前往各地向善心人士求助,请伸出你们的博爱之手,哪怕就一点儿爱心,处于生死边沿的我都万分感谢。

祝:好人一生平安,全家幸福!

用石子镇好纸,那男人便铺好被子,躺在车站牌子那里,就像是躺在自己家里一样,躺进被窝里。

等到晚上,人群散去,女人的水果卖得差不多了,男人再骑着三轮车带女人和空水果篮回家。第二天,两个人再回来。

垂杨柳镇的地下也有了微妙却深远的变化。镇子地上电线杆子一个接着一个,在地下还有看不见的粗电缆,它们是传输网络信号的电缆。连牙齿漏风的老奶奶们也知道,要想要小孙子小孙女乖乖回家,得有“外伐”。“外伐”就是“wifi”。

垂杨柳镇像是一位不太会打扮的小姑娘,她带有乡村的贫穷和审美,带有贫瘠和土气,而又兼具城市的冷漠和拥挤,房贵而路堵。它的繁华,多少带有些赝品的味道。

垂杨柳镇电线杆子上面,也被粘了广告纸,什么重金求子,什么刻证办章,什么饭店转让,什么房屋出租,什么公司急招,什么性病包治,什么包小姐,等等。澄音不知道谁是包小姐,她以为包小姐就是一位姓包的女子,她真奇怪,每次只留电话,那么一小张纸片,贴得满地都是,她也不说究竟有什么事,不像是寻人启事那样,说得清楚又明白。

澄音喜欢站在电线杆子下面,看着贴在上面的寻人启事,澄音不识字,爸爸就读给澄音听:

白闻樱,小名妞子,垂杨柳镇人,出生于2013年9月10日,失踪时身高100厘米,智力正常,无口音,右侧腰间有一个长方形的胎记。孩子记忆力很好,记得家住在垂杨柳镇,家门前有一片玉米地,夜里有车子的声音。父亲在2014年已去世,现在家中还有母亲,小妹。母亲已在刑警大队采集DNA血样入库。

失踪经过:2015年5月12日,他被一名每年来镇里流浪的30岁左右男性拐走。孩子失踪后曾在烟台出现过,沿街乞讨。该男子跟别人说是家里人不要孩子,就把她带出来乞讨了。

附言: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外面过得好吗?能不能吃饱、穿暖?你知道吗,妈妈和妹妹相依为命,苦苦寻找,一直等你回家!我们不会放弃寻找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希望你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妈妈跟妹妹的名字。

恳请各界爱心人士帮忙,如有知情者,请及时联系我们提供线索,我们必将重金酬谢,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那张纸被贴得很久了,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了,可还没有被揭下来。

爸爸说那个被带走的孩子肯定就在某一个角落,只是孩子的亲人不知道罢了。他指着地图告诉澄音,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相连,只要知道地点,就能找到那个孩子。不过,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了,一个人,无论怎样走,也无法走遍全世界寻找。所以,如果不知道孩子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就等于是大海捞针。

“是不是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澄音想起以前放风筝时,那只飘飘摇摇的蝴蝶风筝顺风飞走了,澄音一直想要找回来,却始终没能如愿。

“风筝这一剪,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咱们走吧!”爸爸拉著澄音的手往前走。

澄音回过头,看到,电线杆子上面的寻人启事,像是不耐烦一样,扑闪着松动的右下角,想要挣脱束缚,展翅高飞。

第二章:托付

澄音的妈妈去了那个叫做日本的地方,一年才回家一次,每次都会给澄音带回来散发清香的香皂花瓣。

澄音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她每次分别,必不会哭。只是她的长头发喜欢假装自己是一只黑色的章鱼,好奇地触摸妈妈的衣服,并贴在妈妈的衣服上,不肯下来。

澄音的爷爷奶奶现在住在大伯父家,要等到明年才回澄音家住。若是还能抽得出来时间,爸爸就会回家给澄音做饭;若是工程忙得很,爸爸就留给澄音一点儿钱,让她买包子、烙饼或烧饼凑合当饭吃。

因此,澄音就成了小朋友里的“大款”,口袋里装着厚厚一沓钱。澄音担心自己的钱会掉下来,所以玩着玩着,必要摸摸口袋,感觉那里面鼓囊囊的,这才放心地继续玩。

虽说有了这样的安排,澄音的爸爸仍旧内疚。久而久之,工友们也知道澄音爸爸的情况。爸爸的工友任叔叔说,自己的媳妇也来垂杨柳镇了,她有了孕,不过现在身子还不重,可以帮忙照顾女儿澄音,不如把澄音带到了自己的租来的房间里面,让她吃一口热乎的饭,睡一个好觉。爸爸却拒绝了,任叔叔才从家乡来,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还要租房子,不该麻烦人家的。

可任叔叔锲而不舍地说,一来二去,爸爸的心也就被说动了,他对任叔叔说:“我每个月给你们点儿钱,管丫头吃就行。”

澄音来过任叔叔的出租房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爸爸临走的时候,澄音噘着嘴撒娇道:“爸爸,我昨天玩得太累了,今天我要睡到晚上!你晚点儿来接我。”

爸爸瞪大眼睛嘱咐澄音:“澄音,你可要好好听任叔叔和阿姨的话,上次你自己偷偷跑到玉米地去玩,别当着我不知道,那可不是好玩的。”

澄音满口应允,突然想到,自己何曾偷偷跑到玉米地去玩的呢?

澄音才要说话,却不想旁边的人说了话。

“大哥,还真得麻烦您,先让我们家小任把孕妇枕给我带回来。我这肚子,昨天就觉得重,喘不上气。”任叔叔的妻子说。

“弟妹,让小任今天就把孕妇枕带回来给你。”爸爸又对任叔叔的妻子说。

“行,那我到了大哥家,就把孕妇枕给你先送回来。”任叔叔拉拉妻子的手。

爸爸已经看看表,点点头,急匆匆地推门,骑上了摩托车,摩托车的火嘟嘟嘟地震动着,像是巨人在打呼噜。

任叔叔坐上车,两人招招手,终于离开了。

天灰蒙蒙的,澄音和任叔叔的妻子站在门口,看到爸爸和任叔叔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不知为什么,澄音觉得眼睛有点儿跳,她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我昨天玩得太累了,今天我要睡到晚上!”

她吃完饭,就爬到床上,抱着毯子,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第三章:拍花子

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车子去得匆匆,窗户也是紧闭着的,那车牌的一角是翘起来的,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里面还有一块同样颜色的牌子。

黑色轿车的排气管喷出蓝青色的烟,在一排排的住宅楼之间的道路上缓缓行进着,留下的青烟,也随风飘散了。

再转几个弯,道路开阔了,车速也加快了。车子如同梭子鱼,两边的高楼变成了方积木,偶尔夹杂一些鲜红、灰白、天蓝和鸡蛋黄的色彩,那些高楼上方方正正的窗户像是方形的弹孔。

五岁半的澄音闭着眼睛,呼吸匀称而悠长。

澄音梦见自己站在厨房里,立在妈妈身边,妈妈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裙,在给自己做饭。小小的一口锅里,什么都有:土豆,海带,魔芋,鱼豆腐,鱼丸,蟹棒,肥牛,鸡翅,娃娃菜,菜花,木耳,芹菜,葱头,鸡胸,火腿,宽红薯条,萝卜,蘑菇,蒿子秆,牛板筋,肚丝,心管,鸡脆骨,鸡心,虾仁,鸡爪,香料,鹌鹑蛋,腐竹,豆腐丝,油豆腐,鱿鱼须,鸡胗子,鸭翅,猪蹄,腰花,生菜,培根,莲藕……

澄音禁不住咽下了一口口水,眼看着那颤巍巍的筷子夹着一大片汤汁淋漓的肥牛递过来,澄音张口一咬,那牛肉却不见了,锅也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自己倒是还在,在一个黑洞洞的剧场里,头顶是一束胳膊粗细的刺眼光芒。

那不是剧场的灯光,是从车窗射进来的阳光,车子一转弯,阳光正好打进来。颠簸的车子让她皱了皱眉,恍惚中想起自己是被父亲拜托给任叔叔夫妇俩照顾。

只是,这是什么地方?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在任家租赁的房子里,自己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呀。

不知为何,床在晃悠。

“还没醒?”男声开着车,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可女的立刻明白了。

“没呢,看她这口水流的。”女声抱怨说,却没有帮澄音擦拭的意思。

“这丫头心倒大!”女声娇俏地笑了。

“孩子嘛!”男声体贴地说,拿起右手边的半瓶可乐喝了一口。

澄音就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澄音可喜欢这位说话的任叔叔了,任叔叔永远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每次来必不空手,带着澄音爱吃的锅巴、薯片、酸奶、虾条。

“怎么挑来挑去,”女声顿了顿,“拍了这个‘花椒(被拐女孩儿)呢?”

澄音迷迷糊糊地,不想睁开眼睛。

奶奶说这就叫做“鬼压身”,听得见别人说话,就是不能睁开眼睛和别人说。

澄音的脑子沉沉的,一些飘絮一样的东西渐渐滤淸,一些光亮隐隐呈现出来。

那是在她才会走路的时候,她吵着闹着非要在外面玩,奶奶一生气,就对她说:“加小心,拍花子的(即人贩子)拍了去可不是好玩的。”

“啪”地一声,似乎是女子打开了小镜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脂粉的很浓郁的香气,“怎么不顺风兜个房东家的‘樱桃(被拐男孩儿)?”

“我告诉你说,”男声得意地说,“我告诉你说,越小,价越高。你猜怎么着?小的‘花椒养养,就忘了爹妈,能当亲生的养。大的‘樱桃,嘿,老爹老太(买家称谓)可不爱要,这有了记性,还不成天琢磨着怎么往回跑?”

房东家的“樱桃”……

越小,价越高……

樱桃?花椒?

小的?大的?

澄音听不懂,午后的阳光淡了些,澄音的脸已经不那么烫了。她很想喝一口水,可是她不敢醒来。

“嘿,你要带一个丑八怪,脱不了手,还不如拍个‘嫩藕儿(指好看的女孩子)!”

扑粉的声音停住,“你还挺有经验的嘛?”女声透着欣赏。

“这趟走货,就这‘嫩藕儿,咱们能得十个‘龙。”男声很激动。

“到时候给咱儿子买个能坐进去的遥控汽车。我看我姐姐家的孩子就有。好着呢。”女声轻柔了好多。

“真想抽根烟哪。”男人清了一下嗓子,声音里带有几分期盼和倦意。

“要不,你在车里抽一根?开着窗户放放气味?”女声试探地问。

“你还有四个月就生了,为了儿子,我还是忍着吧。”男声也温柔地说。

澄音听说过拐卖儿童的事情,却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遇到这种事。

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好玩,她有一种“终于让我遇上了”的刺激感。

可是下一瞬间,她又害了怕。听到熟悉的人讨论把自己卖掉,然后偷偷逃跑的故事,这件事确实让澄音有点儿伤心。

不过她可不是多愁善感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她闭着眼睛,在脑子里默默地筹谋起来。

状况看起来不是很好,爸爸不知道她被带走了,她在两个坏人车上,车子正在飞速前行,把她带到未知的恐怖深渊。

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可是澄音已经听不进去了。

男人从反光镜里看到澄音依旧合着的双目,脸上露出一丝曾让澄音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微笑。

第四章:预感

“大哥,你怎么了?”正站在梯子上抹墙灰的汉子问。

澄音的爸爸皱皱眉头,用手肘擦擦头,“不知怎么回事,我这眼睛啊,怎么老是跳呀!”

垂杨柳镇人认为,眼皮跳是要出事的预兆,两只眼睛还有点儿区别,即“左眼财、右眼灾”。

澄音的爸爸摸着右眼,可就是想不起来右眼跳是财还是灾,只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慌。

工程队做饭的卷头发女子正在看电视,电视机里一个小男孩儿正在一条长长的铁轨上走。

“和哥哥走失以后,我就沿着铁路走,我想,既然我是被火车带来的,就一定能走回家。”

卷头发女人把声音放得很大,一边看,一边摘菜,一边叹息。

“你嘆息什么?”澄音的爸爸进来找纸,想要撕一片纸贴在眼皮上,他听到女人的叹息,问道。

“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他差点儿被人贩子卖去干苦力,”她擦擦眼睛,“没饭吃,就去坟地找吃的……”

“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澄音的爸爸无奈地说。

“哎,别哭了,你这里,有没有贴眼皮的纸?”

“这个行吗?”卷头发女人指指糊窗户用的软纸。

澄音的爸爸就撕了一小片,粘了点儿唾液,往眼皮上粘。

贴着贴着,澄音的爸爸忽然问:“哎,你们看见小任了吗?他说给他媳妇儿送孕妇枕,还没回来吗?”

第五章:智斗

车子一路颠簸着,午后的阳光打在车窗上。

有风。

风来自驾驶位的窗子,窗子开了一道很细的缝,那凉风就从缝隙里钻进来,灌进车中。

澄音的腿麻麻木木的,她很想起来,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醒来。

爸爸在工地干活,要下午五点才下班;爷爷奶奶还在大伯父家;妈妈还在很远很远的日本;他们都不在……澄音感觉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面对着两个想要卖掉自己的坏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澄音的心也一分分沉下去了。老爸,你就这么把我给忘了吗?澄音胡思乱想,忍不住责备轻信于人的爸爸。只有依靠自己了,澄音攥了攥拳头。

“你醒了吗?”一只凉凉的手拍拍澄音的脸,澄音似乎不愿被打扰,嘟囔着嘴,喉咙里“嗯——”地拉长声,还转了个身,背对着前方,继续睡着。

什么也做不了。

稍有差池,她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没想到孩子这么能睡。”女声透着疑惑和感慨。

“许是昨天玩累了吧。”男声说。

要的就是这句话!澄音窃喜。要是真的和你们说话,我可怕是要露马脚了,澄音想。可是,就这么装睡,身上真累。澄音感觉自己的大腿开始发麻了。

真想动一动啊,可是,不可以!

现在,澄音艰难地告诉自己,要等,等待机会。

澄音不能僵硬地躺着,她就那么舒服地摆成枕着自己的胳膊躺着,把心里的恐惧压抑下去,筹谋着逃离的良策。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女人转身目不转睛地看澄音。她看见澄音半张着嘴巴,胸脯一起一伏,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还没睡醒吗?”女声很是犹疑。

“已经从一点多睡到了三点了!她该不会是装的吧!”女声有点儿警惕的意味。

“不可能,五岁多的孩子,心眼再多,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话你可说错了,澄音想,我奶奶说哥哥的心眼直,我的心眼多,多得像马蜂窝。

“宝贝,过来,让我亲一口!”男声突然用一种油腔滑调的声音说。

什么!澄音差点儿忘记装睡,一种暧昧的气氛在车中弥漫开来。

“嗯?嗯。”女声先是惊讶,后来竟应承着,似乎是半推半就地迎了过去。

无耻!坏蛋!臭流氓!

被爸爸教育要远离男生的澄音心里骂道,她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好。她不能动,只好保持原来的姿势装睡。

听着耳边陌生的声响,澄音绷着劲儿,心里轻轻松了口气,看来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睡着了。

大人们真傻,澄音突然想,他们怎么会认为小孩子没有记忆呢?还是有小孩子被卖掉以后,假装失去记忆?他们自己不也当过小孩子吗?难道他们已经忘记自己当小孩子时候的事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分开。

“啊——哦”女声打了一个娇柔的哈欠。

“啊——哦”男声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好在快到了,咱们先去加个油。”

澄音的心砰砰砰地跳着,她听到女声说:“这么快就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澄音心想,她依旧不敢大声出气。

第六章:逃

加油站里,蓝衣服员工把白色的耳机摘掉,问清用量后,把汽油枪放进方方正正的加油门里,员工的声音不大,从右后方传来。

员工说,“这天不错哈。”

“嗯。”男人答道。

蓝衣服员工和男人就站加油机器前面对着,女子坐在车子里。

员工又掏出耳机,继续听着什么,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在车子右后方加油。

男人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得抽根烟。”他说,就溜达到加油站的外面抽烟去了。

接下来是加油的声音,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澄音希望女人能去洗手间,可是女人似乎不想去,她坐在车子里,玩起手机来。

出去吧,出去吧。澄音祈祷着。

女人专心地打着切水果的游戏,手机发出嘁哩喀喳的杂音。

澄音脑中有一根弦在紧紧绷着,像是被拉满了的弓。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汽油的刺鼻味道,那味道带着锋芒,刮着呼吸道,女人皱了皱眉头。

女人看澄音睡得很香,瞥见了看看车上已经空了的可乐瓶子。

澄音她的呼吸安稳而悠长。

女人停顿一刻,突然从包里掏出钱夹,推门而出,随即把车门锁上。

澄音听到女人高跟鞋有节奏地远去,脚步声越来越轻,她突然睁眼,她抬起手,却发现手不太听自己的话,原来因为躺的时间太久了,澄音的手是麻的。

顾不得再去怜惜手,澄音迅速思考着。

就是现在,她想要趁着两人放松的机会,求救加油站的员工。

出门也好,开窗户也好,总是要尽快。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只有汽油在流动,时间似乎凝固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镇定,去推那车门。

车门纹丝不动。

澄音的手在发抖,她的灵魂似乎飞了起来,看着她的肉体仓皇地挣扎。

若是被发现,若是被发现……

澄音看到过对方的脸,又知道对方租房的地方。澄音打了个寒颤。

她隔着车窗看到左边的男人捻灭烟头,正要阔步走来。

右边便利店的女人掏出钱包,正在付账。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澄音听到汽油桶发出畅快的“咚咚”声。

她试图摇下车窗。

车窗亦纹丝不动。

左边男人已经走了大半段路程,他看看表,又小跑起来。

右边女人把找回的零钱塞回去,扣上钱包,袅袅婷婷地夹着一瓶黑色的可乐和一瓶透明的矿泉水往回走。

拐卖人口是重罪,如果被发现澄音已经知晓自己的处境,两人势必会鱼死网破。

若是被发现澄音要跑开,澄音肯定别想逃出魔掌了……

还是再等好机会?还有好机会吗?

如果没有……

来不及了!

澄音的头發快要竖起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乱跳,脑子里却涌现出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是上镇幼儿园的音乐课,高高大大、皮肤黝黑的荆老师弹着手风琴:“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澄音和同学们一起跟着唱:“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同桌燕燕突然捅自己,澄音转头,接过燕燕从桌子底下递过来的纸条。

澄音,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是燕燕的小字,她非要把字写得小小的,一个田字格非要写四个字。小字像是草丛里蚂蚱的腿上小小的须,一跳一跳的。澄音侧目看燕燕,传递纸条的主谋正襟危坐看老师,只把那眼睛轻轻地瞄了过来。澄音在桌子下面写上大大的“好”字,再目不斜视地把纸条展开给燕燕看。燕燕看完,轻轻地点一下头,澄音偷偷把纸团扔进了教室墙壁的洞里。那个洞就在澄音椅子旁边,是用来放什么管子用的,平时就先用废报纸挡着。澄音把纸往洞里一递,那纸就看不到了。澄音摸着那个空空的洞边,初春暖煦的光唾手可得。“我们再来唱一遍。预备——开始!”

澄音和同学们一起唱: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咕——嘟,咕——嘟,咕——嘟,是谁的手把时间调慢了?

那是张灯结彩的除夕,澄音死也不肯叫妈妈。“澄音呀,你不要怪妈妈,妈妈远赴日本,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不知道妈妈有多爱这个家。”是呀,妈妈一回来,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是明亮如新的,玻璃茶几是光洁可鉴的,就连地上的缝隙,也是干净的。客厅的灯泡,也是妈妈用新抹布擦干净的,亮亮堂堂的。虽然那灯光没有手掌,却能抚慰澄音的心。然而澄音也没有叫,她怕叫了,妈妈还会狠心离开。记忆中熟悉的妈妈又会陌生了。

咕咕——嘟嘟,那声音似乎遥远而虚化。

这是哪里?哦,是山里的舅舅家,舅舅有一个儿子,还想要一个女儿,又不敢生,担心又是儿子,没法分房子,于是就想要把澄音要过去。

爸爸妈妈想要把澄音放到舅舅家照顾,就真的把澄音带过去了,打算把她放在舅舅那里了。澄音和妈妈坐车花了半天时间到了大山里,有一间大院子,当时五岁的澄音要跑上十分钟才能绕院子一圈。那里有一座大房子,很高,也很空,里面什么新家具都没有。澄音记得只有一个很小的黑白电视机,还老是有雪花,播放的节目里主持人好像鬼影。澄音一直没说话。直到吃饭,大家围着一张破桌子上吃一盆菜,里面有白菜、冻豆腐,还有肉。澄音耐着性子拿着勺子寻宝一样找肉,只得到一块珍贵的肉,还是肥肉……澄音有点儿难过,思念家里的好吃的,意识到这里不好玩。澄音耐心地吃掉了肥肉,听着舅舅舅妈和妈妈商议收养过继事宜,然后开始凶巴巴地登着一旁呆坐的表哥,像一头露出坚利牙齿恐吓鬣狗的小狮子。表哥吓了一跳,他比澄音大八岁。两个孩子唯一相同点就是都不愿意接受收养这件事。然后两个孩子就开始气呼呼地盯着对方……充满敌意地盯着……那些带着情绪的记忆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涌入澄音的脑海。

我,我怎么想起这些来了?澄音想,回来,回来。

车子里黑洞洞的,唯一的光亮来自前方的车窗。

自由的风轻轻吹来,吹起澄音额头微微汗湿的头发。

加油的声音还在,咕嘟咕嘟,像是人类快要吃饱饭打出的愉快的嗝,澄音知道,那是汽油快要加完了。

加油站的员工把手指放在按键上,准备按下停止键,计价器屏幕上的红字飞速跳跃着。

左边的男人已经走到了第一台加油机器那里。

右边的女人更近,她距离车还有三四步,她一边看男人,一边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钥匙,车子闪了闪,车门被解了锁。

开锁的一瞬间,后门突然一开,澄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跳出车门,她的灵巧敏捷程度超过她自己的想象:坐起,挪位,开门,跳出,跑。

跑!跑!跑!每一步都精心跑好。

跑!跑!跑!她的手臂和小腿配合得天衣无缝,她担心自己会在门口跌倒,可是自己居然像是长了一双翅膀一样。

从门外看,不是澄音跳出车来,而是澄音被什么人不顾一切地推了出去。

还未落地,她便张口大呼:“救命!救命!拐卖!拐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

可她没有退路,男人和女人不会给她充足的时间解释,弄不好她还会被对方反咬一口。她必须用最少的,最精准的字眼,在最短的时间里达到最大效果。

在女人震惊愤怒的目光和男人猙狞恐怖的目光中,她紧紧抱住了员工的腿,看到员工惊讶地摘下耳机,手中的汽油枪仍在汩汩流着汽油,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员工冲了出来。

第七章:梦

等到澄音回到垂杨柳镇的时候,已经是满天繁星的夜晚了。

警车在众人的好奇目光与窃窃私语中缓缓驶进垂杨柳镇。澄音透过车窗看了一路,她第一次发现,小镇垂柳是那么好看,散发出来的气味是那么令人心安,像是有一只手掌,在轻轻抚摸着澄音的头发。

家门口,警察、邻居和警察的身影,他们在澄音眼前盘旋,越来越模糊,却哪个也抓不住。

只记得爸爸被警察架着,也还是偷空揍了“任叔叔”一下。

“孙子,你丫给我等着……”

可是回到家,爸爸又变得温柔了。

他拿来一枚新生的鹅蛋,放在澄音的枕头下,告诉澄音鹅蛋可以辟邪。那鹅蛋极大,澄音要两只手才能把它捧起来。

澄音拿起光洁的鹅蛋,透过光看,里面有一些棉絮一样的暗的东西,她看不透,就又把蛋放回到枕头上面。

“睡吧。”

“嗯。”

澄音闭上眼睛,很黑很黑的洞里面,她的意识坠着坠着。一天的勾心斗角、劳心劳力,让她疲倦得很。

澄音闭上眼睛,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梦到抱着一个黑匣子在柳荫路上走。这里也有柳丝依依,却和熟悉的小径不同,澄音看到一个细眉细眼的小和尚坐在柳树下面念经。小和尚双手合十,神色肃穆。

她便好奇地走向小和尚,看到他被风吹得鼓鼓的袍子,那袍子是雨过天晴的颜色,倒像是孙猴子骗妖怪用的遮天宝贝,大得很。

小和尚的头让她想起了光洁的鹅蛋。那小和尚突然睁开眼睛,对澄音微笑,那微笑神秘而澄净。澄音低下头,就把手里那个沉重的黑匣子交给了小和尚。

第二天澄音起床,她坐在床上发呆。

听爸爸说,镇子里其他的孩子的下落,也和那个“任叔叔”脱不了干系。当问到“为什么能如此狠心拐走人家孩子”的时候,“任叔叔”想了半天,才说:“哎,他们再生一个不就好了?反正孩子还能再要,要不要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了……”

澄音用右手抵住下巴,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情了,那两个人的脸,她都忘记了……”

那些记忆一定是放在那个沉重的黑匣子里面了,然而那些记忆的痕迹还在。

不过也许长大了就会忘掉了,谁说得准呢?澄音想。

第八章:又来

澄音又高高兴兴地跑去玩了,她去找自己的邻居燕燕玩。

燕燕家在二楼,她正在家里看动画片,隔着玻璃听到澄音在叫自己,就让澄音等她换双鞋子,马上就下来。

澄音就在燕燕家楼房下面等着燕燕。黄昏的垂杨柳镇,深灰色的住宅楼表面被敷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粉。

“小朋友!”有人呼唤自己。

澄音回头仰头看去,顺着阳光的方向,走来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岁数的阿姨,她拿着一包金黄色的薯片,对着澄音招了几下手。

她身后有一辆还没有熄火的黑色轿车。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爸爸干活呢,要你和我一起走。”女人蹲下身,和蔼地解释说。

澄音看着女人手里的薯片,咽了一下口水。她喜欢吃薯片,可爸爸妈妈都不给她买,因为那是“垃圾食品”。

没有拒绝,没有哭闹,这个孩子应该是个说什么信什么的老实孩子,是个好上手的货色,女人心里暗喜,她的空着的那只手就向澄音伸了过来。

黄昏的风抚弄着澄音的头发,把它吹弯又打乱,像一个爱做恶作剧的孩子。澄音的头发活了一样,挨挨擦擦,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

对视一秒。一个殷切微笑,一个天真烂漫。

“上钩了。”女人喜上眉梢。

“又来了!”澄音心中暗骂。

“阿姨,好的呀。”澄音笑嘻嘻地说,脸上的神情无比真诚。

女人笑意更浓,说:“来,咱们现在走吧!”

澄音点点头,说:“我去叫我妹妹,我们俩一起跟您一块儿过去。”

在落日的返照之中,垂杨柳镇层层叠叠的住宅楼像是沉浮在大海上的集装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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