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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亮的诗

2018-12-04王自亮

西湖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黄公望富春山山水

王自亮

良渚博物院

玉鸟啄食光芒的残片,

太阳的黑陶在天空飞旋、煅烧,

大象耕地,鸟儿吞咽虫卵。

这片潮湿而错落的土地

被人一次次翻耕,分割,蒸熏,炙烤,

终于呈现出陶片的光泽。

人与建筑,大地上的雕像。

眼光随着山势起伏,祭台与稻作

让人的身体与精神同时惬意。

玉镯、丝绸、漆绘陶器骤然兴起,

斧钺落下,手臂与爱环绕。

故事开始的地方为忧伤之尽头,

白昼与黑夜交汇处。

人,再次在额上雕刻花纹,染黑牙齿,

企图在大街和舞台上重构时间。

从远处看,良渚博物院外墙

是玉的合围,灰陶的驰骤,石斧的列阵。

落地玻璃窗映射睡莲、陶壶与玉琮,

一个梦搅动水面,玉鸟依然

啄食光芒,掘进机书写褐色诗篇。

富春山居图

从来没有人进入过这片山水。

黄公望与富春山水之间的距离,

恰好是笔墨与纸张的距离。

一个被赋予进入山水特权的人,

身体抵达,一定伴随着精神抵达,

心情的到位先于眼睛的占据。

一个被松树、石头和江水允诺的人,

手的触摸,稍后于灵魂的注视。

让时间整理墨色,大痴道人

他的皮袋子里装满了空无之景。

注视着万物发生,树木繁冗,

想到的却是身世转折,人事变故。

灾异,在江水抚摸下渐次平息,

而日子随着山势起伏不复追忆。

黄公望的心境由平静到阔远,

唯有他熟知路径,独自进入这片山水。

快要80岁了,才与富春山水真正结交。

可以猜想他以各种理由撕掉的画作,

多少倍于那些传世之作。

老了,才明白山水背后的深意,

阅尽人世,浑身长了眼睛,或闭或开。

那时,黄公望的眼睛就像碧玉,

他看到了对面的山在谦逊地作揖,

看到一万棵松树站成大军,黑色,森然难犯。

他还看到了什么?没有人能回答。

沿岸林木扶疏,人家隐约,沙渚逶迤,

生活之中隐含着清晰之后的神秘。

老了,才真正知道山水隐藏的匠心,

那些深意只显示给有心无用之人,

怂恿像他这样胸有沟壑的人拿起画笔。

山脊棱线像一生的遭遇,峰峦就是事件,

江水在他的眼中,是永恒的化身,

穿过了所有的纷争、荣耀与耻辱。

老了,却意味着他的真正开始:

一场对谈,一次独步,一种笔与墨的融合,

一个被停顿、犹豫所裹挟的即兴气息,

一次连贯的创作,伴随着瞬间的决定。

进入晚年,才可能在律动中发现可贵的宁静,

山水的戏剧性改变,预示了尘世无常。

黄公望明白,山水纵然是无所用心,

或体现为散漫的匠心,却能为他所用。

他构筑的山岗、岩石、灌丛和高树,

在伫立时充满生气,于笔墨中发出邀请。

在富春山居图中,你会发现

人只是个隐约的存在,山水的补丁。

你看到了山峦,黑色的树林,鼓凸的圆石,

也看到了房屋、小径与平缓的沙岸,

唯独人是微不足道的,找到船只之后

才发现人,当你扫视松树下的石桥时,

意外发现人的在场:一个侧影而已。

一个人两次出现在船上,以垂钓者的形象,

或者,同一条船两次载人垂钓。

黃公望呈现富春山水殚精竭虑,

对人物却轻描淡写,不成比例,

山水是自我呈现,而人却需要寻找。

人只是一棵树,一条船驶入江中的动机。

人是一粒石子,一次风中的摇晃。

你会发现,黄公望对人采取漫不经心的处理,

基于动感、传神与融合。

人的存在是一种寓意:行动、隐逸或逃避,

人在山水进程中最后卸下重负,

人的隐逸正是山水的目的。

无论是枯墨、淡墨还是浓墨,

都是他的表情,他的语句,他的无言之言,

在大片山水之间,黄公望是唯一的人。

黄公望抽象山水,又呈现山水,

凝视是抽象,枯坐是想象力,交谈是展开。

于是黄公望开始安排山水与事物,

拿起画笔之际,也就是收工之时。

他在寻求对应,从出生、入仕到牢狱之灾,

苍茫时刻的浑厚,幻化之后的简约,

一切发生在他成为全真派道人之后。

黄公望同时为世人和山水占卜,

探寻自身,将命与运分开,人与山水交融。

从松江到富春,为了找一片好山水

他动用了所有的精血与气韵——

视线延绵之处,正是山河整合之际,

隔断的地方意味着呼应中止,

秋天来临给他找到一个恰当的借口,

意味着树枝简洁、花叶凋零、江流澄澈,

人生与笔墨同时水落石出,

留白期待着事物、情境和人。

他在返回。他的目光游移,他的内心如铁匠。

笔触启动了就不会关闭,

这幅画一直处于进行时。

失落在云烟里的,不是枯树和黑色的鸟,

而是纸张、描笔和他的皮袋子。

除了黄公望,谁也没有进入这片山水,

富春山居图,时间的绝对布景。

南宋官窑博物馆

一切都冷却了。碎裂之火,

冷却成完美的双重莲花瓣。

降温,并非意味着遗忘,

只为凸显那些花卉、蛱蝶和云。

那只上了灰青釉的梅瓶,

令梅枝斜逸而出,勾勒虚无。

花朵遮蔽伤口,伤口恰似花朵,

镂空瓶、女俑和盏托,确定现世。

这一颗帝王之心尚未破碎?——

那些鼓腹酒杯,手绘纹饰,

具有神迹一般的弥合功效。

练泥池、辘轳坑与釉料缸蒙尘,

后人的清洗术却如此娴熟。

郊坛下,这座炙热的红色龙窑中,

皲裂的双手捧出了晶莹之瓷,

这些陶器制作者,统称“无名氏”。

茶馆

茶是术,茶更是道。茶还是茶。

焚香沐浴之时,闻及尺八之声,

意在浅斟,衣袖遮杯,残香浮动。

酷暑中,倚靠大树,也可海碗喝茶,

说:“汝等炙热,独吾清凉。”

茶馆,堪称袖珍社会,舆论工坊,

侍者水井边站立,或店堂里飞奔。

蓝采和、铁拐李都到哪儿去了?

独白或对谈之中,八仙少了好几位——

在这短促的时辰里神祇成为茶人,

因为另一种饥渴,智者更需饮茶。

八卦田赏荷

一阵微风掀动深绿色的盾形荷叶,

某种旨意被表达着,又被传递。

水是运命。根茎,擎举着美的主張。

荷花有复瓣与单瓣之分,

有粉红、淡紫、黄色或间色之变化,

整个宇宙也不过如此。

水,镜子;岸,永不抵达之境。

所有低语,所有目光,

都通向佛性,净土,乌有之乡。

荷叶是秘密盾牌,星星们沉醉其中,

谁能知悉荷花的构造和所有气息,

谁就是先知,或语言的祭司。

魔幻之荷叶,幻化为雄蕊,圆钝或微尖,

与雌蕊并无爱情,却上演了千年戏剧,

一切都埋藏在倒圆锥状的花托之内。

赏荷,等于阅读一部百科全书,

等于窥见无数个蜂窝状孔洞——

那些战乱、骚动、性和意外之事。

菡萏之轻,即大地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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