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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茉莉花开时

2018-12-03邵嘉仪

学生天地·小学中高年级 2018年9期
关键词:药片茉莉李老师

邵嘉仪

父亲把我交给李老师的时候,我7岁,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是一个头发里长着虱子的内向女孩。

一天,李老师把我叫到门口,慢慢给我梳头。我很听话地站在她的前面,感受她柔软的手抚过我的头发,小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最后扎成两根粗粗的辫子垂在肩上。然后,她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端详一番,发出满意的一声“嗯”,让我回到座位上坐好。

我的位子在第一排,课间或是自修的时候,我常常会出神地看李老师。她的皮肤很白,说话的时候脸上闪着透明的光芒,和我的表姐堂姐们很不一样。她穿着一件灯芯绒翻领外套,别人都没有。她教我们读课文时的声音很脆很亮,是我们村里唯一会讲普通话的人。她那么好看,那么优秀,我觉得我的课桌和她的讲台之间隔得好远。

我的父亲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父亲回来了,我搬张小凳坐在父亲身边,一边帮他一小把一小把地分稻草,一边讲李老师的事。父亲“噢”了一声,仿佛见怪不怪的样子,说:“李老师是从大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当然和村里的人不一样!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李莉,茉莉的莉,茉莉是一种花。”我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不知道一个上海的漂亮姑娘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荒僻的乡村,更不知道茉莉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花。乡下的孩子只见过丝瓜开的黄花、扁豆开的紫花和蓝白色的马兰花,都很好看。父亲告诉我,茉莉开很小的白花,花开的时候很香。我想象不出,只好把这种花藏在心里。

李老师依然帮我梳辫子,教我们算盘上的加减乘除,还教我们唱歌和说好听的普通话。秋收的时候,年迈的祖母也在田里忙,父亲又抽不出身回来,祖母说:“李老师喜欢你,你去老师那里住两天,好吗?”我晚上就住到了李老师家里。村里人都睡雕花大床,但李老师只睡很平常的木板床。她给我吃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芋头,她家的灶下和我家一样,也放着稻草和晒干的豆萁,这些让我觉得李老师亲切起来,在木板床上也睡得非常香甜。

我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喜欢我,我周围的人也都喜欢我,但是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有一点怪,有时一两个爱开玩笑的人会逗我:“你知道你妈妈到哪里去了?你妈妈在菜场卖菜呢,呵呵呵……”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方圆几里的小地方,我父母离婚是一件顶大的丑事。多少年以后,我才体会出那有点怪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让人脆弱和自卑的东西,它叫同情,也叫怜悯,但李老师没有那样的眼光。

冬天的时候,班上好几个女孩子像我一样穿着单薄的旧棉袄,两只小手冻得像冰块一样。课间去上厕所时,僵冷的手怎么也解不开细棉绳做的裤腰带,还往往会乱扯成死结,一着急就尿湿小棉裤,然后哇哇直哭。

第二天,李老师等在厕所外的一棵大树下,帮我们这群小丫头解裤腰带的死结。她蹲下身来,凑近了细心地解,一面還叮嘱,待会儿不要一边系裤腰带一边进教室,那样很不好看。我嗯嗯地答应着,高兴地发现身上带着李老师手上百雀羚面霜的香味。

那一年里,最开心的事是李老师带我们出去演出。每个女孩子都梳着两根辫子,辫子上扎着大红大绿的缎带蝴蝶结。李老师还帮我们化妆,涂胭脂和口红,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们小手拉着小手,跟着李老师走在乡间冻得硬硬的土路上,或是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上,到小镇唯一的礼堂里去演出。我们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李老师教我们怎样微笑,怎样挺起胸膛来表现得自信一些,所以我们唱歌、跳舞、朗诵的时候都不怯场,最后在满场热烈的掌声中骄傲地谢幕退场。谁童年时没有唱过《我爱北京天安门》呢?谁小时候没有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呢?但是,一定没有我们唱得快乐、读得深情,因为每一句歌词、每一句台词里都有李老师耐心细致的示范。

印象最深的一次演出是在秋收后的一个晚上,李老师带我们到离小学校不远的一个茶馆去表演。土台子前的木柱上挂着的一盏汽油灯把四周的墙壁照得锃亮。刚刚捆稻、脱粒后的村里人挤满了一屋子,一直挤到了土台子前。记不得唱了什么,跳了什么,只看到台前一张张咧嘴笑着的模糊在灯影里的脸。小朋友们满场欢跳,有的看到了爸爸妈妈,有的看到了阿婆,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大哥。我最后像一只小猫一样在李老师的臂弯里睡着了,迷糊中看见她焦急的神情,听到她用有点沙哑的嗓子叮嘱邻居家的伯伯一定把我送到我祖母身边。

我在那一年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孤单,甚至觉得比其他小朋友都幸运,因为李老师给了我一份特别的爱。

一年后,李老师被调到了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后来又调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有一次我发烧得了中耳炎,父亲带我到镇上的医院,医生配了一些药,但我固执地不肯吃药,对圆圆的药片十分害怕。父亲没办法,只好把我送到李老师家。李老师让我坐在她的小床边,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拿出好多花生牛轧糖给我吃。我剥出淡蓝纸里的糖果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听老师讲生病了要吃药的道理,然后她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站在她的身边,看她示范把一粒药片放到舌头上、喝口水、一仰脖子咽下去的过程。我的嘴巴里全是糖的甜味,便把一粒黄色的药片放在手心里,按照李老师教的办法,药片竟然神奇地毫不费劲地滑下了我细细的喉管。李老师高兴地把我抱起来,夸我乖,让我躺在她的小床上睡一觉,又找出两条绿色的绸带塞在枕头底下,说送给我,让我好好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药片,父亲也那样教过,可是当我站在李老师身边,感觉她的目光那么亲切,勇气和胆量就上来了。

长大后,我渐渐失去了李老师的消息。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在乡下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生活和工作都不是很顺利。闲时买了一盆茉莉养起来,可是因为疏于管理,没见到茉莉开花,花叶就枯萎了。第三年,我又买了一盆茉莉,这一回非常用心地养它,浇水、搬到屋外晒太阳、不让它太干或太湿,终于等到一个月夜,茉莉的小白花在阳台上袅袅地盛开了,它的清清甜甜的香气随月光一直浸透到我的心里,仿佛一只白皙的手把岁月带给我的伤痛轻轻抚慰。

三十年了,我一直想念着李老师。当我回望童年,我才深深地感到,那样亲密而恬淡的花香多么难以寻找,对一个人的人生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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