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洁（南京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校歌与其学校的关系，就如同国歌与其国家的关系一样。校歌集中体现了学校的优良传统与办学理念，同时也代表了该所学校的内在文化精髓和价值追求。这些无形的文化灵魂被寄托在了一组音符的组合，一簇象征性的文字符号中，通过莘莘学子的代代传唱，其旋律萦绕、弥散着每一位学子心中的憧憬和梦想。因此，近现代中国自新式学堂开创办学至今，各时期的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对校歌的编制都极为重视。

193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曾专门就校歌事发出训令称：“音乐—科，为陶冶青年儿童身心之主要科目，自古列为六艺之一。现在各级学校教授音乐，取材虽未尽趋一致，但自编校歌，以代表各该校之特点，而于新生入学之始，则教之歌咏，以启发爱校之心，影响至为重大。兹为考察起见，各学校应将所编校歌，呈送本部，以备查核。仍未编制校歌的学校，必须抓紧编制，并限期呈报。”同年10月3日，教育部再次以训令催逼，“限一个月内将办理情形及校歌、校训呈报”。[1]

然而，作为私立大学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早在该训令发布的十多年前就创作确定了本校校歌。对于这首创作于80年前的音乐作品，还从未有过专门的系统的研究和分析介绍。为此，笔者查阅了上海美专的有关档案资料，检索了刘海粟、蔡元培先生的相关文论和浙江教育出版社的《蔡元培全集》，梳理出这首作品的创作过程和昔日底蕴。

一、上海美专校歌肇始

1926年，上海美专已走过15个年头，各方面的工作已步入正轨，学校拟谱写一首校歌供全校师生传唱，歌词由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撰著。

蔡元培(1868—1940) 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清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1904年，组织光复会任会长。1905年加入同盟会，任上海分部主盟员。1907年和1912年，两次赴德国留学。1912年，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1917—192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 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1919年12月至1937年6月兼任上海美专校董会校董，1922年3月至1937年6月，任上海美专校董会主席，并为上海美专题写了学训、校训，撰写了校歌。1927年，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支持萧友梅创办上海“国立”音乐院，任院长。1928年，与林风眠一起创建国立艺术院。他主张“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皆近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的五育并举教育理念。毛泽东曾誉其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1926年11月23日），上海美专正式公布了蔡元培创作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歌词：[2]

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

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

曾经透彻了印度哲理的中边，

而今又接触了欧洲学艺的渊泉。

我们的思想应如何博厚？

我们的兴会应如何郁茂？

我们的创作应如何丰富？

我们将要与巨灵①巨灵：巨神。古代神话传说中指分开华山的河神。赵彦昭《登骊山》诗：“河看大禹凿，山见巨灵开。”击掌，

不可不把细弱的手腕，

养成强壮；

我们将要与夸父竞走，

不可不把短小的足力，

养成耐久；

我们希望到发达时期，

有伟大的影响，

不可不于幼稚时期有完全的修养。

啊!我们有了摇篮了，

可爱呵，我校建筑的清閟!

啊!我们有了乳糜了，

可爱呵，我校设备的周至!

啊!我们有了保姆了，

可爱呵，我校教师的优异!

我们现在彻底的受了母校的陶熔，

将来要在世界上发扬我们祖国的光荣!

啊!可爱的祖国，万岁!

啊!可爱的母校，万岁!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1935年6月），上海美专新制十六届毕业生纪念册上，刊发了这首歌的五线谱主旋律谱，署名为蔡元培作歌，但未具作曲者名。蔡元培全集第五卷第424页中注有：“此歌词应上海美术学校嘱作，由该校音乐教员刘质平、李恩科配曲，并教师生演唱。”

刘质平，音乐学家，1894年2月27日，生于浙江海宁，原名刘毅，字季武，7岁丧父。1911年，入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就读。翌年李叔同应聘为该校图画音乐教员。1921年7月，应刘海粟之邀，专职在上海美专高师科任职。1921年至1931年，任上海美专教授及艺术教育系主任、音乐系主任11年之久。1923年夏，应湖南省暑期学校之请，刘海粟和刘质平赴湖南长沙为全省中小学音乐教师讲学四周，刘海粟讲美术，刘质平讲音乐，收到很好的艺术教育效果，也扩大了上海美专的社会影响。

图1. 上海美专歌词作者、校董会主席蔡元培

图2. 上海美专第二版校歌作曲者之一刘质平

图3. 上海美专第二版校歌作曲者之二李恩科

图4. 刊发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新制第十六届（1935年6月）毕业生纪念册上的校歌主旋律谱

李恩科(1894—1950)，天津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26年9月至1929年7月，任上海美专校务委员会委员兼音乐系主任，西声乐、西器乐教授。上海国立音乐院成立，蔡元培任院长，萧友梅任教务主任，李恩科兼任事务主任，是负责筹备上海国立音乐院的主要人员。1931年暑期，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增设音乐(附体育)系，李恩科任音乐系主任、教授，一直任职到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

作者开篇即赋予艺苑学子们以高蹈广阔的视野，让大家置身于中外古今多姿多彩的文化天地中纵横捭阖，尽情汲取、借鉴。歌中所抒发的胸臆，表达的理念，寄托的期望，奉献的赤诚，很明显地具有历史进步的雄健激扬感和文化使命感，并浸润着强烈、诚挚的爱国精神和爱校情怀。

二、校歌的修改

据刘海粟《忆蔡孑民先生》[3]一文记载，1931年，上海美专校歌又修订过一次。我们将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与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歌词相对照，除了第四句中的“渊泉”两字改为“原泉”，以及修改了几个标点符号外，未做大的改动。

1936年，适逢上海美专建校25周年，蔡元培将原本26句歌词的校歌缩减至10句，除了保留开头4句印子，后面6句则完全重写。谢海燕在回忆当时到蔡先生家中汇报25周年校庆筹备情况时，当场朗诵了这首歌词，心情十分激动。回到学校后立即找到时任理论作曲教授的宋寿昌和麋鹿萍，谱写成混声四部合唱。[4]

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

我们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

曾经透彻了印度哲学的中边，

而今又感受了欧洲学艺的原泉。

我们要同日月常新，

我们要似海纳百川。

我们现在彻底的受了母校的陶甄，

将来要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国光而绵绵。

啊!我爱我的中华万年!

啊!我爱我的母校万年!

修改后的歌词所抒发的胸臆，所表达的理念，所寄托的期望，所奉献的赤诚，很明显地具有历史进步层面的雄健激扬感和文化使命感，并浸润着强烈、诚挚的爱国精神和爱校情怀。要求学子在艺术创作上要有“日月常新”的气魄，在学术研究上要有“海纳百川”的精神；现在在母校受到的熏陶、培育，学到的本领，旨在放眼世界，绵绵不断地为国争光。

刘海粟著文是准确的，何况还有《蔡元培全集》中的蔡文印证。笔者还检索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1937年7月）上海美专新制第二十届毕业生纪念册上，发表有上海美专校歌的钢琴伴奏谱，这是一份很有历史感的珍贵原件。谱面上标明乐曲的速度与情绪为“快活而庄严”，同时还标注了作曲者是宋寿昌、麋鹿萍。

宋寿昌，号受之，浙江绍兴人，毕业于上海美专高师科，曾任新华艺专、中华艺大、复旦大学的乐学教授。1932年8月始在上海美专任教音乐理论、听音写谱、作曲等课程。先后在上海美专兼任总务主任、音乐组主任等职。

麋鹿萍，江苏无锡人，曾任两江女体师、东亚体专音乐教授，进上海美专后，教授钢琴及和声学。据学生毕业册载，曾担任第十九届艺术教育系图工组主任及第二十届艺教系图音组主任。

对照前后二版校歌乐谱，我们发现后稿校歌在曲调调性上做了一些改动。首先，第一版的调性为降E大调，6/8拍，在乐谱上虽然没有标明歌唱速度与表情，但从旋律和歌词的搭配上（一字一音），应该是缓慢低沉的。而第二种版本的歌曲调性从三个降号的降E调换成一个升号的G大调，移高了纯五度。主导动机用主和弦短琶音，如号角般引人奋发。在副歌部分又移至C大调，情绪趋向舒缓，深情。节拍从6/8拍改为4/4拍，显得高亢庄重，在谱面上又标明了“快活而庄严”，附点的大量运用增加了律动性，使歌唱情绪得到很大提高。

图5. 上海美专第三版校歌作曲者之一宋寿昌

图6. 上海美专第三版校歌作曲者之二麋鹿萍

图7. 刊登在民国二十六年七月（1937年7月）上海美专新制第二十届毕业生纪念册上的校歌谱

同时，由于修改了歌词，使整首作品更加简洁明快，符合当时的时代感，比较有活力。境界升华腾飞，转调后，激情迸发：‘啊，我爱我的中华万年!啊，我爱我的母校万年!’重温‘校歌’，能不令人荡气回肠!”

三、存疑的美专校歌

在民国十八年四月（1929年4月）的上海美专校刊《葱岭》第一期上，我们还发现了另一首创作年代更早上海美专校歌，作词者刘穗九，谱曲者谭抒真。

刘穗九，字华瑞，江西南昌人。1928年，任上海美专教授，讲授美学、美术史等课程。1929年，上海美专创办《葱岭》杂志，季刊。这是一份美术、音乐兼及的综合性艺术杂志。刘穗九任《葱岭》杂志的主编，撰写了发刊辞，并在该刊上发表《裸体模特儿以外欧洲画告中国学西画者》《观寒之友绘画后述所得》《中国音乐讨探》《海粟丛刊序》《亚博罗雕像在世界艺术上之地位及其影响》等文章。刘穗九从1929年9月至1930年1月兼任上海美专音乐系主任。1930年7月，刘穗九还担任过上海美专代理校长之职[5]。

图8. 刊发在《葱岭》杂志上的上海美专校歌（刘穗九作词、谭抒真作曲）

图9. 上海美专第一版校歌作词者刘穗九

图10. 上海美专第一版校歌作曲者谭抒真

该校歌的曲作者谭抒真，是山东省维县人。早年先后就学于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和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25年9月，任上海美专小提琴教师。1927年，入上海工部局乐队任演奏员，是进入该乐队的第一位中国提琴家。1928年，赴日本，随捷克斯洛伐克小提琴家柯尼希深造。归国后继续在上海美专和工部局乐队从事教学和演奏。1947年起，任“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教授[6]。

关于这个版本的校歌，目前尚无发现曾经使用过的痕迹，但因在校刊上公开发表，作词作曲者均是上海美专的著名教授，历史文献确有记载，留给我们的是有待进一步考证的课题。

上海美专从1912年创立，至1952年与苏州美专、山大艺术系合并成为华东艺术专科学校，后来更名为南京艺术学院，至今百年有余。2002年10月，南京艺术学院曾征集过一次校歌，最后还是从历史、人文、艺术等多个角度上考虑决定，仍采用上海美专校歌为南艺校歌，歌词与曲谱保留了原貌，未做任何修改，反映了当代南艺人对这首“老歌”思想内涵与文化价值的认同，以及尊重历史、继往开来的务实态度。

留住历史是为了启迪未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是上海美专文化精髓的集中体现，是该校优良传统与办学特色的象征。今年12月8日是南京艺术学院建校106周年纪念日，笔者怀着尊重历史，力求发扬《校歌》精神的心情，将这首校歌的历史始末精心梳理并呈现给读者，让我们以崇敬的心情一起缅怀先辈。当我们再次高唱这首由蔡元培先生创作的《校歌》时，会让我们加强进取意识，永葆励精图治、自强不息的学院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