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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珍珠

2018-12-01姚亦恬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挠头眉间曾祖母

姚亦恬

“邓坚——”

“啊——哼哼——”

他愣愣地挠头抓脑,脸上“嘿嘿”的傻笑,闪动的黑眸亮如珍珠,伴着若隐若现的黝黑酒窝。如今的他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依然穿梭在我零碎的记忆片段中……

初次见他,大概是在那一年的庙会上吧。年幼的我应着好奇心的驱使,偷偷离开了身旁一直烧香拜佛的奶奶。跨过一个个高高的门槛,看过了一尊尊形状各异的佛像,有的慈祥可亲,有的凶神恶煞,像极了隔壁张爷爷那张生气的怒脸。但当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房间,陌生和恐惧突然涌上心头。我东跑西窜却找不到奶奶熟悉的身影。粉嫩的小脸也因焦急而泛起红晕,差点没有哭了。

这时,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吓了我一跳,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说实在,我真找不到一个形容词来形容我眼前的这张脸。明明扭曲的五官却偏生了一双黑亮的眼眸,闪动着晨曦的光泽似能融于万物的澄澈,但眉间的傻气又给了这个看样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种不真实感,穿得极为邋遢,衣服似乎也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换洗了,除了泥巴上面隐约还有补丁的痕迹。

“嘿嘿,妹妹……”他又一次靠近我,边说边傻笑。我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更加不安,带着刚才的焦虑竟哭了出来,边哭边叫着奶奶。

“别……别哭……奶奶……奶奶……”他看到我哭,心里有些慌,想安慰我,却没想到我因为他的触碰哭得反而更凶了。他急急地起身,用右手抓着头,左手叉腰踱来踱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奶奶听到了我的哭声赶了进来。看到一旁哭啼的我,她转眼瞪着邓坚,一脸嫌恶旳说:“邓坚!你把我孙女怎么了,她怎么哭成这样——”

他摆动着双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不时发出“哼哼”声来表明他的不知情。奶奶只是又瞪了他一眼,轻轻拉起我的手,并告诫我以后别和他讲话,说他是个不知来历的傻子,然后转身拉着我离开。离开之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用右手挠头依然一副茫然的样子,看到我回头看他,他突然“嘿嘿”一笑,正抓头的右手在空中挥了几下,似与我告别,我撅起小嘴,瞪了他一眼,拌了个鬼脸,便随着奶奶离开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渐渐从别人口中拼凑出了他的不完整的信息。对于他的来历,似乎并没有人真正了解,有人说他是被人遗弃在此,也有人说他和家人走散迷路至此,更有人说他是哪家医院里跑出来的,只知道他不是本地人,而且是个低能儿,说直接点就是傻子。只要邻里间一有大事,他便会出现,帮忙做个下手,随便蹭顿饭吃。他的名字也是个老文人偶然间取的,后来,叫着叫着便传开了。久而久之,大家便把他当作了免费的帮工。十几年交织的空集,但他的名字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虽然只是偶然间,但每次听到都会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邓坚——明天我儿子娶媳妇,你早点来帮忙——”

……

“唉—邓坚,你在这呀,快跟我走,工地缺人——”

……

“邓坚—快我妈晕倒了,你过来帮我一下—”

……

“邓坚——”

……

每次,他都只是”嘿嘿”一笑,用右手挠挠头,“好唻”“恩”来回答他们,从不拒绝,似乎他也不懂拒绝。记得最让人忍俊的一幕是在河边吧,他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在河边拉扯一件已经浸过水的衣服。

“妈—妈—”他直跺着脚想抢过那件衣服,阿刚妈拗不过他,便放了手,蹲下身去拎河边的木桶,里面是一些已清净的衣物。

“妈—妈—”他快她一步拎起水桶,这回阿刚妈可没同意,她硬抢过他手里的水桶,欲离开。可他却一直跟在她身后,“妈—妈—”的叫着,阿刚妈尴尬地回过头,看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邓坚,妈不能乱叫,我不是你妈,要让我家里的老头子知道,又是一桩麻烦——”

可是,他似乎没有听到一样,依然走三步停两步地跟在阿刚妈后面,弄得阿刚妈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骂也骂不出口。

事出當然是有因的。阿刚妈断不会想到自己随意间对他的一碗剩饭的施舍竟让她换回了这么大个“儿子”,既帮她洗衣,又帮她拎木桶,真有些哭笑不得。平日里虽然也会将家里的旧衣服拿了给他穿,却也并没有在意,那些本就是要扔了的,再说那些剩菜剩饭,她认为给他这个大活人吃总比丢了好,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有这么大反应。阿刚妈看着眼前的这个黑小子,竟有些抬不起头,是怕看到他炽热的黑眸,还是自己内心隐隐的愧疚。

从爷爷茶余饭后讲的笑料中,我竟有些木然,身体也有些僵硬,没有笑意取而代之心底某块地方竞隐隐作痛,脑海中将他“嘿嘿”傻笑于河边的身影重叠,还有那双黑亮澄澈如珍珠般闪熦的双眸,竟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再次见他,已是十多年后的事。十年如梦岁月,忧如昨日。时光悄悄流走指缝,它带走了什么,又积聚了什么.曾祖母的去世,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悲伤,但情绪却是在阵阵丧曲中变得压抑,低沉,似乎在这里连呼吸也变得十分沉闷。不远处,爷爷在指唤着一个人,“嘿嘿”的傻笑声,邋遢的衣服,只一眼我便认出了他——邓坚。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注视,时不时也朝我这边望来,岁月或多或少改变了他,本来有些柔和的面廓终是在岁月的侵蚀中变得刚毅,本来稍微有些白皙的肤色经不住日晒雨淋的侵袭也变得黝黑,脸颊两侧的胡渣随意散布已隐隐透露了他的年龄.三十多岁的他,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刚毅的棱角无不彰显着他成熟男人的霸气与张狂,只是那扭曲的五官,那眉间的傻气,还有那黑珍珠般的双眸并没有多大改变。

“妹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惊喜,而后迸发出他“嘿嘿”的笑声。

我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该讲什么。我并不相信他还记得当年对他拌鬼脸的小女孩,但那眉间真实的喜悦又叫人不容怀疑。他似乎要过来,却被二爷爷唤走了,“走了,邓坚——去瞧瞧你奶奶吧!”

偌大的“奠”字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竟有些提不上气来,心里某个地方仿佛被刺了一下,好痛,又一个亲人离开我了。

他傻傻地看着棺中曾祖母的遗体,低声呼唤着“奶奶——”可无论他怎样呼唤,棺中的人依然一动不动。若是往日,她定会拉起这个大男孩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他已哭喊得哑声,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竟抽泣了起来,从怀中最里面的一件衣服的内袋里摸出一块石头。

“奶奶——”他跪在曾祖母的棺前,看看石头,又看看曾祖母,眼泪悄然而至。没错,那块石头是曾祖母生前在偶然情况下拾得送给邓坚的,却没想到他如此视之珍宝.他的声音不大,似乎还是平日里的“哼哼”声,但期中却夹杂着压抑和悲痛。

相比于其他人的嚎哭,他的默声跪泣却更能打动我早已木然的心。那两个她用二十几年的汗水养大的儿子,她终是未等到他们的到来,未在临终前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我依然记得她闭眼前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无奈,悲痛与绝望。倒是这个她收留的孙子,却胜过亲儿子。平日里,她见他无依无靠,甚是可怜,时常与他一起吃饭,对他曾祖母的确是当作自己的孙子看待。即使他与她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即使他是个低能儿,人人口中的傻子。二爷爷一脸不耐地倚在墙角,嘴角的弧度透露了心底的嘲笑,冷眼看着一切,看着棺中的人儿,似乎那并不是自己的老母亲。再看他,已是满脸的泪水,我瞪大了眼睛,曾祖母的眼角竟有几分淡淡的弧度,我想她虽不幸,但终究是幸福的。转身,我拭去眼角的泪水,离开了这个氤氲着悲伤气息的地方。

看着他磕磕撞撞的离开,单薄无力的背影看得我有些心酸,似乎只要一阵风便可将他吹倒。突然感觉脚下有硬物,移开脚,居然刚才邓坚视之珍宝的石头,洗净了泥渍,它竟然散发出黑亮如神砥的耀眼光芒,让我有些睁不开眼,贸然是一颗珍珠。

番外

后来,我才从一位多年在外归来的亲戚的一句话中明白过来,“女大十八变,要不是这双眼睛,我怕我真认不出来了!”原来邓坚就是凭着这双眼睛认出十年后的我,而我难道不是被他那双珍珠般闪亮的黑眸所染,透过尘世的喧嚣,只留那一份澄澈独在。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傻子,更相信他是一位坠落人间的天使,游走于浮世华尘的精灵,演泽着自己的传奇。

邓坚,于你,是幸抑或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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