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兰

2017年9月12日，四川遂宁市大英县，大英“泰坦尼克号”建造现场（东方IC图）

暮色四合，四川省大英县北郊郪江边上，一艘几乎与江水等宽的巨轮，迎来又一个静寂之夜。建造者称它为“泰坦尼克”，和106年前首航即沉没那艘豪华邮轮同名。

投资方期待，这艘预计耗资12.8亿元人民币的“泰坦尼克号”，将重现“永不沉没之船”的风采，成为面积达万亩的“浪漫地中海”度假区中最大IP。而在大英县政府建设“世界知名旅游目的地”的蓝图里，“泰坦尼克号”无疑也是关键一步。

但现实是，曾引全球“3000家媒体”瞩目的“泰坦尼克号”，已停工近一年了。自2014年5月点火开工，从2017年8月到2018年12月，再到2020年，这艘巨轮的交付日期，一直在变更。

如今，大英这艘“泰坦尼克号”复刻前辈设计的十层甲板，才只建到第六层——顶层甲板已为红锈覆盖。钢筋混凝土浇筑的船坞里，只有塔吊、来不及焊接的钢板等，与它为伴。

在郪江对岸的金湾村村民看来，“大船”成了“烂摊摊”;而对外，无论是投资方还是大英县政府，依旧表现得信心满满。

造势

“造‘泰坦尼克，我一直希望（它）成为全世界爱的圣地，责任和担当的教育基地。”

现年55岁的七星能源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苏绍俊，是这场造梦行动的幕后推手。11月5日见到本刊记者之前，他刚从大英的工地回到成都。

苏绍俊的公司位于成都市中心，透过办公室的两扇落地窗，府南河景致一览无遗。一侧墙面，斜倚着度假区的规划图，会议桌上，立着项目管理人员的通讯录，旁边搁着一卷略带褶皱的图纸。

他是浙江丽水人，早年在家乡电力部门端“铁饭碗”，辞职下海后，靠小水电开发赚了第一桶金。2003年，他来了四川，等到这里的水电资源也“开发完了”，他便把目光投向旅游。虽然之前没有相关从业经验，但在苏绍俊看来，目前中国旅游项目总体来说档次低，除了老祖宗留下的历史建筑和老天爷给的自然资源外，“真正做到文化旅游的项目不多”。

于是他决定，要“打造一个真正有故事的有文化的景区”——“浪漫地中海”度假区。而要在中国日趋激烈的旅游市场突出重围，除了“唯一性”之外，还必须有“很感人的故事”，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在后来项目饱受争议之时，他反复跟媒体强调，复制这艘沉没的巨轮，是希望弘扬其中的“责任和大爱”。

106年前，泰坦尼克号这艘当时世界最大海上船舶，首航便因撞击冰山而沉没，2224名船上人员中大半罹难。世纪末，这起船难交织“杰克”和“露丝”动人的爱情故事，被搬上银幕，赚足世界各地的眼泪，此后十几年一直占据全球票房榜首。

2016年11月30日，四川遂宁市大英县，大英“泰坦尼克号”龙骨铺设启动仪式（东方IC图）

52岁的董立文，大英县蓬莱镇金湾村的乡村医生，虽没有看过电影，但在他仅有的认知里，在美国大片里出现过“泰坦尼克号”，在国际上都有名气。他向本刊回忆，2015年，知道村子对岸要建“泰坦尼克号”，村民们都很欢迎：“只要说是泰坦尼克号落在这个地方，（哪怕）把村里拆了，大家都争先恐后的”。

大英建县不过二十余年，在城镇化的大势下，这里人口本就不多的村落，青壮年大多去了县城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些体弱的老人。和那些老人一样，董立文期待，“泰坦尼克号”能给村里带来些“生机”。

这年3月，“浪漫地中海”度假区项目开工没多久，苏绍俊就发起了第一波宣传攻势。先是在博鳌亚洲论坛启动泰坦尼克基金，还请了杨澜来主持。6月，首航船票预售的发布会在香港举行，李冰冰和张智霖出席并认购了第一、二张船票，电影中船长的扮演者伯纳德·希尔（Bernard Hill）受邀担任名誉船长。

那一年，苏绍俊在朋友圈里，除了转发各家媒体的报道外，还不时更新各级领导视察、海外合作方考察的动态。

不过，他口中“无比震撼”的巨轮，只出现在宣传片里，不见实体。

复制

事实上，在苏绍俊之前，有不少人提出过重建“泰坦尼克号”。

1998年，南非商人塞罗·高斯（Sarel Gous）声称掌握了图纸，将复制这艘巨轮，他甚至向原船建造方哈兰德与沃尔夫造船厂提交了可行性报告，但最终不得不因为造价太高、支持不足而放弃。

2012年，澳大利亚富商克里夫·帕爾默（Clive Palmer）提出了建造“泰坦尼克二号”的计划，并与中国南京的金陵造船厂签订谅解备忘录，预计2016年首航。然而，帕尔默的这项计划很快沉寂，直到今年9月，才宣布重启。

苏绍俊听说过帕尔默的计划。据他回忆，计划启动后，他找到了武昌船舶重工集团（以下简称“武船”），后者为此做了调研。“据他们（武船）反映为什么会停掉，因为按照现在的航海安全要求，原来的泰坦尼克船型，如果复制下来是不能出海航行的，满足不了出海航行的要求。”苏绍俊和武船讨论了这个问题，武船告诉他：“如果按当年的泰坦尼克来建，能留下来的估计只有百分之二三十。”

1998年4月10日，北京前门，一份以电影《泰坦尼克号》为封面的杂志悬挂在报摊上（@视觉中国）

中国船级社邮轮船型组组长谢大明告诉本刊，泰坦尼克号沉没后，《国际海上人命安全公约》很快出台，对船舶提出了严格的结构、消防、救生等要求，因此，完全照原样制造的复制品，“它的船舶稳性、救生艇、防火分隔和材料的防火性能，以及机电设备的配备，都不满足现代国际船舶安全要求，不可能获得出航的许可。”

这点也得到了江南造船厂总工程师胡可一的确认。他向本刊回忆，早在上世纪90年代，泰坦尼克号所有者白星航运公司的后人，就和他讨论过复原事宜，但他当时就“觉得不太行”，因而没能继续下去。在胡可一看来，要满足现在的航行安全规划，又要保持泰坦尼克号原来的样子，难度非常大。而从营运的角度，一百年前的邮轮，已经很难满足现代游客对船舶舒适度和娱乐功能的要求。再者，“人家为什么要来坐一个曾经沉掉的船，从心理上讲，它是不吉利的。”

苏绍俊本就不打算让它出海，“首航夜”后，大英的这艘“泰坦尼克号”将永久停泊在郪江边上。在投资方的宣传中，除了没有动力系统外，无论船表还是舱内的装修设计，都将按原貌打造。因而，哪怕是原本置于船舱底部的蒸汽机，苏绍俊都打算用13米高的钢制模型替代。

“我们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一致的，还有特别不一致的，比如通道要宽一点，按消防的要求，疏散通道是有要求的。”苏绍俊介绍。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项目前期，苏绍俊花费了数百万美元搜罗来几万份原船图纸和照片，“全世界最知名的泰坦尼克专家”都被聘来做他们的设计顾问。由于我国船厂尚没有建造邮轮的经验，苏绍俊还要求武船必须与国外专业的邮轮建造公司合作。

原泰坦尼克号最具知名度的设施是头等舱楼梯，又称“中央大楼梯”，共穿过七层甲板，由英国橡木打造，这也是电影中男女主角杰克与露丝相会的重要场景地。美国田纳西州的泰坦尼克号纪念博物馆，曾根据原图纸1：1复制了这座大楼梯，包括头顶上方的水晶吊灯和玻璃穹顶，据称，连同黄金饰品在内的不少地方都由手工雕刻，花费达上百万美元。

这无疑也将是大英“泰坦尼克号”的一大卖点，苏绍俊告诉本刊，他们已经找到了玻璃穹顶的原制厂商，“正在沟通”合作。

“只要我们能找到或捕捉到当年所有的物品，不单单是工艺品，我们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和成本复原它。”徐军年目前是大英“泰坦尼克号”建造项目的负责人。他自称学船舶建造专业出身，负责过十几艘船舶的建造。他告诉本刊，这艘船的建造成本预计为12.8亿，内装将占据大部分花费，“比如说马桶，还有床、门、门锁，包括灯，这些东西都是定制的。”目前，他们正在和国外一家公司商谈复原电报室，对方的报价则是千万级别的。

在苏绍俊的设想中，建成后的“泰坦尼克号”将是一个“不夜城”，宴会厅、演出剧场、豪华一等舱、观景台、游泳池等一应俱全。除了供游客参观外，还将提供“星级邮轮”的居住体验，不仅要邀请国内外导演和有邮轮工作经验的船长策划演出外，还会面向全世界招聘服务员，以“达到国际一流的服务标准”。

搁浅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

早在2013年10月，“浪漫地中海”项目就作为第十四届西博会期间重要项目之一，正式落户成都以东一百多公里外的大英县。“地理位置比较好，在成渝两个大城市之间，交通很方便，自然环境也很好。”苏绍俊解释。

但在金湾村村民的记忆里，直到2015年，对岸才挖起“大坑”，有了动静。

2017年6月15日，广州，泰坦尼克号大厅复原模型在广东省博物馆展出（@视觉中国）

“浪漫地中海”是前大英县县委书记谢代银着力引进的几大开发项目之一，同期引进的旅游项目还有中华梦幻谷、中国慢谷。但2014年底，谢代银因涉嫌受贿落马。

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苏绍俊曾极力撇清项目引进与主政官员的关系。他亦告诉本刊，项目落户大英时，原本要做的是影视基地，后来才在他的主导下进行了重新规划。不过“浪漫地中海”前项目负责人2016年12月接受澎湃记者采访时，曾承认项目选址时受到了谢代银的“力邀”，谢落马后，很多投资合作伙伴都因此谨慎起来，导致“资金比较紧张”。

好在，和谢代银落马后便烂尾的中华梦幻谷不同，“浪漫地中海”算是“挺”过了这一关。

2015年，船坞建设启动，先要在郪江南岸挖出一个足够容纳下270米长、28米宽的“泰坦尼克号”的巨坑。令人头疼的是，由于船坞底部出现流沙，原定三四个月的工期拖长了一年。另据界面报道，就在这年年末，因苏绍俊名下的水电站转手后没能及时回款，资金链吃紧，他开始寻求银行贷款。“项目没建成，很多人不理解项目，金融机构也持怀疑态度。”苏绍俊曾向媒体回忆。最终，在浙商商会的帮助下，苏绍俊和浙商银行达成了合作协议。2016年8月，浙商银行、浙银信和成都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与七星能源投資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共同出资20亿元设立文化旅游产业基金，用于“浪漫地中海”的建设。

2016年底，船坞终于建成。为此，苏绍俊在施工现场举行了一场龙骨铺设启动仪式，还请了英国前副首相彼得·曼德尔森、国家旅游局前局长等一众嘉宾到场。武船重工集团副总经理王渭龄当时在发言中称，主船体将于2017年9月形成，2018年12月可完成全船交接工作。

但徐军年告诉本刊，这艘巨轮钢结构的使用量达20000吨，目前制造完成14000吨，运到大英现场的有12000吨。“钢板从武汉这边从水运，通过三峡大坝到重庆，从重庆又改为陆运再到现场。”这一趟就要花费25到30天。

运输之外，钢板焊接也是一大困难。为了便于运输，船体结构被划分成了4100个板单元，悉数运到现场后，再用塔吊吊起，对牢，焊接，不仅难度高，工程量也大大增加。又由于是野外作业，到了雨天焊接的工作就无法进行——大英多雨，船体建造的工期也就随之拖长了。

另一边，苏绍俊继续为项目制造着“国际影响力”。2017年4月，在泰坦尼克号的启航地南安普顿，苏绍俊得到了南安普顿市长的接见，还参加了泰坦尼克协会的年会。他回忆，南安普顿市长对项目“非常认可”，还把象征权力的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但据BBC报道，有幸存者的后代称：“他们利用泰坦尼克号的原因是那是个悲剧———这令人不安。”他们更是对模拟冰山撞击这样的游乐项目表示反对。

回国之后，除了国内外媒体的采访外，几乎每个月都有县市领导到现场视察工作。这一年，遂宁市旅游产业发展大会选在大英召开，度假区一期项目游客集散中心、人造天空沙滩海滨浴场和泰坦尼克船体组装现场成为三个现场点。

9月28日旅发会当晚，一场名为“浪漫之旅”的演唱会，在这艘尚未完工的巨轮边上拉开帷幕。金湾村的村民中，有人坐了渡船过去看，有人就在自己屋顶伸长了脖子望。那晚，董立文和村里的几十个老人一块儿，也跑到岸边去看热闹，由于距离太远，虽瞧不出也听不到什么，董立文還是站了半个小时。

这场热闹结束后不久，大英“泰坦尼克号”再度“搁浅”。

死海

杨美荣在项目部边上经营着一间小卖部，她的丈夫之前就在大英“泰坦尼克号”上干杂活。她告诉本刊，去年11月船体建造就暂停了，12月底，整个度假区的项目都停了下来。问及原因，她提高了嗓门：“就是因为没有钱噻。”

11月9日，四川遂宁市大英县，整个“浪漫地中海”度假区项目都处于“暂停”状态（张蕙兰/摄）

对于项目何时停工、为何停工，苏绍俊方面并不愿意多谈，只是告诉本刊，停工是因为“一些机器设备跟不上”，同时项目设计方案也需要再调整。但大英县旅游局和度假区所在的文旅产业园，都向记者透露，问题出在了“资金”上。追问之下，苏绍俊承认，资金是施工暂停的“部分原因”。

在旅游上，大英县也曾凭借“中国死海”春风得意过。这个连排欧式风格建筑环绕的水上乐园，据公开报道，最大卖点是抽调自地下古盐湖盆地的“死海海水”，含盐量超过22%，人可以漂浮不沉。景区一名梁姓经理告诉本刊，2003年，“中国死海”正式开门营业，两年后拿下国家4A级景区称号——公开报道中，最辉煌时，这里年游客量达300万。

杨美荣感叹，曾经，死海景区一到节假日便停满了大巴车和私家车，“开面包车都过不去”，但这几年则明显冷清了。

大英县旅游局副局长廖红英也告诉本刊，该景区的境况的确不如以前了，主要原因是“同质化的景点太多了”。

而在七星能源的颇具野心的规划里，“中国死海”所包含的项目，只不过是“浪漫地中海”的一个子项而已。指着接待中心直径近四米的沙盘，一名女接待员向本刊记者描述未来的盛况：“人造天空、人造海浪、太空漂浮、水上表演都有的。”一年四季恒温恒湿，可同时容纳五千到八千人。

生计

据公开资料，在“死海”最红火的2012年，大英县的目标是打造“全国知名旅游目的地”，到了“泰坦尼克号”船体建造步入正轨的2017年，“全国”变作了“全球”，而这一年，大英县人均GDP3.3万元人民币，比6万左右的国内平均水平还是有些差距的。

和项目开工时的热烈响应不同，停工这一年，金湾村村民们开始苦恼：“泰坦尼克号”成了“烂摊摊”，原来的家搬不回去，“浪漫地中海”项目的拆迁补偿款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董立文听说，2012年因“梦幻谷”动工遭遇拆迁的太吉乡村民，到现在还没分到房子，他怕金湾村也会落入同样的境遇。

尽管生活受了影响，但包括他在内的受访村民都告诉本刊，他们希望这艘“泰坦尼克号”可以尽快造好，这样一来，游客多了，村民们还可以在周边做点小生意。

大英县文旅产业园管委会副主任彭述强告诉本刊，除了“浪漫地中海”外，大英县今年又引进了一个新项目——“丝路环球文旅城”，将利用起在谢代银落马后烂尾的中华梦幻谷前期工程。文旅城计划投资20亿，占地2000亩，预计明年开工。原中华梦幻谷内的一处展板显示，文旅城项目将“通过现代高科技设备、大型游乐设施、声光电等现代手段，打造一个充满激情和浪漫、惊险与刺激的探险乐园”。主题园区包括“梦回汉唐”、“波斯奇遇”、“俄罗斯历险”、“魔幻地中海”、“天竺狂欢”、“郑和宝岛”。

苏绍俊还在忙着造大船，他对本刊表示，目前“浪漫地中海”的资金问题已基本解决，船体建造将在本月内复工。

9月底，苏绍俊特地带了一件“泰坦尼克号”模型去了北京，请来参加国际行动理事会的各国前政府首脑在模型上签字。模型如今就摆在景区入口欧式装修的接待大厅里——大厅里空空荡荡，问询台后，只有一名接待员在埋头看剧。

尽管停工已近一年，仍不时有游客骑着摩托或开着小车过来参观大英“泰坦尼克号”，人们极力想从这具钢铁躯壳看到电影里那艘巨轮的影子，但最后又都回到广场上，与那座两人多高、上过漆的船头模型合影。对岸，菜畦错落有致，金湾村村民仍在遵循时序收获、翻耕、播种，偶而传来几声娃娃的啼闹。（杨美荣、董立文、苟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