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萍

《周礼》称：“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即每五家组成一个“邻”,每五个邻即二十五户人家组成一个里，“邻”是古代最小的行政组织。古人心目中,邻里关系的地位与价值,是仅次于血缘宗族关系的较为重要的地缘关系，因此有关邻里的俗语很多：远亲不如近邻；是亲必顾，是邻必护；千金买户，八百买邻；宁盼邻家买个驴，不盼亲戚中个举……反映了古代邻居之间互相帮助依靠的社会现象。

邻里也是现代人的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邻里朝夕相处，难免磕磕碰碰，纯属正常，只是磕碰之间双方如果不能相让相宽，长期拧巴，邻里小事也会酿成大祸。

就为一句闲话 遭来辱骂不休

本案被告人章秋玉与被害人毛雪珍同住江苏省常州市中心某居民老小区，同为50后的姐妹，共同话题都多一些，原本聊得挺好。

毛雪珍在小区内开了家杂货店，门口常有老姐妹扎堆闲聊，东家长西家短，闲话传来传去，说三道四，搬弄是非，鸡毛小事能渲染出大浪头，这似乎是中国大妈的通病。毛雪珍因家事不济，心情焦躁，脸色难看,有时说话有点冲……

这日，章秋玉在毛雪珍杂货店一侧的理发店烫发，就听毛雪珍在骂街。理发店里的另一顾客陈阿姨道：哎，隔壁老板娘是不是我们小区最能骂人的主啊？章秋玉随口应道：可不是嘛，她老公死了，儿子又离了婚，心情不好就想骂人呗！陈阿姨直点头：怪不得呢！谁料,章秋玉这话偏偏被毛雪珍听得真真切切，一股热血冲到脑门儿，她冲进理发店，指着章秋玉的脸一阵痛骂……说三道四的章秋玉自知理亏，烫完发本想避开杂货店赶紧绕道走人，哪料刚走出理发店，毛雪珍尾随其后一路痛骂到章秋玉楼下，章秋玉匆匆上楼离开毛雪珍的视线……

从此，毛雪珍有了闲空就堵到章秋玉那栋楼下破口大骂，尽挑难听的骂，章秋玉实在忍不住了也会以牙还牙，报以辱骂。这日，章秋玉与丈夫老唐从超市回来又被毛雪珍堵住，遭一顿臭骂后章秋玉被老实巴交的老唐硬拉回家。

回到家，老唐春风化雨打消妻子的一肚子怨气，本想找毛雪珍理论的章秋玉暂时偃旗息鼓。可没几日，毛雪珍又对她开骂了，自尊心严重受损，自己不是毛雪珍的对手，她直奔派出所，找户籍民警去了……

各不相让矛盾升级 相持不下两败俱伤

章秋玉找到民警小王倒出苦水：就为一句话，她骂了我一个多月，看见就骂，当众骂，不堪入耳，这会儿还在骂，赶紧帮帮我阻止她吧！章秋玉眼泪快要下来啦。有事找民警解决，这一步走得挺好。

小王立即随章秋玉到了毛雪珍店门口，就见好几个老姐妹在闲聊，毛雪珍一见章秋玉就热血膨胀开骂起来。章秋玉对小王道：你看看，民警在她还骂。小王说：你赶紧回家吧，我来处理。章秋玉却执意不回家，结果这戏收不了场了。

几个老姐妹帮衬毛雪珍指责章秋玉，其中的方阿姨多说了两句，章秋玉怒火熊熊燃烧：我跟你无冤无仇，凭什么你也来踩我！她顺手抓起小板凳朝方阿姨砸过去，方阿姨一把接住小板凳还砸过来，章秋玉再接住小板凳再砸向方阿姨，方阿姨闪身躲过……毛雪珍骂骂咧咧冲上来与章秋玉扭打成一团，章秋玉拽住她头发按住头部不放，毛雪珍倒地，顺势抱住章秋玉大腿狠狠咬了下去。这时老唐赶了过来，小王与老唐一起把这俩人硬是拉开，坐在地上的毛雪珍腿疼得死活站不起来，被送进医院，拍片结果是右胫骨外侧平台骨折。毛雪珍住院治疗后回家疗养数月，小店只得关门打烊了。其间，章秋玉没去探望过不能行走的毛雪珍，她认为是毛雪珍自己冲上来摔倒的，凭什么我要去探望她。

毛雪珍的伤情经司法鉴定为轻伤一级。法律规定：故意伤害致人轻伤则涉嫌刑事犯罪，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同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就是说章秋玉构成故意伤害罪，够刑事拘留，还得判刑呢。这事闹的，彼时为2015年11月。

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民警小王及毛雪珍小店一侧的理发店、宠物店老板都是现场目击者，都证实毛雪珍是与章秋玉扭打在一起时倒地摔伤的，这三位现场指认者与当事双方都不存在利害关系，他们的证言应该采纳。章秋玉被派出所传讯数次，她实在想不通，原本自己是被侵害的，怎么反倒成了犯罪嫌疑人，几经折腾她病倒了住进医院，考虑其犯罪行为轻微，没有逮捕必要，公安机关对其取保候审等待审查，案件直接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

一纸判决书到手 羸弱丈夫背过气去

案件审查起诉阶段章秋玉极不配合审查，情绪极其对立，拒绝向被害人毛雪珍赔礼道歉及补偿医疗费用，毛雪珍对其更加恨之入骨，坚决要求司法机关从严处罚被告人，双方矛盾还在升级。

司法实践中，这样的民间轻伤案件如果双方能达成赔偿协议，得到被害一方的充分谅解，对被告人可以从轻处罚，毕竟是邻里纠纷，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被害人确实也存在过错。公安机关及检察院承办人多次耐心做双方工作，很遗憾，当事双方都没能做到“退一步海阔天空”。2016年6月，常州市钟楼区人民检察院将被告人章秋玉故意伤害一案向法院提起公诉，起诉书认定：被告人章秋玉因琐事与被害人毛雪珍发生肢体冲突，拉扯毛雪珍头发，致其摔倒受伤，造成毛雪珍右胫骨外侧平台骨折。经常州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及江苏省公安厅物证鉴定中心鉴定，被害人所受之伤为轻伤一级。犯罪嫌疑人章秋玉的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的规定，构成故意伤害罪，应依法提起公诉，适用普通程序。量刑建议：判处被告人章秋玉有期徒刑一年至一年六个月。

接到起诉书章秋玉悲愤不已，明明是对方先辱骂并先冲上来动手，为何到头来却要自己承担刑事责任。一审法庭开庭审理期间，法官竭力调解双方矛盾，但是双方还是固执己见，被告人依然坚持不道歉不赔偿，被害人也坚持不认错不谅解，相持不下，又因章秋玉健康问题此案延期审理，直至2017年5月22日，钟楼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被告人章秋玉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轻伤，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本案系由邻里纠纷矛盾激化引发，且被害人有一定过错，可酌情对被告人从轻处罚。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的故意伤害罪的意见予以采纳，被告人的辩解意见及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不予采纳。被告人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考虑章秋玉身体状况，法院并没有对她执行收监，2017年7月27日再次办理了取保候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秋玉的丈夫老唐看到了判决书，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他背过气去，经抢救无效，满含对妻子的不舍驾鹤仙去。祸不单行啊，难以承受双重打击的章秋玉陷入深度昏迷，被儿子送进重症病房抢救，万幸，她苏醒了……噩梦一场，不见夫君，满怀不平，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我不服，我要上诉！

检察官倾心唠家常 法官温情铺法袍

2017年12月，章秋玉上诉一案由常州市人民检察院员额检察官项至陵受理承办。项至陵并没有因该案是简单的邻里纠纷而简单处理，他认真审查了所有证据材料,并从公安机关调取了案发现场视频，多次走访询问有关证人。从法理上，他认为原审判决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均没有错误。但从情理上他认为：要站在上诉人角度多思考问题，让上诉人打开心结，真正悔悟。

得知上诉人章秋玉仍在医院看护休养，项至陵主动前往医院与章秋玉进行交流，指出被害人行为也存在过错，让章秋玉从心理上不再抵触司法人员，从而信服自己的审查。同时，项至陵还找来章秋玉在外地就职公务员的儿子做思想工作，十多次电话联线，一次次沟通交流中，项至陵从证据、法律角度剖析章秋玉行为与被害人骨折之间的因果关系，说明法院判决并没有错误，同时从情理分析，如果章秋玉知罪悔罪，并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法院可以酌情从轻处罚。

2017年12月15日，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开庭审理此案，为防止意外，法院安排了救护车在法庭外守候。法庭上，检察官项至陵循循善诱引导上诉人：毋庸置疑，本案被害人具有过错，为小事追着被告人骂了一个多月。被告人初期隐忍，找公安机关解决纠纷的方式值得肯定。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冲动、愤怒只会激化矛盾，让事情变得更糟。一起琐事，把双方当事人原本平静的晚年生活打乱了。上诉人的丈夫不久前去世，对此，我们表示同情和惋惜。这个案件是被告人一家子的心结，我们最真实的愿望就是希望上诉人能正确认知，认罪服法，让双方当事人都早日回归平静的生活。

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想起逝去的丈夫，章秋玉出现血压升高迹象，法官立即走下法庭，脱下法袍铺垫在长椅上，与检察官一起搀扶章秋玉躺下，书记员端来了热水，医生立即到场救助，这一幕深深感动了章秋玉的所有亲属，也感动了章秋玉本人，法律是威严的，也是有温度的，她终于当庭悔悟，向检察官、法官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检察官、法官，我认识到自己也有错，我愿意接受法院判决。之后，在儿子的协助下，章秋玉赔偿了对方的医疗费。

2018年3月30日，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宣判：本案属邻里纠纷案件，被害人骨折不是上诉人直接打击所致，且被害人在本案中存在一定过错，上诉人又有认罪悔罪表现，赔偿了被害人医疗费，最终决定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被告人章秋玉犯故意伤害罪，免予刑事处罚。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章秋玉的儿子写了一封感谢信，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我问过检察官项至陵，这么小的案子您为何这么上心？他回答道：我曾经办过一个小偷小摸的小案子，回访当事人的时候却发现他冻死在大桥下面，很痛心很痛心，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短短一席话，让我感受到了一名人民检察官崇高的内心世界和对人民群众深切的爱！法律无情，人却有情！

二审宣判后章秋玉搬了家，离开了那块是非地、伤心地。阴天下雨，毛雪珍的右腿隐隐作痛，她时常抚摸伤腿，茫然若失地看着小店门口来来往往的小区邻里，再也看不见章秋玉的身影，她知道章秋玉搬家了……前前后后闹腾了三年，自己也没捞到啥好，她要是还在小区住，就是看见她，也不会再开骂了！

如果当初被告人章秋玉没有背后议论被害人的家庭不堪，如果被害人开骂解恨后能自动收兵，如果章秋玉寻求民警帮助后就离开是非现场，如果老姐妹们能善意地劝和不挑事，如果毛雪珍摔伤后章秋玉能主动上门……两败俱伤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章秋玉说我们隔壁的小区是全国闻名的文明示范小区，他们的社区主任是全国道德模范、被居民称为“小巷总理”的许巧珍，中央电视台都来报道过，我好羡慕那个小区的街坊邻里和睦相处，亲亲热热像一家人。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个家喻户晓的典故，阐述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邻里好，赛金宝。愿邻里共相宽，和睦致吉祥！

（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江苏省常州市检察院项至陵对此稿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