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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章的童话(下)

2018-11-24曾斯彬

含笑花 2018年4期
关键词:韦恩大兵白头

曾斯彬

五、长山惊魂录

走公路的人们按习惯还是先让保卫队上前探路。这样队伍行程自然就慢了下来,大家边走边欣赏山谷中的森林美景,不像远足,倒像旅行。阿章问及谭波“预感”一事,谭波“扑哧”一笑,说哪是什么预感。原来在加里南战场,游击队袭击敌人后往往要尽快撤离。因为白头鹰大兵通讯技术发达,军事基地一旦收到求救信号,五分钟内就会派遣武装直升飞机前往增援;北方战区相对较少,游击队员的警惕性就不太高,况且老龙湾地区白头鹰大兵新近开辟了一个军用机场,那时天气又晴朗起来,白头鹰大兵收到信息前来报复,就成了肯定的事。至于“老农”,谭波问阿章,你知道福尔摩斯吗?阿章摇头。谭波说,他是个虚构的牛牛国大侦探,看到地上的血迹就推断出罪犯身体患了重病。而我……当时那老农不是在做饭吗?一撸袖子——玛丽莲·梦露的半身像就纹在他的手臂上。深山里大字不识的老农,竟然知道梦露?没问题才有鬼。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阿章恍然大悟,眼见蹦蹦跳跳的谭波,忙问,梦露是谁?

前面突然传下话来,说有情况。所有人立刻隐蔽。有人悄悄摸上了峰顶,发现那里竟然只有一个哨兵,迅速将其处理。大家都猫着腰穿行在半人高的蕨草之中,来到山峰的制高点。天气很晴朗,頂上的蕨草被踩倒不少,四处散乱扔着些包装纸和干粮余渣。四周地形一览无余:下面的公路上停放着两架直升飞机,机翼早已停止转动,上面的白头鹰国旗图案都清晰可见。天气很热,飞机机舱里分别睡着一个白头鹰大兵,只有一个南加政府伪军抱着枪在公路上东张西望;对面是长山主峰,峰顶相对较高,但只要下了公路,小半天时间就可以到达那边。

谭波指着下面的飞机,轻声对阿章和燕南飞说,这支别动队的队长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个笨蛋。他发现了小道,而且算定我们会走小道,所以只留下四人镇守峰顶。但大兵们人比我还懒,被烈日一晒,就躲到机舱里乘凉去了。他们在山腰的长官肯定布置得很辛苦。

谭波简直太厉害了。阿章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小道上设埋伏?谭波说,敌人是怎么想的我当然预测不到,但我不走小道,地形复杂,难走肯定是第一个重要原因。除此,攀爬悬崖进易退难,一旦敌人用地雷封住前面的路,再往两边一夹击,我们将无退路,全军覆没。而走公路,表面看遇到敌人的可能性较大,但其实工程师筑路多选择缓坡,因此公路上方都是舒缓的坡地。一旦发现敌人,我们可以很快逃进丛林。实在避无可避,还有一条路可走……

阿章问,什么路?谭波咬咬牙说,公路右侧,自己看。

阿章伸了伸舌头。燕南飞说,对,公路右侧都是笔直的悬崖深渊,真的无奈,跳崖也是一种保全组织的好方法。小道就不同了,虽然同是悬崖,但上面藤萝遍生,即使往下跳也滚不远,最后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捕获。哎,我说谭波,你当时为什么不明说啊?害得黎瘦子他们白白赴险……

谭波说,你当敌人笨啊,敌人在山顶居高临下,便于观察,要发现有人走小道才会耐心埋伏。要是一定时间内他们发现没人走小道,就会迅速折回山顶,所以……谭波指了指正在一旁观察地形的阮胖子,轻声说,还有,当时他俩吵得那么厉害,哪里会听一个丫头片子的话?谭波说到这里,阮胖子还是听到了她的话,转过头来说,是我和黎瘦子的错,形势逼人,是死是活,也只能看各人的命了。准备战斗!

在阮胖子的调度之下,由四个保卫队员留守峰顶,负责接应走小道的同志,和阻击万一提前从山腰返回的敌人;其余三人负责压制公路上的敌军,掩护摄影队以最快的速度跑下公路,之后朝着主峰方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真实的战斗发生起来,其实不过转眼间:阮胖子半蹲在草丛里举起步枪,一个点射打中了巡逻的伪军。那人太阳穴喷起一团血雾,很快就倒地做了亡魂;白头鹰大兵被惊醒,抓起枪就滚出机舱,其反应惊人的迅速。保卫队扔去手榴弹,弹体不偏不倚滚进机舱,“轰”,引爆了一架直升机,公路上翻起一团火球。两个白头鹰大兵忙找地方隐蔽、还击,保卫队居高临下或连发,或点射,打得敌人无法抬头。其余人纷纷跑下公路,当真是不敢停留半秒钟,就朝远方的密林猛跑。

走小道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据活着的队员后来讲,他们一路攀爬,真像谭波所描述那样遇到了无数困难。首先是路难走,有的路段连小道都算不上,只有在悬崖峭壁用木桩、木棍修建的架山梯,好似“天梯”,经过时,需双手扶住“天梯”,一步一蹬向上攀爬,一不留神就可能坠入深渊。其次是林子里的黄蝇、蚊子、蚂蟥,这些小虫子在深山老林轻易见不到人,遇到一群“鲜活”的人,自然要饱餐一顿。大群黄蝇咬过人后,用手一抓皮肤就溃烂。蚊子个大,嘴长,连尼龙布都能叮透,难以驱散。蚂蟥形状奇特,身体是扁宽的,头有两个臭虫那么大,一旦碰到皮肤就死命往里钻,用手一抓就会断成两截,半截留在肉里,不弄出来头部就继续在里面啃咬。有的路段林子闷热异常,蚂蝗就特别的多,树叶上、草丛中、石头上都是成片的蚂蝗。它们就像带有“雷达”,一感觉有异类的气息,立刻像蛇一样抬起头来,纷纷把身子弹射到人身上。队员们边走边从身上抓下大把的虫子。一个伤病队员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脸,原来的伤口崩裂,血腥气吸引了好几条蚂蟥往伤口钻。他急躁之下往外扯,扯断的蚂蟥顿时使脸上鲜血淋漓,本来林子里的蚂蝗就凶悍异常,突然扩散的血腥味又实在太特别,一时蚂蝗纷纷向他弹射过去。脸上很快就沾满了蚂蝗,他生拉硬扯,血流得越多,蚂蝗越是蜂拥而至,身体都变成了一个肉球。更有噬肉的蚂蚁从他的耳朵、眼睛、鼻孔和嘴里钻进去啃咬,他在地上翻滚哀嚎,场面异常的恐怖,即使撒盐也不起半点作用,不得已黎瘦子只好用匕首结束了他的生命。

连续攀爬了好几面悬崖,走进一个半月形的谷地,黎瘦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过了前面的缓坡,路就好走多了。偏偏那时谷地两边同时响起了枪栓声,身后就是悬崖,后退是来不及的了,只能往前冲。黎瘦子刚冲到缓坡边缘,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原来离他裤管几毫米的地方,明晃晃横着一根金属丝——是绊雷。缓坡上都是地雷。敌人设置这么明显的雷区,就是为了告诉黎瘦子:前有地雷,后有悬崖,两边有伏兵,你们已经没退路了,赶快缴枪投降吧!

这些布置正是韦恩的杰作。他很早就观察到有人走小道上山来,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但真把对方包了饺子以后,他又感到了疑惑:难道兔子摄影队就这么些人?

韦恩正思考着,山顶忽然传来了枪声。什么都不用讲了,韦恩甚至懒得叫对方投降,就命令队员赶快干掉谷地的敌人返回山顶。这时他见到了平生最震撼的一幕:黎瘦子为保全队员,竟冲上前以身体开路。他在被炸断两条腿后,依然坚持用残缺的身子向前滚去。地雷纷纷爆炸,黎瘦子用身体为保卫队冲开了一条血路,自己也壮烈牺牲。

韦恩怔了一下,忙指挥部下追击,但北加政府选派的保卫队员也绝非泛泛之辈,冲出雷区后,为掩护摄影队先撤,立即依托上坡的有利地形,反过来阻击韦恩。这下韦恩吃到自己“杰作”的苦楚了,当时为确保堵住摄影队,韦恩要求尽量按照足够的纵深布置雷场,黎瘦子的确开辟了通道,但已被保卫队员火力封锁,大兵们又不具备保卫队以身体开路的牺牲精神,因此一时只能隔着雷场与保卫队对射。

保卫队坚守了好长时间,不防韦恩鬼点子也多,见长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偷偷指派了攀岩能手,利用山崖上的茅草和树枝悄悄越过半月形谷地,突然出现在保卫队后方,开枪打断了一名队员的手臂。由于担心后路被敌人封死,保卫队便有人扯开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冲杀上去,抱着那大兵滚下了悬崖,只剩下炸响在半山崖的一颗火球。

趁着保卫队火力受挫,韦恩立即指挥部下从雷场通道突破防线,也没料到,另外一名保卫队员扯响了身上的手榴弹,向雷场中的大兵冲杀过来,手榴弹引爆了雷场中的地雷,两名大兵当场血肉横飞。韦恩也被爆炸冲击波震晕在地,身上盖满了泥土,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发现保卫队早已不知所踪。

当时摄影队逃下公路,在灌木丛间奔逃了几个钟头,走小道的摄影队员才在留守峰顶的保卫队员的接应下,翻越峰顶,赶上队伍。是役,加上黎瘦子保卫队共牺牲了三名队员,万幸摄影队只有人受了轻伤。走小道那个唯一幸存的保卫队员虽断了条左臂,命侥幸还是保住了,后来一直对谭波的话深信不疑,谭波对此却一笑了之。

不得不说,“神鹰别动队”个个都百里挑一,在出发前,曾经专门花时间从事特种作战训练,比如仅使用指南针在丛林测定方位,以最少限量的口粮在森林里生活,再比如使用折叠的帆布小帐篷做成筏子渡过河流等项目,都是专门针对搜索围歼游击队进行的野战应急能力训练,所以每一位队员的单兵素质都超常于普通士兵。即使保卫队采用了各种反追踪方法,依然没能摆脱别动队,而且这还只是韦恩留守山顶的几名士兵,别动队多数人因为山腰设伏的缘故还跟在后面。当时保卫队已经有多人受伤,加上一路狂奔,已有人体力不济,眼看就要掉队。幸而别动队的直升机受损,不能借助空中力量追踪,保卫队才得以支撑住,继续往前走。

那时大家一路狂奔,谭波突然慢下了脚步来,还坐在了石头上,大声喊,不跑了,不跑了。燕南飞和阿章也停了下来,的确,高强度的奔跑使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这时,走小道的人已赶上队伍,见有人歇下,纷纷效仿,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只有阮胖子在前方大喊,起来,快走啊,敌人要追上来了。谭波说,这样被人追着屁股打,什么时候是个头……话说我们为什么要一直这样逃啊?

谭波的话又让大家疑惑起来,燕南飞反问,不逃,难道在这里等死啊……

谭波突然问了一句,白头鹰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死跟在我们后面的白头鹰大兵!

谭波的一席话,让大家很惊诧,不过由于先前她的想法保全了队伍,所以还是让大家深思起来。

敌人就紧跟在后面,時间紧迫,也来不及让谭波卖关子,她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白头鹰大兵是人,我们也是人,现在他们才几个,就敢追着我们几十个人打,无非是骄横惯了,以为我们没长牙齿不敢反咬他们……伟大领袖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现在他们依赖的空中力量缺失,我们处在上坡方向,人数也占优势,为什么不依托有利地形,吃掉别动队的先头部队……

非常时期,阮胖子被谭波的一席话点醒,他大手一挥,说,听你的。

其实谭波的办法也没有多神奇,无非照搬了韦恩的战法,在敌人将要到来的方向设伏,用石头或干粮袋作射击依托。当然,打反击的人员主要还是保卫队,大部分摄影队员以及伤员都先行撤离,只有燕南飞坚决要求留守,说吸取先前谭波掉落地洞的教训,寸步不离守在她身旁。

小阿章则是谭波要求留下的,因为谭波需要两个加里南人扮演尸体。这是谭波唯一的损招。阿章讲,那时其他人隐蔽在上方坡地,他扮演死尸躺在下边道上,脸上涂抹了伤员的血,眼睛瞪着天空,尽量装作死不瞑目的样子。有一刻,阿章似乎真觉得自己死了,躯壳躺在地上,灵魂在周围游荡。

阿章仰面躺着,看到隐藏的队员比了一个手势,然后阿章也听到了灌木丛沙沙的响声,知道衔尾追击的白头鹰大兵到了。

保卫队随即对着只知道追击,而毫无防备的白头鹰大兵射击,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缴获的卡宾枪,手榴弹,乃至手枪,纷纷朝两个冒失鬼身上招呼,“死尸”则突然跃起,从后面袭击,将大兵退路封杀。随后的伪军想逃跑,被躺在地上毫不起眼的“尸体”阿章绊了一跤,倒下,被保卫队赶上,合力刺死。

顺利之极,一直处于强势地位的白头鹰大兵,以为摄影队只会一味奔逃,料想不到会遭遇突然反击,加上人数不占优势,很快被全部消灭。当韦恩赶到时,发现战斗早已结束,只看到横死山坡的几具同袍的遗体,气得发疯,但由于前方已进入密林地带,自身的整体力量已不占优势,因此只得请示上级,调拨大兵支援。

过了长山就进入五联区,五联区包括了当时加里南的八个省和一个特区,阿章他们最先进入广南省西部山区。不久踏上平原,越往东走,天气越是炎热,集镇和稍大些的村庄也多了起来。商店里开始出现烟、酒、糖果,甚至白头鹰牛肉。那时已是三月份,平原上遍地都是低垂着青色谷穗的早稻田。好一片热带风光。

长山一役,韦恩的“别动队”身受重创,其中,调用的“坐骑”一架被炸毁,一架被重伤,那可是“海骑士”, 专门从海军处调配过来执行搜索任务的,韦恩心疼得直掉眼泪;队员也被干掉了六七个,其中包括五名同袍。韦恩窝了一口气,重新整合了一下队伍,增加至二十余名。他就像发了疯的猎犬,一旦嗅着摄影队的气息就咬死不松口,从长山山区一直追到东部沿海平原。

在穿越四号公路的小集镇时,摄影队不可避免与敌遭遇。当时恰好是黄昏,保卫队拼死血战,坚持到夜晚,幸得游击队增援,摄影队才得以撤进附近的安村。但保卫队又牺牲了两名队员,阮胖子身受重伤,抬进村子已经奄奄一息。

六、“战略村”之困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保卫队收到总部消息,威氏除了继续指派韦恩衔尾追击,他 又从位于仙港的军事基地派出了多支由白头鹰大兵领头、南加猴子混合组成的特别工作组,在四号公路横穿的各个集镇、村庄活动,搜寻摄影队的下落。那天黄昏,按照兔子家的农历正是二月十四,月亮早早升起来,悬挂在人们的头顶。当摄影队来到集镇的北边,准备找路绕过去,保卫队的前哨匆匆赶回来,向阮胖子汇报情况,说发现前方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

阮胖子正准备下令队伍从来路后撤,远方传来猴子的问话,干什么的?阮胖子也理直气壮的用猴子话反问,你们又是干什么的?对面的人回答,我们是仙港的,特别工作队。阮胖子一听对方是特别工作队,明白了这一带都有敌军,忙命令独臂队员留下卡宾枪,趁敌人还没反应过来,赶紧领着摄影队后撤。接过敌人的话说,哦,是仙港的,我们也是政府的特别工作队,从北边来的,一直在追踪兔人的摄影队……

敌人大概也了解一些别动队从北边过来的消息,又说,你们真是从北边来的啊,我们也是得到命令,在这附近守了几天……敌人见阮胖子猴子话说得顺溜,又说得出兔人摄影队的军事机密,一时把阮胖子当成自己人,也就不太在意了。有几个从暗处钻出,持着枪支走过来。阮胖子摆手示意队伍加快后撤速度,被敌人发现了动静,在那边喊了,那个谁谁谁,你们怎么往后跑呢!阮胖子说,这不是发现了兔人的脚印,急着去追呢。跟在阮胖子身边充当翻译,还没撤走的燕南飞被迫停留在了原地。

敌人越走越近,为了让非战斗人员撤远一点,阮胖子继续和敌人打马虎眼,诶,兄弟们辛苦了,来抽支烟……这时领头已经走到跟前,尖声尖气的用猴子话问燕南飞,兄弟,模样怎么跟我们不太一样呢……燕南飞忙用猴子话接过来,这不是头部受伤啦,缠了绷带,怕难看,就用竹篾帽把头捂起来……要不咱一起追,把兔人逮住了,一起立大功!领头的见燕南飞会说猴子话,倒也没多问,只接过阮胖子的烟,说你们先追,我们垫后。

阮胖子应了一声,刚准备抽腿,领头突然说道,注意安全!是用兔子话说的。不成想燕南飞也用兔子话接了一句,谢谢。领头倒也机敏,后退一步,尖叫了一声,是兔人,抓住他们。

阮胖子早在敌人过来,就有准备,见此情景,一抬手扣动扳机,打出几颗子弹,将领头撂倒。同时向前方甩出手榴弹,“轰”的一声爆炸了。趁着着敌人卧倒躲避,阮胖子和燕南飞急速向后方稻田退去。

这时摄影队那边传来稀疏的枪声,大概也遇到了敌人。阮胖子瞧了瞧周围,发现不远处有处坟堆,适合阻击敌人,便对燕南飞说,我们还不能撤,要争取时间,让队伍走远一点。我垫后,你先往后撤,占领坟堆。

敌人猫着腰从四面包抄过来,燕南飞猛跑一阵,扑入到坟堆后面,检查了一下周边环境,净是土砌的坟堆,还有少量的灌木丛,地形蛮好。这时也有少量敌人从北边迂回,想进入坟堆抢断俩人的后路。燕南飞咬着牙,靠在坟边,把枪端平,瞄准最近的敌人开了火。随后,又朝赶过来的敌人连放了几枪。燕南飞手持武器也是保卫队留下的卡宾枪,凶猛的火力,打得敌人纷纷卧倒。也有冷静的敌人,分派了人手,从东边突入。燕南飛就利用地形和敌人缠斗起来,从这座坟堆打几枪,串到那边的灌木丛后面;从那边的灌木射出几枪,又跳到另一座坟堆的跟前。就这样打打、跳跳,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一时间敌人也无奈他何。

天色已黑尽,阮胖子踏着稻田的烂泥边打边撤,和敌人同时抢占了一个坟堆,要不是各占一边,中间让坟土挡住,他俩近的就会对了脸。这时,谁都不敢露头,要先保存自己,伺机消灭对方。但是对方人多,其中一个敌人就从阮胖子后方冒出头,偷偷将枪管伸过来,贴着阮胖子后背就开了枪。敌人正要开第二枪时,子弹卡壳了。趁敌人发愣的一刹那,阮胖子举起卡宾枪,说了句,你去死吧。就把敌人打死了,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坟堆另一面的敌人趁机跳上坟来,朝地上开了一枪,打在阮胖子小腹上,阮胖子举枪还击,却只打中敌人的腿部,对方慌忙滚下坟堆,不再露头。

燕南飞打打、跳跳,已慢慢被敌人逼到了阮胖子的位置,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只见地上显出一滩血,燕南飞问,你受伤啦。把阮胖子扶起来坐靠在坟边,只听暗处又有敌人用兔子话劝降,兔子朋友们,你们已经跑不掉了,放下枪吧。

远处的田野一近一远跑来两拨人,敌人以为是他们一伙的,忙招手示意向这边靠拢,猛的从最近一拨人射来几颗子弹,打翻了当首一人。这下,敌人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大概都在想:怎么回事,向自己人开枪?不会是来增援的游击队吧?敌人也怕被两面夹击,慌忙退出了坟堆。燕南飞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顺水推舟朝退去的敌人开了几枪。

前面那拨人跑到近处,后面跟着就有子弹打过来。几人连滚带爬躲进坟堆来,燕南飞借着月光一看,其中一人居然是谭波,还有俩人是摄影队员,忍不住叫了一声,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谭波笑了一下,回答说,你说过的要一辈子保护我,我又怎么舍得离去呢?

摄影队的确遇到了敌人,而且为数不少,当时临近加里南雨季,部分低洼地带因下雨积满了水,形成一个个类似湖泊的沼泽。摄影队逐渐被逼到了水网地带,两名保卫队员牺牲,眼看就要没有退路,这时,奇迹般从水里跃出十数个游击队员来,朝包抄的敌人开枪。原来最近这一带敌人较多,游击队奉命潜伏,准备袭击落单的敌人,谁料恰恰救了陷入绝境的摄影队。

非常时期,也不容多说,游击队和保卫队简单核对了身份,就开始分工,由一部分人泅水护送摄影队到达对面的安村;一部分人就负责打掩护和引开敌人,减轻摄影队的压力。本来谭波也可以撤退,但她强烈要求负责引敌,说分出一两个兔人,更加容易吸引敌人分兵。其实她是想到燕南飞还被敌人围着,想回去相救。就这样一行人边打边走,将大部分敌人带到了坟堆的方向。

只说燕南飞突然见着了谭波,激动异常,想去抱那丫头,不想却被谭波一把推开,谭波说,少来这些,我还不是怕你被敌人抓去或者打死,到时我永远欠着你的债……燕南飞说,你还这么记得我们的约定?又要去搂谭波。阮胖子在一旁咳嗽了几声,说你们继续,就当我没看见……谭波这才发现阮胖子躺在地上,已经出来的气多,进去的气少,忙说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说话之际,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沾了几人一身的泥土。谭波和燕南飞从隐蔽处探出头去,大吃了一惊,只见他们占据的这块不足两百平米的地点,像出了活佛的圣地,先前退走的、被游击队引过来的,还有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都先后会聚,往这里朝拜。敌人越来越多,越聚越密。有穿伪军服的,有穿白头鹰大兵服的,还有穿便装的;有提手枪的,有提机枪的,还有扛着掷弹筒的;有讲牛牛话的,有讲猴子话的,还有讲兔子话的。把坟地围了个严严实实。敌人好像闻到臭味的绿头苍蝇,都想飞来尝尝。各种语言都在喊话:

“你们逃不了啦!给你们五分钟时间,不然就开炮了。”

“游击队已经被我们消灭了,投降吧!”

“你们困了半天,肚子早饿了吧,过来投降,大兵的牛肉罐头随你们吃……”

敌人争着在周围互相助威地嚎叫着。阮胖子在一旁咳了咳,对谭波和燕南飞说,为了我们民族的解放事业,可惜了你们大好的青春年华……来吧,围过来吧,最后的时刻到了……

摄影队撤退到的安村,本来位于一个大山包之上,山包森林密布,外围都是阡陌纵横的水田,间以小片的槟榔林和椰子林。但因为最近下雨的缘故,外围的稻田和低洼处积水,倒像是变成了湖里的一个孤岛。这是个刚解放的“战略村”,现在由游击队据守。所谓的“战略村”,其实就是变相的集中营。白头鹰建了那样的村子,把附近的村民都赶进去,然后在外围布置铁丝网、雷区和布满竹签的战壕,以构成围障。往往只有几个入口,人员出入都需要特殊的证件。

只说摄影队刚踏上安村的地界,发现远处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随着凄厉的号音,四周的步枪、机枪骤然响起来,还不断地响起掷弹筒的爆炸声。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像死一样的平静。有过战斗经历的同志都面朝坟地的方向,脱下了帽子,默哀。还有女同志低声啜泣起来。这时阿章才知道,这意味着敌人已经发起了最后的进攻,被围住的同志可能都已牺牲,才会迅速平静下来。

不过也没多少时间让大家悲伤,这时已有部分敌人来到村外,并试图泅渡进村。游击队立即分兵把守村子各个主要入口。天奇迹般變阴,月亮也消失不见,黑得很彻底,敌人因为摸不清虚实,只零星的进行偷袭。午夜时,韦恩带领别动队赶到,督促手下发起进攻,战斗断断续续打了几个钟头,到半夜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村外的水越积越深,敌人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搭上了多名士兵的性命,只好撤回附近的集镇进行休整。

深夜,喧嚣了大半个夜晚,安村终于寂静下来,摄影队匆忙进入草房子抓紧时间休息,以应对天明后更加严峻的局势。游击队负责警戒村子的各个主要入口。阿章跟我说,那时外面雨声哗啦啦,一些保卫队员已经响起了鼾声,但大部分兔人都靠着吊床发呆,为连番的惊险叹息,也为毫无消息的队员担忧。出村探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兔人都睡不着,特别是小阿章,怎么都不肯相信那么鲜活灵动的小丫头,就这么牺牲啦!

忽然,茅屋的草帘掀开,只见带着一身湿气的燕南飞闯了进来,张着掉了颗门牙的大嘴傻笑。大家立刻从吊床上翻爬起来,睁大眼睛一看:小小的谭波,裹着军大衣,跟在燕南飞背后,再后面是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受了重伤的阮胖子。

原来谭波几人之所以能从重重敌人中突围,主要归功于游击队在南方作战期间,为便于隐藏兴修的地下通道网络。加里南游击队熟练运用地道的游击战术,让自认为后方安全的白头鹰大兵伤亡惨重,游击队占领安村后,为求在危急时刻进行战略突围,也曾修建过地道,并且还连通了村外。

当时情况危急,阮胖子也以为几人必死无疑,已经做好了宁死不当俘虏的决定。就在拿出最后一颗手榴弹,一个游击队员明白了阮胖子引敌成仁的意图,突然对大家说,我们可以下地道啊。队员的话,一下又让局势柳暗花明起来,大家纷纷问他,在哪里?游击队员拿着枪托在坟堆上敲敲打打,说他曾经从这里出来过一次,只是记不太清回去的路。一会儿,从坟尾搬开一块大石头,喊了一声,是在这里啦。

这时月亮已隐入云层,外头喊叫的敌人并没有得到一声回应,时间一长,敌人打听到大部分兔人其实已经转移,因此也不在乎少数几个的死活,僵持了一会儿,吼叫了一声,死活不论,进攻。

剧烈的枪炮声响过,敌人上了刺刀,猫着腰,“啊呀呀”嚎叫着冲进了坟堆。但里面只发现了一些尸体,领头带着队伍搜查了一阵,并未发现兔人的踪迹;又四处敲敲挖挖,防止有地道,但除了一些炸弹造成的大坑,毫无斩获。原来谭波他们退入地道时,早已将入口炸毁。

阮胖子不久就断气了,临死前拉着谭波的手,说他和黎瘦子吵了十几年的架,想不到黎瘦子竟然先他而去。眼角竟滚下泪来。在场的人包括阿章,看了阮胖子的模样,都差点哭出声来。俩人都是北方人,要不是因为打仗,在老家肯定都已经成家生子,还怎么会客死异乡!

谭波的表情一直很沉重,阮胖子临死前将保卫队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她,说等总部派新队长来时再替换。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如果不消灭韦恩,摄影队可能连安村都出不去,更何谈南下继续摄影?

趁敌人暂时撤离,谭波立即安排人员统计安村可调用的人员及物力情况:村民五十人,有鸟枪等火器二十件;游击队队员十四名,有大小枪支十八件,手榴弹四十余枚,地雷一百余枚;摄影队及保卫队员二十余人,有六零式公安手枪等轻武器二十余件。同时,谭波又冒雨勘察了一遍安村的地形,根据得到的情况,便召集村干部到村长家商量相关事宜。

谭波说,韦恩现在已经退回去,但综合多场战斗来看,他的主要目的还是生擒我们,所以我们不用担心白头鹰的空中打击。但是针对敌人的直升机,我们还是要在村里的开阔地,利用地雷和木桩设置反机降“天网”,最大程度减少敌人空中力量造成的不利影响。现在韦恩虽然停止了进攻,却一定在外围留得有人监视,防止我们趁夜突围。看来不让敌人先付出代价,南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村长是个花甲老人,会讲些兔子话,他说,难道姑娘你还想反过来打敌人的主意?

谭波点了点头,燕南飞在一边皱了皱眉说,就凭我们这些人和这些武器?

谭波说,武器虽然差点,但我们可以充分依靠群众和地形,来,你们看。她把几支筷子放到桌上堆成一个正八边形,又说,刚才我粗略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由于大雨积水,山包边缘变得很陡峭,只有少部分地方露出平坦的水田,我们趁夜让游击队潜伏在敌人最有可能登陆之地。村里不是有好多竹子吗?村长,你能否安排村民削一些竹签或竹箭作为补充武器?

村长立刻明白了谭波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想在村子的外围布设机关?好,没问题。这是我们的强项,现在就可以准备。

一个摄影队员问,这招是不是伟大领袖所说的麻雀战?

谭波点点头答是,又说,古书上也叫百鸟阵。要义就是十六字方针:敌住我扰,敌疲我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现在我们可以来设计第二道防线,在村子的围障外面,可以设阵地。游击队长问,村子那么宽的外围,你又不知道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这阵地怎么设?

谭波沉思了一下说,指着桌子上的筷子说,古书上讲:散而为八、合而为一。你们听说过三国时的诸葛孔明吗?

谭波本打算先提点在兔国家喻户晓的智囊人物,顺便普及战阵常识,不料大部分加里南人都摇了摇头,谭波差点晕倒:连诸葛孔明都不知道,遑论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以及天、地、风、云“四正”,龙、虎、鸟、蛇 “四奇”这些相对高深的奇门遁甲!谭波无奈,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引导加里南人,她说道,相传诸葛孔明创设了“八阵图”,御敌时以乱石堆成石阵,按照一定的方位开了八个入口,让敌人进入后,被困于其中,四面受敌,难以逃脱……

那游击队长还算机敏,反应过来立刻说,你是不是想在八个方向都设伏?谭波点头答是,说,这八个方向上的点按照一定的方位设置,连起来大致应该要形成一个圆,一旦有任何方向上的敌人进入这个圆,相邻的几个点都应该互相配合,互成夹击之势;把村民都发动起来,每七至八个人一个阵地,敌人远了用长枪射,近了就用手榴弹或弓箭招呼。如果敌人的火力太猛,保卫队和游击队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反正韦恩的目的也是想进村活捉我们,你们干脆放开道路,把他们交给第三道防线上的人。

老村长问,第三道防线主要就是铁丝网、壕沟和雷区构成的围障吧?谭波说对,在这道防线上我们需要集中枪法好的人镇守岗哨,做到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最大限度杀伤敌人。切忌硬碰硬,如果敌人进攻猛烈,我们就撤进村内打“巷战”,总之要随机应变,基本想法就是这样了,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人们都去准备了。阿章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摄影队要做些什么?谭波沉思了一会儿,狡黠的一笑说,埋锅造饭,迎接韦恩。

七、安村八阵图

当夜韦恩其实也在准备,兵力方面,为确保万无一失,韦恩请求基地又派来一个排,加上伪军,总兵力增至百余名。火力配备方面,增加了便于携带的用于摧毁地堡的榴弹发射器,但他拒绝了基地派遣空军协助作战的提议,因为如果出动轰炸机,半分钟就能让巴掌大的安村掀地三尺,烧焦地表的所有活物,哪里还有活捉兔人的希望?找到一堆枯骨交给老师又有什么用!对付这群乌合之众还用得着轰炸机这把“牛刀”吗?长山一役,韦恩窝了一口气,他以西点军校高才生的自信,不仅想靠自己打败敌人,还想抓住在长山带头打反击的敌人,看看他长啥模样。

韦恩正踌躇满志,突然接到基地电话:就在午夜,南加游击队趁夜袭击了位于仙港的军用机场,击毁数十架直升机、多架运输机以及F-105。威氏大怒,调集了基地所有的力量沿周边搜索退走的游击队,同时,还要抽调韦恩的别动队协同作战。韦恩大为震惊,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空中力量参战,而且连最基本的进攻都组织不下去。为把握住此次围住兔人摄影队的绝佳机会,韦恩向老师撒了谎,声称由于连夜组织进攻,已让保卫队、游击队损失大半,只待天亮,就能将兔人手到擒来。威氏同意了,但还是要抽走一半的人员,并明确告知无直升飞机可派参战。韦恩无法,只得同意,而且承诺在安村战斗结束后,立即投入基地的搜索行动。并打起了如意算盘:你们不是喜欢分散阻击吗?除留下少部分人监视外围,我就集中力量攻其一点,撕开你们的防线,从中心开花;你们不是整夜防守吗,我就偏偏趁黎明你们最困乏时组织进攻,看你们怎么防守。

黎明,雨后的土腥味特重。水面到处冒起雾气,枯树枝突兀直立,与雾气混合。穿过雾气,就能看到山包外围在风中摇曳的槟榔树。因为连夜大雨,安村彻底变成了大湖中的孤岛,不利泅水作战,韦恩便花费了大力气,从附近村落找来木舟,由他带头慢慢划行,后面呈扇形跟着几十个提心吊胆的士兵。之所以提心吊胆,是因为水里极有可能藏有神出鬼沒的游击队员,突然发起袭击。韦恩下令,行进过程中全部枪口对准水面,一旦发现任何动静,立即交叉火力射击,消灭潜藏之敌。

但事实证明,大兵的担心是多余的,几乎走完了全部水域,登上陆地,也没有发现哪怕一个游击队员。危险的水域都走完了,能藏住游击队员的只能是不远处山包的树林啦!至于之间的水田,除了可能埋有地雷,一目了然,藏不住别的什么的。韦恩暂时松了一口气。为谨慎起见,他命令工兵用探雷器探路,队伍跟在后面,多拉开一点距离,保障突发情况从容应对。

万万没想到,前方等着大兵的,可不只有地雷。身形消瘦的猴子游击队,就埋伏在大兵们想着不可能的水田里,他们嘴里衔一根呼吸用的稻管,连头带脚都深陷在稻田的泥水里。周围到处是游击队连夜发动群众做的机关,陷阱、竹签、地雷、铁蒺藜,甚至还有群众打猎用的捕兽夹子,都静静等候敌人的“光临”。

几十个敌人拉成一条线,鱼贯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发现了进入火力范围的敌人,游击队员吐掉嘴里的稻管,纷纷从泥水里跃出,撕开包裹着枪支的塑料布,向十余米开外的白头鹰大兵开火!

遭遇突然袭击,领头的士兵本能地跳进稻田,打算以田埂为掩护,向游击队员还击。但是事实证明这是极大的错误,跳入稻田的大兵立即撞进了游击队布置好的陷阱:有的被竹签、铁蒺藜扎穿了手脚,顿时鬼哭狼嚎;有的直接被枪弹打穿胸膛,一头栽倒在水田;有的踩到地雷,腿脚转眼间就飞到了半空;还有的掉进陷阱,一声不吭就没了踪影。

韦恩立即命令队伍开火还击,游击队且战且退,并不与别动队纠缠恋战,很快就撤入了林子。韦恩不敢大意,忙命令部下停止追击,先抢救伤员。经过核查,仅刚才那场遭遇战,别动队已减员三人,包括领头的工兵;伤了三四个,其中有两个踩到带倒钩的铁蒺藜,脚掌肿得老高,看来是丧失战斗力了。

最让大兵们气愤的是,猴子游击队就像讨厌的蚊子,你追,他不跟你对战,找地方躲起来;你停止追击,放他一马,冷不丁他又飞出来,叮你两下。这不,就在别动队忙着抢救伤员,游击队员又打回来了:射来成排的尖木棍、竹签,还夹杂着空空的声音——竟然是十八世纪的鸟枪。这些原始武器本来不具备多大的威力,但别动队猝不及防,有的脸上被打中细铁砂,一个铁砂一个洞,脸部活像筛子;有的被竹签射中,小腿肿得老高,疼得直叫唤。等大兵們组织反击,猴子游击队又撤退了。不打你两下,你就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韦恩决定教训教训胆大妄为的游击队,带领大兵们追了过去。

一进林子,韦恩就恢复了战斗的感觉,这是成百上千次与游击队丛林血战磨练出来的自然反应,他甚至为先前的轻敌而后怕了。大兵们有意放慢速度,背靠背每三人扎成一堆,向前推进,每感觉有动静就快速下蹲搜索,直到确定无事才起身继续前进。走了大半天,大兵们来到一道陡坡,只见坡顶的大树下端绑着一个大竹筐,因林子有些黑,看不清装的是什么东西。令人气愤的是,旁边竟然站着一个只拿了把砍刀的少年,对着大兵露出诡异的微笑。大兵们举枪射击,那少年扬刀砍断捆绑竹筐的藤子,迅速翻身向坡后滚去。一大堆东西叽里咕噜滚了下来,竟然是石头。白头鹰大兵迅速闪让,三人一堆的阵形就乱了,悲剧也随之发生:有人闪让时无意触碰到旁边草丛中的细麻线,排排竹箭从附近的林子飞出来胡乱插在了他们身上。三个白头鹰大兵很快送了命。韦恩额头冒出冷汗来,从前丛林血战的一幕幕又重新在脑海翻出。那些竹箭的发射角度设计得相当刁钻,看着散乱,却始终不离人体的各大要害。高手啊,韦恩暗自感叹。

一波未息一波又来,就在大兵们惊魂未定,爆豆般的“枪声”突然响起,韦恩大叫:“沟沟沟”,命令队员展开三角队形边持枪扫射,边向前冲锋。翻过陡坡,才发现所谓的“枪声”,不过是从前面的铁桶里传出来的,竟然是鞭炮。当真是杯弓蛇影。一个队员气急败坏,抬腿就朝铁桶踢去。一阵不好的预感传来,韦恩大叫,闪开……和队员滚到了一边。

韦恩以为桶下一定设有诡雷,怎料铁桶飞开,那队员还安然无恙。韦恩大骂一声,你们这群无赖……刚要起身,悲剧又发生了——刺球从高处飞来,迎面撞在那队员脸上。原来桶底埋设的是刺球机关——大兵踢飞铁桶,触动拉绳,加装了尖刺的藤球便从树上飞过来,刺伤人的眼目。倒是要不了人命,只是可怜了这个白头鹰大兵,眼睛被刺得稀烂,从此就要生活在黑暗中了。还有巨型的马蜂窝,不知被藏身何处的游击队员用绳索一拉,裂成两半,巨型的马蜂倾巢而出,发狂般向大兵们扑来,虽然马蜂最终被火驱散,但还是蜇得不少大兵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这般九死一生,当韦恩走出林子,天已经大亮。他悄悄清查了一下人数,发现部下或死或伤,已不下十人。不由得暗暗心惊:还没见着敌人的面呢,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看来是碰上打游击战的行家了。

不远处村子上空正冒着炊烟,韦恩通过望远镜,还能看到长耳朵兔人的身影。韦恩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目标明确,就不怕长翅膀飞掉。情不自禁开起了玩笑,嗨,兄弟们,他们正在做饭欢迎我们呢!还笑得出来的大兵都笑了。

玩笑归玩笑,韦恩很快就发现了游击队的阵地。根据射来的枪弹判断,对方武器很简陋,人数也不多。三十几个白头鹰大兵从容攻击,迅速向前推进。游击队见白头鹰火力太猛,且战且退。韦恩得寸进尺,压着对方脚跟打,双方互有伤亡。密集的枪声在宁静的清晨响起,分外悦耳。这才是战斗!韦恩的血性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带领部下猛冲猛打,很快就占领了游击队阵地。

站在对方阵地上,望着那些简陋的防备工事,韦恩克制不住,连骂了几声,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话音未落,木棍和竹箭纷纷从两边飞来。大兵们由于推进太过顺利,一时只关注前方了,怎顾及两翼还有埋伏!一时间猝不及防,纷纷中招,又有四五个人倒下,看样子再也爬不起来。就连韦恩都被划破了脸,他大吃一惊,忙指挥部下清扫两翼,这一来才晓得游击队在村庄外围的大致布防。当他组织兵力往两边打,正面明明已退走的敌人压力大减,泼皮一样又卷了回来,反而把他围在“品”字阵内,各种土制的武器纷纷朝大兵们身上招呼,给别动队造成了不小的损伤。

韦恩立时矛盾起来:继续往两边打,不符合既定战略,意义不大;退走,圆不了对老师撒的谎,太伤自尊。好在火力比游击队强,大兵自我防守还不成问题,同时前方就是村庄,视野开阔,目标明确。韦恩杀急了眼,一门心思想攻进村去,活捉兔人,于是分派了人手防守住两翼,自己组织精干力量向前猛攻,很快杀到了围障。清晨的安村被炸响了。

讲到安村之战,阿章眼里不时闪过一种很奇怪的光芒,这时我才明白第一次见着他时,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奇怪的幻象。原来他就是树林里拿着把砍刀就敢“单挑”几十个白头鹰大兵的少年。舅公说,讲了半天,原来你和谭波早就认识。咦,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舅公这么一问,阿章转过头盯着他,不讲了。舅公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不想阿章却说道,小里,讲了半天,我肚子有些饿了,有没有东西吃?舅公如释重负,说,你早说嘛!忙招呼舅婆抬了一碗米粉放到他身前。阿章说,中午我没带钱,明天再给啊!舅婆假装很生气似的说,你看你,才一碗米粉就要提钱,你是村里的大学者,只要常来这里坐坐,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阿章居然脸红了,边吃边摇头,说,我不是什么大学者,在我心里,谭波才是呢!舅公忙问,接下来韦恩怎么样了?

阿章吃了半天东西,才冒出一句话来,死了。

我奇怪的问,你不是刚讲到他攻到围障,怎么突然就死了?

阿章听到我的话,似乎又投入到了当年安村大战的情景。他说,敌人的确攻到了围障,但谭波所布阵法的核心理念,正在于外实而内虚,逐次消耗敌人。前面讲过,围障是安村的最后一道防线,最外面是用竹子和木头制成的长钉做成,在地上埋得很密集,只留下一两个有哨兵守卫的进出口。里面是一层带刺的铁丝,中间是两米宽、一米多深的壕沟,沟底和两边都埋了钉刺和地雷。最后才是土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地堡和瞭望塔。那里防守的游击队员虽然不多,但几乎集中了全部的优秀射手和投弹手,别动队试图从进出口突破,但没料到游击队火力会突然变猛,反而被当成了兔子打,造成了极大的伤亡。榴弹发射器由于距离地堡和瞭望塔较远,在射程之外,便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游击队还用上了“围尸打援”战法,故意打伤带头突击的大兵,又不击中要害,让伤兵在地上翻滚哀嚎,一旦发现上前抢救者,就逐一击倒。

还有从前白头鹰布置的铁丝网和壕沟,本来是用于对付游击队,现在反而要大兵们吃尽苦头了。韦恩见从进出口难获突破,便命令士兵绕过壕沟,那壕沟经过一夜大雨,直接变成了一条小河,大兵们从齐胸深的河沟涉水而过,触碰到里面的地雷和钉刺,纷纷中招,非死即伤,鲜血染红了附近的水面。幸而个别率先爬上对岸,见距离缩短,便发挥单兵武器先进的优势,向土墙发射榴弹,摧毁了不少地堡和瞭望塔,逼迫游击队向村内撤退,才完全突破围障。

别动队付出巨大代价,等攻进村去,人员已折损了三分之二,不知摄影队钻了地洞还是根本不在村内,连根兔毛都没逮到。韦恩清查了一遍人员和装备,看到损兵折将的状况,顿时气急败坏,到处乱翻乱找,务求挖出兔人,但村里除去隐藏起来的几个枪法贼好的射手,就只剩下遍地的地雷和陷阱。为找到摄影队,不给对方藏身之地,韦恩命令逐屋搜索,逐屋炸毁。这个过程,别动队不可避免与藏身于草房顶、大树上、井台边的游击队射手短兵相接,激烈拼杀。当兵力越来越少,才想起撤出村外,休整待援。但为时已晚,村庄四面都有加里南人冒出来,大兵们四面挨打,根本找不到突围的生门,体力、装备已处于劣势的大兵,不是被零敲碎打,逐一击毙;就是踩中地雷或陷阱,死于非命。

当大家在村长家房前的陷坑发现韦恩,他已经奄奄一息——尖木棍从他后背插入,穿透了前胸。血流得不算多,大概没伤到心脏,所以不至于立刻就死。那种陷坑很简单,就是上边放根横木,横木上放块门板,人一踩着就掉进去,被细竹签和尖木棍扎伤。一般来说,这种陷坑只针对人的腿脚,但韦恩仰面躺在里面,肯定是当时进退无路,突然闯到冒着炊烟的村长家,发现了几个长耳朵兔人在窗口一闪而过,以为总算有些捕获,急躁之下带人大踏步冲进去,不想踩到了门板,头先撞到横梁,再仰面横摔下去,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几十个大兵就这样在安村做了亡魂。等到据守第二道防线的大兵被合围,缴械投降,安村之战终于彻底停歇。游击队花费巨大心力布置的反机降“天网”,居然没能派上用场。群众纷纷从隐蔽点跳出来,打扫战场,庆贺胜利。

当时大家站在陷坑边,阿章看到下面有些东西,就从旁边慢慢滑了下去。原来那是个日记本,还夹着张照片。下面有些暗,阿章跳上了坑,想看清楚一点,燕南飞一把将照片抢了去。小阿章急了,上前去索要,燕南飞失声大喊,小心。一声枪响,子弹穿透了阿章的身体……

阿章讲到这里,舅公忙喊,等等,你不是说韦恩在陷坑里已经……

阿章白了舅公一眼,说,我说韦恩奄奄一息,并不代表他已经断气,老兄,听明白一点。

有人问谭波要不要减轻韦恩的痛苦,谭波摇摇头,说不要浪费子弹了。韦恩可能猜出了被人群簇拥着的谭波就是那个设圈套让他钻的人,而且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气急攻心,想要奋力起身打死谭波。但他这样做,最后反而要了他的命。原来他跃起时,头再次撞到上面的横梁,身体倒下去。木棍穿心而过,这次,他不想死都不行了。

“大家都以为是我救了谭波,其实当时我不过碰巧挡住了她而已。当我醒过来时,摄影队已经走了两天了——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心脏过去,使我昏睡了两天。”阿章说着,把衣扣解开,只见胸膛上果真有个肚脐样的伤疤。

在上级增派兵力的接应之下,摄影队很快撤离了安村。阿章则被游击队安置到秘密兵站养伤,每天以看照片和日记度日。日记大部分用牛牛话写成,也夹杂少量的猴子话。很多内容阿章是后来才读懂的。

一个月后,阿章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南下寻找摄影队。不想文工团南下演出路过兵站,他被逮了个正着。团长批评阿章不讲组织纪律,记过一次,禁闭三天,又说政府准备派人到兔国留学,因为阿章兔子话讲得不错,又有文化底子,本来已经选定了他。但他这样一走,就失去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

阿章只有回到文工团,正巧文工团还要南下,阿章就在心里抱了巧遇摄影队的希望。但过了一年都没有如愿,反而听说部分摄影队员已经回国了。阿章很失望,反正也长大了,就在南方参军,打了五年的游击,十八岁时再次等到去兔国留学的机会。

八、阿章的童话

闲暇时阿章常荡舟里江,思考加里南战后经济重建问题,也到处托人打听谭波,但始终杳无音信。

转眼就是三年,阿章几乎成了半个兔人,这时突然听到白头鹰宣布从加里南撤军的消息——加里南战争结束了,北加政府统一全国指日可待。阿章欣喜若狂,以为终于可以施展抱负了,谁料当局不允许回国,反而要求他们北上,然后东渡小饭团,继续修学。这时他才听说了加里南和兔子在南部群岛爆发海战的消息,敏感预判到两国可能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小饭团家耐心学习着人家“战后腾飞”的经验。

也许大家要问,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加里南战争,怎么在一朝一夕之间就结束了呢?内中的原因别说阿章晓不得,我也晓不得,即使到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一代代的人们,东方的西方的,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都在研究这个谜题。比如芳芳同学的童话故事,是这样说的:

一天,兔子遇到猴子,免不了恨铁不成钢:“猴桑,老子在泡菜国,三年就搞定了,你苦命呵呵的干了二十年,还是这个烂摊子,你怎么就不好好反省反省?”

猴子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能跟白头鹰死磕十年,不是因为自己多能打,是因为兔子划出了北纬17度的红线。白头鹰不敢过线,所以猴子尽管每次出击都惨败,可是总能撤回来修养……说白了还是兔子在左右猴子战场。

好一个聪明的猴子啊,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立刻翻身跪倒,抱着兔子的大腿放声大哭,什么你们原来是我们的宗主国啦,什么现在咱们还是同志加兄弟啦,什么两国山水相依唇亡齿寒啦……归根结底一句话:“兔子,你要帮我啊!”

兔子忍不住叹息了!不管怎么说,这是老子的后院啊!就点了點头:“猴桑,好吧,看你这么苦命,老子就帮你一次,你先给老子弄十万件猴皮大衣来。”

猴子傻了:“你不是有兔皮大衣么,为啥还要猴皮大衣?”气得兔子翻脸大骂:“废话,你想让老子公开跟白头鹰宣战啊?笨蛋!”

猴皮大衣的具体去向不明,总之仅仅几个月之后,白头鹰决定全线撤出猴子战场,猴子战争结束。兔子得到了稳定的周边环境,北加政府统一了全国,毛熊的阵营势力如日中天,可谓皆大欢喜。

这里面最苦命的就是白头鹰了,几近20年的战争,在七十年代以前,白头鹰还占据全面优势。可是到了七十年代加里南战争结束,严重被战争拖累的白头鹰全线紧缩,从战略进攻变为战略防御,毛熊一下子成为了世界上说话嗓门最大声的国家。白头鹰也是个善于总结的民族,这一分析,好像还真发现了一些道道:“咦,最后参战的猴子部队好像不太一样,虽然穿着猴皮大衣,但耳朵比别的长……”

针对白头鹰的质疑,兔子庄严的向外界宣传:我兔国从来没有派过将军出兵加里南,从来没有打败过白头鹰,从来没有调整编制的消灭白头鹰,从来没有击落过白头鹰在加里南的飞机,也从来没有见过白头鹰家安排在雨林之中的直升机,也从来不知道那个直升机最怕无后坐力单兵炮……

质疑归质疑,不管怎么说,反正战争结束了。在小饭团家一呆就是四年,阿章二十五岁了。1978年9月,加里南当局召他们回国,阿章就和几个加里南留学生离开小饭团,经兔国南返。那时兔子家刚搞改革开放,关于和加里南在南部边境爆发冲突的事儿,阿章还是听说了。但阿章学的是经济,对政治不太感兴趣,一心只想快些回到首都,好进行加里南的经济建设。

可阿章怎么也没想到,出境,来到亮山省首邑亮山市,局面一片混乱。急待搭车南下的市民于车站月台望穿秋水,持枪抓人的士兵在大街小巷奔驰来去,呵斥声、哀求声、哭喊声和响起的枪声连成一片。

小火车被军队强行拦下了,一队士兵冲上来,见着像样些的男子就绑。稍有反抗,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车厢里哀号声一片。阿章虽然握有特别通行证,还是吓得够呛。同行的阿文是希共人,猴子兵上来捉他,他拿出特别通行证和人家理论,几句话不到,被一枪托打翻。留学生再也不敢吭声了,都被绑了起来。阿章想,原来國家更换了领导人,“猴伯伯”在世时的一切就都被当局搞乱掉了。阿章读了六七年的书,本以为可以回国大展宏图,谁料稀里糊涂被抓进兵营,拿“笔”的手却拿起了“枪”。

阿章说他当时被编入了加里南驻守统登的第三四五步兵师,经过三个月的草草训练,随一个下属团迅速开往路坪。一个晚上,阿章记得好像是九点多钟,部队突然传令紧急结合,说什么七八个边民被兔国边防部队无故关押,急需路坪部队前去营救。

也就是在广南行省的边境扣子山,阿章和谭波再次相遇。原来路坪部队哪里是去救什么边民,赤裸裸就是一个大阴谋,大抵加里南当局早就谋划了占领军事要地扣子山,但需要一批妇女充当随军妓女,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兔国野战医院当夜就驻扎在边界一侧,准备次日向品祥县城转运伤员。便由探子带领部队,跨过边界线,对兔人实施了偷袭。是夜,加里南士兵集体屠杀了失去抵抗力的兔国伤病员,将活着的兔国女护士全部掳劫上山。当阿章发现兔国军人中居然就有十几年前远赴母国并肩作战、共抗外侮的兄弟姊妹,刹那间醒悟,毅然违抗长官的命令,救下了负伤的谭波,并将她藏在扣子山,天长日久,俩人居然产生了感情。

后来,在隆隆的炮声中,兔国发动了大规模的边境拔点战役,阿章因为营救俘虏的行动与谭波发生误会,受伤,被我一同入伍的舅公强行拖走,从此与谭波失散。

当三个多月后,阿章拖着一条伤腿再次回到扣子山主峰,那里已变成一片焦土。从扣子山驻防军人的口中,阿章得知谭波并没有死,已经复员回乡了。于是,他躲避着兔国公安、民兵的层层盘查,艰难往北走去,到了广南行省省会象城,费尽心力查询谭波曾经说过的亲戚的住址,以便查到谭波的原籍。这是一场漫长无果的寻找,时间长达经年,阿章期待得太久,但最后那亲戚只不过告诉阿章:谭波送燕南飞回北方故里去了。同时递给了阿章一张便签,说谭波有过交待,若有人寻至此处,便交给便签。阿章打开,只见上面简单的有所交待,大意是说谭波身为兔国军人,当前两国交战,虽对阿章有情,但终究不合适宜,若将来机缘恰当,一定会南下相会;若违背意愿继续北上,此生无论生死,终不会再见。

纸条掉在了地上。望着来去如梭的人流,阿章在路旁的椅子上不知呆坐了多久,才站起来顺着大街茫然东去。他真不知道该去哪儿了。老天好像要配合阿章的不幸演出一场痛打落水狗的老戏,偏偏在他又饥又饿时下起了雪。一场南方冬天的雪。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天和地,前面到了郊外么,怎么有那么多的树?阿章迷惘的向前走去,只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苍茫的远山,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钟声,像在对阿章发出召唤。听着那声音,阿章恍惚间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走吧,继续走吧,犹如一个孤魂野鬼在飘荡——直到意识完全模糊,才“啪”的摔倒在地。

“当”,远方传来最后一声钟声。

或许是天意,让阿章恰好走到一座刚修好的佛寺门前才晕倒。很俗套但也很巧合,一个外出晚归的老僧撞见了阿章,便让小沙弥将他背进了寺庙。

老和尚救阿章也不完全出于慈悲,主要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仅有的小沙弥又呆且傻,老和尚眼见阿章眉目清秀,颇觉有缘,就有心拉他入伙,免得佛法无传。

阿章醒来后,首先向老和尚要了点吃的,然后黯然地摇摇头,问大师,为什么我始终都寻不见她?

老和尚暗自欢喜碰上了一个通常意义上来说比较容易点化的“情痴”——虽然阿章口中的“她”不一定是心上人,但也八九不离十。为防搞错,老和尚含混地说,尘世间的万事万物佛祖都自有安排,相见是缘,不见亦是缘,施主你又何苦这么执着呢?

阿章听了老和尚的“不见亦是缘”这句话,心里暗自神伤:难道我与谭波真的只有上半生的缘分,下半生注定要分离天涯?想到这里,他半天没再说话。看着阿章的样子,老和尚知道自己的话已触动他内心深处的隐忧,但要让他彻底断绝对红尘的奢念,还得从长计议,于是又问,施主,能否告知老衲你们缘何分开?

阿章回过神来,回想了一会儿,将他和谭波之间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把老和尚听得目瞪口呆。在未知阿章往事之前,老和尚实不知阿章本人也是一名佛教徒,出生在佛国圣地,而且竟然会有如此曲折无奈的经历,加之遥想起年轻时自己的一些往事,未及开导别人,老和尚自己也痴了。阿章问,大师,相烦告知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战争和仇杀?

老和尚没任何反应。

阿章连问了几次,老和尚才回过神来,“啊唷”的一声,问,施主,刚才你都说了些什么?

阿章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遍,老和尚双掌合十,高诵了一声佛号,说,万物皆因缘,施主的这句话,可是问到生疮的骨头上去了。昔年释尊说冲突:以欲为本故,王王共诤,民民共诤,国国共诤。彼因共相诤故,以种种器杖转向加害;或以手叉,或以石掷,或以杖打刀斫。可见尘世间的一切,包括战争及恩怨情仇,都离不开一个欲字。施主能念及这些,乃是施主之福,世人之福。老衲反而愚钝了。

老和尚的一番话释疑了长久以来困绕在阿章心中的一个大烦恼。阿章明白碰上了真正的大德高僧,因此立刻翻身跪倒。老和尚伸手欲扶,问,施主,这是为何?

阿章头朝下,只说,弟子从出生至今,没有遇到过几天真正平和的日子,即便是在小饭团家,眼里所见也是经济复苏后,军国主义势力的蠢蠢欲动。弟子平生也曾犯有杀孽,也有人处心积虑要置弟子于死地,敢问大师,这尘世间的战争和仇杀应该如何才能化解?

老和尚想了一会儿,闭上双眼说,古有佛陀开示人间:愿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今有马教马施主说,“意识”实有反作用,影响着万事万物的发展。可见我们根本无法将人们的欲望完全消除,但可以用佛法消除其中的不良成分。这样,尘世间的纷争或许就会少许多。施主,不如你投入我门下修习佛法吧!

老和尚讲了半天,才大胆说出自己对阿章的期望。但阿章早另有所思,良久,又恭恭敬敬向老和尚磕了几个头,才穿衣下床。

等老和尚睁开双眼,阿章已经走出门去。老和尚忙喊,施主,施主……却听阿章边往外走,边说,愿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这世界,心有贪欲者遍地皆是;平和之地,可该往哪里找啊?

阿章南返了,走得同样很艰难。不过因了老和尚的话,心中多了一份坦然,就不再觉得那么苦痛。又过了很久,当走到广南行省边境时,那里还在打仗。一方面因为边境封锁较严,另一方面因为不想经过扣子山那个伤心之地,干脆折道顺着兔国边界西进,想看看云贵行省的情况。但很可惜,整个八十年代兔子和猴子在云贵行省边境的战况比广南行省还要激烈。阿章边走,不禁边感叹战争所带给人们的巨大的创伤。

行进中,阿章尽挑着人口稀落的村寨走,兔国对流动人口的盘查就不那么严。阿章为人随和,又有文化,沿途帮助村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倒也能简单糊口。如此寻觅,过了几年,不期然碰到了他理想中的平和之地。

有一天阿章经过马龙山我们村,就是普弄的时候,意外发现这里很奇怪:虽然就在边界,附近的阳山打得还相当惨烈,但两国的下层民众对战争却好像不太介意,一逢集,人们照常来往,似乎打仗流血只是政府和军队的事,与他们没多大关系。阿章知道这原因部分是因为民众的麻木,但更主要的则恐怕是两国民间素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交织着一种难以言清的亲情关系,所以战争和流血才主要成了“政府和军队”的事。

阿章不想走了。恰巧他在街上碰到了多年未見的小里,原来1979年小里被抓进部队后,不久便负伤。他的老家就在湖江省同文地区,于是退伍回到老家做起了山货生意。

阿章见着小里时,他正和新婚不久的媳妇蹲在普弄街头卖“山乌龟”(一种中草药)呢。小里把阿章带回到加里南普腊,想方设法帮他在社里搞到户口,身份洗白,并谋得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

一等就是十年,谭波再也没出现,兔国和加里南之间的那些战事倒是慢慢平息,被人们扔进了历史的深渊。阿章期期艾艾,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1989年吧,三月春天的一个晚上,阿章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片稻花飘香的田野上,老人笑,孩子跳,朋友叫,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人们彼此拥抱在一起,都唱着这世界上最甜美的儿歌。天是蓝的,山是青的,水是亮的,世界上再没有国界和枪炮。阿章挽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的手,自由自在地走在这世界上,竟觉从未有过的舒心。

第二天清晨,因为前夜下了些雨,阿章起得晚了些。当他打开家门,第一眼就看到下面泥泞的田埂上,真站着一个白裙飘飘的女人……

竟是谭波。

一切就是这样简单。十数年,时光恍如隔世,像睡了一觉,阿章醒来就看到谭波出现在家门前。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阿章把门开大了些,谭波慢慢穿过了泥泞的院子,阿章把门关上,俩人对视一眼,彼此淡然一笑,然后轻轻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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