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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佶煦 悲伤需要通过更深的悲伤治愈

2018-11-23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35期
关键词:黑色韩国

邓郁

梳理韩国艺术家金佶煦40年的创作,正是体察一个心怀悲悯与温暖的画者,如何面对自己与几代人感受的愤怒、恐惧,遭受的压抑与奴役,将它们投注在作品中,并在中年之后试图去化解和转换。

“黑色象征着我的心就像坍塌的废墟”

一个个模糊不清的人像,困在黑色的、扭曲的、流动的空间里,汗水、眼泪、血液,仿佛都流淌到画纸的边缘。

他们或朝空空如也的环境投以空洞的眼神,手塞进衣服口袋里;或者脖子被手扼住,头歪向一边;或者关在牢狱一般的地带,仓皇而无路可逃……

金佶煦指着墙上2001至2004年间创作的《黑色眼泪》,告诉我们,这是他最爱的个人系列。

他眼中的纸,像海绵,又像钢铁。在此系列开始的阶段,纸上是满幅的一层层堆积之后沉重而滞涩的黑——是那种无边无际、没有任何生命特征、又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常常用一种混合了铁、银、铜、铁锈和珍珠粉的胶体,刷在布上无数遍,形成黑色或者灰黑色的表面,最后的模糊与忧郁的氛围,不仅仅从作品表面散发,而且来自于艺术家的心理深层。

“黑色象征着我的心就像坍塌的废墟。那段时间,失落感像铅块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一个观众告诉我,‘本来想去自杀的,看到您的作品后才知道,原来画中还有比我更艰难的人,所以又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我的画作竟然在黑暗中带给他一缕希望的曙光!看来悲伤需要通过更深的悲伤治愈。我这才知道,在和平的、高度文明的社会中,感到凄惨的人竟有如此之多。”金佶煦感慨。

在金佶煦的画面上,黑暗而寂灭的场景中,人物的眼睛部位或是神秘的天空中,会出现一些象征着希望和良知的白色,是由艺术家用手在纸上撕扯抓挠,或是用凿子、铁锤在纸上锤击后,露出画面之下白纸的痕迹。

“黑与白的过程仿佛人性的良知和尊严与丑恶和残暴的抗争。抗争的对象绝不仅仅是指暴政和独裁,以及人性的脆弱和软弱,同时也有人性自身被丑恶同化之后所形成的巨大的心理黑洞。”宋庄当代艺术文献馆馆长吴鸿对于金佶煦作品的解析,令艺术家感觉到他在本国未曾获得的同情与理解。

上世界七八十年代,在朴正熙的经济政策及美国资助下,韩国经济高速发展,但对内实行高压统治,到全斗焕军事独裁统治时期,“光州事件”将民怨升至顶点。

金佶煦回忆,当时他刚进入大邱的启明大学学油画。

“最开始外界都是不知的。政府封锁了消息,说是朝鲜的特务引发的群体暴力事件。民众也相信了这套说辞。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真相,据说当时所有的官方文件都销毁了。当时有法令,超过五人以上聚会就要提前申报,否则会被举报。那时釜山大街小巷都是军人,从釜山去光州的大巴都停运了。”

在启明大学,很长一段时间,这一话题是不能碰的。金佶煦和同学,都是慢慢地从朋友、亲人那里获知事情的真实面貌。

一次,结束军事训练的学生聚集在礼堂。作风专横的教务处长在讲话中“诽谤佛教、污蔑学生”,金佶煦听不下去,举手起来,蹦出一句,“你别无知了,把践踏学生权利的话快扔到脑后去!”同学听了,纷纷为他鼓掌。

在启明建校25年历史上,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那个处长揪住我的衣领,怕我跑,又拽着我的裤腰带,一直拽到他办公室。他当时大概气坏了,嘴里头直冒泡泡。”金佶煦笑着描述。

处长对金佶煦说:“如果你是出于个人情绪,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如果是对社会不满,发泄情绪,那我不会饶你。”

后来是同学和好友为他奔走,以“人才难得”的理由保住了他的学业。

《黑色眼泪》 纸本综合 丙烯、墨 2000年

《秘密花园》 亚麻布、丙烯 2005年

《思维的手》 综合材料 亚麻布 2005年

《肖像系列No.15》 综合材料 亚麻布、丙烯、墨 2018年

有一天,他忽然拿起烧过的木炭作画,狠狠地用筆。画面中的人物面貌模糊不清,尽管动作千姿百态,但无不扭曲、变形,困顿与绝望几乎穿透纸背。

金佶煦从来不会事先计划。在颜料干掉之前,他快快地涂抹出潜藏在内心的想法,如同在黑暗里折腾,翻滚。他在宋庄的朝鲜族画家好友朴光燮说,金佶煦画画的方式很暴力。他并不否认。

“我画画绝不斯文。果断迅速,不犹豫,像闪光一样画。我常常会用锤子、刀子和锋利的东西代替笔,在绘画表面划破伤口。看热闹的人,看我画画也会哭。”

画中人动作紧张,现实中的韩国男人也不敢扭头,“朝鲜战争时,韩国人如果听到(警察)背后叫你的名字,基本就离死期不远了:要么就是抓走当兵,要么就是便衣特务怀疑你是朝鲜的‘奸细,宁愿错杀也不让你跑到另一方。”金佶煦解释。

“微笑”少年的回归

创作完《黑色眼泪》系列,金佶煦被当成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者,他自己也在反思:“超过四年的深深痛苦,我完成了黑色眼泪系列。然后我回头看,问道:我的美好时光是什么时候?”

他想起了父母,和自家的花园。

父亲喜好阅读和书法,母亲是传统贤惠的韩国女性,两人都爱好园艺。在釜山那个基督教堂和佛教寺庙共存的社区里,他家曾拥有一个天堂般的小花园:一棵大柿子树下,鸢尾花、郁金香、美人蕉、大丽花、紫菀、三色堇、鼠尾草,还有后来在他作品里反复出现的百合,次第绽放,芬芳氤氲。

放学后,他经常会在花店里待到太阳落山。“有月亮的日子会侍弄花草,下雨时撑一把伞为花儿避雨,太阳太强烈时也会拿阳伞给它们遮挡。拿青蛙作宠物。早春的时候,翻开泥土,看看有没有种子吐绿。看到折断的小芽,好像自己被剜掉肉一样的疼。”

无论他想做什么,父母都不会制止或斥责他。“他们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干得不错哟。”

“原来我的生活也曾经那样明媚和丰饶。”他把记忆仓库中那些闪光纯真的时节,都放进了《秘密花园》系列。

最爱画百合。是百合培养了他的审美眼光。“最大的百合可以生长到1.5米高,没有亲自种植过百合的人是无法想象的。球茎生长出来之后,像是淡绿色的塑料包要炸开一样。凋谢的时候,百合会发出‘嗒的一声,整个花朵掉落,只剩下花茎。花朵掉落后,只留下雌蕊,干净利落、毫无拖沓。”

百合于金佶煦,既是带有挑衅欲望的对象,也是他的真实自我。

“那时候绘画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可这个情人并没有帮我。还有带刺的花,会给你伤痛,这就是爱情。爱应当是包容。”

有一幅画里,作者拿着百合的球茎,身体浸入黑水中。

吴鸿指出,其实在《黑色眼泪》后期,金佶煦就已经意识到,简单的批判也像政治秀,自己要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超越时间和社会的局限性,重新关注更为广泛的人生主题,犹如他从小爱读的《等待戈多》里所喻示的,“在没有希望的地方等待希望”。《秘密花园》系列便是这种找寻的开始。

《肖像系列No.32》 综合材料 亚麻布、丙烯、墨 2018年

自毁

30岁前后,因为艺术家的职业难以谋生,前路不明,金佶煦曾经遁入寺庙思考。未果后下山,靠给菜贩卖菜、打零工求得温饱。

直到33岁,终于坚定了要走艺术道路。

1999年,他将之前的1万6000幅作品付之一炬。

“在艺术上,金佶煦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吴鸿介绍:1980年代前后,韩国有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官方美术,和被官方默许或支持的“单色画”运动。如今,一些单色画代表艺术家的作品在资本的运作下,创下市场拍卖价格新高。与此同时,包括金佶煦在内的“愤怒的一代”艺术家带有抗争意识的“民众艺术”只能作为“地下美术”出现。

金佶煦2000年的第一个系列《黑色眼泪》,已经不能仅仅视为一种艺术风格的蜕变,更是艺术家在和自己内心巨大的“精神黑洞”作斗争。

这之后,他陆续创作了《秘密花园》、《英雄》、《贤哲》等系列。黑色基调中加入了象征希望和信心的金色和银白色。主题也从纯粹自我跳出,进入到关于自我、他者、社会、自然、万物的多种关系、命题之间的审视。

展厅里,5米高的大幅新作《母与子》,金佶煦仅仅用3个半小时便画完:荒原之上,身躯巨大如泰坦的母亲身子朝后仰,似乎在使出全部的力气不让手里小小的婴儿掉落。同系列的《父与女》中,女儿在树下看着父亲爬上黑色的大树,死死地揪住藤蔓。

“最初的人类就是在树上和它们(植物)共处的。”他说。

在他的行为艺术作品里,白纸箱上画着蝴蝶、鸟儿。金佶煦认为,地球上的主人是植物。“它们进化完全成功了,而不是与昆虫竞争;激烈的竞争或许会使人类灭绝;(今天)人类与動物、植物和其他生物并不共存。”个展开幕式上,他画出一条弯弯曲曲、在纸箱表面游走的长线,像植物漫无目的地生长,希望能促使观众思考:我们从哪里来,最终要去往哪里?

苦行与重生

蘸着墨水,手执画刷,从白纸箱的这头,一路画到几十米外的另一头,金佶煦不发一言,微微笑着。

继而拿起刷子,往身上的灰色对襟布衫涂上黑色、金色的颜料,颔首朝四周观众笑,如同一位亲切的邻家大叔。

待这场行为艺术结束,人群散去,只着一条短裤的金佶煦在空荡荡的展厅盘腿坐下,双手合十,仍然是静默的浅笑。

我不由想起他的外号——微笑。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金佶煦和同学在课堂上讲话,老师叫大家保持安静。他感到不好意思,就对老师笑了。老师觉得金佶煦在恶作剧,“你怎么还能对我笑出来?”

“他要我往前迈步,用戒尺惩罚我,但我还是笑。我想,如果我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形,老师也许会因为体罚我而懊悔。所以我还是继续对老师微笑。但他误解了我。”母亲因此被叫到学校,金佶煦因此得了个“微笑”的外号。

“韩国有句古话,如果降临在这个世界的话,一定要降临在一个好的时代啊。”金佶煦笑着说。

“您想说的是,心里有善意,才能更好地理解世界?”

“对,先得到爱,才能感知爱。”他回答。

《存在与虚无》展览现场图/本刊记者 梁辰

畫家的饮食起居都在工作室 图/本刊记者 梁辰

11岁,母亲早晨4点带他去寺院,住持弹古筝,他一听倾心,此后每天都去。深冬的井水寒如刀割,他洗手、洗脸,不含糊。“小子可造”,金佶煦从此进了佛门。

朴光燮说,虽然同在宋庄,却不太敢踏入金佶煦的工作室。“一阵儿没去,里头便摆满了他的新作,铺得满屋子都是。他总是没日没夜地画。”

位于宋庄某画廊二楼的一间大屋,便是金佶煦的家:一张桌子隔开两边,一边全是画和颜料,另一边,四根绳子拴着一席薄薄的蚊帐蒙在单人床顶,他这样睡了8年。地上塞着两三件衣服的纸袋子和十来个矿泉水壶,小饭锅、玻璃茶杯与凌乱的书籍图册,是他的全部家当。三天前,金佶煦的哥哥来探望,心疼得赶紧给弟弟买了床新被子。

他兴奋地给我们展示架子上一张一张7cm×10cm的小画:还是黑底上姿态万千的人体,有手指抠出的白色痕迹,但又多了街景和花朵,“那是米娜(餐厅)外头的竹子。”金佶煦说,这个系列叫《画布后面的自画像》,正是他当下宋庄生活状态的真实呈现。两次见面之间的20天里,他画了400幅,一共要画3000幅。

“他在韩国有独立的工作室,还有私人艺术馆,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用过得这么糟。但他坚持物质上能满足最低需求即可,吃饭经常就是白米饭就点盐巴,喝喝茶。”吴鸿说,一年前认识金佶煦,正是他身上的这股劲头和画里的心性打动了他。

毁掉心血画作,以苦行僧似的状态生活,在金佶煦,都像是把自己置于命运绝壁上的极端行为:似乎只有决绝地告别过去,才能创造新意。

内心的佛性,和长久郁积、至今未曾消退的愤怒和极致情绪,如何共存呢?

“是的,这是长期让我纠结的问题。我希望能化解。”他说,直到今天,那种“魔性”依然像小鬼一样不时跳将出来:比如,梦里他会跑到无法到达的地方;现实生活里,他以为自己为人谦和,但也会因发脾气而惊慌失措。

5年前,他在韩国结识了一个来自中国西藏的活佛。活佛告诉他,敦煌一个唐朝的画工是八大山人的前身,他的后世将在韩国出现,名叫金佶煦。“你就是那个金佶煦。”于是,他将自己的名字由原来的金东基改为金佶煦。见面时,他一遍一遍地把展厅、画册上的原名金东基用马克笔涂掉,认真地写上“金佶煦”。

“时至今日,思想和创作都趋近成熟了,还需要从古人那里获得精神指引,用改名字再一次转身吗?”我问他。

“换了名字,太棒了。(那时我)53岁。希望那些认识我的人都能忘记我,有一天我想成为‘悲惨的主人公哈。谁也不认识我,但是我会在轮回里再活过来。就好像现在韩国的朋友们也不知道我的北京生活。而明天中午我会再飞到大邱,那个满眼绿色、盆地中的城市,和一群74岁到84岁的老朋友喝茶吃饭。然后,再画画喽。你知道,我是画画的中毒者。”

我仿佛看到微信那头,他狡黠而天真的笑。

(参考资料:《存在与虚无:韩国艺术家金佶煦作品展》。感谢朴光燮先生现场韩语翻译,实习记者陆敏秋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 杨子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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