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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煤和一个村庄

2018-11-21□亚

剑南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煤窑老屋村子

□亚 男

1

这个早上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推开窗子,风吹进来,望着远山并不明朗的山势,田野也在朦胧中,似乎没有睡醒。昏黄的灯盏照着屋子里的幽暗。

伙伴们在院坝头叫喊着,是要叫醒沉睡的村子和山野。是的,该出门了,早就约好了,去煤炭厂捡煤炭。捡煤炭是我们一个假期固定要做的事情,也是乐意去做的事情。田野收割之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我们去干的。挑着小小的担子一早来到煤炭厂,静寂的煤炭厂,说不出静寂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早,很多人都还没有醒来。炉火燃烧着,熊熊的,矿灯在墙上,一动不动。那些矿工也还没有来。我们几个偷偷地钻进煤窑里,悠长的巷道,有说不出的幽深,阴冷,潮湿。巷道壁滴着生锈的水,那种黄,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水滴在身上,冷钻进骨子里,颤一下,继续向前。前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都不知道。渐渐的巷道更窄了,矮了。木棒支撑着,不时有石块,或者泥土掉下。腰也不能直立行走,低着头向前。似乎不是捡煤,而是去探寻历史。那些被深埋了的煤,是时间的挤压,还是灵魂的碰撞,当然是时间考验了树与煤的演变。隐隐感到身后有灯光,一定是矿工们来了。真的是他们来了,见到我们就骂我们,说这地方是我们来的吗?把我们赶了出来。

进去的时候不觉得,出来却走了很久很久,都还不见窑口的光。漫长的黑,深厚的黑,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这是在地心,八百米,远远不止。手中的电筒光亮越来越弱了。潮湿和阴冷袭击我的肉体,也袭击我的灵魂。我想像着一块煤燃烧的状态,悠然的火苗,是要经历这样的坚韧的。从地下到地上,不仅仅是位置的变化,还有形态,一旦燃烧,煤炭就会是灰烬了。

走到洞口,那光是多么明朗,但煤炭的黑尤为显眼。

我们还是只有在矿工推出来的矿渣里找煤。颇为热情的太阳,从一出洞口,就完全照耀我们。偶尔推出竹娄矿渣,几个小孩蜂拥而上。似乎是在矿渣中发现了金子。哪怕一小块,一小块煤在矿渣中找到都是兴奋的。中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直射着,我的影子在地上,那么矮小。身上的汗,即便是站着不动也一个劲儿地往下滴。一粒一粒的,很精致的样子。这样的煤是很好的,没有杂质,火力很足。一整天,也不过捡到一筐,或者两筐,一个暑假,也能捡到够一个冬天烧的。

说起捡煤炭,一群小家伙还是很有心得的,判断是不是煤,一是要掂重量,二是要看色泽。

煤是死了千万年的树。煤是树活着的另一种方式,从八百米深处挖出来,是来温暖人间的。黑的身体,深含着历史的沉重。一个村庄在距离煤矿不远的地方。山沉默着。我站在山脚下,一担子煤炭压低了光,落日就在我的肩头,实在扛不住了。就望着不远的家,一条河,跨过去就是。但我已经走不动了。

2

到家时,天都黑尽了。几声犬吠打乱了村子里的秩序。关着的门开了,有灯光射了出来,虽然是昏暗的,但还是可以看到院坝头站着人。我还没有放下担子,母亲就拿着棍棒来打我。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正要跑,但没跑掉,被母亲牢牢地抓住,打的架势更大了。她一边打,一边哭。我有些懵,我躲避着,抬手去挡母亲打来的棍棒,但也是无济于事的,落在身上的声音被母亲的哭声淹没了。我站着不动让母亲打,憋屈地说:“干嘛打我?”她也不回答我。打过之后,她才说:“谁叫你进煤窑的?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那个窑子里塌方就砸死了人的。”我愣愣地委屈地站在原地,掉着眼泪。她说了,我才感到后怕,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无知者无畏”。

母亲稍微消了点气,屋子里还是沉闷的。母亲数落着,又去做事情。我还没有吃晚饭。母亲给我煮了一碗面。我喜出望外,但不敢表现出来。这面可是逢年过节,或者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能吃得到的。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我忍不住流泪了,埋着头不动筷子。面条是平时舍不得吃的,这会儿母亲煮给我吃。过了一会儿,我拿来一个碗给母亲分了一部分。母亲执意要我吃,母亲说:“你吃吧,你是长身体的时候。”

夜里,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是母亲打痛了的,还是这一担煤压痛了的,翻身都牵动着筋骨似的,钻心地痛。一觉醒来,母亲拿来药酒,在我身上涂抹着。屋里并没有药酒,不知道母亲从哪家去找的。看着母亲的脸色和眼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轻声说:“妈,不痛。”

母亲说:“明天就不要去捡煤炭了,在家休息。你看你这瘦弱的身子骨,挑那么重,要把你压得长不高。家里的煤炭够了。你父亲也要带回来些的。”母亲的声音很低沉,透着痛心。

一大早我起床去担水,扁担放在肩膀上,痛陡然钻进心。我抚摸着我的肩膀,已经有些红肿了。山风吹着路边的草和稻田里的稻子,一声声鸟鸣,构成了一幅美丽而恬静的乡村图景。屋前的那条小河悠然流淌着。水井就在村口,一棵并不高大的柳树,柳枝垂在井里,摇曳着全村的喜怒哀乐。一个并不大的水井和村子的关系,有着说不清楚的脉络。村子的活着与井是密切的。没有人去思考谁先的问题,也没有人担心会在什么时候干涸。水井始终养育着这个村子里十几口人。

站在水井边看村子,有些衰老,也有些矮小,一面山罩着村子,茂密的竹子掩映着。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几户人家又是从何处搬来的?从建筑看来,年代不是太久远,柱子和窗的雕花也很普通。尽管有十多户,但只有三个姓:周家、王家和赖家。不知道为什么叫周家院子,按照人口来说应该叫王家院子。也许是叫得久了吧,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这个事情了。

我担了一挑水回来,实在是肩膀太痛,就没再去了。

3

事情过去了很久,我想起那一年下井,对一块煤的崇敬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和我捡煤炭的两个人都长成了大人。下雨的那个早上,我从嘀嗒的屋檐水中醒来,在一张床上回忆着,深巷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还在耳边。但他们都去了远方,在南方打工多年了。我还在家看着田野里的杂草一个劲儿地长。忙碌的母亲继续忙碌,父亲还在外地的煤窑里挖煤。很多黄昏的时候,母亲都站在院坝里向固定的方向眺望。

很多时候我在夜里听到隔壁的母亲叹气和咳嗽。我一去上学,家里就只有母亲一个人。明天我又该上学了。我想着我还要做些什么,一是要把水缸挑满,二是要搬一些柴禾到屋里,三是……我一时想不起了。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吊起的蜘蛛在摇晃。

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堂兄,兴致勃勃地拿来一本书。他说是在垃圾堆里捡来的。他知道我爱读书,就拿了回来。已经没有封面了,扉页上的字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当时我不知道是歌德的。如饥似渴地读着,一个晚上也就读完了。我怕母亲说我读闲书,睡了一会儿又起来读的。

我得到考上大学的通知那个夏天,父亲也特意回来了。他搬了一个夏天的桐子树上长出的一种变异树枝卖了,给我买了一双凉鞋。还是在我离开村子的那天才拿出来的。穿在脚上,是那么软绵、舒服。我不用打赤脚了。在我穿上的那一瞬间,心一下沉了。看着父亲越来越苍老的样子,已消瘦得不成形。

父亲挑着被盖、脸盆、书,送我。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不断地说着在外要注意些什么,如何与人相处。这一天是我看到父亲最高兴的一天,见人就说送儿子去读书。大家都笑脸相迎。之前的一个月里,每个晚上乡里的广播都要念一次名字,可谓是家喻户晓了。

村子愈来愈远了,在山梁上我再一次回望我的村子,那么矮小。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两旁长满了杂草,田野依然很静,流水轻轻的,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父亲送我到车站,没有如朱自清的父亲去买橘子,再三叮嘱注意安全,要吃饱,好好上学等等。我一直没有和父亲亲近地说过话,在我要上车的时候,我说:“爸爸,别去煤窑挖煤了,在家多陪陪妈妈。”他点着头,离去。我也没有像朱自清一样感到哀伤,而是更自信和自豪,似乎还有些沾沾自喜。

4

离开乡村,在城市里,总觉得是飘浮的。

很多时候在学校后面的小山上,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尤为孤独和空寂。一个村庄就如一根线一样牢牢地拴住了我。不管走多远,我都在回想故乡的样子。这些年,颠簸在城市,故乡愈来愈模糊了。

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匆匆赶回去,故乡更显衰老了。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伸手握住我,继而就松开了。在她手垂落下去那一瞬间,也许是冬天,风灌进了我的心。我看着苍白的脸,枯瘦的手,不知道这些日子她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父亲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

在我张罗着后事的时候,发现父亲已经在家里备好了煤。一块块煤在墙角,静静的,以黑沉淀着父亲内心的事。一堆火烧起来,黑和红之间,是怎样一段距离,也许只有生命知道。天亮了,人也来多了,生了很多堆火。一块块黑的煤在燃烧,忙碌的人沉默着忙碌。母亲生前是一个很和睦的人,友善,亲切。她的那些好姐妹都来送她。

一块煤化成灰烬之后,静静地躺在地上,风一吹就散去。

后来我知道,那些煤是父亲在煤窑挖煤时,一次次带回来的。母亲一个人在家,即便是冬天也不会烧煤取暖的。夜里竹叶携着千军万马,掠过窗棂的时候,母亲不停地张望。她习惯了张望。远山是她望不穿的千愁。然而一块煤,有着沉默不语的身子,也有着燃烧的灵动。她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让种子在内部发芽。她看到发芽的春天是美好的。

出殡前的晚上,山上的磷火闪烁。怪异的想法和思维,一个劲儿地疯长。乡下的习俗一整夜都在守灵。我那单薄的衣服总是裹不住痛,一转眼就有泪滴落下来。

出殡后,亲戚和朋友都走了,整个村子都空了。墙角的煤,也只有一块了。很大,至少有几十公斤,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搬回来的。父亲说,这块煤还是我去读书那一年请了几个人抬回来的。我站在煤前,久久不能平静,凝思着,总觉得一下子缺了什么。父亲说,把屋子收拾一下吧。

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也去世了。那天阴冷的天气格外出人意料。一个人的生命咋就那么脆弱?并不年老的父亲病故,意味着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轻,不是生活的窘迫,而是不敢挑战命运。父母生养了我,我也自信地走上了他们想要我走的路,遗憾的是,他们不能陪着我多走一程。回来,站在父亲的遗体前,父亲的身体都已被生活榨干了,枯瘦得难以想象。我和老屋一样木木地呆在那儿,没有了一点精气神。

我抡起锤子打碎了那块煤,不得不用这块煤来办理接下来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这煤放置得太久,火力不如刚从煤窑挖出来的旺。

列队走在阴风里的亲朋好友,去送别父亲。我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风吹着唢呐声,凄婉一阵阵灌入耳膜。肆无忌惮的风,一点也不顾及人们的心情,山路上的脚步愈来愈沉重。田野和山峦,沉默着。渐渐的,故乡仅仅只是一个停留在纸上的词。那些生长了的草,愈来愈荒芜的山梁与河,裸露出贫瘠和衰败。越来越无法支撑的老屋,摇摇欲坠。我不得不卖掉老屋,让祖辈的劳动和功绩在几张纸币上有一点温度。在签下契约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究竟是该卖掉,还是保留?没有人居住,房屋衰老得更快。也许卖掉是它最好的归宿。

卖掉老屋,是不是意味着背叛?我一次次地问自己。

我的老屋卖了,堂兄的老屋也拆了。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个迁走了。

几年后回去,老屋的位置就是庄稼了。偌大的一个村子只有两三间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不久,拆的拆了,倒的倒了。蓬勃的草,掩映了小路,老井也干枯了。没有一个人在院子里居住,村庄也不再是村庄了。很多年来,每一次去给父母烧纸,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也并无停留之意。

一个村子就这样消亡了。也许就如煤,深埋千年,也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一个人只要怀有一块煤的热度,不管在哪里都是自在的。小煤窑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村庄又在新的一个地方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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