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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谦 热眼旁观

2018-11-20巴芮

人物 2018年11期

巴芮

姚谦先生最近刚把北京的住处搬到了北五环的一个老小区,每到下午6点,窗外便会传来一阵躁动,老人的交谈、孩童的嬉戏与宠物狗的叫声交织在一起,使楼下那条被高大梧桐荫庇的道路热闹了起来。这股躁动每天像是闹钟一样提醒姚谦,要休息了,是时候跳出自己的世界去外面转一转。

自2011年进入退休状态,姚谦夺回了时间自主权。出离圈外的他,看书、写作、旅行、收藏艺术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不知为何,最近写歌的邀约又多了起来。姚谦把右臂搭在椅背上,身子向后“瘫”下去,“我其实很不想写啊。”过久了悠闲的日子,写歌过程的辛苦让他抗拒。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写写看,因为“人家看得起你”。

姚谦对自己的新住处很满意,不像曾经在台北,住在名人聚集的公寓里,有八卦媒体在对门租了窗口,恨不得24小时对着拍,让他无法自在生活。这里的邻居多是老人、小孩与外国人,安静而散漫,能让他放松地去感受和观察普通人的生活。

姚谦特别喜欢做一个观察者。从小他就爱盯着人家看,好奇为什么每个人的眉毛不一样、牙齿不一样、手指头也不一样。现在要是碰到有小朋友看自己,姚谦就笑呵呵地让他盯着看,反而是小朋友害羞了。

观察

北京的秋季太干燥了,姚谦头上的自来卷都僵硬得直了几分,若是在台湾,它们会卷得更饱满,可以盖住姚谦更大面积的额头。

是人把他吸引到这个城市的。30年前,姚谦第一次来北京,耳边各式各样的口音似乎一下将他带回了小时候住的眷村,他觉得北京就像个大眷村,聚集了各地的人。

跟眷村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展现着一种表现主义,他们有着丰富的肢体语言,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姚谦双手在空中展开一个括号,挑起眉毛咧开嘴,“就是特别drama”。连情绪都会外扩出来—想要酷,就要表现得爱搭不理、满不在乎。

2004年,他跟孟京辉合作话剧《琥珀》,期间被带着一起读诗、看话剧,探讨话剧生态,这在台湾是不曾有过的经历,他觉得这里的文艺工作者太有趣了,再加上复杂的居民层次,姚谦决定在这儿安家。每年到北京住一阵子,还能逃离他不喜欢的台湾八卦媒体,讨个清闲。

从小观察人的习惯后来成了姚谦塑造艺人的关键一步,因为他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每个人身上的独特之处,并以此为他们制作歌曲。

1998年,还在加拿大留学的萧亚轩在一场歌手选拔赛中被香港星探发现,与另外两姐妹组成团体被姚谦签在维京。因吃不了训练的苦,另外两人相继退出,“只有萧亚轩一直坚持要唱,还一直说服她们,说你们走了唱片公司就不用我了。”

感动之下,姚谦让萧亚轩单独录音,“如果这个女孩唱歌不错,就把她留下。”他觉得这个漂亮的女孩跳舞居然有种小男生的洒脱,“但她唱歌又有点悲,我们就让她唱R&B的慢歌,就别飙高音了。”结果第二年萧亚轩就火了,成了当年台湾的专辑销量冠军。

江美琪、林忆莲、刘若英、赵薇纷纷在他手下走红。

2017年底,这位台湾大师级词作家刚为莫文蔚的新专辑写了标题歌《如初之光》,歌词就是莫文蔚带给他的感受。“我对她印象就是笑容,她见人永远是灿烂的一笑。”姚谦告诉《人物》记者,那些生活中的平凡片段总能带给他一些感受,莫文蔚的笑似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未被时光浸染,还是如初的光芒,于是有了“愿我还是所期待的那样,每次微笑都是一次力量,让自己拥抱着自己,冉冉发亮”。

还有王菲的《我愿意》,几乎大多对姚谦的报道都绕不过这段故事。那是他在八卦杂志上看到王菲端着夜壶走在北京胡同的照片后,得来的灵感。当时红透香港的王靖雯为了爱情回到北京,甘愿为男友倒夜壶,强烈的情感一下子击中了姚谦,于是他写“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唤醒

在家里听到窗外的躁动后,姚谦会起身,或站在窗边或走出家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住处旁边一定有公园,这样才有地方去。

姚谦不能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场景里,他要不时地跳出来,让自己置身事外,没有负担地去观察某件事或人们不同的情绪和生活方式,常规之外的新鲜事能够将他的感知刺激得更敏锐。“就像说你天天吃咸的,突然有一餐是辣的,你整个味蕾都会唤醒一次。”姚谦对《人物》记者说。

不时乘一趟地铁是“辣”的;去逛个菜市场是“辣”的,听别人讲故事也是“辣”的。

以前的地铁上,总有跟姚谦一样东张西望的人,眼神撞到一起就彼此笑笑,现在姚谦还是那样,跟他碰撞眼神的人却越来越少,大家的眼睛都被固定在了手机屏幕上,或者假装没看到对方。

关于故事,姚谦的身边从来不缺,总是有人找他倾诉,姚谦说自己从小就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心,“你就笑着脸听,她们都会很开心。”这些故事多与感情相关,也有不少刺激着他,最终被写进了歌里。比如《味道》。

一个朋友在谈恋爱时对男友最大的抱怨就是对方爱抽烟,一身烟味,尤其夹烟的手指上烟油味很重。“她讨厌烟味,她讨厌極了。”姚谦对《人物》记者说。分手后那个女生再交男朋友,坚决不要抽烟的,但交往过的几任时间都很短,后来她发现想念那个烟味,“但她主要是想念那个人”。赶上那周姚谦重感冒,像是失去了嗅觉,他想到了这个故事,写了《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后来有人跟他说“你的歌会影响我谈恋爱的一些决定”,姚谦吓了一跳,压力泵升得很高,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荣耀,他怕自己的歌毁了别人的生活,所以愈发谨慎,避免写很悲的词。

2003年之前的10年,姚谦也经历过被商业绑架的写歌时期,李玟的《DiDaDi暗示》、萧亚轩的《Elva》和《爱的主打歌·吻》、刘若英《我的失败与伟大》等都在这一时期面世。

那时的台湾像是打了鸡血,“经济向上,让你排满各种行程表,觉得自己很成功”,后来他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伟大的幻觉”。

姚谦很怕进入集体狂欢,他没有饮酒习惯也是基于此。他见到过长辈醉酒后的丑陋样子,所以他要管理自己的生物性,每当处于人群中都会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失控、太过于高兴或太过于悲伤”,他知道那些在人群中很容易被放大。但在唱片业的全盛时期,他不自觉地被裹挟进了那场全社会狂欢的浪潮。

“因为你赢了,所以你的投资人要你继续赢。”姚谦只好套用之前的成功模式,再写新歌。那时卡拉OK的营收很高,也是一项评定歌曲热度的流量指标,所以主打歌几乎都是专门迎合卡拉OK做的容易传唱的歌,特点是副歌要多唱几次“我爱你”,MV要狗血。

那段时间,姚谦忙得饭都吃不上,更没有时间出去悠闲地观察别人生活。有一天他太饿了,又不好意思叫秘书去帮忙买东西,于是他给自己15分钟休息时间,到楼下麦当劳买个汉堡。排队时,他看到墙上电视“至少连播了三个MV,一个打拳击打得头破血流,一个车祸哭得昏天抢地,一个是癌症,躺在医院里”。三个都是当时台湾很红的流行男歌手的歌,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是在危害社会。

“就是说我必须要悲情、煽情,然后死去活来的,我才赢得别人的关注。”姚谦看着记者,他怕这会对未形成独立审美和三观的孩子造成不良影響。

创作音乐的“套招”让整个台湾的流行音乐都成了这个面相,他突然觉得恶心,因为他“让自己认同庸俗而换取经济利益”。

身在其中时他并未发觉,直到抽离出来,“我就是一个饿得发晕的、在麦当劳排队买汉堡的人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事。”

当天下午,时任维京总经理的姚谦立刻召集人开会,下令从第二天开始,所有音乐MV“不能打拳击见血,不能躺在医院哭,不能有车祸情节”。那是2003年前后,后来他发现,市面上类似的MV果然不见了。

“服老”

知道采访当天有拍摄,姚谦特意随身带了“装备”—一顶粉色棉线帽和一件两侧下摆缀有亮片的黑色T恤,是川久保玲的2017款,那是他很喜欢的品牌。把它套在墨绿色衬衫外,再戴上小粉帽,亮色将青春气息带回姚谦身上。

姚谦57岁了。他总是喜欢穿一些颜色鲜亮出挑的服饰,起先是从袜子开始,一点点挑战世俗眼光。“不会因为老了就接受老人服装。”姚谦把嘴张很大地笑,来北京时间久了,他似乎也被表现主义渲染了,喜欢做一些夸张的表情,挑眉、瞪大眼睛,不说话时就微笑把嘴巴抿得很开,据说是为了不被人看到唇周初老下垂的线条。

以前,他最怕听到别人对他说“我听你歌长大的”或者“那是我小时候听的歌”之类的话。他心里不是滋味,但脸上还要保持礼貌的微笑,回嘴说“我看你也不年轻啊”。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让自己不吃亏的回应方式,就是笑嘻嘻地跟对方说,“是吗,那个歌也是我小时候写的。”这太让姚谦开心了,对记者讲时笑得前仰后合。

年龄增长导致的身份与身体变化都是要慢慢接受的。“人家叫你大叔的时候,你只是接受你不是小鲜肉了,但不接受自己已经是大叔了;当你变成一个老头了,人家叫你大大的时候,我说叫我叔就行了(笑)。”

姚谦真正服老大概是从7年前开始的。用了几十个小时飞到南美洲后,一下飞机,身体上的疲惫将他击垮在酒店床上。“途中都在躺着睡觉,为什么还可以这么累?”后来他终于悟出来,是因为自己老了。

那时起,姚谦不想再把自己的体力消耗在管理上了。彼时数字平台正在迅速扩张,唱片公司的营收连年对半亏损,姚谦曾自掏2000万台币去尝试迎合数字平台传播特点,但他发现大多的投资人都太急于回收。2000万花完了,收效甚微,他清晰地知道唱片业大势已去,还处于困惑阶段的姚谦决定离开这个行业,彻底退休。“你只有离开,不在同等旧思维的环境里才可以找到出路。”这是他惯用的方式。

后来姚谦每年都要为自己认真规划几次长途旅行,每个地方至少要待两周以上,获得的感悟逐渐汇成了书,以及偶尔受邀写下的歌。

去年他登了乞力马扎罗山,40人带着他和另外5个人爬了5天,但最后的登顶时刻,姚谦只能借助当时video录下的片段回忆,因为当时他已经懵了,“眼泪鼻涕一直流”。下山后他看到画面里自己一张水肿的脸,镜头晃来晃去,拍完之后就把他架了下去。姚谦很喜欢讲述自己的旅行故事,还时常在讲述中钻回自己的世界,忘记采访者的问题,那是他的幸福时刻。

跳离行业之外的姚谦,开始以第三人的视角更加客观全面地审视这场浪潮更替。他发现了与新形式和平共处的方法,“当你恨一个人,只有花时间恨他的时候,你永远找不出方法。你只有试着欣赏他,你就最终会找到跟他相处的方法。”这也是在希腊的旅行中他对一位因经济衰退而不得不转行做司机的歌手说的话,他还鼓励那位先生将自己的演出视频上传至社交网络,没准儿会被制作人发现,带来转机。

姚谦早已解封对数字平台的怨恨,手机里装了当下流行的应用软件。他最近在学习玩抖音,正准备找人问问为什么自己收不到新消息。

他曾在抖音里看到一条视频,一个拿锅底灰当眼影、口红涂得瘆人的东北小伙教人化妆,但无论他把自己的脸化成什么样,只要一打开软件里的美颜和滤镜,就变成了唇红齿白、大眼小脸尖下巴的美女模样,把姚谦逗得大笑。

地铁里人们的面容、装束越来越类似,总是谈论着相似话题,看似可以融合多元的数字平台,其实却把大家变得更趋同。“以前大家能够把各自的审美强化出来,是在他还没有见到不同审美的时候,而现在数字平台强大的传播力,已经使很多人失去了审美判断。”姚谦觉得那个东北小伙把这种现象直接呈上台面没什么不好,“当大家在某方面达到一定程度一定会贫乏,然后又各自找出路。”

姚谦已经逐渐认同自己的老年身份,但他不想被别人当成见面就要被搀扶到一旁安静坐下的“老先生”,那样太无趣了,“起码不要把我晾在一边嘛,我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