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老惠有点发福，但很注意形象。他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熨烫得平平展展。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有点身份的中年人。

上班时间，老惠多数时候着深色的正装。开会的时候，即使他不讲话，他也能管住自己，绝对不玩手机。哪怕大脑一片空白，他也能一连几个小时坐得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在单位，老惠是个大家都很尊重的人。就是正职跟他说话，也不像对别的副职，像小学老师跟学生说话似的，不留面子。总之，在单位，累归累，但他完全能找到做人的成就感。

可是，回到家，拖鞋一换，面对他的太太，他就一点也自信不起来。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办那事儿了。他不是没提出过要求，但他太太都懒得接他的话茬儿。这是因为他总是半途而废，让比他年轻十岁的太太屡屡失望的缘故。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两口子不是没商量过去大医院看看。但老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万一碰到个熟人，咋跟人家说呢？再说，谁知大夫嘴巴严实不严实。现在，不是有好多壮阳的药嘛，神不知、鬼不觉地买来吃吃，不是比看病更管事儿呀。

这念头飘过之后，老惠就开始在网上搜。从一个叫“富源堂”的网店上，他发现了一种名叫“虫草强肾王”的药。这种药的出品方，是海南某药业有限公司。老惠查了一下，这是个正规药厂。药买回来，老惠试着吃了后，效果还不错，给了太太惊喜。当然，太太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华丽转身的。可是，再接着吃，药的副作用就开始在老惠这儿产生了。服药之后，他血压升高、面红耳赤，特别是他的小心脏简直受不了。老惠是个爱琢磨的人，这一琢磨，就越想越害怕：要是因为偷偷吃这药，把自己吃死、吃残了，找谁去说理呢？

老惠生活在西安。2017年6月3日，老惠终于拨打了一个举报电话。

天南地北

老惠举报的线索，交给了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食药侦支队二大队。大队长王新宏指派民警杨斌去进行核实。杨斌约见了举报人老惠，一看老惠带来的“虫草强肾王”盒子，再看里面没印药名的胶囊板，凭经验，他就觉得这种保健品十分可疑。按照老惠买药的路数，杨斌也从网上买了一大盒“虫草强肾王”，送到西安市食品药品检验所进行检验。检验结果显示，这种产品含有国家明令禁止向食品、保健品中添加的西药成分“西地那非”“他达那非”等。那么，这两种西药有什么作用呢？这么说吧，著名的壮阳药“伟哥”，其主要成分就是这两种成分。只不过，“伟哥”里的“西地那非”“他达那非”含量配比有讲究。伟哥价钱昂贵，那么“虫草强肾王”成本是不是也会很高呢？“西地那非”一公斤400多元；“他达那非”一公斤1800元。这两种东西还不是西药成药，只是制作西药的化学品。

>>图1 老惠举报的线索，交给了西安市公安局食药侦支队二大队。民警杨斌约见了举报人老惠。图为搜查生产胶囊的黑作坊。

>>图2 押解梁朋（中）在郑州上高铁

>>图3 生产胶囊的黑作坊人员

杨斌在网上搜索发现，“富源堂”联系人“房先生”还经营着另外两家网店，分别叫“康佰惠”和“康富源”，卖的都是“虫草强肾王”。那么，“房先生”的货是从哪儿来的呢？根据“房先生”的联系电话，杨斌查到他的真实身份。此人叫陈宝，住在西安市临潼区，却从来没有在网上购买“虫草强肾王”的记录。那么，陈宝的货是从哪儿来的呢？再查他收发快递的记录，结果，杨斌发现，他装有“虫草强肾王”的包裹都来自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一个名叫黄英杰的人。地址上只笼统写了个“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区”，发货人的手机号是郑州的号段。

再查海南那个生产厂家。海南省确实有这样一家企业，主要业务为中西药原料和试剂，其业务范围并不涉及保健品的生产和销售。而且，这家药业有限公司的产品中，也压根儿没有“虫草强肾王”。

厂家在海南，发货地在黑龙江的齐齐哈尔，联系电话却在河南。这还有边没边？再查那个黄英杰，身份证信息显示，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哈尔滨郊县农村姑娘。委托当地警方调查，发现黄英杰一直在当地打工，根本不曾去过齐齐哈尔。很可能，她的身份证丢失后，被别人冒用了。

连续多日，杨斌的脑袋里转的都是这起案子。一天，他突发灵感，把“虫草强肾王”和那个郑州手机号一起输入百度，结果出来了一个名字：刘翰森。犯罪嫌疑人依托网络作案，警察破案，当然也得依托网络施展十八般武艺。根据这个名字和手机号，还有寄给临潼陈宝的快递单号等信息，专案组研判出了“刘翰森”的本名叫李春河，是齐齐哈尔的一个快递员。陈宝通过微信跟李春河要货，也通过微信给李春河转账。再查,发现李春河发货相当频繁，其客户遍及全国二十个省市区，陈宝只是他的客户之一。李春河并不在自己所在的快递公司发货，而是故意去另一家公司，用黄英杰的身份证将货发出。看来，他利用了自己在快递行业熟人多的便利条件。

那么，他发往全国各地的货又是哪儿来的呢？

收发快递，都是有记录的。李春河的记录显示，他寄货多，收货少。但是收货的运费，每次四五百元，远远高于发货的运费。而且，他收货很规律，两个月左右一回。给他发货的地址，在郑州市经开区。这个信息让专案组脑洞大开：会不会是李春河的上线给他配的那部郑州手机呢？

五菱面包车

根据齐齐哈尔李春河的收货信息，专案组找到了位于郑州中牟县的这家物流公司。物流单据上的寄货人名叫郭春丽，身份信息显示，这是一个生于1992年的女子。通过这家物流公司，以她的名字发往全国各地的货物不少，涉及全国二十几个省市区，其中包括齐齐哈尔的李春河。但是，物流公司的工作人员回忆，送货人是个中年男子。每次收货，那人电话里都约他们到双汇食品厂的北门。在这一带，双汇的大门属于一个地标式的建筑。物流取货的车一到，那个中年人就和伙计一起从一辆蓝色的五菱面包车上往下搬货。有时物流的货车到的早，司机电话催他一下，五菱面包车很快就开过来。“估计他们就在附近住，三五公里吧。”物流司机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的车上装有行车记录仪。专案组调取它最新一次在双汇北门取货的记录，惊喜地发现了那辆五菱面包车的车号。

>>梁朋指认黑窝点

有了车号，车主的身份信息就有了。梁朋，1983年生人，河南省周口市沈丘县冯营乡天桥村人。已婚，有个三岁多的儿子。查梁朋的收款记录，其中就有来自李春河的。李春河一次转账也就三五千元，而有的客户一次要转一两万元。可见，对于梁朋来说，李春河也只是一个小客户。

从高速公路的卡口监控上，能看到梁朋驾驶那辆五菱面包车，时常往返于中牟与周口之间。能从中牟大量发货，说明他至少在双汇北门附近有仓库。当然，也有可能他在这里就地生产。可是，他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呢？

通过实景地图对周边进行考察，杨斌和同事任强把目标确定为中牟县蒋冲村。蒋冲村位于郑州市区与中牟县的交界处，这天，两人从郑州来到蒋冲村，为了不引起外人注意，他俩穿的是最普通的衣服，而且一进村就不再说一句话。在村子里转悠了两个钟头，果然在一个院子门外找到了那辆五菱面包车。

至此，这个没有门牌号的院子被警方纳入视线。

天寒地冻

“你们来的时间挺合适，天气不错。上个星期，西伯利亚刚来过一股寒流，零下三十多摄氏度，车都打不着。”握过手，东北同行的第一句话，就谈到天气。可是，这个“不错”的天气，几个西安人的感受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个时候，专案组已经查出，梁朋给李春河的货，都是胶囊板；而李春河发给陈宝的货，都是包装好的“虫草强肾王”，盒子里附有说明书。而李春河只是个快递员，他不具备亲自印制包装盒、说明书的能力。关注他的物流记录发现，李春河的包装盒也来自郑州。会不会是梁朋一并印制好后，交由他装盒的呢？对蒋冲村那个无门牌小院的监控，推翻了这样一个假设。梁朋这儿只出胶囊板，不出包装盒。

包装盒可是很重要的一环。如果少了包装盒的来源，就无法将梁朋、李春河和陈宝这三个生产、包装和销售的环节连接在一起。一旦某个嫌疑人否认，说没见过“虫草强肾王”这个产品，整个案子就会陷入僵局。所以，非得查清这个环节，才能考虑收网抓捕。

梳理李春河的转账记录发现，他有一笔数目不大却相当稳定的支出，一个月转一次,收款人叫刘小飞，用另一个名字在网上发布过药品、保健品包装的广告，声称给对方设计、印刷包装盒。他和李春河有手机联系。

三地收网

案子经营了大半年，到了2018年春节后，专案组准备采取行动的时候，郑州、齐齐哈尔都出了状况。

生产假药，是个缺德带冒烟的行当，上不得台面。要是让警察知道了，麻烦就大了。这道理，干这事儿的比谁都清楚。在蒋冲村小院里开黑作坊的梁朋，手下的工人常换，连窝点也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反侦查意识都成了生理本能了。春节后，他又换了地方、换了人。

齐齐哈尔那边，李春河也有了新动向。年前，他是从富拉尔基区往外发货；年后，他的发货地点变成了龙江县。

3月中旬，西安早已春花怒放，东北的黑土地仍然被冰雪覆盖着，只不过感觉没春节前那么冷。还是上次那三人组合，专案组坐动车从哈尔滨来到齐齐哈尔，又以每天200元的价钱，租了一辆跑了40万公里的老捷达，一路往龙江开。李春河所在的大坑村，是一个三个自然村组成的大村。东北地广人稀，农村平房多、院子大。在大坑村，民警们开车从村子一头到另一头，要走上十分钟。冬季里，东北天黑得早。民警们第一次来到大坑村时，天已经黑严实了。让人意外的是，村子里居然没有一盏路灯。李春河名下有辆北斗星汽车，专案组想以车找人。民警们开着车在村子里转，发现有些地方积雪很深，车子根本过不去。不过，捷达过不去，北斗星当然也过不去。当天晚上，没有找到那辆北斗星。第二天白天再去，终于在村子的东南角找见了那辆车。

这个时候，二大队长王新宏等人在河南的工作已经有了突破。首先，为李春河印制包装盒、说明书的印刷小作坊老板刘中华被他们找到了。而且，经过长时间的侦查，他们已经确定，梁朋寄出去的胶囊，就是他生产的。他的原料主要是稻草粉末和“西地那非”，偶尔也添加一点价钱更贵一些的“他达那非”。他雇用工人将它们搅拌到一起后，再送到蒋冲村另一头的一个黑作坊加工成胶囊板。给他加工胶囊板的，是他周口同乡同族的梁琴，一个大个头女人。

稻草粉末谁都可以买，这不犯法；但梁朋这样的人购买“西地那非”“他达那非”这样的西药制药原料，却是违法的。那么，是哪个厂家给他供的货呢？从包装上看，这个厂家位于山东临沂。还没等西安民警去山东调查，山东警方已经派人来到中牟，寻找这个药厂非法销售的下家了。

王新宏把和山东警方商量的方案汇报给食药侦支队支队长袁萍后，袁萍决定，3月21日，西安、郑州和齐齐哈尔一起动手。因为提前做足了功课，抓捕工作很顺利。西安的陈宝、郑州的梁朋、梁琴和刘中华，还有齐齐哈尔的李春河，一个都没漏掉。李春河从梁朋那儿买来胶囊板，从刘中华那儿买来包装盒，然后在大坑村自己的家里，由他父亲和继母进行包装。在他家里，民警查获了大量用于包装“虫草强肾王”“人参海马胶囊”“藏宝强肾胶囊”等有毒有害食品包装盒和还没来得及包装出售的胶囊板998板11976粒。案发后，他父亲也被抓。

>>民警从网上购买的“虫草强肾王”

算上大坑村，3月21日同一天里，从南到北一共有五个黑窝点被捣毁。在蒋冲村，民警现场查获了大量用于制造有毒有害食品的原材料和100公斤“西地那非”、稻草粉末、胶囊以及大量的假药、假保健品说明书、包装材料等作案工具。此外，民警还现场查获了非法编造国药准字号和筋骨丹胶囊商标的假药1372瓶、有毒有害保健品“同仁肾宝”5596瓶、自制软胶囊17箱。

利益黑链

案子破了，才知道，原来，“虫草强肾王”的原创，应该归功于李春河。2016年年底，跑快递的李春河动了挣大钱、挣快钱的念头。他在“药材天地网”上，联络上了专门给保健品设计、印制包装盒的刘中华。“虫草强肾王”这个名字，就是他想出来的。他还无中生有地把海南那家企业嫁接成了“虫草强肾王”的生产厂家，交由刘中华替他设计、印刷。假保健品行当，无非降糖降压、壮阳和减肥三种类型。因为西药来源不同，一般为规避风险，都只生产其中一种。但他们相互之间都有联系。而且，他们跟搞包装、设计的人，也都有联系。因为不管谁生产，都得找人设计、印刷包装盒。李春河的“虫草强肾王”走的是壮阳药的路数，却并不认识生产假保健品的人。于是，他委托刘中华给他介绍一个上线。刘中华给他介绍的，就是梁朋。至于“人参海马胶囊”“藏宝强肾胶囊”之类，产生的路数都和“虫草强肾王”一样。对于梁朋来说，胶囊里面装的东西都一样，顶多胶囊的颜色有点区别罢了。

那么，这种假壮阳药的利益链又是怎样的呢？以一板“虫草强肾王”胶囊为例，梁朋的成本是一板一毛多，卖给李春河，变成了一板一元；李春河卖给陈宝，变成了一板20元；而陈宝挂在网上往出卖，就涨到了一板60到90元。从一毛多，到90元，这样的暴利已经不输于毒品了。

6月27日，犯罪嫌疑人梁朋、李春河、陈宝、刘中华等因涉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被起诉到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