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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仿佛两滴清露相遇的美

2018-11-19黛安

走向世界 2018年7期
关键词:炉膛琉璃八卦

文/黛安

再没有比琉璃二字更适合琉璃的了。琉,璃。唇微启,温软湿滑,如一块入口即化的糖。琉,璃,一读出口,就仿佛两滴清露撞在了一起。可是琉璃自己不知道。它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是什么。金子知道吗?青花瓷知道吗?也不知道。想必,除了人,世间诸多物事,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好。天空大地,月亮星星,山川河流,树木庄稼……都不过本本分分地呈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而已,至于名字,实在是多余,那只不过是人类为了区分彼此而自作主张硬贴上去的标签。还好,人把琉璃二字贴给了琉璃而不是石头、猫狗,或别的什么。如此,再好不过。

琉璃也不知道,成全它成为琉璃的,居然是火。

这是一架八卦炉。说是八卦,并没有凿刻任何阴阳或别的什么图案。那些虚妄的、缥缈的、装饰性的东西显然与一架日夜熔炼琉璃料的烟熏火燎的炉子不相宜,因此,没有也罢。对于一架炉子,没有什么比直奔主题更为简洁。炉子一人高,近似圆柱形,平顶,上头略细,底部略粗,五个粗壮的大男人手拉手差不多可以合抱过来。既叫八卦,大抵是因为在八个方向上各开了一个缸口,一个缸口熔炼一种颜色的琉璃料。比如,朝西的是宝石蓝,朝南的是松石绿,朝东的是鸡油黄……鸡油黄稀有,色泽美艳,最为名贵。袒胸赤膊的炉工铲起一锨琉璃料呼哧掷进了炉膛。对于这样一个炉工,他在与琉璃打交道的过程中,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铲和掷。两个动作仿佛两条绳索,牢牢束缚了他的一生,而琉璃也就这样被他改变了自己行走的方向和命运,这是琉璃的宿命。琉璃料呈扇形,仿佛一只大鸟,扑进了炉膛,跌进了炉膛。琉璃料此时看见了火。四周烈焰滚滚,仿佛战场。一开始,琉璃还以为自己也是一丛火。但它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它只是跌进了火中的坩埚里,成了火炙之物。炉工不断地往炉膛里添加着煤焦粉,从夜至昼。火着魔了,炉膛温度越来越高。火是世间最单纯的舞者,比透明的水还单纯。火从来只做一件事,就是在燃烧中跳舞。火一出生就会跳舞,跳舞是它无与伦比的天赋。人醉酒遇到风会冷不丁清醒一下,火一遇到风,仿佛酒鬼遇到酒,瞬间就醉了。风就是火的烈酒。火在炉膛里酩酊大醉,恣意舞蹈,几近疯癫。呼呼的声音是它粗重的呼吸。火仿佛川剧里的变脸,有很多种面孔,黄色的火光,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苗。而此时的火显然是陌生的,它不是黄的红的蓝的火光火焰火苗,不是任何旷野的篝火堆飘舞出来的一匹一匹妖娆的绸缎,而是雪白的闪电。没人知道火是如何变成电一样骇人的东西的。骄傲的闪电在炉膛里匍匐、蔓延,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八个方向,八个缸口,每个缸口都像一个待要喷发的火山口,随时都会有琉璃的岩浆喷涌而出。此时的琉璃,被火熬、煅、炼,直至柔软、熔化、熟。琉璃这才恍然,它遇见火,就像女人遇见了爱情,根本不堪收拾。

琉璃的熟是有分寸的。

半生不熟不行,熟过了自然也不行。熟过的瓜果、饧过的面、开过的花,索然无味,是败的前奏。风过热像火扑到脸上,胡子眉毛要烧掉了;风过冷像刀子削在脸上,鼻子耳朵要淬掉了。过热过冷,都让人心生焦躁,要吹面不寒杨柳风才好。杨柳风是杨柳一样的女子飘过眉梢的羞恼的浅笑。琉璃要熟透。透,但不是过。像一层薄薄的窗纸,只是透着暖黄的光透着朦胧的人影便好,让人欲罢不能,不能捅破。一破,光明与私密流泻,意味全无。琉璃熟透,要透得恰到好处。是麦穗再有一晌就要割了,是情话再有一秒就要说了。像一只桃子,艳艳地顶在枝头,风吹着,日晒着,欲落未落。炉匠师傅最了解琉璃。他从炽热的坩埚里舀起一勺琉璃浆,仿佛从蜂巢里舀起一勺浓稠的蜂蜜。看看,不行,还欠点火候。于是,添加煤焦粉,继续烧。每个炉口都烧成了太阳,耀眼灼目,人立于几米开外,不可直视。当年,后羿射日,射落了九个,想必有八个掉进了这架八卦炉里。琉璃浆好像在炉匠师傅的心里翻滚。他常年与琉璃为伴,他听懂了琉璃的私语。琉璃浆在唤他。果然,当他把烟蒂巴儿一扔再次察看后,果断地把勺子一撂,说,好了!作坊里立刻忙碌起来。

那一勺,炉匠师傅看的是气泡。一勺琉璃浆里游走着四五个气泡,便是琉璃恰好熟透了。多了不行,多了艮、涩,如没熟的苹果。再少就闷了,好像大房间开了小窗户,没有足够多的风进来,不通畅。一个气泡没有,听起来完美而纯粹,却是极为可疑的,那不是真正的琉璃,是水琉璃。水琉璃不是水,水就是水,水成不了琉璃,水琉璃是用不饱和树脂仿制的。树脂让人想到琥珀,当然它不是琥珀,但是琥珀就是松柏科植物的树脂滴落的,与树脂不无关系。水琉璃,无论外观多么像琉璃,甚至比真正的琉璃还要华美——事实上它不会比真正的琉璃更华美——但敲之音色便轻飘单薄,没有琉璃特有的厚重且又清脆的金石之声。琉璃里恰到好处的气泡,便是琉璃独特的身份。它们仿佛一滴滴清露,在琉璃里自由地行走。气泡是琉璃清澈的呼吸。琉璃就是凭借这呼吸,嗅到了尘世间无穷的况味。

琉璃在火里有多软,离开火就有多硬。它像极了某一类人,偏执、极端。

一千四五百度的炉膛里,琉璃软得像糖稀,拿不成个。拿,是的。炉匠师傅去缸口取料,不叫蘸,叫拿——把铁吹筒一端伸进缸口,绕两圈,抽出来,料就卷在筒端了。它那么软,以至于淋淋沥沥滴一路。琉璃就是琉璃,它不像水洒在路上干了没影了,它好像蚕吐的丝,一条一条的,扯扯拌拌的,亮晶晶的。它在离开缸口的那一瞬间就在开始变硬了,一点一点,一秒一秒。炽热的空气对于琉璃来说好像是冰冻的,琉璃迅速变硬。只是一分多钟,炉匠师傅就彻底拿它没辙了,吹也吹不得,捏也捏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把它送回炉膛,像馏馒头一样馏一馏。琉璃一进炉膛,一见火,立刻就浑身稀软。对于空气和火,琉璃分得十分清晰,它与空气为敌,与火为友。火让它怎样它就怎样。火让它多软它就多软。这有些像恋爱中的女人。女人因恋爱而思念一个人,那思念仿佛某种液体,女人浸泡其中,浑身乏力,酥软不可救。琉璃完全听命于火。当然,没有什么敢不听命于火,因为火会让一切变得无影无踪,除了云彩。火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火有隐身衣。平时火都隐身藏着,藏在磷里,藏在油里,藏在煤里,藏在气里,无色、无声、无形。可是火一旦褪掉隐身衣野兽一样从这些东西里窜出来,就会呼朋引伴,声势浩大,毁灭一切了。水晶色的琉璃其实是无色的,像水,然而火让它看起来通体红艳。任何颜色的琉璃料从火里出来都是红彤彤的。火给琉璃着色了。只要遇见火,不管琉璃愿不愿意都会变软。火其实不能算琉璃的朋友,应该是它的天敌。世间万物互相制约,琉璃竟然也不例外。好像人,即使是蛇蝎心肠,也总有一样东西不能触,一触,心就化成水从眼眶里流出来了。琉璃被火馏得软到恰到好处了,炉匠师傅又把吹筒从炉膛里抽出来,又是在分把钟的光景里,该吹的吹、该敲的敲、该捏的捏、该锉的锉,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迟早,不管琉璃如何由软而硬、由硬而软,最初宛若蜂蜜一样的琉璃,最终还是被炉匠师傅塑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它艺术地现身尘世,幽幽地闪着光,冷傲、美艳、绝世独立,仿佛两滴清露相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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