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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神

2018-11-15

青春 2018年9期
关键词:门神媳妇

我对薛有福最初的印象,是他们家大门上贴的那两个门神——深红色的正丹纸上画着两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大胡子。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已经搬去城里住,只有在大年三十那天,会跟随我爸回老家薛镇贴春联。那天我们搬了梯子,把最后的一张出门见喜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后,就准备返程回家了。农村里年味很重,站在大街上,不时能听见二踢脚的声音,声音过来没多久,便能闻见刺鼻的火药味,有时还会混合着油烟味,吸进鼻子里,我爸告诉我,那是油炸酥菜的气味。以前出了正月十五,才算把年过完,在此期间,为了囤一些食物过年,老人会用面糊裹上土豆条、萝卜馅、猪肉、豆腐、鱼,然后下到油锅里炸,炸好之后放在干燥阴凉处,能保存很久,直到出正月。

我就是闻到了油烟味才找到薛有福家门口的。他媳妇正在家门口炸酥菜,灶台是用砖头堆起来的,上面架着油锅,下面烧着柴火,油烟呼噜呼噜地往外面飘。他一边被油烟呛得咳嗽,一边把两张门神贴在双开的木门上,贴好后,他退后几步,站在门前观摩了几秒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门口的另一边,邻近大街上,停着一辆他新买的摩托车,整个车身是蓝色,只有后座的皮垫子是黑色,车身油桶的侧面印着一行字母:SUZUKI,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在班里干语文课代表,认识的生字和成语比其他同学加起来还要多。但面对这行字母,我按照拼音的发音,拼了好久都没有拼出来。

薛有福看到我,便朝我招手,叫我的小名。当时我还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当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从他媳妇油锅旁边的竹筐子里,捏起了两个炸酥菜递给了我。他说,你得叫我三叔。于是我叫,三叔。他把酥菜给我,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外面一层面糊是脆的,咬下去咯吱一声,里面的土豆已经熟透了,软乎乎的,嚼起来很香。薛有福的媳妇是我们那儿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特点,但薛有福和村里的其他男人很不一样,他的头发梳得锃亮,皮带扎在外面,穿着发亮的咖啡色皮衣,靠在摩托车旁边跟我说话。那时候,农村里有摩托车的都是少数,就连城里也不多见。

我吃完手里的酥土豆,他又给我拿了几个炸的萝卜丸子,但他媳妇好像不太乐意,他没有管他媳妇的脸色,而是塞到我手里,说,拿着吃。说完,他转过身去,擦着一根火柴,把脚底下的一堆废纸点着,那一团废纸在火里燃烧的时候,来回摆动,好像身体在颤抖。我看见烧着的纸上画着的人像,和他门上贴的门神一模一样。我走过去,指着火堆问他,为什么烧这些。薛有福说,这是揭的去年的,得烧了。我又问为什么,他说,是对门神的尊重,一年到头,都得靠门神保佑。我指着门上新贴的那张,问薛有福,那是谁。薛有福说,那叫神荼,你知道不。我摇摇头。薛有福从地上捡起一小块褐红色的砖头子,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写下两个字:神荼。于是我念,神茶。薛有福纠正我说,神,tu。之后他又问我,你上学考了多少分。我说,语文九十九,数学九十六。薛有福说,那考得不孬,可得保持住,考上了大学,以后好坐办公室。他说完,我突然想起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写的几个大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但薛有福却告诉我了另外一个道理:为坐办公室而读书。

没过多久,我爸就找过来了。他看到我在薛有福家门口吃酥菜,便上来客套了两句。看见印着拼音的摩托车,我爸笑着问,新买的啊。薛有福笑嘻嘻地回应,年前买的,然后又补了一句,不值钱。后来,回去的路上,我爸告诉我,在农村,种一年的地都买不起一台摩托车。于是我就问,那薛有福为什么说不值钱。我爸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回答我。他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跟我说,薛有福不在农村种地,他在城里开了个玻璃店,给别人划玻璃、装镜子,挣了不少钱。

我刚上初中那年,进入了新世纪,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的网吧像春笋一样拔地而起。在每一个背诵完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午后,我都会偷偷地钻进黑网吧里,打开红警,操纵世界大战。结果是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从班里的前几名掉到中游。我爸因为这件事情,被老师叫去学校开了好几次会。我爷爷知道我成绩下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农民热爱土地,工人热爱机器,你要热爱学习。

初三那年寒假,我爸把我锁在家里,监督我备战中考。即使我面对着中考模拟试卷,心里还在盘算,对付苏联和伊拉克这种国家,是应该用德国的坦克杀手还是韩国的黑鹰战机。于是我每天趴在灯下,看似在学习,其实心不在焉。终于在大年三十这天,我爸才同意给我放一天假。但我并没有时间溜去网吧,因为他要带我回薛镇贴对子。

那时候过年,很多人家已经不再贴门神,而是改贴“福”字和对子了。但薛有福家,每到大年三十,总还是会换上新的门神,从神荼郁垒,到关羽张飞,再到秦琼尉迟恭,他们家的大门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的门神。

三十那天一大早,我和我爸来到薛镇,路过薛有福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他家大门紧闭,但门上已经贴好了新的门神。秦琼和尉迟恭双手各执兵器,庄严威武,眉毛呈倒八字,目视斜前方。我们从秦琼和尉迟恭身边走过,他们两个一动也不动。我对我爸说,薛有福他们家贴得还挺早的。我爸说,薛有福在城里忙着卖火鞭,擎等着挣钱。

贴好薛镇老家的春联后,我们便返回城里。回去路上,我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绕过北街的友谊广场,一路往南去。我问我爸去哪儿,他说去找薛有福买火鞭。

那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街上的门市部都关了门,只有几家小卖部门口还摆放着酒箱、牛奶箱和糕点盒子,两列箱子和盒子摆放在门口,店里却黑灯瞎火,屋里的尽头处摆着老式电视机,小孩坐在一旁,收看往年春晚小品的集锦。这种人家,大概就是在小卖部里过大年三十了。

薛有福的火鞭铺子就离一家小卖部不远。说是火鞭铺子,其实是用军绿色厚帆布和钢管搭起来的棚子,五面围得严严实实,座落在一片空地上。这种棚子平常日子里没有,只是到了临近过年的时候才会出现,都是用来卖火鞭、礼花和炮仗的。薛有福已经是第二年搭这种棚子了,去年过年时候,他在城边上搭了个小的,挣了不少钱。今年刚入腊月,薛有福就去托关系,陪人喝了好几顿大酒,终于把城里搭棚子的准可证给拿下来了。拿到准可证的那天,薛有福又摆了一场,专门致谢,当晚喝了二斤白酒,骑着摩托车回家的路上,没看清道路,栽到路边的下水沟里去了。不过幸好人没大事,只是胳膊上打了个石膏。这场意外并没有耽搁薛有福办事,他还是雇人搭起了棚子,而且比之前的大一倍,又囤了很多货物,不仅有火鞭,还有礼花。

那天,我和我爸一起走进薛有福的火鞭铺子里,他就坐在门口,抱着富光牌水杯,里面放的茶叶能占到杯子一半的容量。我们走进去时,他正满脸呆滞,看到是我们,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我爸上去便问,生意挺好的吧,薛有福没说话,吧唧着嘴,喝了一大口茶,嘴里吃进几片茶叶,他噗噗噗吐了三下,把茶叶吐回到杯子里,说道,没法儿干。他说话时眉头紧皱,倒八字的眉毛像是门神上的秦琼。我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小年前下了一场大雪,棚子没盖严实,火鞭都受潮了。薛有福面前的玻璃柜上摆放着礼花和各种炮仗,那大概是大雪过后仅有的幸存品。听他这么说,我爸叹了一口气。薛有福又说,也就这些礼花还能卖。他大概也猜出来我爸来的意图,于是从身后大红色的火鞭堆里取出一挂,放在玻璃柜上说,你看看能用就用,拿走就是。他说这句话,是不用给钱的意思。我爸伸手去摸,明显能感觉到受了潮。我爸说,你搁着,看看年后能干了点不。我爸没要那挂火鞭。

临走前,薛有福又叫住我,从柜子上拿了两盒小蜜蜂,想要送给我。我作为一个已经开始打电脑游戏的中学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东西是小孩子才玩的。我忙对薛有福说,不要了,我早就不玩这个了。薛有福看了看我,才注意到,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了。时间在大人面前过得不快,只有在小孩面前才蹭蹭地往前跑,因为小孩要长个子。薛有福打量完我,把小蜜蜂放下,又拿了两盒黑蜘蛛,递给我,说,小男孩都喜欢玩这个。薛有福坚持要给我。我看了我爸一眼,我爸点头给我示意,说,拿着吧。于是我就接了下来。

回到家后,我爸顺嘴和我爷爷聊起了薛有福开火鞭铺子的事情。我爷爷说,那怪不得呢。我爸问,什么事。爷爷说,今天去东市场上,听老刘讲,薛有福从东市场进货,赊着钱,找他要钱,就一直拖着,今天年三十,一大早去他家,看见大门上贴着两块崭新的门神,他这是成心不想给。

我当时没有听懂,后来才知道,老辈有个说法,叫年三十贴完门神,家里的钱财就不能再进进出出了。有欠债的人,故意在三十那天一大早就贴上门神,是躲债用的。债主要是追上门去,便能用老辈的风俗回应。即便是这样,有的债主也不吃这一套,毕竟门神是纸上的,人才是活的,谁家都得过年,该要债的照样要。那天东市场的老刘找上门去,只有薛有福的媳妇和儿子在家里,问薛有福的火鞭铺子在哪,他媳妇死活不说。

爷爷说,那看这个样子,薛有福年三十晚上都不敢回家了。

那天趁我奶奶和我妈包饺子的时候,我拿着薛有福给的黑蜘蛛,对我爸说,我去外面放擦炮。出门之后,我就奔到网吧里,开了一局红警。我担心自己在外面逗留时间太长,被家里发现,也没有恋战,一局之后就离开了。那时候天快黑了,网吧里只有两三个人,彼此坐得很远。网管孤独地坐在前台,电脑里不时传来QQ来消息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敲打键盘,让我想起同样孤独的薛有福。

回到家后,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八个菜,有凉有热,有素有肉。电视机调到了中央一台,在播放广告,我奶奶和我妈讨论,她们说今年是倪萍主持的最后一届春晚了,刚说完,画面就切换到了倪萍。倪萍开口说话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持续了将近半分钟。那半分钟里,只能看见电视机上倪萍的嘴巴在动弹,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我们一家人坐在堂屋,对着电视机看,像一群聋哑人在看电影。

此刻如此喧嚣而又安静。我又想起了薛有福,他应该还在火鞭铺子里。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坐在军绿色的帆布篷里,被一堆受了潮的火鞭包围,听着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倒数着旧年的最后几个小时。也或许,他会拿上几盒小蜜蜂和黑蜘蛛,走去附近的小卖部里,送给别人家的小孩,然后坐下来,和他们一起观看联欢晚会。

他是怎么度过那个除夕夜的,我不知道。只是春晚播出的过程中,外面时不时地会响起礼花爆破的声音。跑到院子里,抬头望上去,能看见一支火光冲上天,各种颜色先后绽放。也不知道薛有福有没有看到这些烟花。

我二十岁时,还没有读大学。和我同龄的人,读技校的,都快要毕业了。当时我坚持要考电影学院,甚至立誓,考不上就不剪头发。留了将近一年的头发,拖到脖子边上,觉得自己像个搞艺术的。学校门口的理发店里,剪头的大哥劝我说,你这个头发,我给你烫一下,你就是贝多芬。我当时有过心动,因为我最喜欢的一个南斯拉夫导演就披着一头长卷发。在我还没决定要烫头的时候,我们班主任把我扯到了办公室。他是个谢顶,头顶上都秃光了,只剩下耳边一圈苟延残喘,仿若盘山公路。我们同学给他起外号,叫他谢顶,或谢老师。当时谢顶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头发说,你给我把这个二鬼子头给剪了,我说我不剪,头发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身体生长。谢顶说,就凭我是你老师。我依旧说,不剪。他讲道理讲不过我,就打电话把我爸叫来了。谢顶当着整个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把我骂了一顿。我爸当时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说,我不知道他是在生气,还是在羞耻,又或者是在思考。我正准备再次跟谢顶辩驳时,我爸突然从办公桌上抄起一把剪刀,两步朝我走过来,一手揪住我的头发,另外一手挥舞剪刀,咔嚓一声,一把头发从他手心滑落。与此同时,他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再给我犟!我反应过来时,想要躲开,于是在办公室里四处乱窜。我爸依旧紧握剪刀,随时朝我刺来,办公室的老师忙着拉架。最终,我屈服了,跟着我爸去理发店,花了八块钱,剪掉了头发。

那年过年期间,我感觉很压抑,经常白天跑出去,到半夜才回家,没地方去的时候,我就跑去老家薛镇。薛镇还有我们家的宅子,只是没有住人,那两年也没有租出去,就闲在那里。离我们家没多远,就是薛有福家。那是个大年初五,我走在薛镇的路上,听见两个农村妇女在聊天。其中一个说,薛有福在矿上偷金子,让人给逮住了。她又说,薛有福跑去云南跟人挖矿,在施工队里开升降机,用刀子划破大腿,把小金块塞肉里。我躲在一旁,装作在玩擦炮,以便听她们讲故事,结果越说越惊心动魄,但也越离谱,我一想,她这讲的不是闯关东嘛。我从她们身边离开,直奔薛有福家。

到他家门口时,门上的门神赫然站立。仔细去看,会发现两边不太对称,一高一低,有一边还满是褶皱,估计是贴得不用心。我推开门,朝里面走去。薛有福的媳妇正在屋里生炉子,她蓬头垢面的,穿着脏兮兮的花棉袄,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我说,婶子,我找三叔。她看着我,愣了一下,好像没认出来我是谁,但还是给我指了指,说,他在东屋。我转而走去东屋,东屋的屋门是双开的,门上有玻璃,左右两边各贴着明星海报,一个是唱歌的周杰伦,另一个是打球的科比,左右对称,和大门上的门神如出一辙。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两个人像是专门守护东屋的门神。

我走进去,看见薛有福半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里在播《西游记后传》。我进门便叫三叔。薛有福当然认得我,他看见是我,忙说,呦,你怎么来了。他想站起来迎接我,但只是做了个起身的动作,然后指着大腿说,年前干活给碰伤了,不好站起来。我说,不用,三叔你坐着就是。我朝他大腿上看过去,黑色棉裤的一条裤腿是经过改造的,空出来的腿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一看到这,我便想到刚刚听到的谈话,说薛有福偷金子的事情,不知是真是假。我还在想着这事时,薛有福开口问我,下学了吗。

这是我们那儿的说法,下学了吗,意思是问从学校里出来了吗,也就是说,还有没有在上学。我回答说,还没。薛有福又问,在哪上大学呢。他以为我在读大学。我说,还没考上,在复读。薛有福一算,觉得也不对劲。于是我先说,第三年了,高六。薛有福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说,我想考电影学院,考不上,我就不上大学去。薛有福流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但还是继续问,你考电影学院,得考多少分。因为他儿子也在读大学,前两年刚刚经历过高考,他大概知道考试分数。我说,考电影学院,得先考专业课。薛有福又问,那专业课怎么考。我说,就是考你看的电影,还有写的文章。薛有福噢了一声,然后说,你都看什么电影。我想了想回答说,都是艺术电影。薛有福便没再说话了。

电视机里还在播放《西游记后传》,正演到白莲花被押在刑场上,千钧一发,孙悟空从天上扔下来一块黄布,上面写着:神灵不乐,速放白莲。刑场上的官员被吓傻了,赶紧宣布释放白莲花。于是,乔灵儿和白莲花重新抱在了一起。这一段很精彩,我和薛有福都盯着电视机看。屋里很安静,我俩谁也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薛有福才对我说,这个电视拍的不孬。然后问我,你以后也能拍这个不。我说,不比这个差。

我又想起来他屋门口的周杰伦和科比,便问他,门口上的画是你贴的不。薛有福以为我问的是大门上的门神,于是说,我腿没好利索,让小新(他儿子)贴的,他干活不行,贴得邋邋遢遢,不板正。然后又补了一句说,这一年到头,都还得靠门神保佑,门神可别生气。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门口的门神。于是我重新问,东屋门上的画是你让贴的不。薛有福这次听明白了,说,那是小新的画,他娘贴的。我又问,你知道那是谁不。薛有福说,管他是谁,我不认的。我笑着说,也是门神。薛有福跟着也笑了,补了一句,外国门神。

然后,薛有福又跟我聊了一会儿考试的事情,他鼓励我说,有理想很好,争取今年一定考上。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薛有福又说,等以后我看你拍的电影。我看他笑得很灿烂,于是说,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次约定,总之很草率,也很荒唐。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去北京考试。我爷爷给我拿了五百块钱,让我考试留着用。我跟爷爷说,我今天去薛有福家了。爷爷问,给他拜年了吗。我说,没磕头。我爷爷说,大过年的去,你不磕个头不像话。我发现我把这事给忘了。

我爷爷又说,薛有福是个讲究人,也是个场面人。前几年有钱的时候,要场面,我回薛镇,他都给我玉溪的烟吸。这两年没挣着钱,但也要场面,你过年去他家,不给他磕头,他得生气。我想了想,应该不会,因为我们聊的很欢乐。最后告别的时候,他还想出门送我,但站不起身来,就坐在屋里面,看着我走出东屋,离开他家。

大年初七的早上,我去北京参加考试。一周后,我进了复试,又一周后,公布三试名单,我落榜了。

大概有三年多,我都没有再见过薛有福。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是在正月十五,我爸和我爷爷聊天,说薛有福的媳妇让大车撞死了。具体怎么回事,谁也没见到,都是口口相传。据说,薛有福的媳妇大晚上骑着电动车,从村子口往大马路上去,半夜里,大货车司机没看清路,连人带车一起撞了。

那时候我正面临大学毕业,上半学期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过了,所以也不着急返回学校。我本来在想,要不要回趟薛镇,去看看薛有福。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荒唐而草率的约定。薛有福曾经说,他以后要看我拍的电影。当然,我猜测,他自己都把这句话给忘了,但我还记得。事实上,我没有考上电影学院,而是去了一个三本院校,读的专业叫广播电视编导。我们整个班里,只有两个人看过库斯图里卡的电影,这让我觉得很伤感。大三大四这两年,我跟着学校里的老师,拍了很多次婚庆和宣传片,唯独没有做跟电影相关的事情。

当然,这些都和薛有福无关,他此时正沉浸在丧亲的痛苦中。我不是不忍心去打扰他,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打扰他。

后来听我爷爷说,薛镇的人都传言,说薛有福的媳妇,是他们家门神克死的。

他媳妇出车祸是在年后。年前,薛有福和他媳妇整天打架,好像是因为薛有福在外面胡搞,被他媳妇抓到了。他媳妇天天骂他,他也理亏,就不还嘴。有一回,约着村里的伙计在家里喝酒,喝多了,说起了关于女人的事情。他媳妇听见了,又破口大骂,伙计们都在场,薛有福觉得脸上难堪,又趁着酒劲,打了他媳妇一巴掌。他媳妇这下不愿意了。等薛有福酒醒过来,才发现媳妇回了娘家。等了一个星期,都没回来,薛有福买了烟酒糖茶,去娘家邀她回来,媳妇死咬着嘴,说不回。又过了一个月,快到年关了,媳妇还没回家。薛有福去给媳妇娘家送节礼,顺带着认错,再请她回家,但媳妇依然没松嘴。

大年三十那天,媳妇还是没有回来。那年儿子也在深圳定居了,第一年不回家过年。到了三十下午,天都快黑了,薛有福站在家门口望出去,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鞭炮声。薛有福便拿出新的门神和熬制好的浆糊,把门神贴在门上,一个人回家里去了。

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旧时贴门神有个讲究,说是家里人都回家了,才能把门神贴上,要是贴完之后,再有人回家,门神不认这个人,不仅不会保佑,还会有灾祸。当然,这些没有科学依据,但村里人信这个,尤其是老一辈的。

三十那天晚上,薛有福贴完门神后,天就黑了,回屋下饺子的时候,他媳妇突然拎着包裹回来了。薛有福自己都没想到。媳妇说,自己是被娘家人劝回来的。三十当天一大早,娘家人来来回回地劝她说,无论多大的事,都得回家过年,年后再说。于是中午之前,她就从娘家出来了。但她觉得不能回来,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从娘家出来后,就在路上走,走了好久,都没有回薛有福家,最后走在路上,实在是太饿了,路上也没人卖吃的,她知道娘家不让回了,于是只能回到薛有福家。媳妇说完,锅里的饺子正好开了,飘浮上来,在水里摇摇晃晃。薛有福给媳妇盛了一碗,媳妇没再吵架,两个人一起过了除夕。

至于年后的几天,薛有福和媳妇也没再起争端。据说,薛有福给媳妇彻底认了错,并立了保证。这件事情好像就翻篇过去了。正月十三那天,媳妇晚上骑电动车回家,让大货车给撞了。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村里有老人说,是门神克死了他媳妇。

那时候整个薛镇,过年贴门神的不过三五户。大多数人家,都是门心上两个“福”字,门垛子两边一副对子,类似“新春新岁新气象,迎财迎福迎吉祥”,然后门檐上一则横批:欢度春节。这是新时代的祈福。大家似乎觉得,有没有门神,也无所谓。而且,路边上卖门神像的也越来越少了,很多地摊上只有春联。要是问他,为什么不卖门神,他说往年进的,不好卖,今年干脆连进都不进了。

薛有福媳妇的丧事办的很简单,正月十五之前就完事了。

那几天里,我实习的广告公司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继续回去工作,我没有给他答复。因为我并不喜欢那些工作,每天要面对各种PPT,无聊透顶。以前薛有福告诉我,考上大学后就能坐办公室,可是现在满世界都是大学生,毕了业都能坐办公室,围着一块办公桌,像农民围着一块土地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过城市的人管这叫朝九晚五。这种生活不仅让我觉得无聊,甚至有些绝望。可是更让我绝望的是,除此之外,我好像没有别的出路。之前听一个导演说,想搞电影,必须要去北京。可是北京那个地方,我只在小时候去看过一次天安门升旗,那里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说到底,我心里全是害怕。

在我决定返校的前几天,我爸让我开车载他回薛镇办点事。那是一个晚上,大街上灯火通明,小路上还是一片漆黑。停好车后,我爸去办事,我呆在车里等他。

当时已经立春过后很久了,天气渐渐转暖。即使是晚上,也不会觉得太冷。我从车上下来,在薛镇的大街上瞎逛,走着走着,没几步路,就走到我家宅子附近。我意识到薛有福家就在前面,于是我又朝前走了几步。快走到的时候,我心里竟然生起一份期盼,好像是去见一位老朋友,我们好久没见面了,需要坐下来好好聊聊,我甚至想要把自己内心的焦虑讲给他听,即使他未必能给我指点。走到他家大门口时,看见大门上两个门神还在那儿,他们面目凝重,一日长于百年。看到他们那一刻,我心里的期盼好像落下来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停在了门口。我知道,我不会走进薛有福的家里去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他不在家。突然,我又觉得,如果这时候,薛有福从家里走出来,看见了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上前跟他打招呼,我需要解释什么吗,只是碰巧路过,还是故意造访?如果他问我近况如何,我该如何作答?复杂的思绪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决定从他家门前离开,或者说是逃走。

于是,我转过身去,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小路,朝停车的地方返回。

毕业之后,我去了北京,做过很多份工作,在剧组干过制片助理,在电视台干过摄像助理,去后期公司,专门给视频素材合板,又在编剧工作室替小有名气的编剧搜集资料,总的来说,我没有离开电影的行当,但一直都是个助理。混了四年,总算稳定下来,在一个影视公司里做策划。部门的总监给我允诺,说不出两年,我就能做上策划经理。因为多次复读的缘故,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两年后就三十了。我想起看电影史的书上讲,戈达尔三十岁已经拍出《精疲力尽》,特吕弗三十岁之前就把《四百击》拍出来了。而我三十岁,就快要当上策划经理了。我并没有为此而难过,因为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于是,我抱着辛酸的侥幸度过了在北京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有时候我会想起薛有福,即使是在北京的时候。他笃信门神能保佑他,于是一年又一年地在门上贴门神,从未间断。我不知道门神是不是暗中给了他保佑,但从他的生活条件来看,好像并没有。最早我认识薛有福的时候,他是薛镇的有钱人。后来慢慢就不行了。这两年,听说混得更差劲。还去深圳待过一年,因为他儿子在那里定居,他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钱都给他儿子买房用了。当然,也没有攒多少。在深圳那一年,他什么事也没干,呆在家里,身上起满了湿疹。北方人到了南方,都会有不适应。薛有福更为严重,又疼又痒,反复发作。最后,薛有福从深圳回来了。

他一个人住在薛镇,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听我爷爷讲,整个薛镇上,只有他一家过年还贴门神。他是如此的虔诚,还是说,他只是懒得改变。我有时候在想,我如果是薛有福,也相信门神的话,是不是要把卢米埃尔兄弟的画像贴在门上,兄弟两个,左右各一幅。想到这儿,我就想笑,别人肯定会觉得我有病。但如果真能保佑的话,我也愿意这么干。

我突然觉的,薛有福是真的相信门神会保佑他。我决定过年回家,去找薛有福好好聊聊,说一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也问问他怎么样了。

今年过年回家,遇见了不少老熟人,有同学也有邻居,都是好久没见了。甚至年二十七的下午,我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蒜瓣儿,碰见了高中的班主任。自从毕业后就没再见过。我俩迎面撞上时,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上来就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谢顶,我差点脱口而出,叫他谢老师。我努力去回想,实在不记得他姓什么了,只记得谢顶这个外号太响亮。我没有加上姓氏,直接叫了一声,老师,我俩寒暄了好几句,甚至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要不要去他家坐坐,就住附近。我忙说,不了不了,还有事。分别之后,我才想起来他打电话叫我爸去学校给我剪头发的事情,当初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整我整得心力交瘁。大家再见面时,却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年三十那天中午,我主动请求回薛镇贴春联。到那儿后,我先把家里的春联贴好,然后走去薛有福家,快走到时,我看见他家门口周围长满了杂草,好像很久没人来清理了。再走近时,门口是干净的,只是杂草长在两旁。但让我觉得惊讶的是,薛有福家的大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两边门垛子上空着,上面是一副横批。我看到时,甚至觉得走错了地方,左右再去看,发现没错,这正是薛有福的家。我走上前去,仔细地看,门上还有长方形的印记,已经很浅了,那是以前贴门神留下来的。我没有想到,他们家的门上竟换成了“福”字。

于是,我敲了敲门。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大街上有两个小青年路过,他们和我年龄差不多,只是留在了农村。他们看见我在敲门,其中一个对着我说,薛有福一大早就把对子贴好,回城里上班去了。说完,他们继续走。我叫住了他们问,薛有福去哪里上班了,刚才那个人便说,在小区给人当保安,看大门。我又问哪个小区,那人说不知道。我继续问,他家怎么不贴门神了。那人说,去年就没贴了。另外一个人说,前年也没贴,没贴门神都好几年了。几年了,我追问。至少得三四年了,那人回答。我算了算日期,好像就是薛有福媳妇去世那年。我又回想起我爷爷说过,整个薛镇就只剩下薛有福一家在贴门神了。

我越想越觉得混乱,实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因为薛镇上有人传言,门神克死了薛有福的媳妇,他就不贴门神了,这会不会是真相。我不知道。

回城里的路上,街边有商店都还开着门,远处有鞭炮声不时传来。最近几年,路上的那种火鞭铺子已经没有了,因为影响市容,不允许搭。我路过友谊广场的时候,想起薛有福以前的火鞭铺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那里现在新建起了一栋大楼,还是个高档小区。

到家后,我奶奶和我妈正在包水饺,她们面前是一台液晶电视,挂在墙上,看的还是中央一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准备的饭菜,有凉有热,有素有肉,一切好像都没变。窗外时不时传来鞭炮声,让人听不清电视机里在说什么。

等鞭炮声过去,我爸从屋里拿出一瓶白酒,吩咐我起开,分别倒上。我跟我爸说,今天回薛镇,看见薛有福家的大门上贴了福字。我爸没接话。我意识到,他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又说,薛有福他们家以前都贴门神。我爸说,现在哪还有人贴门神。我一边倒酒,一边听我爸唠叨。他说,现在用不着门神了,你看咱小区,都有保安,保安就是门神。我一想,突然觉得,我爸说的很对。我又想起白天的遭遇,那个薛镇的小青年说,薛有福在干保安。这么看来,薛有福就是门神。

他这么相信门神,最后成为了门神。也许这就是真相。我倒酒时走了神,白酒从酒杯里溢出来了,洒在桌上。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用抹布擦干。

我又想问我爸,薛有福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贴门神的。话刚说出口,外面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北京已经禁燃了,我们家乡还没有,不过应该也快了,这算是禁燃之前最后的狂欢。鞭炮声响完过后,外面又传来了礼花爆破的声音,我朝窗户外望,有好几束火光冲上天空,然后炸裂开。我走到窗边去看,那些火花四散开来,和以前过年时一模一样,比如,薛有福躲债的那个除夕夜晚。今年的此时此刻,薛有福应该坐在某个门卫处过除夕吧。往年和今年,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薛有福也在看的话,我想,我们看到的烟花,应该是同一片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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