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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佤山

2018-11-14存一榕

延河 2018年11期
关键词:佤族舅舅

存一榕

阿佤山一直躲在祖国的西南边疆,躲在云南的南部边缘,躲在彩云之下的迷雾之中,集遥远、神秘、神奇、独特、野性于一身,甚至还藏有目前还不被人们知晓的隐私。

世居佤山的佤族与神灵、鬼巫、山峰、河流、森林、鸟鱼、虫兽同生共荣,由于距离祖国的首都太遥远,距离云南省会也不近,一直以来对这片土地深入了解的人极少。来这里的人要么是工干,要么就怀着寻秘探幽的心境而来,然后在这里小驻几天,匆匆忙忙地在这里行走探访体验几天后,最终大多如我者,不过看到这里一个大致的轮廓,并不了解多少细部的东西,然后只能一知半解,或者带着一头雾水离开。

阿佤山曾一度是人们陌生的地方,这里藏匿着许多不便,或不想让外界知道的秘密,这里的原住民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会把擅自闯入佤山的每个陌生人,当作不怀好意的人加于提防。他们不愿意跟陌生人更多地接触交流,生怕在闲谈中泄露了这片土地的秘密。

当然,他们对外来者也心怀好奇,好奇他们并没有受到佤山任何人的邀请,却自己擅自走进佤山来,而且一来就找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打听一些阿佤山曾经秘而不宣的东西。比如这里原住民佤族猎人头祭祀谷魂的习俗;或因猎人头或其他原因互相结仇,族群与族群,村寨与村寨间发生械斗与战争的情形等。有部分到佤山来的人员好似阿佤山是座金矿,是一个埋金藏宝的地方,他们像淘金者似的来到这里,一心就想从这里获得丰厚的回报。总想把阿佤山的隐私视为金砂,甚至狗头金似的财宝从这里盗走。由于世居这里的人们,大多几辈子都没有一天离开过自家的火塘,自己的村寨和族群,以及自己的氏族命名的这座阿佤山。自然,就对那些擅自闯入阿佤山的人心生疑虑与戒备。

1990年的春节我就走过一趟阿佤山;相隔十七年后的2007年我第二次走阿佤山;这次是前两次的重复,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我经常会想起曾经在这里看到的情形。尽管每次走进阿佤山,都只能是急匆匆地来,到这远天远地的阿佤山踩上一串到死时也收不走脚印,就得急匆匆地离开。每次到这里感觉这里的山,这里的人就像被大雾缠绕的大山和森林,总是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面纱,或像梦境似的虚幻和缥缈,让人看不真切。

第一次走佤山,走的还是老公路,从澜沧县沿着214国道往竹塘乡方向走一段,到了竹塘乡再转入315省道往西南方向走,离开竹塘乡往上走一段路,就远远的看得见西盟县城像一滴浑浊而忧伤的眼泪,悬挂在阿佤山的面庞上。没想到我所乘坐的大客车却要风尘仆仆地转一道弯,再转一道弯,重复上几百次的转弯后最终滑到山谷的底部。然后又从谷底吃力地扬起头来,又是一路转抹角,像一个肺部感染的老者吭哧吭哧地咳喘着往上爬,最终气吁吁地爬完一个大坡后,驾驶员一脚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一条土路中间,就宣布说终点站西盟县城到了。我忙把头伸出车窗外打量了一眼外面,因为怎么看这里也不像一个县城的样子。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驾驶的话,复又坐回到座位上,本来乘坐这趟车的人就不多,转眼间一起乘车的人们都拎着自己的行李下车了,而我却毫不动摇地稳坐在车上,等待驾驶员再次发动车子继续走。一定是驾驶员看我一个人还傻傻地坐在车上,就主动问我:这位兄弟,你是不是头一回来西盟?是不是看着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县城的样子?其实你用不着怀疑,这里就是西盟的县城,因为在整个阿佤山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平地,就只能将县城建在这面陡峭的山坡上。听驾驶员跟我这么说,我只好拎起行李走下了车,踏上佤山的第一步就给我留下了这么深刻的印象,让我这辈子想忘了它都难。

早在五十年代末,我有一位舅舅就被分配到阿佤山工作,当时家里极力反对他到阿佤山工作,因人们都听说过佤族有猎人头祭谷魂的习俗,这种习俗被认为是一种极其血腥、野蛮的。而传说中这种习俗又主要针对由内地进入佤山的人。他被分配到佤山时这种野蛮血腥、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习俗还没彻底根除,家人都担心他会一去不回,根本就不同意他到佤山工作。舅舅是瞒着家人来到阿佤山工作的。我后来听说他在组织部工作,还从外面引进了部分人才。我当时觉得在农场已经待腻了,而且农场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均很差,一心想换一个工作环境,我就想到了在阿佤山工作的这位舅舅。可我到了县城一看,一个县城竟然连一条像样的街道都没有,能够骑自行车的地段也找不到。包括县委县政府办公的地方,也建在十分陡峭的山坡上,从窗口伸头往外一看,几米之外就是万丈深渊。早晨起来县城下面的深谷里彌漫着迷茫的大雾,直到中午经过阳光长时间的照晒后大雾才会渐渐被稀释驱散开去,而雾散之后放眼望去,看到的都是挤挤挨挨的大山,给人的感觉就是这地方太偏僻荒凉遥远了。一看这情形我打算第二天就转身回家,把到佤山的初心怎么揣着来,就原封不动地揣回去。

只是我找到舅舅家里之后,可能是自从他们到阿佤山工作之后,从来没有一个家里人到这里看过他们一家,我的出现让他们很是意外,也很是高兴,一家人待我都特别热情。那几天正好又是春节放假,舅舅一家都热情地留我在佤山陪他们过年。那时我应当就朦朦胧胧地萌生了习作的想法。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许多有关佤族的故事,都说佤族长得青面獠牙,十分野蛮可怕。我就在佤山多留了几天,一心想借这次机会零距离地去接触一番佤族看看,究竟以前听说的事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虚构或误传的,好为以后的创作收集一些素材。

舅舅在佤山工作时间长了,他刚来的时候被分配到了一个乡里面,后来才进入县委县政府工作的,到了县里也先后在好几个部门任过职,只是任职最长的是组织部和县人大。他到佤山工作的时间长,跟许多佤族群众都处成了很好的朋友,佤族朋友知道他过年放假,有个跟他关系很好的佤族老头人,专门到城里来邀请舅舅和其他几个要好的老朋友到他家去做客。到他家去做客刚好能够满足我的心愿,舅舅就带着我到了这位佤族老头人家。一起去做客还有另外两个在县政府工作的人,我们离开县城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走进这个佤族村子的时候,主人组织的人员涌到村口来迎接我们,没想到几位年轻力壮的佤族小伙一拥而上,将舅舅抱了起来,然后像电影镜头中经常出现的,战友对完成任务归来的英雄进行庆贺褒奖似的,他们嘴里欢快地叫喊着,将舅舅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抛,又齐刷刷地伸出手接住他,反复抛了几次之后,才把舅舅连同我们也架在他们的脖子上,生生把我们扛进了老头人的家里。

进到老头人家里一看,家里已经用篾桌连成了长长的一排宴席,宴席两边是一排座位,客人被安排坐在一边,主人和年长的被安排坐在另一边,舅舅则被安排坐到最中间,与主人正对着的席位上,然后按尊长老幼依次排开,桌上放着鸡肉混合着大米煮成的鸡稀饭,还有一碗说是牛苦肠稀饭,还有牛肉、鸡肉、猪肉、南瓜等,而在舅舅和几位老人面前却多放了一份鸡头、鸡肚、鸡肝,这是他们敬给年长的老人和心中最尊贵的客人的心意,菜品算不上丰富,但量即不限,倘若看着哪碗菜少下去一些,有人负责立即给添加。当我们依次坐好后宴席就算正式开始了,宴席先是由主人双手捧着一个用竹筒制作的酒杯,酒杯里满满地倒了一杯水酒,主人举着这杯水酒嘴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敬酒歌,将这杯水酒先敬给了舅舅,然后高声喊了一句“哈”(喝酒,干杯的意思),不过我见舅舅接过主人敬给他的这杯水酒并没有喝,原来第一杯敬的酒客人不能喝,做完敬酒仪式后主人又将酒杯接回去自己先喝干了,意思是主人向客人表明,我的酒里没有毒药,尽管放心地喝。然后主人又续上第二杯水酒递给舅舅,他接过水酒之后也“哈”地喊了一声,就将水酒喝干了。然后见舅舅用袖口把杯口抹干后,就往杯里倒满水酒,又将酒回敬给了主人。然后主人依次为在座的每位客人敬酒,尽管各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水酒,但互相敬酒时必须沿用主人敬贵客的那个杯子,坐在一起的每一个人,都要用这个酒杯对在座的所有人互相敬上一杯。

在佤族家做客喝酒的规矩是对方敬你的酒必须当面喝掉,否则对方会认为你不敬重对方,因而产生矛盾,甚至会当场爆发争端。整个宴席就这么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一杯地一直轮流进行着,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好在这种用小红米与佤族自制的酒药发酵后酿成的水酒,在即将喝之前刚加入了冷水勾兑,酒精度并不是很高,喝着感觉特别爽口。只是互相敬酒就像接力赛一样,一个接一个不停歇地进行着。只有这样才表示亲切友好。你若是不接对方敬你的酒,就会认为你嫌弃或不尊重对方,所谓入乡随俗,为了避免误会,你只能按佤族的规矩一起喝酒,他们看你喝得越多他们就越开心越高兴,就证明你把他们当兄弟当朋友。而且,喝酒时你还必须一个不落地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敬酒,对方最终也要把酒回敬给你。尽管酒精度不是很高,可是在座的人这么轮流互敬两圈下来,量的积累同样让你的神经麻痹,甚至让人感到有点像佤山的白云一样,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随风飘升似的。好在舅舅知道这水酒的后劲大,而且一直观察着我,看我快要飘起来时,他及时地出手将我给按住了。我听他用佤语跟老头人叽里呱啦地解释了一番,老头就用佤话跟在座的佤族朋友打了招呼,他们才没有像之前那么轮番给我敬酒了。而与我们一起去做客那两个同伴,虽然他俩跟老头人也是很要好的老朋友,可能是看着他俩很有酒量,又都不是头一回在一起喝酒了。尽管他俩早就跟敬酒的人说自己实在喝不下去了,酒就喝到此吧!可能是这个时候佤族朋友的情绪已经被四溢的酒香充分调动起来了,酒精的作用产生了惯性,这个时候哪里停得下来,还在不停地互相敬酒,只要敬给他俩的酒劝上几句也不喝,他们就将水酒往他俩的衣服口袋里倒。说是敬给他俩的酒就已经属于他俩的了,必须让他俩把属于自己的酒揣回家,这种时候就必须谨言慎行,倘若发生语言暴力,就会引起肢体冲突,宴席在疯狂的敬酒中一直持续到在座的大部分人都醉醺醺的了,主人才准我们告辞离开。

离开主人家的时候,主人家也是安排一伙年轻人,将舅舅和我都同时架到他们的肩头上,前拥后推地送了好长的一段路,才将我们放下来,并安排一伙人将被他们灌醉那两个同伴一直背着送回了县城。到这位佤族老头人家做客,让我见识了最为疯狂的喝酒场面。

回到家后舅舅才跟我说,佤族就这么个性格,为人热情耿直,由于他们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过度现代文明的社会主义社会,他们的自尊心特别强,在他们的心目中从外面来的人,都是比他们先进文明的大民族,他们自卑地认为别人会认为他们贫穷落后而看不起或蔑视他们。跟你认识后,倘若你肯到他家做客,或肯请他们到你家来做客,说明你看得起他们,他们对你就特别尊重。不好的是佤族男人大多人都嗜酒如命,你到他们家做客时非把你灌醉了才算尽到他们敬意。好在我毕竟算是到佤山工作的元老级人物了,跟老头人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包括老头人都特别敬重我。今天老头人是用佤族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来接待我们的。互相敬了两圈酒后我看你差不多够量了,我跟老头人说我俩今天确实生着病,这才说服老头人没让那帮佤族兄弟继续给我们敬酒的。不然,只要他们将酒敬出来了,我们就必须得把酒喝了,那我倆也会醉得让他派人背着送回来不可。

接下来的两天里,舅舅还带我走过几个佤族山村,那时生活在佤山的佤族还十分贫穷,住的都是茅草房,走进他们家中很少看到置办有几件能称得上家具之类的物件,在家里扯一根藤索就成了收纳一家人衣物的设施。我去的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可进到村子里还能看到一丝不挂的小孩子在村里追逐奔跑打闹。认识舅舅的人多,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到他们家里坐。最后那天,我们走了好远的一段山路,感到口有点渴了,正想找户人家烧点水喝,就碰到了一位熟人喊舅舅到他家坐,就跟着这位熟人进了他家。主人抱起放在火塘附近一个盛水的大竹筒,对着茶壶呱啦呱啦地往茶壶里倒了一些水,将茶壶搁到火塘里的铁三角上面烧着,我看火塘边上还放着一口豁了一个口的小铁锅,锅里还有些可能是主人一家早饭吃剩的剩菜,当主人刚把水烧开给我们泡茶时,这时主人家一个大约三岁的男孩一丝不挂地跑回家来。显然孩子在外面玩得有些饿了,他径直走到火塘边拾起放在锅里的一把勺子,连菜连汤地舀取一勺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只是勺子大了些,而他嘴巴又小了一点,嘴与勺子有些不对称,加上小孩的动作猛了一些,没有被小嘴巴接纳完的汤汁就从他的小嘴巴两边溢了一些出来,然后沿着他的下巴,肚皮,再顺着他的小鸡鸡滴落下去,当时他的小鸡鸡恰好就对着那口里面还有剩菜的小铁锅,这些流溢下来的汤汁又准确无误地滴回到锅里,孩子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父亲对这样的情形也没加于纠正制止,小男孩就这么连汤带渣地吃喝了几勺之后,显然是饥饿的感觉消除了,然后他把汤勺扔回铁锅里,转身又跑出家门去找他的小伙伴玩了。只是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后,心里多少感到有些酸楚,不是因为嫌弃他们不太讲究卫生,而是为他的父亲看到孩子这样的吃相,仍不加于阻止纠正,这种麻木让人感到有些失望。但我转念一想,倘若我的生活也长期处于这样的境地,或许我会比这位父亲表现得还要麻木。

其实那几天让舅舅陪我走了几个佤族山寨,所看到情形都相差不多,贫困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自己也生长在贫困的农村,早已见过太多贫穷的情形,应当说贫困是不分区域与民族的,但能分程度,长期的贫穷可能会极大地麻痹人的情感或神经。只是我生活的农村还没有惨到如此的程度。

当我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主人家的房顶上似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主人立即起身抓一把挂在篱墙上的弩,对着房顶嘭哧地射出一支箭,一只硕大的老鼠应声从房顶上掉了下来,主人立即忙着收拾这只老鼠,说是有了好菜,要留我俩在他家吃饭。我一看这情形立即给舅舅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尽快找借口把吃饭的事给推脱掉。他当然领会了我的意思,当即就谢绝了主人的挽留。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实有些按捺不住,就问舅舅这老鼠这么脏,看着就恶心,这怎么能吃?让我意外的是,就连他竟然笑了笑跟我说,这老鼠肉有什么好恶心的,可能你是真没吃过并不知道,其实老鼠的肉质很细,烧熟后也很香。我们小时候也打来烧着吃过的。当地佤族把鼠肉视作十分难得的美味,倘若看到一只老鼠躲进一堆柴火里面,他们会不惜将一堆柴火移开也要找到这只老鼠,找到一只老鼠毕竟没有多少肉,为了全家人都分享到这口美味,他们烹饪鼠肉时会往里面加入许多佐料,有的人家纯粹用它煮一锅稀饭,让全家人都能吃到。他肯用这样的美味招待我们,已经是将我们当作最好的朋友了,否则人家还舍不得哩。舅舅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也说明我的见识远不够广。

那时候生活在阿佤山的人,其实并不太欢迎陌生人走进他们的生活,看到擅自闯入佤山的人,他们会以语言不通为由冷落你,或将你拒之门外。人们的嘴上好像上了锁似的,轻易不会向不熟悉的人开启。好在我带着舅舅这把钥匙,一直严把死守的嘴巴,我差不多也能将其打开跟我交流。我走村串寨就想了解些佤民族不被外界所了解的事物。越是他们不想讲的东西,或许对我就越有用,对我越具有诱惑力。在佤山行走的那几天让舅舅给我找了几位既了解本民族的历史,还能勉强讲点汉话的老人。当然有舅舅为我免费当翻译,沟通交流也没有更多的障碍,我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让找到的老人给我讲他们的历史渊源,风土人情,讲一些佤民族跟其他少数民族迥然不同的民间故事等,当讲到他们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时,自然就绕不开地给我讲到了佤族社会中,曾经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猎人头祭谷魂的习俗,以及寨子或族群之间因为猎人头结仇结怨,导致本民族互相开战惨杀的往事。当时听到这么血腥的习俗,真的让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从佤山回来后一直想写一点以佤族的生活为素材的文字,而又担心写这样故事涉及佤族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很有可能会触犯了民族的禁忌,从而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才一直没敢动笔。没想到这次重走阿佤山时,竟然在相关的书面文字中,还有导游在讲解时,也毫不避讳地讲述和直面他们曾经那段因愚昧而形成的陋习与历史。我在景区和村子附近还看到不少表现那段历史的人头桩。这当然不是在向人们显耀他们的那段野蛮愚昧荒唐的历史,而是对那段历史进行反思和悔悟,一个有足够的勇气,对自己不堪的历史进行真诚地反思和悔悟的民族,已经是一个真正觉醒了的民族,更是一个与世界进行和解,前途光明的民族。

而二次走佤山是十年前的事,我当时受聘为普洱农垦分局创办一份名为《普洱农垦》的企业报纸,报纸出了几期之后发觉光靠通讯员的自然来稿根本满足不了正常的出报需求,我只好带人到下属的各农场进行采访。当时普洱农垦局在西盟佤山成立了橡胶公司,与当地政府联合以“农场+基地+农户”的方式开展了橡胶种植,并在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和佤族群众脱贫致富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为了客观地报道这件新生事物,我就到农垦下属的位于西盟佤山的云南天然橡胶公司西盟分公司采访,到了西盟橡胶公司,经理和书记均一起陪同我们,深入到位于佤山南康河两岸的一些佤族村寨,(同时也是云胶西盟分公司的生产队)实地走访了一圈。所走到的几个佤族村寨,同时也是西盟农场的生产连队(当时在西安盟县共有3200名人员具有农民+农场员工的双重身份)。这部分佤族员工家庭有少部分盖起了砖混结构的小楼房,大部分人家都住进了砖墙、石棉瓦顶的住房里。跟我之前看到的“日求二餐,夜求一宿”在极度困境中挣扎的情形相比,这些佤族员工的生活质量已经显著提升。

佤族是情感较为豪爽质朴,性格耿直开朗的一个民族,大多人都不会隐瞒内心的情感。当我走进佤族员工家采访时,他们都会很坦率地跟我们介绍说:在农场没有把我们吸收进来以前,人均年收入还不到300元,住的都是茅草和油毛毡房,由于找不到更好的生活出路,心里很苦闷很茫然。我们佤族历来就嗜酒如命,高兴时要用酒来祝贺,忧愁时候要借酒来浇愁,干活累了要喝酒来解乏。那时,我们除了知道种一些小红米和苞谷酿酒,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酒喝多了就什么事都懒得做,成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尽管酒醒后我们也会为自己过着贫困的日子感到羞愧,但接下來我们并不会想着要去寻找什么生活出路,而是继续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自从农场把我们以“农场+基地+农户”的方式吸收为员工,扶持指导我们从事橡胶种植,我们的生活才有所改变。现在我们种植的橡胶开割了,我们这些佤族员工的年平均收入也达到了7000余元,有的人家年收入有五六万元,倘若自己会计划合理地安排生活,自己已经能盖得起楼房了,要是橡胶价格不下降,往后我们日子就真的会好过的……

佤族生性好客,而且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民族,这些率先改善了生活质量的佤族员工,获悉我是垦分局场下来采访的,每走进一个村寨或员工家里,他们不仅向我们介绍生活上发生的巨变,总怀着感激的心情再三挽留,让我们跟他们喝一顿水酒,品尝他们的鸡稀饭,他们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对于他们这份真诚和热情,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跟他们解释推辞说:今后我会经常来的,下回来时一定找你们喝水洒。但今天我们还要赶到后面的村寨去采访,跟你喝酒我们就完不成采访任务了。见我执意要走,他们盛情挽留一番后只好放行。

我最后走访的是一个名叫卧龙的佤族村子,也是农场最早在这里组建的一个生产队,当我们乘坐的越野车驶进卧龙村,迎面就看到一幢很别致的小洋楼鹤立鸡群地出现在一片石棉瓦房中间。陪同我下来采访的经理和书记指着这幢气派的洋楼介绍说:这就是卧龙队的支部书记刚投资二十多万建成的小洋楼。前几天他家进新房时就邀请我们来做客,可工作太忙没顾得过来。今天陪你们到了这里,你们也得一起去体验一下我们是如何跟下级打交道和布置工作,在这里我们的员工都是佤族,基层领导全都是佤族,我们做工作也得入乡随俗,你不跟他们吃喝都打成一片,任何工作在他们中间都开展不起来。不了解实情的人以为这么做是为自己吃喝找理由,因为跟他们喝酒是以把你灌醉为原则,谁不知道喝醉一次水酒就如同生过一场大病,十天半月都恢复不过来,明知道这么折腾肯定影响健康和寿命,可要想在这里做好工作,必须得让佤族把你灌醉几回,工作才开展得起来,包括今天就算醉也得把进新房欠下的账给补上,不然,往后他就会认为当领导的看不起他。

进到卧龙村的佤族支部书记家,就由他先给我们介绍了村里的基本情况:他介绍说我们卧龙村是农场最早在佤山建队的,现在大部分胶园都开割了,有不少员工家一年的割胶收入有七八万元,按这几年的收入算,整个村子的人家其实都应该能盖得起像我家这样的楼房了。只是我们佤族世代嗜酒如命,像你们汉族老大哥说的“江山易移,习性难改”要想让我们佤族改掉这嗜酒的习惯真比登天还难。很多员工家庭的经济收入都不错,可拿到钱就成天胡吃海喝的,你们这一路走来也看见了,好像我们佤族员工家家都开酒瓶收购站似的,各家房前屋后堆的啤酒瓶子一车都装不完,一个家庭一年喝掉的啤酒和水酒那不是几十斤几十件,都要以吨数来计,割胶卖得的钱大部分用来买酒喝了。有的人成天喝得醉醺醺,浑浑噩噩的,一连几天都不能上山割胶。不然,我们可以早几年进入小康社会的,但被酒精麻痹得使我们放慢了前行的脚步,嗜酒如命的陋习严重阻碍了我们致富,包括我自己心里也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尽管内心很想摆脱这种陋习,可嗜酒这种习惯就像钻进心里的魔鬼,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你,让你怎么也摆脱不了。何况我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别人家有了钱要请你跟他们一起吃喝,你拒绝的话别人认为是你吝啬小气,舍不得让别人到你家里来吃喝。甚至说你当了小红米粒大小的一个官,就开始瞧不起亲戚朋友,或不要亲戚朋友,人家就拒绝跟你来往,你很快就会被亲戚朋友和周边的人所孤立。很多时候只能让内心波浪起伏,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支书这么一说,我真的以为前面走过的那几个村子的员工家庭除了种胶割胶,还在从事酒瓶收购哩,包括这卧龙村的许多人家周边,都是堆积着如山的啤酒瓶子,其实这是由于进出村子的公路还不太好走,从事废物回收的暂时还顾及不了这些相对偏远的地方,才会有这么多酒瓶堆积在房前屋后的,看来真像支书说的,酒精已经成了制约他们致富的绊脚石。倘若这种陈旧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不改变,他们要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正如陪同我们下来采访的经理所料,因为支部书记也是地道的佤族,他又率先盖起了这么气派的小洋楼,而且刚完成了喜迁新居的庆祝仪式。他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带我在村里走了一圈后,支书显得特别高兴地说:别跟我说还要赶着去哪儿采访,今天你们的采访任务到了我这里就算结束了,现在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了,虽说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到了我们佤族家,别的没有,这水酒和鸡稀饭还是有的。

我们到村子里走访一圈返回到支书家时,他家人已经将两盆稀饭和一桌菜都摆上桌了。好在我早就见识过佤族兄弟喝水酒那种疯狂劲,本打算从一开始就滴酒不沾,可陪同我们的经理书记跟我说:支书家里刚进新房,你要不喝人家为你准备的这水酒,会很扫他的兴的。好的是他当支书后也有所改变了,你只要跟他说接下来真的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他应该不会死命地劝你喝的,但我们今天恐怕就得醉倒了。

我听陪同的领导已经这么说话了,只好入乡随俗按照规矩行事,按照他们的规矩主次分明地互敬一圈下来后,可能是过于担心会被灌醉心里很虚,把在座的人员全部互敬一轮下来,我就开始感觉脑子有点晕晕乎乎的,我真担心现场喝醉了,只好提前装醉。好在支书和陪酒的几个佤族员工看我说话开始有点语无伦次的,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对方,他们相信我真的不胜酒力。我听支书用佤族话跟陪我们的员工交代了几句,我猜测他是那几个佤族兄弟说,看存老师这样子是真醉了,让他休息算了,你们重点给我陪好经理和书记。有了支书的一番话,他们才没轮番敬我的酒了,我算是成功地躲过了醉酒这一关。只是在返回路上,陪我下去的经理和书记却醉醺醺地跟说我:存老师,没想到你装醉装得这么像,你骗过了支书和他喊来陪酒的那几个佤族员工不算,当时就连我们也以为你还不太习惯喝佤族的水酒,几杯水酒喝下去就把你给灌醉了哩。哪想到离开支书家后一看你竟然是清醒的。不过,这样真的挺好的,不然,这佤族的水酒醉了之后需要好几天才会彻底清醒,这种醉酒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这次重走阿佤山,大多地方都是乘车走的,虽说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和险峰异景。可相隔这么长时间重走佤山,给人的感觉就是这里的山水景色并没有令人失望,举目山川呈现在眼前的依然是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山林河谷中依旧笼罩着茫茫的云海。这边佤山的云海,可不似笼罩在北方城市上面那种雾霾。这里产生的云霧其实是空气质量状况优良率保持在100%的明显特征。据说这里空气中的负氧离子浓度一直保持在每立方米高达12500多个,高出世界卫生组织规定的“清新空气”标准8倍以上。这么好的空气质量全得益于佤族这个曾经完全靠刀耕火种维持生计的民族,早就懂得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使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热带原始森林能够完整地保存了下来。由于佤山有着良好的生态体系,天空依然湛蓝明净,神奇的佤山云海依然缠绵悠然地在这里的高山峡谷间睡眠。仅就自然生态和空气质量而言,阿佤山真正算得是人间的天堂。

这次虽然只是乘着大巴在佤山的局部走马观花地走了一趟,客观地讲所看到的情形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或想象。在沿途再没有那种面目沧桑的茅草房闯入我的视线,包括十年前在这里看到的石棉瓦房,也已经在这里影散迹消了。我向同行的佤族联络员了解了一下,她告诉最近这几年国家对佤山实施了精准扶贫,各级政府加大了对佤山各少数民族村寨和家庭的扶持力度,做到了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现在有不少佤族村民的住房盖得比城里人的还要好,还要阔气。特别是自身有条件的人家,有不少都盖起了别墅式的小洋楼,更多的人家也搬进了砖混结构及琉璃瓦盖顶的住房。

当我们走进西盟县勐卡镇马散村的时候,我确实误以为是哪家地产商在这里开发建成的一个高档别墅小区,只见一幢幢灰色的石头墙壁的别墅,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个缓坡上,与我之前见过的那些高档别墅小区相比较,除了其间的绿化和道路做得差了一点之外,格局和气势都与那些富人聚居的高档小区极为相似。不难看出这样的住房是生活在城里的工薪阶层倾其一生的努力也实现不了的。一个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少数民族,仅就住房而言,当下能够入住如此时髦高档的住房,已经不只是赶上了时代的步伐,而是超越了许多,这全得益于国家实施的精准扶贫安居工程。

倘若仅就体现物质生活质量象征的民居而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佤族群众能够达到如此的水准,毫不夸张地说,算得是一步跨入了人间天堂。只是我是一个思想观念过于保守陈旧,或远远落后于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的人,當我看到这种千城一面,万寨一景的建筑群的时候,从内心里为生活在云南边地的这些佤族同胞由衷地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伴随着产生了一些隐隐的疼痛及忧伤。呈现在佤山的这种新型的佤族民居,在设计建设时并没有将佤族独特的传统文化元素考虑结合在其中,现在无论走进傣族、哈尼族、拉祜族,或布朗族村寨,看到的似乎都是这种格调相似的民居。

一个民族的传统民居和他们的服饰,应当是最能体现这个民族传统文化的脸谱与符号。只要看到这样的民族文化符号或脸谱,就能大致看出这个民族文化特征。而现在这些在中国的各个区域都可能见到的建筑样式,全面取代了佤族和边地少数民族各具特色的那些传统民居,意味着从此即使走遍我们西南边疆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如同走在内地的一个富人聚居的小区,再也感受不到少数民族民居所呈现出的那种独特的文化魅力。这是物质的胜利,传统文化的退缩或消亡。

走在西盟县城也如同我居住的景洪城一样的,都是为了彰显各自的民族传统文化元素,不惜花费上千万元为其穿衣戴帽,用本民族的民居的建筑材料(或仿品)、信仰图腾、传统生产生活用具来重新装饰城市的外表,使其在外部特征方面多少保留一点民族文化的元素。有人在为采用这样的粉饰,将一个城市打扮成具有一定的民族风格或特色的城市而津津乐道的时候,我却感觉这么装饰出来的建筑或城市,就像有些爱美的女士去做整容术遭遇了失败似的,让人看着十分的惋惜或心生遗憾。

最能体现老北京传统文化的莫过于四合院和古建筑,而最能体现苏州、杭州传统文化的建筑则是小桥流水的园林式的庭园建筑,只要人们看到这样的建筑,就知这样的建筑传达着怎样的一种文化元素与内涵。而过去到了西南边疆,人们最为称道就是这里独具特色的干栏式建筑的少数民族的民居。当我们从许多佤山的少数民族村寨走过,看到却是泰式,汉族式,甚至是欧式风格的建筑,而唯独看不到包含有我们曾经熟悉的佤族传统风格元素的建筑,外来的建筑风格全面取代了具有佤族传统民居的风格特征,这不能不说是对传承民族传统文化的缺憾或硬伤。这样的缺憾并非在将来往建筑物上加装几件牛头、牛头图案的饰品,或在墙壁上涂抹上一些木鼓或图腾符号,在建筑的顶部披挂上几件仿茅草的衣帽裙子及生活用具,就能弥补或粉饰得了的。

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由这个民族在其宗教信仰的统领之下,所形成的风俗、民居、服饰、文字、音乐、舞蹈、饮食等诸多习俗元素所构成的,特别是这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和气质与品质,也就是除了人们能够直观地看到听到或触摸得到的,还有从表象上看不到,但你只要置身其间,就会被这种独特的气场与气氛所感染,所感动的那种力量。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一旦缺失了这样的力量,离它的消失也就不远了。

或许是这些年有关中医知识的典籍看多了,在与人的交往过程中,总会情不自禁地注意观察在场人员的面部特征与面部风水。其实只要认真地观察一下在场的人员面部,从对方的脸谱上就能大致读出这个人基本的身体状况,至少可能发现对方身体里面潜在的一些问题。在当下这个金钱自信取代了文化自信的时代,习惯于用中医诊断的方法来观察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的一些现象,这就使得自己这一趟到佤山走下来,内心里在为生活在阿佤山这片极边之地的佤族同胞的物质生活,实现了跨越式的变革与发展而感到欣慰的同时,内心里也因此隐约笼罩着淡淡的忧虑与哀伤。

对于阿佤山,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根本不必用这么挑剔的眼光来观察审视这里的山水景物与民居,更不必把这些看似平常的事物跟什么民族传统文化联系在一起,我始终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人物,胸襟与目光难免狭窄或狭隘,看到的也未必就是真相,只因心性过于敏感耿直,从来不会隐藏内心的感受与观点,看到自以为好的就会情不自禁地公开点赞,内心疼痛时就会抑制不住发出几声呻吟罢了。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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