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上塘,一个歌唱的古村

2018-11-14唐女

辽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水塘

唐女

我把毛笔停下来,把这张四尺横幅的水墨画挂在画板上,退后远观,虽然气势宏伟,古老美丽,“比真的还真实”,但我心里并没有涌出喜悦和满足。我知道,它的神韵并未画出来,而用写实的笔法,是永远画不出来的。就如一个陌生人,站在高高的楼台,轻轻扫视一个古老的村庄,不闻它的芬芳,不听它的呼吸,不知它的来历,更不懂它的悲欢离合,只像观一支莲,它在远处,淡淡的,映在水里。然而就是这淡淡的美,让我第一眼看到它时,便有些把持不住,对它有了深深的迷恋。它的神韵全在不言中。

那时,它映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它沐着余晖,欲红不红,欲黄不黄,静穆的水环抱着它,它温馨自足。它的青墙黛瓦,将熙熙攘攘的现代社会推得很远。它清淡寡欲的面目,犹如一个隐逸山林的高士,举手投足都不同凡俗。村前如弓的青石板路上,一位身着黄衣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静观水中的白鹅。这是一幅永远镶嵌在我脑海里的图画,如同染了余晖的童年,那么远,又那么亲切。

有些事物的存在,也许毫无用处,与吃饭无关,与穿衣无关,与赚多多的钱无关,但它却有一股力量,一股温柔的力量,一股神秘的力量,像古老的阳光,牢牢把你抓住,照亮你的内心。面对这片古民居,我会突然想到归属、家和温暖。这些词曾经很奢侈,现在也是。

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冬季。这里大雾弥漫,我没有看见纸上温暖的景象,在这个村庄住了一晚,对它的美丽竟浑然未觉。那是2008年,与文化局的人来搜集东山瑶古歌。住在歌王家里。那时,在迷雾里,看到什么都新奇。第一次穿上瑶族服装,黑棉麻布的围裙上绣有两大圈光芒四散的太阳花,衣领是宝蓝的,胸襟上配有绣织的红锦带,腰上也系上长长的锦带,缠了三四圈,然后把两头带扎在锦带里,让绒绒的红丝在前面的黑围裙上摇摆。她们还嫌不够漂亮,胸口上还系一条白底红花蓝尾的手帕,如果不需擦汗,就扎进锦带里,成为另一道风景。头上缠裹一条又长又宽大的蓝色头巾,后面甩着两只红色织锦尾巴,把青黑的背也装饰得鲜艳华美。穿戴完毕,到镜前一看,并不花俏,透出的,是大气的质朴,红黑蓝融合得恰到好处,越看越喜欢。在长久不散的迷雾里,那点跳出来的红多么宝贵,就如久藏不露的太阳,给人带来希望。它红得质朴,是因为有大面积的黑和小面积的蓝。后来喜滋滋地在树影绰约的青石板路上奔跑,还倚在古居门口拍照留影。可是,那个笑靥若花的姑娘,始终没有古村的气息,没有瑶族的古朴。同来的一位瑶族姑娘把服装一穿上,那瑶服就服服帖帖,仿佛是从她身上长出来似的。我叹息一声,承认了自己外来者的身份。

我还跟着她们穿过一片竹林,几棵古枫,踩着碎石子爬上后山,去摘辣椒和白菜。那是一块看不到尽头的地(大雾看不远),辣椒红了,都在雾里打盹儿,它们不觉得自己老辣得可以离开枝头。歌王说,采摘也要等天晴。我选了些半红不红的辣椒摘了,还在旁边的地里掰下湿漉漉的小白菜。这些小白菜一点不小,那么高,那么大,它们是看不清生长的终点,长过头了吧?不过,拿回去洗了,拧成小截,烫在东山土猪肉的旁边,吃起来好清甜。永远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唱古调的老奶奶。她只会讲远古的瑶语,听不懂我们的话,我们也听不懂她的。歌王在其间做翻译。她唱的歌儿凝结着雾珠,她的眼神迷离悠远,神秘动人。一只黄狗半卧在她身旁,看着门外,侧耳倾听,似乎在她的古歌里看一场前世今生的电影。

这是一个能唱歌的古村。

在村后一个菜园埂子里,高高的碎石垒着一通石碑,石碑是民国时对道光八年的一通古碑的重刊。上面记载曰:“我华塘村……”,而村左头的民国建筑的门楣上原来也写着“华塘村校”,那么,这个“华塘”该是源头母村,后分支出很多子村,上塘是其中一个。“华塘”两字不知为何在后来神秘消失。根据碑文推断,上塘这个村落大概是奉姓于明初时期建立,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由开始的一座房屋一家人,到现在的一百多座房屋一千多名奉姓居民,其后代繁衍何其浩大绵长。唱古歌的老奶奶,歌唱的内容似乎比这还要遥远,我真的为她那封闭又神秘的内心深深吸引。自她离去,能唱古歌古调的人就难以找见了。她留下的绝唱,散在古村里,像常年缭绕的云雾,滋润着这片古老的大地。

我曾在青灰的古道上漫步,云雾弥漫,偶尔碰上从云雾里窜出来的带着孩子的黄牛妈妈,和跟在它们后面的驼背老妪,她背着一把干柴,系着褪色的黑头巾,皱巴巴的脸上闪烁着神秘的光泽。我通常会误以为是那个唱古歌的奶奶。而她呢,也果真能张口就唱,唱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跟我们写作一样,一草一木,一柴一牛,什么都能歌咏,贴在生活上的歌唱总是那么温暖,满溢着人间烟火。炊烟从小青瓦间飘出来,这些古民居里,只留下一些老人,仿佛只有他们才爱着这些老房子,就像爱着他们自己。在他们村口,有一方古井,井边石碑上记载,是清光绪九年孟冬修砌。井水日夜流淌,如今村人还来挑水吃。井洞里拱着一方竹篾织成的搭子,搭子上还贴有红纸,纸上写着字。井边捣衣的村妇说,这是村里的妈妈为孩子做的祈祷,希望古井保佑她的孩子,不生病,顺顺利利长大。井尾的一棵柳树上,也挂满了红布条,我想,大概也是同这理儿吧。他们把这方古井当作神灵来供奉。他们不单供奉古井,还供奉古树,供奉山石,供奉古建,天地万物和祖先神灵,都是他们供奉的对象。她们的歌,也是唱给神灵听的吧?神灵是她们的倾诉对象,至少那位唱古歌的老奶奶是对着神灵歌唱的,这点我深信不疑。

她们唱歌不需要舞台,不需要镁光灯,通常在田间地头唱,在捣衣的井边唱,在编织锦带的屋前唱。我曾经静静地听那位老奶奶在歌王的编织声里轻轻地唱,不,是梦呓般地哼。编织锦带是有声响的,她们把线头系在窗棂或者门框上,或者院子里的树木上,线头蝌蚪一样左右穿越一阵,就用木栓往下猛拉两下,拉动窗棂、门框或者树木,发出嘣嘣的声响,刚好成为歌唱的节奏。我被那千头万绪的线头迷惑,不敢去碰触那些映着阳光的丝线,生怕一碰,它们就跟水一样荡漾起来,全乱了。不过,我摇过纺车,只拉着一根丝线,转了那么两圈。更多的圈是不好转的,丝线会断,会打结,总之不会那么老实受我掌控。我喜欢看孩子编织锦带,唱着瑶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更喜欢看阳光把她们稚嫩的脸蛋照亮。

我还喜欢那条穿村而过的古驿道。宽阔的青石板路连通了变幻莫测的外界。古代的“站”“塘”“台”是沟通边疆地区通信联系的一方驿站。比如从广西灌阳抄近道到湖南永州府城的线路:马湾塘——罗塘——宅塘——江塘——拐塘——枧木塘——冷水塘——上塘——夏福塘;从湖南道县经东山到永州府城的路线:委塘——半塘——洪塘——冷水塘——上塘——夏福塘。那么,上塘是曾经设置为通信联络的村屯。这条宽阔的古驿道上,曾经奔跑着一些信使。它通达的,也全是大地方,让人有所期待,有所希望。这是不是一条会唱歌的灰色丝线呢?让我匪夷所思的是,古驿道边林立的小茅厕。原来,他们认为这样的巷道暗藏煞气,而臭,能驱邪撵鬼。

这里的房子除了青砖墙,还有一种叫“麻卵鼓墙”,就是用鹅卵石砌成,但是架构房屋的都是厚大的长条石,包括门的构架。有些人家把石门雕刻得十分精美。有一些树皮房,大多用来做杂物间。那座位于水中央的房子最有魅力,墙面上满是斑驳的红字,各时期的政策标语层层叠加,倒映水中,把历史搞得虚无华美。然而,历史毕竟不是孩童过家家,这座建于民国初期的华塘村校,几经演变,已经变成一座空荡荡的晦暗建筑。

那天偶遇一个村民,他热心地带我们进去参观。我喜欢民国建筑,它保留了中国古建筑的精华:天井;也吸收了国外建筑的精华:楼阁。这套建筑共有三个天井,一个在过道,一个在正堂,一个在侧屋,都是青石铺设。因为设有楼阁,这座建筑像个城堡,显得高大雄伟,有气势。他带我们先进入左侧那屋。屋里的光线由右边小天井进入。他指着天井那面高高的墙壁说,这上面曾经写着四个字。我们仰头看,字迹模糊,认不全。他嗖嗖几下,便从破败的木楼梯爬上了楼阁,楼板早坍塌了,只剩粗大的横梁,他踩着横梁过来,正好站在我们的头顶,靠近那四个字仔细辨认。那横梁又湿又滑,我们惊得连连叫他小心。他笑着说,小时候经常爬的,习惯了。其实不用看,我也能猜到,无非“清气流岚”之类的动人词句。那种情怀我们早已忘掉。他下来说,这里就是以前的学堂。这里又是什么?我把头探进天井旁边的一间狭窄黑暗的小房间问,里面墙壁上写满了红字,没有窗,像废弃的电梯房,空气阴晦,有刺鼻的霉味,我赶紧把头缩回。他欲言又止,表情为难。我吸了一口气,闭了呼吸把头伸进去,仔细看了看墙壁上的字,瞬间醒悟。这是一堵红砖墙,是后来补修的。一个人被关在这样的屋子里,成年累月地面对墙壁上的那些让人抓狂的字,不疯掉才怪。我第一次看到,文字也有如此丑陋邪恶的一面。我突然感到窒息,迅速离开,再不愿回头。

来到正堂,几根大木柱把楼阁支起来。天井很亮堂。关键是,这里的两条门都非常特别,打开它们,碰到的都是一大片水。我太喜欢这样开门见水,会野鸭,观游鱼,看余晖铺水,波光闪耀,清风徐来,雾岚升起。只在门口站一会儿,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建筑,三面环水,是怎么从这么浩渺的水域修建起来的?

出来之后,跟着一位扛犁的妇女从这座房屋的檐下经过,来到一条长着高大树木的堤上。她一会儿就消失在迷雾中,而我好奇地看树观水,再猛地回头,看见这么一条被树木宠着的赭黄小路,游进雾里不见了,被迷得愈加迈不动脚步。我觉得,这河堤可有历史了,单看这些高大的古木,没个几百年能老成那样?一棵树上还吊着一口圆柱铁钟,已经锈迹斑斑,它被蛛网团团围住,让我凑不上去,敲它一敲。在这大雾里,敲响洪钟,肯定特别惊人,不但惊人,还会惊动万物神灵。我再次看了看庞大的蛛网,这口钟也吊得太偏僻,离水近,不易够着,也就作罢。一路看花惹草,弄湿了鞋,最后在尽头发现了两块石碑。一块向我俯卧,文字模糊,但能看清最后的日期,是清朝嘉庆二年十二月立的。一块年份较近,记载着上塘修建水渠的事,始于一九七九年,竣工于一九九四年。也就是说,这宽阔的水域并非河流,是集聚溪水井泉的水塘!

一位路过的村民说,天旱的时候可以看到塘底周边有三十多口泉井。他指着村边的小水塘说,这一片以前是水田,后来挖成了水塘。为什么要挖?他说,下面田垌一千多亩水田需要水,主要是灌溉用。旁边那个大水塘很早就修建了的,而塘堤修于清朝嘉庆年间。也就是说,那座民国建筑修建的时候,只有一个大水塘。它的两面环水,除了东边一面墙青条石砌到了三分之二的高度,没留门,其他三面都留了门,门上是一排小个小个的长条拱窗。南面水塘最深,墙的地基不知道有多高,只见青条石一层层的从水里冒出来,一直到门槛。小水塘这边的西墙还留了一条通往塘堤的窄道和水口。西墙有一扇大门,上上下下六扇窗。就是这面墙刷满了红字,又刚好迎着余晖,倒映在水里,独成一道风景。门楣上初修时写的“华塘村校”几个字已经被抹去。这座房子的功用复杂,除了做学校,还是大队办公的地方,也是革过命的地方,杂糅了中国的近代史。我突然记起,问村民,那口钟就是农业学大寨时期用来集合出工用的吧?不是,他说,这口钟叫警钟,是古人留下来的,不能随便敲,只有发生火灾、水灾、匪盗和战争的时候才能敲。啊——我惊得合不上嘴,幸亏没敲上。

雾越来越浓,一点散去的意思也没有。我举头看岸边那棵三四抱粗的古树,它挺立于水塘之上,隐约在迷雾之中,我使劲辨认,细薄的树叶在半空里闪着微光,大概是一棵硬邦邦的鬼柳。塘堤上的古木,与村前村后的两棵高大银杏构成呼应。它们是幸运的,因为有敬仰它们的居民,它们得以长存;这里的居民是幸福的,因为有这些古木的荫庇,他们有了精神寄托,才得以生生不息。古树下,那个扛犁的妇女正赶着她的水牛,翻犁她的水田。白茫茫的水田一会儿将她吞没,一会儿又将她吐出。

退回坡上的楼台,扫视这片古民居,觉得它像一株桃树,忽而内敛含羞,含苞吐香满树芬芳;忽而卸下华袍,郁郁苍苍,只爱阳光;忽而桃子熟透,红尘勘破,流出萧飒的秋声;忽而一树雪白,简略掉所有颜色,只剩空寂。

我无数次来到这里观望,越看越迷离,越是触摸它,它就离得越远,像水塘里陌生的鲤鱼。而它独一无二的美,永远具有魅力。比如现在,沉默的燕子飞过,欢叫的麻雀落上枝头,迷雾散去,阳光突然照亮这个古村。我听见一支古歌,在古驿道、在水塘、在古木、在水井、在田野、在屋宇间轻轻哼唱,像清气流岚,飘荡不定,神秘古远。

而如何把这古歌画出来,是最难的。

猜你喜欢

水塘
将“抱”换成“装”,好吗?
水塘记事
告别辞
荒漠水塘
水在哪
家乡的水塘
我们是妈妈的水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