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碓 臼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16期
关键词:石臼糍粑汤圆

农耕时代,人们定居的地方有两个东西必不可少,石臼和水井。

水井,时至今日并没有远离人们,它还在乡土家常日子里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而石臼,已和人们行进的历程渐行渐远,终将湮没在历史的风烟里。

石臼,是石头做的类似于桶样的器物,我们的祖辈用它来捶捣加工食物。去壳,齑粉,粉碎植物果实、叶杆。我还记得人们用它捣碎干红辣椒成粉,空气里辣得连狗都打喷嚏。

我们这儿把石臼叫碓(duì,我们的方言念dì)臼。做碓臼要请有经验的石匠师傅在大山采石场挑选一块大石头,对这块大石头的要求就是坚硬耐用,能用一百几十年或更长时间不破不裂。先用尺余长的钢錾雕凿毛坯,毛坯的高矮、宽窄,尺寸是有规定的,这规定是石匠师傅的师傅传下来,而石匠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是怎么得来的尺寸,没有人知道了。毛坯出来后,换几寸长的短钢錾掏臼坑,臼坑上大下小,要一直圆圆的掏下去,掏得大小、深浅合适,四壁光滑,臼底还得圆溜溜的收束。这个收束部分叫碓臼凼(dàng),碓臼凼用更短小的钢錾琢磨,把它弄得瓷实、细腻,完工后的碓臼凼像个上好的精致瓷碗。这才是个人们眼中的好碓臼。

碓臼做好了还有事儿要做。在塆子中心一干净宽敞处,把臼埋半截在土里,然后在离它一米多不到两米的地方,埋上两个树杈,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这两个树杈自埋下时便有了它们的专属名字——碓杈。碓杈是用来放碓架的。什么是碓架?就是两块木头做的一个十字架样的杠杆,这个杠杆其实更象只鸟。十字架横的部分即鸟翅,翅端支在碓杈上,而十字架竖的部分短的一端即鸟头,是一段圆木下连着石或铁器做的撞击碓臼凼的圆椎形的碓臼头(乡里就叫它碓头),长的这一端是鸟尾,人们脚踩发力的地方。碓架的灵巧、省力,展示了我们先人的劳动智慧,碓架是一个典型省力杠杆。碓臼,碓杈,碓架及碓头,置办齐全了,才是一副完整可用的碓。富足讲究的村落,人们还专门给碓盖个屋子,就叫碓屋。碓屋用起来更方便,风里雨里人们可以坐在屋里中碓(我们方言把在碓臼边劳动的过程叫中碓,为什么这样叫已不得而知),中的人多了,白天没中完晚上还可以点灯继续。碓不用了,门锁起来,不用担心顽皮小子朝碓臼凼里撒尿,洗起来费力费水。

中碓一般是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劳动,一个人蹲或坐在碓臼边的小板凳上翻拌、筛所加工的粮食,这个人通常是家里主妇,她手里有个器物我们叫箩筛,(用干且轻薄木片做一个圆,用网眼非常细密的纱给这个圆粘个底,这就是一个箩筛。作用是通过筛的动作,不断把碓头撞击粉碎好了的粉过滤收集在竹制的簸箕里。)另一个人(有时也可以是半大的两个孩子)在碓架尾用脚出力踩,以让碓头一次次起来落下、起来落下的完成对碓臼里粮食的撞击——人们把这个踩的行为叫做中。筛箩的人说“快中”,意思就是叫踩的人发力快踩。中和筛要配合好,中的人要注意力道和节奏,筛的人要眼明手快,不能分心。不然,会伤了筛箩人的手。因为她要在起起落落不停歇的碓头下从碓臼里抓取、翻拌那些被中的粮食,不熟练的人,望望都有些忌惮。

碓臼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已无从可考。但它也一定是慢慢跟随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改变而密切相关。初和人类结伴时,应只是去粗除糙,功能单一。而随着人们食材的丰富,对口味,品质的追求,碓臼也终于完成了自身从石臼向碓的嬗变。

原先用碓臼加工的粮食种类很多,大多是把它们齑粉再加各种辅助食材,做成五花八门好吃的东西。形状、颜色、味道完全可以比美今天电视里舌尖上的中国。看看这些名字吧:糍粑,汤圆,细黍做的红汤圆,大汤圆(糯米粉和芝麻粉、糖馅做,有鸭蛋大),细米面疙瘩,南瓜三角饼,软芡粑,荞麦馍,三合粉……

看看吧:几乎不能做成食品的碎米(我们当地叫细米脚),把它碓成粉后,通过和、搓、蒸、煮,或加入南瓜,或红豆、绿豆,做成了松软可口,老少咸宜的三角饼(过去少年时吃过碓出来这叫三角粑的人,谁今天想到它不会口舌生津?)而细米粉还有种简单吃法,即用锅炒熟米粉后加热水和糍实成形,刀切薄块下锅煮开,撒几根青菜,撮些许食盐,滴几滴香油,灶间水汽氤氲的沉浮里,不仅仅是细米疙瘩细腻诱人的香气,还有灶边人按捺不止的食欲。

碓还催生了人类史上最早的速溶即食食品:三合粉。三合粉其实是个泛称,它远不止三样。人们把各种杂粮,比如花生,豆类,黑白芝麻,大麦,小麦,燕麦,荞麦,粳米,糯米……自行搭配,炒熟后中碓成粉,装入瓮、坛封口干燥保存,食用时开水冲泡,甜咸自定。今天电视里人们苦苦追求的杂粮粗纤维多元化,易于消化吸收绿色无公害。看看先人的食品,我们怎能不悲催。

记得我小时候,塆里最热闹的场景,往往发生在碓边。

先说中碓吧。通常时令节日,或者家里来了要好生款待的亲戚,塆里闲置了些时日的碓才会又忙活起来。嫂子或婶子们彼此在田畈上或菜园子里约好了,才一起行动。她们带着各家箩筛,簸箕,还有碓边坐着筛箩的小板凳,你呼我叫的把早早淘洗好的要中的粮食拿到碓臼处集中,有的是糯米,有的是细黍,有的是粳米的米脚(细碎得不能煮饭的米),自是少不了互相评判张家的米白,李家的细黍不饱满颜色不一一番,用水洗净碓臼,抹干。从屋子里(我们塆里没有碓臼屋)抬出碓架,擦净,笑骂争吵着排好中碓的一二三四五号顺序,中碓就正式开始了。

一般先中的是糯米,糯米粉掺了别的粮食,就不糍,如果染上细黍的红,荞麦的黑或其它杂粮颜色也不好看,所以糯米总是有先中的特权。家乡古来的民风糯米做粑、杀鸡几乎是最高饮食规格之一。所以糯米在待中的秩序里,就像人们在路上遇到了皇亲国戚,照例让他们先走样让糯米先中。我们本地方言,把糯米做的元宵、大汤圆还有麦子面粉发的馒头、其它杂粮粉做成的食物都叫“粑”,如果这次中碓又有人家要杀鸡做糯米汤圆招待客人,嫂子、婶子们会不无会心的戏谑着对哪位忙着揣箩筛粉的人说:你的(你家)说么事,晚上吃鸡粑!她们这话往往会招回几句少儿不宜的笑骂。离碓臼好远田垄上的男人们也会听到她们爆起的笑声,水塘里悠闲觅食的鹅鸭会被这笑声传染,集体嘎嘎乱叫,兴奋的扑翅划水。

快过年的腊月是碓臼最忙的时候,家家户户要用淘净蒸熟的糯米打糍粑。三四五个不等的男人每人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我们就叫糍粑棍)围住一个碓臼,互相散着烟,说着今年的农事,也开着荤素的玩笑,一个长者把臼边刚下锅灶的木甑(zeng,专门放在锅里蒸米用的木桶)揭开盖子,用锅铲把热气腾腾地糯米铲出几铲放入臼里。随手还要抓捏几个糯米团子给臼边眼巴巴望着的孩子,而和孩子们一样望着的狗就没有那么好运气,它们通常得到的是人们踢它离开的几脚。孩子们和狗散开了,大人们往手心里吐点唾沫,开始打粑。久惯打粑的人是有一定路数的。因为打粑动作都是用糍粑棍来完成,它讲究默契,快慢,力道。先是和米,这个要慢,不能急,和就是翻拌熟透的糯米,把臼底的米翻上来,上面的拌下去,让糯米均匀受力,微微开始变形。这个过程不能快,要点耐心,快了,还没压实、松散的糯米会翻出碓臼外掉到地上。米和瓷实了,人们动作就快起来,力道也渐大,这时几根糍粑棍有各自的定向的部位捶捣,还得有各自上下翻动的角度要把握。但又得配合不能让相邻的棍子头沾有米块或米粒,打粑在不在行,看的就是手里的棍子是否粘着糯米,这个过程是慢慢加力越来越快的,它让糯米粒个体渐消,集合结成一团,臼里出现的是一团可以随意变形、拉动的棉花团样的膏状物体。粑打到这时,家庭主妇会拿着早准备好的里面撒了一层石膏粉的竹簸盆(比簸箕小,比盘子大的器物)在碓边等粑出臼。这时打粑的男人们会发一声喊,几根棍子爆发出最快的节奏,撞击得石臼一片乱响,而臼里的粑会被上下翻飞的棍子搅混出偌大气泡,瞬间又破灭,人们的喘息声,棍石的撞击声,糍粑气泡爆裂声,混作一团,乡村腊月里的寒意,在大汗淋漓的劳作中,无影无踪。春节,就这样热气腾腾的来了。

碓臼边打糍粑,还富有其它意义。比如新女婿上门了,能不能一起一个臼里打粑,是人们评判他和丈人家贴不贴心、做事能不能下力的重要途径。一个能一口气打上三四个粑的女婿,无例外的会得到满塆人老小的赞许,他的丈母娘肯定乐意为他杀鸡。相反上门的女婿不能打,只晓得散口袋里的好烟,只会得到人们有距离的客气,和女婿半个儿的气氛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和你说话带哨子(口语中的粗话),口袋里上不了台面的劣质烟也不拿出来对你发了。没有进入制造食物味道的行列,这个塆子就很难真正认可一个刚上门的女婿。而对于塆里新长成的后生,在碓臼边打粑,简直可以看成他的成人宣示。和父叔、兄长们一起打上三四个乃至五六个粑,哪怕他嘴上胡须还没有长很多,人们的眼里他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所以,每个村落的碓臼场,说是塆子里的社会中心不是夸张。女人们会把塆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在这里或大声或低声细语地交流,评判,从养猪到种庄稼,从种菜到给果树坐花,从开亲到生娃,从婆媳不和到妯娌吵架,生活里发生了和没有发生过的事,都可以在这里一一呈现,她们对生活所有的感受都会在这里得到张扬和发泄。这里也是男人展示自己礼性、力量、能力、品格的舞台。这里有畅快的笑声,也有灰心的叹息,还有不甘的咒骂。

神奇朴素的碓臼,默不作声,它记录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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