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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洋芋

2018-11-13散文张光英

赤水源 2018年6期
关键词:苞谷洋芋母亲

散文 张光英

芒部关口,上千亩的洋芋一眼望不到头,朵朵粉白的、淡紫的洋芋花在绿色的海洋中摇曳。我每天在洋芋地里穿梭往返,陪作家采风,带画家写生,或者领几个摄影爱好者拍洋芋专集……这是我的工作之一,领着他们在时间和土地的缝隙里捕捉诗情画意。

我喜爱我的工作。每当穿梭于洋芋地里,看着腰上系着围裙,头上裹着三角巾,在一畦畦、一茬茬齐膝深的洋芋秧间穿行的女人时,我总是想起母亲来:头上裹着青丝帕,穿着一件打了无数补丁的对襟衣裳,一双青筋纵横的手,时而在拔草,时而在培土……

小时候,我们家土地不多,稍微肥沃一些的地块必须用来种玉米,方能勉强养活七八口之家,因此只有边角土质较差的砂砾之地,才能种我最爱吃的洋芋。身为石匠妻子的母亲,在父亲外出给人砌墙修房以挣钱补贴家用时,独自在家领着五六个孩子,喂猪种地,没有半刻空闲。每年春节一过,母亲就背上大背箩,我和哥哥们背上小竹篼,用撮箕铲起一堆堆农家肥,蜗牛般攀行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有时候我背不动了,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下背篼歇口气,便只能咬着牙,在心里默念“一、二、三……”,数字越数越大,越数越多,背上的背篼也越来越沉。终于找着个勉强放下的地方,赶紧把身子往下一蹲,扶着背篼搁在地上,长长地“吁——”出一声,再用袖口往大汗淋漓的额头上一撸,就算是最好的解乏了。歇了一会儿,又背起背篼上路,继续一遍遍数“一、二、三……”好不容易捱到目的地,脑袋一低,腰一弯,背篼里的粪肥便“哧溜”一下滑进地里,便可以种洋芋了。挖好沟,洋芋已经沿着芽眼切成了小瓣,把它们扔进垫上了粪肥的沟里,再撒上一点点化肥,盖上厚厚的土,就算大功告成了,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了,等着这些小洋芋块从土里冒出芽来,然后开花,然后在地里结下一堆堆又圆又大的新的洋芋来。

饥肠辘辘的等待中,只有一天天吞咽着没有除去种皮的苞谷饭,有时就着没有油星甚至连红豆都少得可怜的酸汤喝下去,只觉得硌得嘴里像是撒了一把砂粒,实在难以下咽。挑食的我怎么也不肯吃,母亲便黑着脸说:“不吃,你想要饿死啊!”母亲怕她唯一的也是最小的女儿会死去,在我之前,我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也因为饥饿和疾病死去了。母亲害怕命运的魔咒会再次把厄运降到我——她的“独姑娘”身上。为此,她请了端公先生算命,那端公先生说,只要给我弄个剃头仪式就可长命百岁,母亲满怀虔诚地一一照做,只怕还有什么程序上的遗漏,便又是焚香又是许愿,请求阎王手下留情,不在生死簿上划去她“独姑娘”的名字。但是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其他可以吃的东西了,母亲只有恶下脸来,连哄带骗,连骂带吓逼我吞下这些砂粒般的苞谷饭,以悬吊着我的生命来等待洋芋的成熟。

端午未到,地里的洋芋小花儿陆陆续续扬起来了,早已等不及的我飞奔到地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起一茬茬洋芋杆儿,迫不及待地扯下一个个如老母鸡肚里未成形的蛋卵儿般大小的洋芋,三下五除二扔进撮箕,飞奔回家,找几块破碗片儿,“嚓嚓嚓”一阵刮皮儿后,或大或小的洋芋便躺在笨重的木桶里了。母亲把刮过皮儿的洋芋清洗干净,捋一把嫩花椒叶,大铁锅里放上丁点儿油,把切碎的辣椒和花椒、大蒜一起炸香,再掺入水、放进盐,最后把白花花的洋芋倒进去,盖上锅盖儿,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咕嘟咕嘟”的响声,香气四溢,我们也跟着“咕嘟咕嘟”吞口水,迫不及待地去揭锅盖,哈喇子和眼珠子都似乎要掉进锅里去了。母亲说:“盖好盖好,要焖干水了才能吃。”于是又只有眼巴巴地等着,终于锅里的水干了,几双筷子一拥而上,各自穿起几个放进嘴里,烫得呲牙咧嘴也不管,只管朝着嘴里塞……

油是金贵的,我们吃不起,所以一直用白水焖洋芋,直到吃到后来每天肚子都在“叽咕叽咕”叫唤,有时候一家人在一起,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叽咕叽咕”的声音,像是肚皮在唱一场热闹的戏。到这个时候,连焖洋芋也觉得不好吃了。母亲便变着法子做新花样:把洋芋裹上面粉放在甄子里蒸,或者扯上几把野棉花和着包谷面焖……总之,她用了一切能保住孩子们小命的方式做着一餐餐饮食。

可是因为地少,洋芋很快吃完了,吃洋芋又变成了“打牙祭”,我继续在母亲“不吃饭,会死掉”的絮叨中不情不愿地吞咽着苞谷饭,一心盼着哪天父亲能从街上买回点洋芋来解个馋。再后来,我读五年级的时候,辍学的哥哥做起鸡贩子。每次卖鸡前,他都要用洋芋来喂过鸡,这样鸡会重一点,可以多卖一点钱。所以每次煮洋芋喂鸡时我总要蹭几个吃。一天夜晚,我在火炉边看书,等着洋芋煮熟,忽然板凳一歪,撞在了炉子上,我摔倒在地,炉上滚烫的水也倾在我的身上,我被烫伤了,伤好了一点后,只有天天拄着木棍去上学,直到过了那个学期。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终究熬不住贫穷的煎熬,精神失常了,家里的生活更没着落。只是到种洋芋的时节,她仍然不忘用烧过的炭灰代替农家肥来种上点洋芋,但她那时也不能精细耕作了,收获便也微薄得很。有时我痛恨老天,觉得它给予母亲的报酬远远不及母亲此生付出的辛苦。

哥哥们长大各自成家后,我也总算熬到师范毕业了,洋芋在我们生活里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深加工过的苞谷饭也成了餐桌上的“奢侈品”。而我的孩子们路过街边的洋芋小摊,偶尔也禁不住刮得亮铮铮炸得黄灿灿的洋芋诱惑,嚷嚷着:“妈,我要吃烧洋芋!”我住进了大房子,餐桌上吃的也是五花八门。只是,一个家,一张餐桌,缺了最重要的角色——我的母亲。

…………

回忆纵然苦涩,希望却不断延伸,沐在这芒部关口洋芋基地的洋芋花香中,有时我会觉得我长眠于地下的母亲似乎正站在绿油油的地里,她的脸上挂着微笑,不再有愁苦和哀伤,而她脚下成片成片的洋芋,也正集合着所有的希望与汗水,卖力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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