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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桑树的生长史(外一篇)

2018-11-10简默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蝈蝈桑树桑叶

简默

一棵桑树不翼而飞了。

一棵桑树下落不明了。

我说的是同一棵桑树。

这棵桑树,栽在了花盆里,搬到了楼下的花圃中。

花盆也是个容器,用于种花,不是用来栽树的。

树应该栽在大地上,长成挺拔的风景,笔直的诗行。

桑树开花,躲在绿叶的手掌之下,被我们忽略和遗忘;结出色彩不同的桑葚,在不同的生长阶段,由青涩渐入红紫。

但一棵桑树不是一株花。

我猜想,是院子里有人需要这个花盆,连盆带树一起端走了。

这其实是一个陶盆,极普通的那种,同样经历了火焰的洗礼。

这其实是一个懒人,懒得拔了桑树拎走盆,干脆一股脑地端走了。

一个花盆和一棵桑树,都不会长腿走路,自己移走自己,除了有人端走它们,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还有一棵树,也是桑树。

也栽在了花盆里,搬到了楼下的花圃中。

两棵桑树,一样身高,叶子不多不少,都是十一片,栽在同样的陶盆里,像一对孪生兄弟,没有人分得清它们中谁大谁小,也许它们自己知道。

鸟有鸟的语言,树也有树的语言,它们都是一棵真正的树,暂时委屈在一个花盆中,但这不妨碍它们操着自己的语言,从蚕宝宝似的细节出发,分辨出谁大谁小。

此时,一棵桑树没生翅膀,却骑上花盆飞走了,撇下另一棵桑树待在原地不动,没有一丝风,桑叶也不会相互挠痒痒,发出沙沙的笑声。

这两棵桑树,是春天我们领着儿子到鳌山游玩,在水库边的荒地上拔的。

鳌山扎根在大地上,像一只匍匐的巨鳌,鳌头对着水库,仿佛在饮着水。我头脑中突然蹦出了沧海桑田之类的联想,我甚至觉得这座形似巨鳌的山,曾经沉入水底,是水的一部分,但水库不是大海,它只是人掘地數尺制造的容器,蓄着地下涌上和从天降临的水,却无力探出柔软的手臂,像藤一样缠住山。

水库水涨水落,一不小心就溢上了岸,淹了长满杂草的荒地,冲来泥土,也带走泥土,不多不少,留下肥沃,草生得更欢了,更乱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瘦身,水无奈地让出它的部分领地,退水还岸了。野草的春天如约来了,它们枯了一冬,寄身于像龟甲一样破绽百出的地上,一场雨水滋润了它们,挽救了它们,破绽被细如花针的雨丝缝合上了,它们扶起自己,渴望着重新容光焕发,如花似玉。

这两棵桑树自然是野桑树。它们从一粒桑葚或种子开始,落脚这儿,入土为安,发芽生长。我说不清它们从哪儿来,我随便猜测着它们是一阵风吹来的,是一只鸟衔来的,从空中落到地上,滚入草丛中,就扎下了根。

渐渐的,它们越长越挺拔,高过了所有的草;叶子从第一片开始,越生越多,明显区别于周围的草。它们学会了辨识风的形状,柔韧地随风塑造着自己,俯仰摇摆保护着自己;也学会了叶子与叶子相互挠痒痒,发出沙沙的笑声,像最细的那种砂纸反复打磨着空气。但它们依然瘦弱,依然单薄,伶仃骨架挑着十一片叶子,仅仅托得住一只蚂蚱的重量,摇曳在风中雨中。

直到被我们连根拔回了家。

我曾经不认为将它们拔回家是错误的,相反,我觉得是我们救了它们。你想想看,假如我们不拔它们回家,任由它们在那儿自由生长,到了夏天,天像被捅漏似的下雨如注,水库的水溢上了岸,淹了它们,它们不是水草,不会游泳,也不会拔起自己逃跑,因此它们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脱离泥土的它们叶子蔫了,树梢耷拉下头,像两个战败的士兵,我有点儿怀疑它们是否还能缓过劲来。终于回到家了,一路催促我们的儿子开始忙活了,他从阳台上找出两个模样相同的陶盆,将两棵蔫头耷脑的桑树分别栽进盆里,抓过花壶浇上水。他做这些时十分专注,非常认真,隔着纱门,他在外面,我在里头,我看了心生感动,仿佛花壶里的水倾斜着倒入了我心田,浸润得我坚硬的心柔软了起来。

两盆桑树被放在了阳台上,这儿吹得到风,偶尔晒得到阳光。花盆朝天,上宽下窄,有一根筷子深,像那种绅士戴的高筒礼帽。桑树们习惯了苍茫大地,乍被移进花盆里,觉得有些委屈,但眼下顾不上抱怨了,它们需要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经过一夜和一个上午,疲惫的桑树们缓过劲了,从头到脚挺立在花盆中,叶子也翠绿地舒展开了。

儿子提起的心放下了……

我,儿子,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谁在童年没养过蚕?养蚕是我们整个童年记忆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蚕与我们朝夕相处,是离我们最近、体量最小的昆虫,也是我们一天一天地盯着长大的掌上孩子。从一粒小如芝麻的蚕卵开始,我们目睹了一条蚕成长的每个阶段,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喂大了它。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养蚕也离不开桑叶。桑叶是一幅卵形地图,脉络清晰地向两边延伸,走出了一条丝绸之路。最初孵化的蚕像蚂蚁,呈黑色,身上密生细毛,趴在这幅绿油油的地图上,它不懂得如何下口,解决自己初到尘世的饥饿,是一根洁白的鹅毛,被一只手捏着,它乘着鹅毛,轻轻地降落到桑叶锯齿状的边缘,桑叶散发着薄荷的气息,强烈地吸引着它,它在细嚼慢咽中开始了自己的跋涉之旅。这幅地图对它是如此辽阔,仿佛无穷无尽,从白天到黑夜,它一边咀嚼一边跋涉,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天下来,似乎没咀嚼多少,也没跋涉多远。它渐渐地长大了,头如老虎头,可以轻而易举地咀嚼尽一片桑叶,跋涉完一幅地图,伴随着沙沙声,像下着小雨,在寂静的时光里,听起来惊心动魄。待到跋涉完九九八十一幅地图,它躲在纸盒子的一个角落,吐出一根长长的丝,束缚起自己,昼夜不息,直到死。

我最犯愁的是如何采到桑叶。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条白花花的蚕,昂起头四下寻觅着桑叶,却不会喊饿,我的心像被猫抓猫挠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原野上生长着树,却是桃树李子树枇杷树柚子树之类的果树,很难觅见桑树的踪影;满山都是树,有槐树茶树枫树青冈树,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却不见桑树浓荫掩隐。我发疯似的到处找寻着桑叶,终于,在郊外的一座高冈上,在灌木丛中,我发现了一棵桑树。它是山野中的孩子,身子还没完全长开,披挂着并不稠密的叶子。我真的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站在原地欢呼雀跃,我的蚕得救了,它们有桑叶吃了,我恨不得张开双臂,将这棵桑树紧紧地抱入我怀中,仿佛只有这样做它才是我一个人的,但四周的荆棘尖锐而冷漠地挡住了我。我踮起脚尖,上身前倾,探出右臂,躲开荆棘,摘着桑叶。我养的蚕不多,就四五条,它们是一次一次地淘汰后的幸存者,却都大了,食量也大,一顿要吃掉三四片桑叶。而且,随着它们个头越长越大,体形越来越胖,它们吃得更多了。世间万物它们独爱桑叶,它们保有着对这种植物狂热的饕餮之欲,它们从它单薄的身体间品出了生活的意义。我还要背着土黄色的小书包去上学,不可能每天都按时去摘桑叶,为了确保我的蚕在这中间不挨饿,我必须摘下足够的桑叶,数量大约是整棵树上叶子的三分之一。我不摘那些羞涩地卷起自己的嫩芽,它们需要生长和绽放,是我下一次来的首选。我只摘那些大方地长大的叶子,它们每一条叶脉,都清晰地通往辽阔和遥远。但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短暂,脱离枝头,也就告别了泥土,在与时光的对抗中,曾经充盈的水分悄悄地流失了,变得枯萎了。那时我们家没有冰箱,我唯一能做的是将它们放进塑料袋中,再搁入一块有些湿润的手绢,扎紧口,这缓解了它们水分流失的速度,能够保证我在下一次采摘前蚕都有桑叶吃。有些桑叶在里头沤烂了,化作了青苔,弥漫着酸腐的气息,像瘟疫迅速波及了其他桑叶,我来不及掩鼻,救火似的挑拣着那些尚未被传染的桑叶,蚕们紧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太大了,我的心容纳不下它了,它像一只健硕的兔子,就要跃出我的嗓子眼了。我一次次地来往于我家和那座高冈之间,天上的麻雀仿佛窥破了我的秘密,叽叽喳喳地到处传播着,庆幸的是人听不懂鸟语,也就无从知道我的秘密。我背着那个土黄色的小书包,里头装了一书包的桑叶,但我仍怕别人(这当中有大人,也有孩子)像我一样发现这棵桑树,我拔来一捧捧野草,精心地伪装着它,就像我以柳树枝编一顶帽子伪装起自己一样。有一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又一次踏上了通往那座高冈之路。我一眼看见这棵桑树没了,被人连根拔走了,它走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仿佛它从来没在这儿扎过根。我真是个傻孩子,它长在荆棘中间,不易被人发现,本来是安全的,是我偏偏每一次画蛇添足地拔来野草伪装它,被太阳晒干的野草枯黄凌乱,暴露在青枝绿叶中间,自然而然地就被人发现了。我号啕大哭起来,雨顷刻间下大了,霸道地淹没了我的哭声,透彻地淋湿了我。没有桑叶的日子,我的蚕重返饥饿状态,我六神无主,如坐针毡,便寻了莴苣叶和蒲公英叶等来喂它们,它们吃了会拉肚子,好像是我在拉肚子,我暗暗地在心里诅咒起那个拔走桑树的人。

到儿子时,他不用像我一样为采到桑叶犯愁了,他的蚕卵是妻子的学生送给他的。春天来临,天气暖和了,蚕卵纷纷孵化了,桑叶也从各个角落陆续送到了,依然是妻子的那些学生送来的。他们大多来自乡村,在这些与城市保持谨慎距离的地方,桑树像被遗忘的野孩子,正在寂寞地舒展着枝叶。看着儿子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手里拿着一块干净柔软的布,一片一片地擦拭著桑叶,擦了正面擦背面,我从他的专注与认真中,瞧见了我过去的影子,猛地觉得时光重现了。

而现在,这两棵桑树已与养蚕无关。在桑叶变得唾手可摘的今天,蚕却离儿子越来越远,他甚至忽略了桑是为蚕而生的。他有了新的兴趣,随地拔了各种植物,栽到花盆里,一盆挨着一盆,摆了一阳台。

这两棵桑树继续枝叶向上生长,根系向下深扎,越长越枝繁叶茂了。大人的想法永远不同于孩子,他们从经验和功利出发,为家人也为自己考虑。母亲由天天看见的桑树想到了“丧”,阳台也是家的一部分,在阳台上种桑等于在家里种桑,在她看来总不是件吉利的事情,她执意将它们搬下楼,丢在了花圃里……

一棵桑树不翼而飞了。

一棵桑树连盆带树下落不明了。

儿子不愿意了,他猴子似的泼性被激发了出来,抹着眼睛哭成了泪人,闹腾得像一条黏糊糊的鲇鱼,哽咽着冲我说:“坏爸爸,你赔我一百棵。”明明是母亲嫌不吉利搬到了楼下,他倒赖上了我,“坏爸爸”第一次脱口而出,居然要我赔他一百棵桑树。我顺势答应了,他才止住了哭声,脸蛋儿已抹花了。

另一棵桑树还在,没了同伴,它看上去孤孤单单的,在阳光下拖着冷冷清清的影子。

我们吸取了教训,移出它,栽到了地里。它摆脱了花盆的束缚,重新回归土地,接上了地气。这叫它没了委屈,心情舒畅,身子酝酿着要长开了。它原本就是一棵野桑树啊,大地才是它的家,花盆里那点土只是模拟得有些蹩脚的故乡,让它身心不得安宁。儿子放学后第一件事便是拎着母亲给他买的绿色喷水壶,一路小跑着去给它浇水,浇完一壶,又浇一壶,再浇一壶,它真的挺能喝啊。儿子攥着喷水壶的把手,壶身倾斜地浇向它的根部,清亮的水细密如雨丝,洒在干涸的泥土上,泥土湿润了,由浅黄变深黄了。儿子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些,目不转睛地盯着细细的水浸入泥土,就像他当初一片一片地擦拭着桑叶。

这棵桑树本是个野孩子,属于大地、原野和寂寞,它甘于这样,也乐于这样,从花盆移栽到地里正遂了它的心愿。除了儿子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它浇水,我们谁都不管它,它也不需要我们管,它想要的就是这种生活。我觉得敏感善良的儿子每天亲近它,是在寻找一个伙伴,它陪伴着他一天一天地成长。一棵树叫生长,换作一个人是成长,树和人都在努力拔起自己,向上,也向四下里,延伸扩展,走向各自的成年。我甚至怀疑儿子在周围没人时,会对它没完没了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说自己暗恋的女生,说对老师偏向其他同学的不满,抱怨作业太多玩的时间太少了,等等,它静悄悄地在倾听,当然全听懂了,有时它会与风耳鬓厮磨,叶子与叶子亲吻,发出快乐的沙沙声,这是它赞成儿子的想法和做法;更多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只是竖起耳朵在听,但它不像那些爱打小报告的同学,经过他们擅长添油加醋的嘴,一件事情像长了翅膀,满世界都知道了。它有自己的语言,就叫桑语,比如叶子与叶子亲吻是其中的一种,别人听不懂,儿子却懂得,他通晓桑语,也信任它,所有对大人不能说的话,他都毫无保留地对它说了。在他眼里,它的沉默也是一种语言,是更温柔更体贴的语言,因为有时他只需要倾诉和倾听,这与孤独和寂寞无关。

仅仅几年,它的身子长开了,地下数不清的根系向着深邃的黑暗突击,牢牢地抓住了岩石和泥土,地上枝叶婆娑招展,渐渐拢成了一把大伞,有鸟飞来落在上头唱着好听的歌,院子里的老人在它的荫庇下铺张桌子,搬条马扎,喝茶谈天打牌。儿子也长大了,个头儿高了,身子骨结实了,嘴唇上和下巴间拱出了淡淡的茸毛,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大人们总有相同的认识与想法。这不,住在一楼西户的老杨头上门找到母亲,埋怨她种的这棵桑树正对着他卧室的窗户。我明白他和母亲一样,都是因为“桑”与“丧”同音,嫌不吉利。邻居上门说到这份上了,置之不理说不过去了,现在已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拔出来了,恐怕只能借助锄头刨它出来了,刨后又将它移栽到哪儿去呢?院子里是不行了,出门到处都是柏油路和水泥地,也没有它的立足之地。母亲想了半天,翻出早年那把漆黑的砍柴刀,蘸着清水在磨刀石上反复磨了一会,刀刃重新焕发出了雪亮的光芒。她握着砍柴刀下楼砍倒了这棵桑树,这时它已长得有小腿粗,金黄的外皮,雪白的木屑追随着砍柴刀的起落,向四处迸溅,空气中飘散开清苦的味道,它轰然倒地的响声,整个院子都听见了,每一颗心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这一天,儿子去上学了,母亲瞅这空儿将树砍了。堆成小山的枝叶被人拖去晒干烧火了,树干被母亲砍成了几截,堆靠在墙角,起初还有人打着它们的主意,做着有关冬天的梦,后来就被人遗忘了。

儿子第一次忽略了它。明天就要考试了,他要争分夺秒地看书,哪里还顾得上它呀。考完试后,儿子终于发现了露在地面的食指长的桑树桩,问我们桑树去哪儿了?我们难得一致地都说不知道,还表情相同地故作惊诧状,仿佛我们是刚刚知道似的。儿子没哭,也没闹,表情略显冷漠地说:“我长大了,不会再哭再闹了。”这话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不时地会伸出它的触须碰我一下,我很难说清儿子说这话时的真实心情,我真的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担忧。

口无遮拦的母亲偶尔说漏了嘴,儿子在一旁装作没听见,其实他心如明镜,照出了我们这些所谓大人的愚蠢、虚伪与残忍。

仿佛是一夜之间,院子里要铲了所有的草坪,将所有的空地都铺上瓷砖,这个眼皮底下的世界似乎很满,又似乎很空。

那个桑树桩孤零零地戳在那儿,像一个碗大的伤疤,又像一枚揳入地下的钉子,不知碍事不碍事?

蝈蝈纪事

那只蝈蝈,在第一百零八天后,停止了歌唱,风起,天凉,秋天来了。

十天前,它吃了儿子喂的胡萝卜。儿子将切成圆片的胡萝卜送到它嘴前,它像是饿坏了,贪婪地咀嚼着,细听能够听见“咔嚓咔嚓”声,假如借助扩音机将这声音扩大了,那一定惊天动地,就像大风刮折树枝发出的声音。吃尽一片,又吃一片,一连吃了五片。儿子再递给它时,它将头扭到一边,我猜测它是吃饱了。它不会喊饿,也不会说饱,它只会鸣叫,也许在它的歌声里,包含着这样的诉求和表达,但我们都不是通晓虫语的人,也就无从知道。这是它在尘世的最后一餐,耐饿的它在自己身体内储存了足够的物质和能量,又在与时间的混战中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它们,直至腹中空空,油枯灯灭。

吃饱了,感觉舒坦了,它拉开架子开始鸣叫了。它曾经是旷野里的歌者,在大地的襁褓里,在阳光和星空下,从一株植物的根部开始,歌声像藤蔓向上攀缘,四下漫流如水。如今它被关在了拳头大小的笼子里,四周竹扦围起栅栏,圈住了它飞翔的欲望,却隔不断它随处安放的歌声。我很快听出,它一直清脆响亮的歌声,此刻变得嘈杂急促了,批批拉拉中掩饰不住忧伤,仿佛将赴一场在劫难逃之约。这是它发声传递的信息,也是它预先露出的征兆,一切都表明,它的生命到头了。

这是儿子养的第一只蝈蝈。

从外婆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蝈蝈也唤作叫乖子。我喜欢这个名字,缭绕着烟火气,飘散着平民味,就像它的小名,叫上一声便觉得伶俐和听话。伶俐是自然的,它一心可以二用,鸣叫得正欢实时,也不忘留意周围,稍有动静,叫声便戛然而止;听话倒不一定,比如天气越热它叫得越带劲,此时人像一枚炮仗,就要被烈日哧哧点燃了,听见它的叫声愈加烦躁了,跺了跺脚,它嗅到了不友善的空气,暂时中断了摩擦发声,仅仅片刻,又高调鸣叫起来,逗得人像泄气的皮球,只好听任它鸣叫下去,好像一盘反复倒带播放的录音带。

我们家自黔南群山里的沙包堡镇,搬迁到鲁南平原上的这座城市,已经二十六年了,在第十个年头的深秋,父亲撒手走了,这期间外婆从未来过。这一次,外婆在小姨夫的陪同下,走出被重重大山包裹的黔南那座县城,坐火车到上海,又辗转至我们这儿。她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到她的二女儿、我的母亲这儿来看看,住上些日子;二是叫母亲陪她去东阿探望她的妹妹,她们俩已经好几十年没见过面了。同为亲情,我一下子说不清哪一个目的对她更为重要,但她现在母亲家,当然对与她妹妹的见面充满了期待,妹妹是活在人世的唯一与她平辈的直系亲人,由于天各一方,妹妹在她心目中仍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模样。人老了又重新活成了小孩,在母亲家,她喜欢每天早晨对着母亲的梳妆台梳妆打扮,左照照,右瞧瞧,一坐就是好半天,母亲开玩笑地叫她“老妖精”,她听后也不恼,只是抿着嘴笑,她大概是怕露出了自己的豁牙;她还爱一个人下楼去,玩楼前站立的各种健身器械,其中有一种我叫不上它的准确名字,她矮小的身躯挺立在它上头,双手抓着横杠,双脚踩着脚镫,双腿一前一后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她玩得高兴了,越摆动越快,右脚踩空了,脚镫刹那间弹了回来,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右脚踝骨,她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幸好她一把抱住了横杠,才没有跌倒。这次意外虽未伤及她的骨头,但却叫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许多天都出不了院子了。

这只大肚子绿蝈蝈,是我和儿子在沿河市场买的。沿河市场设在防洪大堤下的一条路上,东西走向,有一里路长,最初是自发的,几个农民在柏油路边铺张塑料布,卖些自家地里出产的蔬菜瓜果,后来商贩们来了,人越聚越多,形成了市场,城管开始向商户们收取费用了,市场的身份也就合法了。我们俩是在市场东头发现那个卖蝈蝈的老头儿的,他的卖法有点儿别致,他怀里抱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高粱秆编的小笼子,拳头大小的笼子串成串、扎成堆,尽管市场上脚步纷沓,人声鼎沸,但仍有形形色色的蝈蝈叫声流泻出来,在喧腾中飘入行人的耳朵,有的人便站在一边凝神静听。儿子自然听见了,小家伙的一对小耳朵有这个敏锐,他仰头痴迷地盯着听着,央求我買,他倒不贪心,仅仅要一只就够了,我满足了他,老头儿顺手从竹竿上摘了一只递给他,他大概怕蝈蝈自笼中探出嘴来咬他,不敢捧在手心里,拎着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母亲家。外婆看见了,欣喜地说:“哟,叫乖子。”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蝈蝈原来也叫叫乖子。

只此一句,如哗哗扯开的拉链,那些夏夜似水纷纷涌至。有一段时间,父母亲工作忙,无暇同时顾及我和弟弟,就将我送到了县城的外婆家。那时外公外婆一家住在县粮食局下的平房里,房子前头是一条窄窄的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上几级水泥台阶,是外婆天天精心侍弄的小菜园,豇豆、黄瓜、辣椒、西红柿等正长势良好;后面是长方形的院子,出院子往下看,是一面陡坡,坡上杂草丛生,野花闪烁其间。县城的蚊子虽个小,却抠(厉害),认生,攻击性强,专挑了生人来咬,我被它咬得无处藏身,想打却寻不到它的踪影,只有不停地挠啊挠,哪儿痒手就伸到哪儿,不分部位地挠,皮肤被挠破了,化脓了。外婆端出大铁盆,冷水和热水交替掺和着,她反复地探手试着水温,眼看涨至半盆了,终于点了点头。然后,她取来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种亮晶晶的紫色小颗粒,她捏上几撮,撒入水中,小颗粒遇水即溶,与水亲密地交融在一起,清亮的水渐渐地变成了紫红色。我躺在水中,紫红色浸没了我,一小波一小波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漫过我身体,我低头就能看见紫红色的水,我有点儿害怕,仿佛它是从我身体内流出的血,我甚至想要是这个流法,我体内的血不是很快就流尽了?我有些绝望,手足无措。但我很快觉得好受了,那些被我挠破的地方不再疼,没挠到的部位也不再痒,紫红色的水清凉熨帖,浇灭了游走在我身体的一股股火焰。我披着一身水跳出大盆,潦草地擦了擦身子,外婆已在院子中央铺开竹席,旁边燃起野艾叶,艾的清香四下氤氲,熏走了嗡嗡轰炸的蚊子。我仰面躺在竹席上,头顶夜空群星密布,秩序井然,咋看都像一张蚕纸,我担心它们被太阳公公孵化了,一条一条地往下掉,像下蚕宝宝雨。有虫鸣起伏,我细细辨认,它们来自前头外婆的小菜园,还有后面的陡坡,我被夹在了中间。远近村庄里人家的土狗偶尔昂头叫嚣,一狗叫十狗、百狗呼应,黑夜更加沉寂深广了,像挖了道壕沟,所有的喧嚣都被埋在了地下,夜空也愈加庞大明亮了,一轮满月像一枚被擦拭得锃亮的徽章,远处传来鸟儿被月光击中惊飞振翅的声音。外公和外婆忙活了一天,呵欠连声地进屋睡了,躺倒便鼾声大作。我毫无睡意,胡乱想着一些渺小的心事,就在这时,从南墙根那棵黄皮果树上泻下一阵叫声,细听叫的是“啯啯,啯啯……”,这声音响亮好听,有如天籁。我站在黄皮果树下,我的个子不够高,仅到它的下半截树干,而那叫声却来自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借着月光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竹篾编的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绿色蝈蝈,面朝月亮,不知疲倦地鸣叫,好像一个单相思,在一厢情愿地对着月亮唱着情歌。这情歌餐清风,饮甘露,离玉米、黄豆和红薯最近,拔节自它们或粗壮或纤细的血管,是蝈蝈中的男高音,听起来清脆激越,很有穿透力,忽而天地悠悠,它在中央,是唯一的精灵。听着它的歌声,像在听母亲的摇篮曲,我不知不觉地在月光下在歌声里睡着了,是外婆半夜起来,唤起了我,迷迷糊糊地进屋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眼看见它仍挂在那棵黄皮果树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在它的头顶,一枚硕大的露珠凝聚在叶尖上,摇摇欲坠,终于落下了,被它张口含住,它又开始歌唱了。听外婆说,是二舅和他的朋友小安踏遍了好大一片黄豆地才捉了它来。二舅是个玩家,他的身边总是众星捧月地环绕着一些比他小的玩伴,小安是他最铁杆的玩伴。

几年前的夏日,我有机会重返那座县城,到后我跟至今仍生活在那儿的二舅说,咱们去祭扫一下外公和外婆吧,我们就买了香烛纸箔水果点心上山了。外公和外婆合穴葬在了一座叫马鞍山的山上,这座山在目前尚是荒山,但来势汹汹的房地产已开发到了它脚下,听说红了眼的开发商早瞄上了这座山,打算炸掉推平了它,种上一幢幢努力向上生长的楼房,到那时他们俩将被迁走,像活着时一样,只是不知下一个埋骨地能否叫他们俩共同安居到永远,谁能说得清又敢保证呢?这座山像一个发育成熟的小伙子,虽不高,但站立起来,每一块肌肉都是陡峭的,充满了挑战。他们俩在半山腰间,我们趟着荆棘和芭茅草交织的地雷阵,趔着身子向上攀爬,荆棘尖锐地拽住我们的裤脚,芭茅草锋利地划破了我们裸露的胳膊,长腿花蚊子久违了人的气息,不失时机地享受着嗜血的快感。终于爬到墓前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他们俩一前一后,最终都隐身在这个四周石头圈起的土堆里,模仿某座山而弓起脊背。二舅一字摆开水果和点心,一阵风席卷吹过,满山松树波涛汹涌,我听见有蝈蝈藏在草间叶里歌唱,这歌声是如此熟悉,就像在对着月亮唱着情歌,猛地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只蝈蝈,四十年前,在外婆家的院子中,那棵黄皮果树下,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所不同的是,荒山野岭是它的演奏大厅,它正对着炽烈的太阳歌唱,翅膀搅起飓风,响彻天地。那些夏夜像一个轻盈的皮球,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我眼前,所有一切都像河流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我禁不住热泪满面,二舅诧异地看着我,有意无意地说:“红薯地里的蝈蝈是褐色的,黄豆地里的是绿色的,这只是从下头的黄豆地里跑上来的。”我不知道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他和小安踏遍好大一片黄豆地才捉住的那一只蝈蝈,那只绿意莹莹如翡翠的蝈蝈,曾经陪伴了一个孩子孤独而冷清的夏夜,唱起歌谣催送他进入梦乡沉睡不醒。

按照二舅的说法,我和儿子买的这只大肚子绿蝈蝈,自然是来自黄豆地。这是春天的颜色,看见它我就错觉是它将整个春天背在了身上,就想起绿透山坡的青草,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芦苇,随风轻拂过水面的垂柳。它是儿子一个人的掌上娇宠,他随时逗它表演,引它歌唱。他将它放在了阳台上,他正在拔节的身体恰好与阳台的护栏等高,这叫他以一种平等的目光与它互相打量,看着看着它忍不住叫了,看着看着儿子兴奋地对我说:“爸爸,蝈蝈不是用嘴叫的,是用翅膀叫的。”我为他这个发现而感到高兴,我像他这么大时,一直认为蝈蝈是用嘴叫的。接着他又说:“爸爸,蝈蝈叫好像拉小提琴。”这简直是在写诗了,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说蝈蝈通过左右前翅摩擦而发音,就像小提琴的弓拉过弦,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成人与孩子在思维上的区别是成人会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而孩子恰恰相反。

儿子喂它吃黄瓜、白菜、胡萝卜,尤爱喂它辣椒,而且是那种辣到心尖和耳朵眼的朝天椒。我怀疑他在这上头有恶作剧的心理,因为喂了朝天椒,它叫得更欢更响了,仿佛是在边吸溜着嘴喊辣边不住口地咀嚼,儿子也就更高兴了。我这样怀疑是有依据的,我有时就像这只蝈蝈一样,吃着炒辣子鸡中的朝天椒吸溜着嘴喊辣,却仍不住口地吃,事后又要一趟趟地跑卫生间,儿子说我是“扛着竿子戳马蜂——能惹不能撑”。

远离了旷野,被囚禁于一拳大的空间里,对它似乎只是将演奏厅由旷野搬到了眼前的笼子里,它很快适应了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新环境,自顾自地开始鸣叫了。我有时坐在室内的沙发上,啥都不想,隔着一道纱门和两扇纱窗,就为谛听它的鸣叫。这一刻,世界仿佛沉入了水底,它趴在唯一露出水面的礁石尖上,浪头再扬得高一点,就将它顺势带走了,它也许不知或无视这种险境,继续悠闲自得地鳴叫。我听出了现世安稳,听出了求偶意味,也听出了它押着汉字的韵脚,绵绵不绝地传递出这片土地上被农历浸润的烟火与风水。天气说热就热了,没有过渡地进入了三伏,白花花的阳光恨不得将所有的事物都烤出盐霜,我们关闭门窗,启动空调,在人工设置的室温里躲避炎热。它天天泊在阳光里,高温仿佛要将裸露在外的东西都熔化了,唯独奈何不了它。我认定它是太阳之子,与太阳有着血缘关系,天气越热越狂热地对着太阳唱着赞歌。而我们,除了清晨推开门窗短暂透透气外,其他时间都将自己密封在了随心所欲的室温里,将它连同炎热都丢到了脑后……

挨到立秋,儿子想起了它,笼子空空如也,小门半敞,它却不知去向了。我有一种预感,它是被院子里到处游荡觅食的野猫吃了,也只有野猫才有这个本事,用爪子将门提到一半,一把抓出它,像老鹰抓小鸡。但我没敢跟儿子说,推说它自己“逃逸”了,儿子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追问我它“逃”到了哪儿,我支支吾吾地应答可能“逃”到了楼下老杨头的竹林中,他望一眼随风猎猎招展的竹林,不说话了。

这是这座城市唯一一个花鸟虫鱼市场。顺着沿河西大堤继续向西走,是一段水泥路,再经过一条泥土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又是一条泥土路,市场便到了。路两边盖满了各种永久和临时的房子,挤压得道路愈加逼仄,加之路面坑洼不平,路上极少有汽车驶过,那些喜欢抄近路的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行至此迂回躲着坑洼,反而不如走旁边的大路快,慢慢地几乎寻觅不到车的踪影了。在这儿,除了遍地撒腿跑的鸡鸭狗外,剩下的都被关进了笼子,养在了缸里。我和儿子是这儿的常客,我们买过金鱼,也买过虎皮鹦鹉,还买过一只叫“蜡嘴”的黑色鸟儿。这次我和儿子又来了,远远地儿子就听见了蝈蝈叫,兴奋地嚷道:“爸爸,你听,蝈蝈。”他一直耿耿于怀于那只“逃逸”的蝈蝈,我清楚,今天不买是别想走了。蝈蝈是右边那家虫鱼店卖的,我们曾买过他家的金鱼和面包虫。地上胡乱立着一个个竹笼子,四四方方的,像一个个袖珍鸟笼,一块儿子巴掌大的三合板做底板,四周围以修得光滑的竹扦,其中一面留了个小门,可以向上提起,里面趴着一只只蝈蝈,绿色的、褐色的都有,仿佛贴着标签,一目了然地告诉大家它来自哪儿,叫声也杂乱地吵成一片。店老板帮儿子挑了一只叫得欢的褐色蝈蝈,又怂恿儿子说:“小朋友,再买一只母蝈蝈吧,成双结对好作伴,还能下蝈蝈宝宝。”大概是能下蝈蝈宝宝诱惑了儿子,他使劲地点了点头,我也没多想,事后才知道将它们俩放在一起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又酿下了怎样的惨剧,这是后话。

拎回家的两只蝈蝈都全须全尾,儿子喂它们吃大葱,它们也大快朵颐地咀嚼着,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客厅内。喂厌了,儿子提起笼门,那只尾巴间拖着一柄长“剑”的蝈蝈,率先爬了出来,蹬了蹬腿,伸了伸腰,动了动翅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它是一只母蝈蝈;那只公蝈蝈像是有点儿怕母蝈蝈,迟迟疑疑地也爬了出来,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母蝈蝈一眼,又低下了头,像是得到了母蝈蝈的同意,抖了抖翅膀,高亢的叫声穿云裂帛,一泻而出。我们家的阳台是全封闭的,不敞开窗子任何比蝈蝈大的活物都飞不进来,儿子将蝈蝈放在这儿,我不用担心有野猫来抓它们。厨房不知啥时进了一只蟋蟀,一到夜深人静时,它就咬破黑暗,张翅歌唱。我真有些佩服它,我想象不出它是如何爬上楼,进入家,像个小小的主人,小心翼翼的,以公元前的方言讲述它的身世,试探我们的态度,旁观我们的生活。我想找到它,但我翻遍了厨房的所有角落,就是寻不见它,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在厨房,但一到晚上它又开始歌唱了。我想起了另一只蟋蟀,一只在第十八层病房歌唱的蟋蟀。我同样不知道它是啥时上到第十八层,又是如何进入这间病房的?是我们和人间疾病打扰了它,它躲在一个被我们遗忘的角落里,陪伴了父亲生命中最后的日日夜夜,使他即将熄灭的灯盏不再冷清和寂寞,它的歌声金声玉振,就像安魂曲,叫父亲感到安详和踏实。我怀疑它来自父亲的故乡,来自群山包围的麦子地,以土得掉渣的方言,与父亲唠着嗑儿。我想说眼前这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就像鸣叫在外公外婆坟前的那只蝈蝈就是那一只蝈蝈,这的确有些宿命,我一边努力说服着自己,一边将记忆的录音带倒回到那些洒满月光歌声萦绕的夜晚……

此刻,蟋蟀在厨房,蝈蝈在阳台,它们之间至少隔了三扇门,却轻而易举地以各自的叫声对上了暗号,相约一起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各显其能,在我们的睡梦中,铺展开旷野无垠,鲜花盛开……

有一天,那只母蝈蝈拖着那柄“剑”,逃出笼子,爬上了吊扇的调速器,公蝈蝈像是不放心地尾随在后。对这些生着尖利牙齿的虫类我一贯心存畏惧,我叫来儿子想捉它们回笼子,是儿子发现公蝈蝈尾巴后面黏连着乳白色小米样的东西。我们也没想太多,儿子将它们捉拿归笼,公蝈蝈开始叫了,似乎与平时叫得不太一样,谁都想不到这竟是它的绝响。

当夜,待我们都睡下,蟋蟀开始歌唱,蝈蝈却无响应。早晨起来,儿子去看它们,笼里仅剩那只母蝈蝈,公蝈蝈却不见了。再细看,笼底竟有残腿断翅,我预感不好,赶紧上网去查,便真相大白了,原来公蝈蝈是叫母蝈蝈吃了。我见蝈蝈吃白菜、黄瓜、胡萝卜、丝瓜花、南瓜花,一直以为它是一个素食主义者,真想不到它竟然还吃同类,而且竟然吃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竟然吃得如此坦然,没有一点愧疚心。我也觉得公蝈蝈怕着母蝈蝈,是一个“妻管严”,但没想到母蝈蝈竟然凶残无情到这种地步,如此行为怎一个悍妻和泼妇了得!

剩下的那只母蝈蝈不会叫,留着它少了许多意义。而且我查过,公蝈蝈尾巴后面乳白色小米样的东西叫精托,母蝈蝈在吃掉公蝈蝈之前,已成功地咬食精托,将精子挤入自己的贮精囊中,只待生出小蝈蝈了。我同样没敢跟儿子说,又推说它自己“逃逸”了,这次儿子没追问我它“逃”到了哪儿,也许他有自己的现成答案,我也不用支支吾吾地搪塞他了,按道理我应该如释重负了,但我的心似乎坠了个秤砣,更加沉重了。

我与儿子商量将它放生,没了日夜不停的叫声,儿子也没了趣味,似懂非懂地同意了。我们俩用笼子装着它,来到小区门口那片茂盛的玉米地边,儿子提起笼门,轻轻地对它说:“走吧,蝈蝈,你自由啦。”它犹豫了一会,确定没有危险,爬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玉米地。

回家路上,我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我在胡思乱想,也许公蝈蝈是心甘情愿叫母蝈蝈吃掉的,否则,在蝈命关天的当口,它们之间怎能不经过一番激烈搏斗,母蝈蝈又怎么会全须全尾呢?

这些小小的生灵,和它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有時真的叫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费尽心思也不得其解。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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