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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岛酒吧

2018-11-10温凯尔

湖南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长岛莉莉

温凯尔

礼拜五那天莉莉因下雨失约了,说晚上才过来。下午五点的天空很阴沉,雨水淅淅沥沥一直下,又因风的缘故朝向一个方向飘洒,天空中布满了灰白的云雾。我收起雨伞(也许某个地方破裂了有缝隙,一路上都有水滴落到头上),擦擦头发,抹走水珠,想弄明白云雾有没有在走。我的猫咪阿堂走失两天了,我独自沿着左右两个方向各走了两百米,把寻猫启事张贴在电线杆与喷满“钻井机”或“发票联络电话”的墙壁上,经过的路人会看看纸张内容和猫的模样,但很快就继续往前走了。“先生,等天气好了再贴吧。”有好心人这样劝我,我没致谢,回头看着那人,如同对方发现失踪猫咪的蛛丝马迹。“你看见了吗?”我的声音有些冲动,那人摇摇脑袋离开了。

往后又有一些大人小孩在留意我,但没有多少人会真正看寻猫启事。人们发现它的时候会遗忘主人的讯息,应该当下记住我的联络方式,我有些埋怨,贴下最后一张启事,在公寓楼下。也许房东看见过,一位岁数已高的老太太,但她一直不建议住户养宠物,我知道她永远不会说她曾发现阿堂,如果她知道的话,甚至她会责怪我,反复声明纸张日后撕不干净的话公寓大门就会非常丑陋。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的猫比较重要。贴完启事,我沿着楼梯走上三楼,进屋便脱下湿衣服随手挂在墙壁上。窗外吹来的风有些大,却又不愿取下衣服再穿上,忍忍吧,我想,坐一阵天就黑了。除了滴水声,周围很安静。印象里儿时就时常出现这种天气,八、九月份的中旬还能借着雨水带来凉意。那时候父亲告诉我,我们居住的地方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天受海洋气团影响常有丰沛的雨水。

阿堂的走失让我感到孤单,原本生活的样子已无生气,面对它的离开,我希望自己不会难过到心里揪紧。事情确实如我所想,淡然如同冬日的湖水,凄凄凉薄,除了有些孤单与不习惯,这件事并没有带来什么大悲伤。

晚上莉莉出现在公寓楼下,穿着白色短裙,手握长伞笔挺站立于公寓门口。我让她直接上來,公寓大门的锁坏了以后一直没有更换,岁数已高的房东令人讨厌又十分健忘。

“绍文,你的浴巾也该换了。”莉莉进门看见我围在腰间的浴巾,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情,我每次淋浴都知道,偏偏出门想不起浴巾这样的商品要去哪里买。

“超级市场。”莉莉说。

“我很久没去购物了,我先换衣服。”

莉莉摇摇头随手抓过桌面的一包烟,走到窗台点着。你再也没有像我这么好的知己了,她说,声音走到雨后风中,随着第一口烟雾蠕流于外。知己,她用知己二字。我解下浴巾为双腿及胯下擦了一遍,穿上内裤在衣柜找了两件衣服,犹豫着穿哪件。“你帮我挑一下,白色?还是黑色?”我同时提着两件T恤,莉莉回过头,向前走近衣柜推推我,“借过。”她非常熟悉地抽出蓝白条纹海军风的衣服,“这件好,谁都会迷恋你。”那是好几年前生日时她送我的。

两人走在街上,路面水淋淋的,雨水也把寻猫启事都打湿了。莉莉一路走过,嘴里嫌弃这种寻猫方式。

“没有开车来?”

“今天叔父用车了。阿堂哪去了?”

“走失有两天了,路人难道都没发现阿堂吗?”

莉莉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除了抓猫人与宠物店的相关人员,大概还有这样一种人士——他们不会对自身之外的事情有任何兴趣,也许连一眼也没有看寻猫启事的内容,只当是某个医院的广告,又或是几秒记忆,并不会在下一次看见一只白猫而想起有人正在找它。但走失即是走失了,我知道这种方法真的很难才会找回它,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人们不会那么冷淡。”我坚持己见。

“明明你也是那样的人。”

“你总装作很了解我啊。”

“又或许真的没人看见阿堂,放弃吧,我看不出你日后对阿堂会有几多怀念。”

阿尤很早之前就叫莉莉跟我到长岛酒吧一趟,只是我一直因画作的事情没有答应,况且酒吧的吵闹并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我以为自己穿上海军服会显得愚昧,我不喜欢成为焦点。但进出的人们竟打扮浮夸,精致的妆容与秀发,还有混杂的香水扑鼻而来。我把腰间的海军帽扣得更稳一些。阿尤特地出来等我们,他与莉莉拥抱。我并不知他们的感情已经比我还要深厚,摇摇头表示阿尤过度热情,热而无情,他坚持自己本来就是个热情的人。

长岛酒吧不再是从前舞曲当道的娱乐场所,有歌手在台上唱歌,感觉很写意。以前的长岛十二点后会放舞曲,如果人们乐意的话,不过现在取消了,阿尤告知新接过酒吧重新装修的老板连DJ都没请一个,只是找来些酒吧歌手轮流驻场。我建议整点准时离开,没有填饱肚子将难以忍受。

“你们没有吃过什么吗?”阿尤说。

“没有,没有吃晚餐,我以为他会为我的到来准备晚餐,但他连冰箱都是空的,厨房只剩阿堂的猫粮。”莉莉喝了一口兑过的橙味威士忌,冰块在响,她耸耸肩。

“绍文,听说阿堂走丢了?”

“你看见它了吗?”

“自从我到这家酒吧翻工就没再见过它了,梦里好像出现过,在一个上天赐我羽翼的梦境里,阿堂幻化成神宠跟我一同飞天。”阿尤说,很快又忽略了猫咪失踪的话题,“我还是很怀念我们三个人整天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无忧无虑,不像现在有工作缠身。噢,绍文,年初春天留在你家的外套帮我洗了吗?记得下次给我带过来。”

“忘了。”

“但你看起来很放松啊,可以坐在这里跟客人聊天。”莉莉嘲笑他。

“没有关系,其他侍应也都这个样子。世界上的侍应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但这样的服务可能会被炒鱿鱼。”我说,手指沿着杯口轻轻滑动,直至将点缀的柠檬片弄掉。

长岛酒吧开业已有一个月,来客一直不温不火。阿尤业余会谈长岛的利弊,站在风水的角度,但老板劝他只须好好工作。年少时的阿尤十分叛逆,有过那种朝母亲扔杯子的故事。他比莉莉和我的年龄要小一些。有一年他的母亲为此来找过我,她认为画画的人具备沉稳内敛的性格,对待事情有某种惊人的专注,以此说服阿尤,期望他能有自己的目标与生活。但她没料到画画的人心境有时候太过淡然,也自私,非他份内事情并不怎么落心机去留意或协助。我也曾试过认真陪他度过了好长时间,他把我当作哥哥,但没有发誓要成为怎样的人。

后来阿尤依旧没有出息,过去频繁更换工作的事情直到最近才告一段落,在长岛酒吧翻工的时间超出大家的预料。我带点自责的口吻表示替他有了常规的生活而感到高兴,好像此刻我们都是陌生的,无法感应对方的心在想什么。我有些后知后觉,意识到阿尤刚才说的话是对的,我也同样怀念过去三个人一起的日子,结伴去远途,跳河里戏水,或登摩天高楼一同高呼。阿尤爽朗的笑声与热情的拥抱在这些时候也是难能可贵的调剂,有时候话多的人总是出其不意让人感到他某些时刻存在的重要。我曾经有过话太多的朋友,那阵子我只觉困顿,后来我冷落了他。

因为肚饿的缘故,阿尤给我们递来三文治与撒上干盐的一小盘青豆,时间好像就在食物、酒精、灯光与歌声中缓缓流淌,没有任何干扰。调酒师在酒柜前偶尔发呆,有人经过时露两手技艺,将玻璃酒樽甩来甩去。十二点过去了,酒吧没有播放舞曲,只是换了歌手。我们还是准时离开了长岛,莉莉的眼神进入迷离状态,右手稳稳拽住我,我向她叹气没有任何人因为我的衣服而迷恋我,她抓过我腰间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阿尤想要翘班随我们一同离去,却被老板吩咐更多的事情。我想我们三个人又会因长岛酒吧的开业而常聚了。

莉莉有着从未被击垮的自信,即使有过挫败,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芒。她的经历比身边的人都更丰富,谈话向来保持一种坦然而略微严肃的态度,性格形成得太早。我跟阿尤都知道莉莉坚强,从小靠勇气长大。她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泣是父母离异那天,她对母亲的遭遇与痛苦感到心凉。莉莉的奶奶重男轻女,从莉莉出生那日起,就在院落门口吐口水,有意无意大声说话,咒骂自己的媳妇无用,也嫌弃莉莉。奶奶几乎没有抱过她,甚至在寒冬时编织的帽子,也只有他大伯儿子的份。她从未有过什么水果硬糖,童年一味贯穿被冷落与不公。因此,父母离异后,她选择了母亲,大部分是因为讨厌再跟奶奶一起。母女来到城里,她叔父追着过来了,他说他会跟她们一起生活,并照顾她们。莉莉说她第一次看见母亲与叔父亲热有些反感,但不至于太过讶异。她的叔父一直对她们很好,他左脚失去了小脚趾,有一次在泳池游泳时我留意過。

类似的事情多了,生活也就不那么在乎所谓的公平与否了。心脏裹了一层茧,忍受力自然变深。阿尤羡慕过莉莉这种性子,在他还没进入社会之前。现在他不那么认为,至少他觉知自己可以成为另一种不同的人,而莉莉拥有的是她自己该有的特质。我年少时也曾有一阵仰慕莉莉,我在她身上看见一种从容与坚毅,从没变过。

后来有一年我为高瑾生作画,从九月到十月,每隔几天要去一次他的豪华别墅里,为客厅与卧室画出他所认为的别出心裁。高瑾生是我美术老师的重要朋友,一位事业成功的创业家,闲时也能简单画几笔,自嘲为某种印象流派。高瑾生的太太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一开始我误以为是高瑾生的千金,看起来带有某种民族地域的模样,几乎能随时来一段歌舞表演。有一次她走进我画画的工作间,给我沏了一杯红茶,她也懂画,聊了几句关于梵高与竹久梦二的作品。后来整个夏日里我发现高太太都在别墅后的湖边慢跑,苗条的身材与因汗液而紧贴肌肤的发丝,是我对她发出躁动情欲的初始。若非下雨,大多数清晨都能看见她。有一天晚上我故作灵感充沛,通宵作画,凌晨结束时独身起步至湖边,藏匿于草丛中,等待高太太步入眼帘,好观望她更多的时刻。那时候高太太还没有怀孕,闲暇时光迫使她要保持迷人身段。我叹气,为自己的情迷绽开感到一丝危险与绝望。就那样开始习惯偷看她跑步,渐渐成为生活中难得快乐的一件小事。一直持续到十月末(又或是十一月初,也许当时画画没有完成而拖延了),清晨秋风萧瑟,低温的日子里,我没有再看见高太太在湖边慢跑了。好像有种曼妙的关系就此消失,并且没真正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们之间甚至连告别也不正式。作画结束的那天,包括高瑾生年迈的母亲在内,大家都在别墅院落里待了一个下午。高瑾生亲自为我泡了红茶,同样香味四溢,高太太在一旁为我们端来点心与生果,又为她婆婆认真削皮。我从高瑾生手里取过一笔丰厚的报酬,是现金,统统塞进背囊里,告别后又偷偷往湖泊去,私自遥望也许不会再看见的风景。那些日子好似被搅碎的果肉渣子,翻滚在开水里炽热迸发出朝四面八方的爱的能量。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太过迷恋高太太,沉沦在一种想要追寻美好愿景的欲望中,不是十分理智的念头。但在当时我认定这是爱情的一种,虽无趣无果,但却一直保持了心思缜密的习惯,从盛夏到寒秋,也为自己在高家所作的画留下几许难得的爱情思绪,统统注入颜料当中。离开高瑾生的别墅以后,我以为自己能恢复到原本的样子,然心中对高太太的样子太过难忘,确实又伤心过。

后来有一次我与高太太在商业中心相遇了。你好,高太太说。肚子都大起来了。她说六个月零三天。我恭喜她,但她只是说我在别墅留下的画非常漂亮,政客与商人们都很喜欢,他们甚至还向高瑾生要了我的联络方式。但在那之后,我都没有接到过电话是关于画画的。那时我们都聊得太过生硬了,以至于当我提出抱她一下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太多的惊讶。她的肚子挺了起来而无法抱她太实,但我趁机亲了她的脸颊,对她说我爱你。那是唯独一次我从未思考停顿所直接说出过的表达。

日后我们没有再相见过,倘若我不曾说过流露心声的那句话,也许高太太还会十分客气地以“有空常来我们家做客”之类的邀请来持续关系。有一段时间我沉浸在回忆的痛苦里难以感到生活的随性自如,莉莉不知道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她认为高瑾生娶了一个年轻的少妇这种结合本来就是世俗的人——两人皆是。我反驳她看不清爱情的真谛,但又被她的人文主义言论所反驳回去。我常常想起别墅后面的湖光山色,高太太慢跑的身影,均匀的跑速与脑后甩动的发尾。我认为我确实爱过她,也认为关于爱情实在是不宜让人知道太多,点到为止他人才不会为自己发腻。万千世界真的无人要了解这么多,多情的人有他原本的烦恼。那次以后,讲义气的莉莉开着叔父的旧车,带我去了遥远的山岩地区参加露营。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语言是安慰我的,一般女孩的标准对她来说不太能成立,只不过她能付出那么多的时间与陪伴,供我消费,即使是话多的阿尤,安慰也不足她的一半。那一刻我动了心,当我们在露营的帐篷里探出脑袋遥望星星的时候,夜空好像在旋转。也许我不是对莉莉有了爱情的冲动,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种让我安心的气息在萦绕。现在我归纳为安全感。我以为我当时当刻会跟她接吻,在星空闪耀下,这样得天独厚的时机,但我没有(我那时刚好画过一幅巨大的画是关于星空的,在高瑾生家中)。同样她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友谊之外的事情,我理解为她在考虑到我失去高太太的情形下而理智了一番。但阿尤私下跟我说过我们两个这样下去会产生爱情,他作为朋友会难以找到合适的位置,虽然不会反对,但不建议我们发生什么。我坚持自己的直觉,说大家都很清楚怎么样维持较为融洽的关系。

重新遇见高太太是在多次到长岛酒吧以后的某一个夜晚,这归于阿尤在长岛翻工的缘故,三人复又回到以往相聚的状态。

那天傍晚天黑前我们坐上莉莉的车,走上沿海公路游车河,阿尤在后排座浅浅入眠。途经海岸公园时,近处有高高的大树摇晃,海浪哗哗呼啸,原有的霞光被乌云覆盖,风儿吹进了车窗。莉莉把太阳镜挪至头顶好压住纷飞的头发。新一轮台风“森堡”刚刚生成,败坏的天气让人感到出门在外难免焦急。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日子都在下雨,夏天明明那么长。阿尤说我只是忘了晴天的美好,当一个人太过在意某种明显的迹象,就会忘了事情原本常有的状态。莉莉说他长大了,也是时候谈恋爱了。她问他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恋爱过,阿尤轻描淡写说他曾经与隔壁学校的某人有过故事,不过他表示这已经不重要。他很少交代自己的过去。我记得莉莉给他送过一本伍尔夫的小说,他藏在一个深棕色的樟木箱子里,而那箱子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北方樟木与铜质配件,他在里面放一些有意义的物件,同时还放了我们三个人的合照。

还是莉莉她叔父的那辆旧车,车身满是划痕,甚至有些凹陷的部位,车内收音电台也常常因路面颠簸而失去讯号。但这是我们常有的交通工具,只要莉莉的叔父不会某天醒来说禁止驾驶的话。

“疾风骤雨即将要来。”我说,莉莉望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再往前开了一公里,雨就落下来了,一开始还不那么大,是狂风猛然来袭,暗如凌晨,没有光,没有灯。我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后来雨大了,三人停在就近一家海鲜餐馆,吃了虾面作晚餐便回长岛去,阿尤该迟到了,老板吩咐他今夜开门。到达长岛时,并不是很多人,三两人群聚集在门外长廊避雨。也就这时,我看见了高太太,透过左右摇晃的雨刮,她一个人在长廊尽头站着,一脸茫然,有些手足无措。长岛已过开门的点,众人像是在等待,但看来更像躲雨。印象中阿尤与莉莉冒着雨冲过去,阿尤翻出钥匙走去后门准备开门营业,打开酒吧灯光,莉莉好似又跑回来了,问我怎么傻傻站着不动,大雨已将我淋湿。我说我看见高太太了,或者我只是心里面说。莉莉随我目光望去,也许她看见一位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子,长发垂落,双目有神,在雨夜中发出醒目的光。是的,她穿着改良旗袍与低跟鞋,也许只是衣服的设计像旗袍罢,但仍旧拥有那种民族特性,随时能来一段歌舞表演。莉莉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高太太,那位多年前无数次从我口中娓娓道来的女人。但高太太身上并没有以前我所认为的那种孤傲,也不那么洒脱,或许是雨天的缘故,每个人都似是站立在朦胧中,但她偏偏还是拥有某种不凡的气质。

“他们是我朋友。”当莉莉跟阿尤从吧台转过头时,我对高太太说。但她似乎不大关心,只向他们点头示意。以往高太太在湖边慢跑的景象又出现在我脑海里,这几年来我以为她都只会活在我的过去,仅仅带着一些情绪但不足以让我感到悲伤的回忆,不存在我的当下。但我错了。面对她我竟忽然间失去了一些坚定的东西,如果说我还爱她,那一刻我自己都差点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

“真的过去太多年了。”她说,但事实上并没有很多年,显然她在夸大,或者说女人总是夸大。我对数字很模糊,可能一只手就能數出来,但我不清楚是五年还是更多。接着我开始质疑自己,重遇后的感觉仿佛不得不置身从前,唤醒对她的爱,然而仅仅只是难能的回忆再现,迫使自己消融在那时候的长长云烟之中,心里又有些落寞。如此一来,心里反反复复地开始挣扎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所想的。我知道迫近的念头都不可靠。

“过去很多年了,也没见过你。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我们相遇的那个商业中心试图逗留。”我说,很快流露出心声,但我想下一句话开始要收敛一些。

“你也没有来别墅看我。”

“实在想说声抱歉,只是,我没有找到什么理由。”

“瑾生啊,你也该看看他。”

我沉默,想起高瑾生的模样,不太清晰,甚至开始想不起来他有没有戴眼镜。

“高先生还好吗?”

现在轮到她沉默了,仿佛道清事情的现状难以开口。

“应该不会很差,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分开了。”

重遇的事情其实没有让我十分诧异,毕竟同在一个城市,若要真的相见也不是困难的事。我不知道高瑾生跟她分开了,也未打算追问他们的事,我想说抱歉,但又觉得好无力。她喝了一口冰柠水,双目凝视杯口的神情让我想起珍妮特·温森特仿佛也在这种情形写过什么,于是我告诉她我看到过的一句话,“不管你摊上了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命运,只要带着爱上路,就会有希望。”

我无法传授她关于爱情与婚姻的事情,我是那么渺小又无可奈何。情之于我大多也是幻化的梦,我又何曾得到过什么?况且面对她我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她笑了笑,说我不必再喊她为高太太,可以直呼她杨瑞欣。但我还是习惯于叫她高太太。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她起身离开,天下着小雨,“森堡”不知还会影响多久,留意天气的习惯像是只有生活稳定的人才会养成。高太太没让我送她回去,我陪她走出长岛,经过长廊,步伐慢得像是随便开口说一句话就会有新的故事要发生。但我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走近马路边,我替她拦下一辆的士。她还住在原来别墅里,高瑾生留下房子与一笔丰厚的钱给她,每个月还会再给,但孩子要跟高瑾生,至于有没有真正离婚,我没有过问,她也没有告诉我太多细节。有空来看我,我最近在学习烹饪,她说,跟我挥挥手,钻进车里离开了。

“你看起来不会很悲伤。”莉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倚靠着长廊的柱子,双手抱着自己。

“我本来以为我看起来会很悲伤,但心里真正的悲伤可能并不会过多留在外表。”

莉莉伸手搭上我肩膀,返回酒吧去。

“我不知道高太太这么年轻。”阿尤给我倒了热茶,说滚烫的东西能让我恢复平静,莉莉点头。

“你们在干什么,我看起来像需要慰问吗?”

“我们尝试抑制一下你的伤心,免得你离开我们今夜回去以后愈来愈难受。”

我不以为然,但也喝起了那杯热茶,认真听着台上的人在弹唱,歌词大概在唱一些关于城市的女孩,说她们在每一年的冬天总会做错选择。

“阿堂走了,回来一个高太太。”

“她跟高瑾生分开了,让我别再叫她高太太,叫杨瑞欣。”

“杨瑞欣?瑞欣,跟她一点也不符合。”

我点点头,感觉今夜漫长而混沌。阿尤说这名字很普通,继续坚称高太太。莉莉没有表明态度,她知道真正的意义不在名字上,而在于这个人给了你什么样的感受与过往。“还是叫高太太更让我舒服。”阿尤复又强调一次,又好像是他们其中一个人说,我开始分辨不清声音。

阿堂的走失本来不至于让我觉得太过悲伤,莉莉也帮我得到证实。可事实是,当莉莉送我回家并嘱咐我早点休息时,我失眠了。这种感觉似曾相似,多年前离开高太太时我亦如此。我躺在床上,睡衣把自己箍紧了,于是在被窝中挣脱掉,烦躁的感觉又把我绷得紧紧。雨声在这时消失了,世界好像随这一刻终止。我踢开被子,终于感到气息的流动,大口喘气,光着身子起身到画室。上一次的颜料又挤多了,干硬着粘在色板上,我沾上水慢慢打圈重新化开来。但也没有想要下笔。画纸上留下的是阿堂走失之前想要完成的,现在我念着名字应该取为《迷失在森林薄雾的猫》。我把阿堂画在清晨的森林中,它走了之后我没有再继续。夜好深,阳台屋檐有水往下滴,如此神秘的一刻该是画画的最好状态,但我想起高太太来,不知道自己在这种低沉的状态能画出什么。我沾上调过一点蓝灰的深青色,比墨绿要浅一些,试图专注,却久久没能动笔。画笔不小心划过自己的腹部与大腿,阴茎勃起了,还沾有青色的颜料。我知道自己情绪不对,受高太太的影响而左右不定。持续的生理反应让我放下画笔进行自慰,短暂、快速而猛烈的释放,像从深硬土埂里刨挖出一份浑浊的水源。我没控制好,精液射在画纸上,好像听见阿堂对我喵了一声,在那片清晨布满薄雾的森林中。

“绍文是个画家。”阿尤介绍我,他在吧台内里擦着高脚杯,小心翼翼把它们挂好。

长岛酒吧的老板是外地人,前年跟女朋友一起过来,在不太乐观的比较偏的某个小吃街开了家面馆,生意惨淡。后来女朋友走了,今年他决定接手长岛经营。

“荣幸买下你的画挂在长岛吗?”老板说。

“那是我的荣幸。”

“我其实想要一种另类的东西,譬如吧台这边可以挂一幅血腥玛丽,但要从身体上索取元素,你懂吗?”我点点头。“或是那边,”老板指着台上的歌手,“舞台放射灯的后面刚好也可以挂一幅,跟音乐相关的东西,像贝壳,或者仙人掌。”

“真是非常棒的想法,但我可能画得不是很好。”我不明白仙人掌跟音乐有什么关系,大多数人认为画画的总是把物件强行拉扯,好表达他们想说却难以描述的观点。他样子看起来接近四十岁。“三十五,我猜。”莉莉细声在我耳边说,我问她是不是马上对老板有了好感,她觉得我这种想法很荒唐。“现在有老板娘了吗?”但莉莉还是要问,我忍不住笑了。老板摇摇头,说之前的女朋友走了就没有再找过谁了,偶尔有美女搭讪或许会在附近的旅馆过一夜,现在比较困惑的状态是家里长期乱糟糟。我撑着一边脸颊,对着莉莉微笑,她问我干什么。等到老板去忙冰柜的酒水时,我说老板是个有魅力的人。

“为什么?”

“他很诚实,有美女搭讪呢。”

“也不知是些怎样的女人。”

“起初我没有留意老板,大多数老板都一个样,当他说出这些话时我注意到他的胡子是精心修剪过的。同样他有匀称的身材,你看。”

老板将地板上的青岛啤酒放进冰柜里,弯腰时有结实的臀部与宽阔的背,手臂因发力而粗壮,莉莉为此有些害羞。

“我还不了解你。”我说。

“别装作你真的很了解。”

我差点说出“都接过吻了,还不算吗”这种话,但我克制了自己的脱口而出。我有些尴尬于想这样说,当然并不是真的想要说。我停止接话,掠过莉莉的双唇,也许她会想起我所想的事,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横亘了什么,是一条河流还是城市中的一栋高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曾经有着相似的回望。

二十岁那年的秋天,我们三个前往城市的最北端去看日出,那是我现在都莫名为何答应早起参加这种事,我以为我一直很理智,但大多数情况人们会因为天气与壮丽的景观而放下很多标准。包括莉莉。开车到山脚已是凌晨五点一刻,他们一路都在车上睡觉,我睡眠不足,看路况十分辛苦,莉莉叔父的老车车灯又暗。为了避免错过日出最佳时间,我们没有到最高的一个山峰,而是选择网络提供的懒人线路,莉莉说同样拥有很棒的视角。泊好车便快快攀爬阶梯,我们几乎忘了口渴,没有人要停下来喝水,并在六点前到达。我记得到顶那一刻天色已经泛蓝,像浓重的水墨开始褪色带来的那种轻盈质感,渐渐淡化。那时的秋寒感十分凌厉,好像是冬天即将来临而要蕴藏的一种低温,以供严寒降温时的储备。我找好位置坐下,莉莉挨在我身旁,直呼好累。阿尤从包里取出望远镜,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在我们前面认真坐着,似乎等这一刻等了太久。我看得出他心情非常激动。好像是六点十二分,微微有太阳光色出来之时,我看了下手表。先是一抹昏黄,天空变亮,接着云层开始飘浮成叠嶂,金黄色的像谜一样令人诧异的光冲破天际,在太阳周遭很大范围内,全都在发亮。阿尤对着望远镜连连赞叹。好美啊,我说,莉莉原本头靠在我的肩窝里,她稍微抬起下巴,双眼与我对上了。是啊,好美啊,她說。我曾在梦中问过自己为什么没有跟莉莉在一起,我没有得到答案。她拥有太多优先的条件,也是我最为熟悉的异性,甚至对我来说,她很完美。也许我是没有勇气,或者过了爱意的范围便更要像亲人多一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那一刻太阳很温暖,秋天清晨寒冷的气温好似也不在自己意识之内,我猜是因为莉莉那通透的眼睛。我靠近她,吻了下去,情不自禁。我们都没有回避,也没有触电的那种颤抖,或者狂热,但我坚信我们都有继续吻下去的欲望。作为回应与表达,她伸出了舌头,我轻轻吮吸着,又醒悟自己是在山顶这种独特浪漫的地方。“真是太好看了,绍文,你要把这一刻画下。”阿尤突然大声说话,我们即刻分开,回到观望日出的状态,装作平静的样子。他没有说什么,我不知他是否看见,我猜他是看见了,但他假装不知的状态放过了我们。

歌声的结束把我拉回来了。我有些恍惚,挺直了身子,看看周遭,舞台歌手换了另一位女生在唱。

“礼拜二我会去高太太家,她邀我晚餐。”我说,试着聊点别的。

“去高太太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概不会有。”

“你是想说,她跟高瑾生分开了,你可以介入?”

“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用介入二字不太好听。别吃了,给我一些。”我抢过花生,老板说这种咸花生是他们那个地方产的,我不以为然,我觉得我在士多买过,味道类似。

“我敢说你还对她有意思。你该向阿尤学习,认真对待工作,而不是钟情于高太太又继续做个穷画家。”

阿尤十分敏感,忙着端酒还听到我们提及他的名字。他问我们在说什么,我说我们去看电影的时间能不能改。

“我的休息日都乱糟糟的,你能不能好好珍惜我的时间?好吧,那我们礼拜三去吧,等阵我跟老板谈谈。最近来长岛的人越来越多了,调酒师总是被人搭讪,其他几个侍应也没有时间到后面去抽烟了。”阿尤说,又给我们倒了一些花生。

“今天有人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丢失了猫咪。”

“看来还有寻猫启事没被雨水淋湿,上天很照顾你,你有瞒着我们开始信教吗?”

“我羡慕有宗教信仰的人,但自己却不习惯对着冷眼旁观的神灵。唔,对方是个小女孩,她说她看见一只白色的小猫,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接着看见寻猫启事,于是在一旁的公用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

“现在有公用电话这回事?”阿尤质疑,仿佛不谙世事。

“有的,投硬币那种,现在已经没有插电话卡的了。我不知道,有电话卡吗?”我看着莉莉。

“你自己回家的时候留意一下你的街区。”

“那阿堂找到了吗?”

我吃着花生,嘴里含糊不清,“我让她向我描述猫咪的外表,她说是一只很大的白猫,我说我的猫不是很大的,我问她有没有仔细看寻猫启事的照片,以及她看见的猫咪有没有巴士站座椅的一半长度,她说不清楚,可能有,远看就是一只白猫。”

“巴士站的座椅有多长?谁会去记住?我猜那不是阿堂,阿堂没有一半的巴士站座椅那么长,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它朝夕相处的,什么都记不清。”莉莉说。

阿尤摊开一只手,“小女孩对大与小的概念不一定如你们所想,你应该问她关于猫咪眼睛或短腿之类的特征。”

后来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除了阿堂的事,莉莉叫我不要因为高太太与我重新联络而忧愁。阿尤并没有太忙,只是顾客大多集中在夜晚十点左右,他在我们身后穿梭来去,我常常回头都能看到他的背影,有时会碰上他的眼睛。莉莉又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去高太太家,我没有回应,也没再看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希望人生可以不要太过消长而无意义。长岛里的灯饰变得模糊,四周墙壁太黑,冰蓝色调的桌椅看起来毫无人情,好像有人发怒或者醉酒便会忍不住将其打碎,碎了大家都开心。四面吹来的冷气也愈来愈强,我感到肌肤冷冰冰的。

台风好像要走了,手机里除了收到高太太问我更爱鸡翅还是牛肉的话,新闻推送的消息说“森堡”往越南卷去。我没有认真看,但我知道这会是最后一个台风了,温度在这之后要下降,夏天即将要过去。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吹过非常强劲的台风,那时候我们很小,十来岁的年纪,阿尤还没分清热带风暴与台风的关系,我的数学考试不及格。那年是我刚刚从小镇到城里度过的第一个暑假,莉莉与阿尤是我仅有的伙伴。拿着莉莉叔父给的照相机,买了一盒柯达胶卷,三个人跑去市中心最高楼的工地。我们听她的叔父说这里多年后要建成本市最高的大楼,往后一直在秘密筹划要爬上去。台风天没人工作,我们躲开了施工人员的监察,他在雨声中入睡,透过保安室的玻璃我看见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睡相丑陋。我们沿着楼梯跑到最顶层(实际上竣工后它要比我们去的时候高许多)疯狂拍照,在雨中做出奇奇怪怪的动作,每一次我大声说话,他们都听不见。除了我,他们似乎都没有对狂风暴雨感到惊恐。我不知我在害怕什么,忧虑什么,如果一早认定生活是没有意义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忧愁。

包括现在。

后来它确实成为了本市最高的大楼,但也仅仅保持过几年,往后日新月异的变迁里,金融区一带雨后春笋,大把精致而冷漠的写字楼高高耸起。也在那时,我开始专注于画画,当然天赋与后天努力这些东西要另当别论,但我知道没有任何工作会是真正充满热情的,与其勉强走进冷漠的写字楼里问候“你好”与“今天吃什么”,不如用画笔将生活的常态画下。阿尤说过赞同我这样的想法,只有莉莉直戳,说我害怕面对生活。

礼拜二当天下午我到了别墅,一个人在的士上紧张,我提早下车,下了车却不知刚才要紧张什么。我在林荫道上慢慢走过,两边的大树非常茂盛,树阴覆盖了大部分的路面,空气非常好。好几栋别墅散落在不同的方向,没有人,听不见喧哗,偶尔远处有汽车驶过的声音。途经稀疏的植被之间,能看见别墅后面的那个湖泊。我不记得它以前有没有名字,刚才进入别墅区时有指示牌写着北安湖。别墅大门的颜色不如从前那样光泽,大概日晒雨淋也难以维持,门前的树木好像高了,又好像没变。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与自己不相干的地方,陌生感還是很重。这样一想,心里又焦虑了。

“绍文!”我被高太太吓了一跳,她在别墅的二楼阳台,“快点进来。”

唔。我轻轻应着,她听不见,我自己也听不见。

院落同以往相似,盆栽的摆设基本没动过,但少了些,也许是死了。“森堡”带来过雨水,石子路外的泥土有些润,我小心翼翼避免踩脏。走进房子,一条狗迎面扑来,我没站住脚往后退了两步,它才从我身上下来,尾巴使劲摇晃。高太太也从二楼下来。

“你的狗很有礼貌。”我说。

她笑了,“Richard,到那边去。”

Richard,我重复了一遍,它听见自己的名字立时又回头看,想要过来。

“以前没有Richard。”

“高瑾生走了之后我才养的,一个人,房子太大。”

“我有过一只猫。”

“有过?你说有过。”

“是的,它叫阿堂,不过它走了,一只白色的短腿猫。”

“阿堂,唔,也许能跟Richard成为搭档。Richard喜欢吃玉米,事实上它什么都吃,我是这个意思。但它不能很好地辨别语言,只对一些简短的词汇有反应。我刚刚上去收一些干辣椒,你能吃辣吗?”

“都可以。”

“你先坐一阵,洗手间跟茶水位置什么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她旋身进了厨房。“Richard,”我说,“玉米,Richard,玉米。”Richard没有很高兴,只是在离我坐下的不远处躺着,耳朵时有跳动。

客厅还挂着我的画,高瑾生没有带走,也许他根本没那么喜欢,又或者取下来带走有些麻烦。我到厨房问高太太是否方便去看看我之前留下的画,她在炒菜,连连点头。

房子很大,我推开从前作画的工作室,当时高瑾生专门吩咐过高太太收拾干净,腾出整洁的地方给我,那时候她曾给我沏过红茶并端进来给我,优雅的女主人。现在成了杂物房,从前作画的工具不见了,只有一些空水缸与纸皮盒子,没有用处的折叠椅子,但保持着清洁。我到二楼,通往房间的过道上又有关于湖水系列的画,六幅三个视觉,是我为高太太在湖边慢跑而画的,当然画中并没有人,谁也不知道我真正想要表达什么,包括高太太。二楼厅堂的一整面墙壁被我的一幅《星空》占据大半,我十分惊讶自己曾那么努力并认真完成它,完成一整栋别墅的画使其看起来极具艺术气息。它们使我得到了报酬与一时的名誉,尽管我的生活没有得到任何变化。我到阳台,站在先前高太太取辣椒的地方,感到心里有些沉重,并不是有什么特别难过,也难以说好似曾经历过什么非常令人震惊的事,但不管怎样,我知道任何人都不会彻底理解他人的忧愁究竟对其本人意味着什么。

高太太在楼下喊我,此时天色已暗,台风过境后空气良好,十月多少号,我都想不起来了,只知像站在潮湿的密林中,有人在朦胧中找寻我,但我不知那是谁。我下楼,高太太在一楼看着我,就那样站着,脸上因下厨而泛起了红晕。Richard走近看了我们两眼,随后又跑到客厅去。那一刻我不知该如何正常下楼,好像我从来没有这样观看过高太太,同样我不认为她也曾这样看过我。倏忽间,仿佛她是在密林中看着我的那个人。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如果她知悉多年前我在湖边偷偷看她跑步的那种心情,又明白我在商业中心对她表白的认真,那么她应该掌握了一些先知。我悔恨自己总是流露太多,危险的事情实则不能太过轻易诚实面对,脉络被把清了就显现自己的病症与弱点了。

“有一段时间我是抑郁的。”

“因为高瑾生?”

高太太点点头,嘴里细细地吃着随便什么菜,感觉她对自己烹饪的东西吃过太多而索然无味。

“做得还好?”我点头,她勉强笑出声来,“并不是说看见爱情绝望的样子,而是担心自己能不能生活下去。”

“你有这种担心是正确的,在我看来抑郁大多是因为预感到没有能力构建未来。”

“那你会吗?”

“我不认为自己抑郁,但我承认时常担心生活,当然大部分是基于经济问题。我不像阿尤那样,我通常比较讨厌外物,讨厌世界吧,应该这样说。”

“除了没有能力,也许还有一种抑郁叫经历惨痛。阿尤是谁?”

“长岛酒吧的侍应,我仅有的朋友。”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莉莉。”

“我猜你不是真的抑郁,只是生活没有感到快乐,你可以多看看太阳。”

“我那时候连看太阳都觉得自己凄凉,像你所说的讨厌世界。”

我没有尝出来高太太的厨艺是好还是欠佳,但我确实肚饿而吃了不少,我也不认为她真正明白我所说的讨厌世界,她不完全懂一个靠画画为生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想起莉莉说过他们两个都是那样世俗的人,富商娶了年轻少妇,但关键在于他们是否真心。

“抑郁的人容易自杀,也许我不是真的抑郁。”她又说。

“很多人都容易自杀,古罗马的哲学家都在自杀。”

她定眼看着我,好像悟出了什么道理一样,又或是对我这句话质疑。

“你有过自杀的念头吗?”

我认真回想了一下,“是有过,但原因并不足以要自杀。”

“是什么?”

“我小学还没住在城里时,暂在寄宿学校念书,有一次鞋子坏了,打电话让父亲给我买一双新的,结果他给我带来一双我穿旧了的但没有扔掉的鞋子。我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通道尽头,有一刹那想过这件事。但看着外面操场,有人在踢球,世界好像还是充满欢乐的样子,而且我也在想二楼不足以致命,最后放弃了。”

“你还小。”

“是的,我只是不开心,为没有新鞋子穿而偏激。后来我父亲给我說,当你还在为旧鞋子烦恼的时候,请想一想那些无辜失去双腿的人。”

“你父亲是个很感恩的人。”

“所以呀,我只能说,人们讨厌世界——比如我——那就归作讨厌世界,不必因为讨厌而做什么令人惊讶的事。类似的态度可以对应很多事情。”

高太太给我舀了些汤,问我是不是在安慰她,我说我也不是讲人生道理,只是顺势而为,更没有说教或安慰的意思。她认为我是个有趣的人,我感到她谈话变多了,但难以看出她有没有什么实质性变化。

“我想去北安湖看看。”

“我很久没有连续性跑步了,这几年来,断断续续,想起才会做。”

“至少你应该坚持,早些年你不该因为秋天来了而忽略这个习惯。”

但高太太没有谈及这方面的话,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传来的信息好像在追问我当时为什么偷看她跑步。

“绍文,留下来吧。”她说,“Richard喜欢你在这里。”

翌日醒来,是Richard的尾巴碰到我的小腿,等我揉过眼睛才知是它,整个人缩了一下。Richard见我醒来,跳到地板上吐出舌头看着我,我也盯着它看了好久,忽然很挂念阿堂,挂念它洁白干净的毛。我还是会为它的离去而感到一些难过的。在清晨是不该难过的,它要影响你的一天,有时以为回忆有多美好,但越是美好心越伤。最终Richard放弃与我对峙(也许它只是友好等待我同他快乐玩耍),“你洗过澡了吗?”我问,它摇着尾巴跑下楼去。四周很安静,双层的帘子在落地玻璃前轻轻飘着。床头壁面也是我的画作,一幅二十四寸的大桥夜色,我不明白高瑾生(或高太太)为何将它挂在卧室中,它更适合在楼梯或走廊。夏天好像在一夜之间过去了,现在的温度实在是太宜人,无须冷气与风扇。我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床也十分柔软,下床时感到无比的放松。我没有穿衣服,很难说昨夜发生关系是不是自己主动,是不是自己愿意,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发生了。但这种事情让我不安。心理医生常常告诉人们过去的行为是对未来最好的预测,于是心里同样会忧虑,她是不是也带过哪个男人回来,或更多。

我把帘子拉开,天气有些秋爽的凉意,不时又发现上空闪过的鸟影。Richard喊了两声,没人开门给它,大概没能被允许外出。高太太回到房间时手里托着碟子,有牛奶跟物似面包的早餐,原本我并没有太多反应处理自己事后的状态,我只是发现清晨在别人家中而恍惚。她放下早餐,走过来抚摸我。光洁的身子啊,我因自己面对她的姿态而有了反应。她扶着我的腰跪了下去,张开嘴巴,眼神里一派漆黑。

我们昨夜没有喝酒,餐后在院落里泡了红茶,高太太再次跟我聊了一些关于美术的事情。她还记得我喜爱竹久梦二,于是我们谈论了一位日本男画家的风流韵事,那是迷人才子会有的经历。聊天过程很轻松,好像回到了我替他们画画的那一年,我记得告别他们时那种淡然的印象,高瑾生也非常善于功夫茶的冲泡,离开后我一个人走到湖边观望,从那一秒起,就对高太太慢跑的身影开始感到不舍。那是秋天,我表现得外冷内热。而昨夜除了红茶,她备了马拉糕与荔枝干,但我们都没有吃完。我问有没有烟,她说没有。回屋已十一时多,留下来的后果必然处处谨慎,生怕留下太坏的印象。高太太没让我一个人睡,她换了睡衣,倚靠着门边,问我今夜是否愿意陪她入寝,她一个人受够了常年的孤单。当时我刚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未干,她上前拥抱我了,好像我真的有宽敞的胸膛,同时还想起了莉莉提醒我换浴巾的事情。事实上,我还是能感到自己心跳在加速的,我明白以往有多么爱她,深刻无疑。现在,即便没能在当下正面肯定自己对她的感觉是否如初,但面对曾经梦寐的人,我还是没有抵挡住。接吻,爱抚,拥抱,做爱的方式甚至有些粗暴。没有人要想到后果,没有人想把感情的意念强加于生理反应中。性爱的效应有时真的很微妙,不得不承认在上一秒还在猜疑对方不太是自己想要的人,也许只是情欲的催化,让自己在性交过程中明显得到某种愉悦与满足,彼此交换唾液,像赛事,在排泄,是大汗淋漓。接着就会发现,自己好像还爱她,也不认为没有理智。然而,在激情后的疲倦与沉思里,感情却又并不是那么千真万确的事情,有些起起落落,虚渺到你误以为自己经历了某场大战,拿下战果的你并没有格外高兴。

后来在早餐中,她提出想要回孩子的念头,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问她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她说,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当她这样说话时,我才发现她身上原本带有的民族性特征早已不复存在,美丽的东西都容易被时光消磨,我只能极力让自己记住她端庄的模样。

“当初分开,大家是怎么谈的?”

“是我承认没有能力带大一个孩子,没有分开我就开始怕了。但现在我想要回来,高瑾生从没带孩子回来过,至少今年没有。我还是会挂住孩子的,我怎么可能不呢?”

“如果当初就说好了,现在你要争取,怕是没什么用。或者说双方有没有立字为证,还是法律判决之类?”

她沉默着,好像刚才说过的话雁过留痕,“我只是说说,也许到了半夜,我又会知道自己并不真正想要孩子跟我生活。即便他不过来,我也可以去找他,只是我不想去。”

我抿抿嘴,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参与太多她的家事,但我试图关心问她,高瑾生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分开。

“也在城里啊,不过是住在他其中一套商品房而已。”

但她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

外面不下雨的话,我想起跟莉莉、阿尤约好一同去影院看一出戏的。高太太起身到窗户前替她的花草浇水,问我是否能到一楼把狗粮倒出来给Richard。“它的小房子旁有两个彩色盘子,红色的那个帮它添些水去。”她详细描述。我下楼,喊了声Richard,它跟着我过来,看见我手中的狗粮,头一直往上抬。“你不是爱吃玉米吗?”我问,它耳朵竖起来,又要跳上来趴着。Richard实在太热情,我习惯了阿堂,它不会整日粘着我。当我回到二楼想要告别时,高太太却解下睡衣,窝在沙发椅上,落地玻璃半遮的窗帘留了一束光下来。

“绍文,画我吧。”我想我不能说不好,尽管我最害怕他人唐突提出要求为他们作一幅画。“高瑾生原来的书房还有一些作画工具,我想你应该可以用上?一位自称印象派的大画家,嗨,不过是商人,离艺术气质差得遥远不知所终。”

书房有画架靠在一堆叠得十分整齐的书籍边,有些灰尘,还有一些看似非常僵硬的颜料。“没有水粉吗?”我问了一句,高太太回话时声音极小,她说她不是很清楚。我踌躇着,双手拿起能用的工具回到房去。

“没有找到合适的,原本的水彩也好像脱胶了。唔,你知道我擅长什么,所以如果只是铅笔的话,效果可能不是特别好。”我在一旁削着铅笔。

“我以为你要画出竹久梦二式的美人。”

“并不擅長那么美的意境啊……”

“我随便说的,你画什么,我不介意。”

高太太将盘起的头发松下来,用手去抓蓬松,摆好了自认为好看或舒适的姿态。我将画纸压好在画板上,调了下画架的高度,虽很久没有试过用铅笔描摹人体,却也没想其他什么便开始下笔了。也许我能在她身上捕捉非同寻常的东西,逃离素描的陈规,但我好似心不在焉,身材比例对了好几次都感觉不对。在高太太面前,有时我会发现自己像个卖甜食的人,她要多少甜糖,我会认真给她磨,没有高兴或难过可言。爱情能够让人稍微放下自尊是其本身对恋人们最大的震慑,但如果卑微到不能正统自己的情感,想必会失去原本的意义与价值。我始终还没认为自己真的有过去那么爱高太太,特别是在重逢以后。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认真考虑罢,但谁知道呢,生活本来就是一无所知的,更何况我们在谈论爱情。

她神色些漫不经心,眼帘没有完全撑起来,但仍传递出一记醒目的讯号。她的身子看起来营养均衡,也不必多去喟叹她的秉性与女人心思间特有的千回百转。当画及她的阴处时,我有些犹疑,并不是对阴毛的处理感到担心,只是不习惯私处毛发太过旺盛的女性。包括男性。相比之下,莉莉的干净是我所欣赏的。我不曾认为这必定会影响什么,但它所遮蔽的这种障碍对我来说只会降低性欲,而我昨夜竟然主动把灯关上了。

我跟莉莉从来没有把那时候如此亲密的行为当作一种忌讳,年轻气盛的少年们,对燃烧的身体保持更多的是好奇与触摸。然而现在当我回想起来却感到无比尴尬。我问过莉莉为何要剃掉(是在一次海岛出游时,我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对谈,阿尤还在睡梦中),她说过是前男友的要求,那男子不太喜欢卷曲与黑色物质的冲击,于是便保持了这种习惯。这种癖好的要求起初对我只是一点容易想起来的记忆,偏偏,在我身上又得到了延续。往后不论我交往对象如何,我总会在关系稳固后提出这方面的询问。是的,剃掉。但我也会尊重,如果对方不乐意的话。

“应该快好了?我猜。”高太太说。

我重新集中到画纸上,大致已完成,只是她私处的体毛与阴影还在犹疑当中,最后我选择没有画上去,只适当处理好窗帘打下来的光与影。

“好像感觉少了什么,但我说不上来。”当高太太期待着自己第一次的裸露画像时,认真盯着,眉目紧蹙。

“還可以?”

她点头,说很喜欢,但感觉还是少了点什么。我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第一次笑啊。”她说,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并伸出手指触碰我颈后的肌肤。

“你有考虑过把阴毛剃掉吗?”

她仿佛猝不及防,看看我,又看看画,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

“如果你觉得不好,那我可以现在加上去。”

“不。”她阻止我的手,“其实我都想过这个问题,我意思是,大部分女人都会。”

我疑惑着。

“我以前有个女性朋友也不喜欢体毛,在私处做了激光,学医的经验告诉我,我不想用这种方式。”

“明白。”

“所以我大概这辈子是不会做激光的,只能剃。但不是说想不想剃,而是不知道男人们的观点,也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以后会不会有剃毛的想法不在当下的顾及。高瑾生从来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情,也说不定某天我遇到一个有趣的男人,他认为不该改变身体自身生长的东西呢?”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觉得这一番话很有意思,并且不是毫无头绪的。但她接下来的行为,却令我非常诧异。她说,既然提到了,那也未尝不可,剃剃试试。

“别。”我说,赶紧阻止这种因个人喜好而带来的影响。但她坚持,并走到浴室拿起剃刀,出来时已在私处打出了一堆洁白的泡沫,回到方才的沙发椅上,就那样张开双腿对着我,坚毅起来的眼神变得十分澄明,不过才停留了三两秒,便开始轻轻刮下一刀。实在令我瞠目结舌,好像体毛的存在对她来说置身事外,无关要紧。

我想起莉莉在海岛对我的暴露无遗,我好奇而亲密地将头枕在她柔软的肚子上。我为自己与女人的结识感到悲戚,好似自己生来凉冷,不懂感恩与怜爱女性。面对高太太的行为,现在我却控制不住酸了鼻子,好像回到了什么地方,有海,有岛,有舒适的酒店与温软的身体。难过的情绪随着回忆拾级而上。

因画画的事情跟莉莉与阿尤失约了,阿尤在电话中责怪我。过了几天,我到长岛酒吧时,阿尤不忘再次强调,“你要知道我大多数晚上都不会有休息时间,而且还是为你调的。”

“好了好了,换做是你重新遇见初恋对象或暗恋过的人,你也会忘了大多数约会。”

莉莉替我说话,但也带讽刺的语气。她伸过手来替我梳拢头发,说我的刘海长了。我习惯如平常一样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行为都很亲密,现在我却有一些不太踏实的感觉。

“我只是想我们三个人一起,两个人总像缺少了什么,不得不说我们是在想你。”阿尤说,“你们喝什么?我说我很累能不能休息一阵,老板竟然毫无人情说大家都累。”

连续几天都没休息好,我缩回手,整个人躺在莉莉大腿上,“我也累,”我说,“我不要酒,喝酒对我没什么好处,给我一杯椰子汁。”

“我要一杯招牌。”莉莉说。

“招牌?长岛冰茶?噢,大概你不点我都忘了这是我们的招牌。莉莉,我猜老板对你有意思,当然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私下问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你怎么说?”我问。

“挺好的,我一般不会谈些令人讨厌的坏习惯。”

“那你去跟他说,你很累,继续工作会打碎杯子,我们要聊至少一个小时。”莉莉如是打发了这个话题。

从我的角度,看他们两人说话时下巴在动,忽然感觉很亲切,这感觉对我来说熟悉又安稳。阿尤眼眸清澈,灯下更是有熠熠流光。秀发披拂的莉莉依旧那么果敢而漂亮,这感觉跟那一次看日出的时候有些相似。我把一只手握成一个圈,摆在眼前注视着她,好像真的能看到她心里面去似的。她学我,伸出两只手比作望远镜,“我看见太平洋了,加布里埃尔号要来接你了,你的海军服怎么不穿上?”她笑了。

“你的椰子汁,你的长岛冰茶。”阿尤过来的时候,侍应的工作让他保持了严谨念一遍酒水名字的习惯,莉莉将我扶起来。

“年纪也不小了,在酒吧喝椰子汁有些显出你的天真,绍文,你最近怎么了?”

“他跟高太太发生了点事情,我猜。”

“是的。”

“你不喝点酒确定能说真话吗?”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事态发展,我不知道问题会以怎样的方式来临,那时候的生活我感觉我们很合拍,至今我都没忘记她在湖边跑步的样子。虽然我们不曾真正拥有过彼此,但我能心平气和去看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现在我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了。”

阿尤凑过来抱着我,低声说,“没关系,我们还是你的朋友,你还有我们。”那感觉好像是一个羞怯的人过来说“我喜欢你”,当然我相信他们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从来不质疑这一点,尽管阿尤的脸在说完这句话红了脸。莉莉的手指划过冰蓝的桌子,发出细微的刺耳声,随即被歌声覆盖过。她没有说什么,另一只手捏着吸管搅拌冰块。

“这位小歌手要走了。”阿尤说。

“走去哪?”

“不知道,老板说今夜是她最后一次登台。”

“她看起来像大学生,或更小。”

莉莉撑起下巴,“年轻真好。”

“我认为老板跟她有过关系,不然她不会无端端离开,肯定是关系闹僵了。有空就来的兼职有什么不好。”

我跟莉莉相互看了一眼。

“阿尤,你怎么这样?”

“这种想法不是很贴切吗?”

姑娘在准备下一首歌之前走到吧台后面,取过自己的水樽大口大口喝水。她走路的步态不太寻常,感觉大腿乏力。而我们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有一次在地铁碰到一个爱尔兰人,她抱着孩子走进车厢,走路也是奇奇怪怪,一直认真看着车厢内闪烁的指示灯,生怕错过站。”我说,“好吧,我猜是爱尔兰人,这不是重点。那时我想起杂志上读过的关于生育的故事,以前在爱尔兰有个孕妇,在产下孩子之后,走路步态蹒跚,你们猜为什么?是因为她分娩时,因为不能顺利生產,过程中被弄断了性器官周围的骨骼。”

阿尤与莉莉同时惊叹。

“太可怕了,好残忍的代价,我忍不住要将这位姑娘与分娩联系起来。”

“那是爱尔兰更古老的时候流传的,当然不是现在,医术如此先进还能影响骨骼的话,谁还要生孩子。”

“会影响性生活吧?”阿尤问,“至少在性交过程中只能柔和进行。”

“或者只适合某种安全的体位。”

“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大维,你们记得吗?”莉莉接着说。

我说我记得,阿尤摇摇头,莫名其妙,“你有过什么大维啊?怎么我都置身事外?”

我没有太多印象,但我知道大维是要求她的那个男人。

“算了,反正就是一个叫大维的男人,他的肩膀受过伤,在锁骨的位置镶了一块钢板。”

“什么意思,骨折吗?”

“类似吧,小心翼翼的那种,日常搬搬抬抬,或者亲热时的动作,都会顾及。好累啊,我常常担心伤害到他的肩膀。他说一年之后就可以拆出来,不过之后我们都分开了。”

“怎么可以把钢板植入人体?不会跟体内各种组织发生反应吗?”阿尤惊讶道,仿佛接受这种事情要令他崩溃。

“帮助骨骼恢复的一种方法,况且植入体内的东西大有的是,你又何必为此多虑。”

“现在我更加认为老板跟小歌手的第一次有关,影响了她的步态。”阿尤看着那位姑娘。

莉莉同我都忍不住要笑起来,“别再把这么可爱的姑娘谈成浪荡不羁了,再说下去都对不上她是个唱民谣的了。”

“老板会喜欢这种人吗?我是说,年纪轻轻的。”

“老板喜欢莉莉啊。”

莉莉撇过嘴,摇摇头。

“阿尤,你说他问了莉莉的事情。”

也许我并不仅是好奇,更是有点想知道老板在意了莉莉什么。

“是的。”

“比如?”

“年龄,是否单身,从哪里来,在干什么。”

“就这样?”莉莉似乎有些失望。

我拽过她的肩膀,“你还想别人问你什么?”

“对一个人感兴趣,至少多问一些听起来更具关注性的问题吧。”

阿尤收了收肩膀,好像忽然感到忧伤,他没有再聊些什么,只是凭他的直觉告诉我们,老板对莉莉确实有不一样的看法,很暧昧,他坚信老板会在未来某一天对莉莉示好。忧伤是容易传染的,我想我们三个此刻都有些低落。人长大了也总会控制情绪,遮遮掩掩,怕被人问及“你怎么啦”的无谓关怀。面对忧伤,我心里时有浅浅的池水在荡漾,好像有某个方向的风吹过来,与我不期而至。如果莉莉同我拥有一样的感觉,那么此刻我懂,我懂她在我与高太太一起的时候,她会有怎样的想法,在下一次于长岛看见我的到来时,用怎样的眼神与手势重新迎接我。朋友的定义有时好模糊,暧昧更是容易让人失去界限。但在下一秒,当我再凝视莉莉的时候,她已经重新回望唱歌的那位姑娘了,阿尤也回到工作中去。说不定,莉莉根本没有在乎过什么。我低头看着白白的椰子汁,一口都没喝。调酒师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空的玻璃樽,没有人注意到,阿尤帮他打扫干净,他又找来新的继续甩。有人来的时候,他利索地调几杯鸡尾酒,双手灵巧地将一颗樱桃轻轻扔进去。酒吧里的来客面面相觑,依靠音乐与酒水微微晃荡身子,指间夹着香烟。若是失去这些迷人的灯光,他们会是怎样的苍白。当然,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我曾经看过一出类似的电影,具体情节不太能整理,大概是一个叫Scott的男孩骑着摩托车陪Mike回家,路太长了,他们在孤独的公路停下,夜宿郊外,Mike知道自己心里无法挑战这个世界的道德标准,但他还是向Scott表白了。他不是轻易说出这些话,他说——我希望你成为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然,你是我的朋友,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自己对你更有意义,我想吻你,晚安——大概是这样,我努力组织这个顺序。”

从长岛回来,莉莉这样说。他们今夜都要到我家夜宵,但阿尤要晚一些才能结束工作,我们先走了。她谈起与阿尤看的电影,我差点以为她要交出自己的心,那段话如流动的水,不可复收,但她也像是真的纯粹聊起了电影的事情。

“等我想起片名再告诉你吧,Mike要比我说得更孤独一些,那时候我都想要哭了。”

“我才不相信你会哭。阿尤没有谈过电影的任何事情,只是责怪我。”

“也许他对你的态度永远无法像我那样,有时候我分不清是男人的自尊太不可信,还是吐露些什么会太过冒险。”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沉默着,以为我会找到答案,但没有。

莉莉也没将话题继续下去,将购物袋中的东西一一放进相应的地方。

“我帮你买了一条新的浴巾,你看。”莉莉抽出一条蓝色的浴巾,随手丢在一旁,“还买了湾仔码头,西洋菜,待会可以滚烫,或者煮面,我猜你不会嫌弃。好吧,西洋菜对阿尤来说最心水了,我们总要对他好一点。接着有一瓶茂德公,鸡蛋,还有什么我看看……噢,鸡蛋碎了一只。”

莉莉对我很好,事实上我们三人之间的相处方式都应该算得上一种良性,除去我私下对莉莉的猜想。我们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屋外悄然无声,我忽然有些力量集中了起来。

“给我递来抹布。”

“重新要一只新的猫咪怎么样?”

“你为什么喜欢阿堂?我意思是你为什么喜欢猫。”

我给她拿了抹布,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便躺下看电视,“动物世界现在不重播吗?”

“我不知道,我们在聊阿堂。”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见过别人杀害一只猫。”

“为什么杀害?”

“那时候的邻居发现家里来了一只野猫,换做我的话我会养着它,但他们说外来的猫不好,也不肯给我。老妇人用尖锐的棍子戳中那只猫,但猫没有死,她抬起棍子把它固定在墙上,对她的小儿子说,快,拿点什么拍死它。”

“就那样死了吗?有些残忍。”

莉莉坐在地板上,头枕着我的腹部。我感到有些难过,我们都有些难过。

“你在画什么?”她指着我画室的地方,画纸上才刚刚有线条成型。

“长岛酒吧。”

“嗨,到头来还是把长岛画进去了,而不是一只贝壳或者动物。”

“今天酒吧里那位女孩也跟我谈起了动物,她也养过猫,现在她养狗,还有一只兔子,一缸金鱼。”

“她是怎样引起你的注意的?”

“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她长得有些奇怪,但她走到我旁边点了一杯东西,她没有说要葡萄酒还是别的什么,而是声称葡萄酒跟苏打水七三开,很有意思。”

“这也能叫有意思,你们男人有时候总是不知道如何分辨女生的话。”

“怎么说?”

“七三开的葡萄酒跟苏打水,她在暗示你,她是个有意思的人。七分葡萄酒是香醇,是本性,三分苏打水是调剂,是对外选择性的变动。”

我表示无法理解这种千回百转的心机,甚至无法理解女人所表达的意思,只是纯粹因为她的靠近与点酒的方式特殊而多留意了几眼。莉莉离开我走到厨房,提前将面饼浸泡好。

“那你怎么没有跟她走?”

“你们说要到我家啊,否则我有可能会去。”

“真不知道高太太的出现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很不安分。有时候你必须对别人要有信仰。”

“就因为她聊了某种动物?还是你分析了七三比例?”

我苦笑着,莉莉没说什么,她要洗澡去,就那样走进我的卧室脱掉衣服,出来时只穿着内衣裤,手里挽着浴巾。她问我她的卸妆油在哪里,那声调平常得如同我们一直同居一般,随口问的都是生活常态,没有任何隔阂与小心翼翼,堪比亲人。或爱人吧,我想。但心头又有些失落的声音。

“不要把我逼到一个角落,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过客,留在长岛存在了一两个小时的印象。”

“你总是这样,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热情起来。”

莉莉扫了我一眼,边走边解下内衣,走进浴室。这种对话不是我所预料的。看起來我们之间像成熟理智的人,但随着她口气的变化,我无法接驳下去。我努力回忆着她的样子,翕动的双眸似玻璃珠子,双唇轻薄,不畏暖寒。可是这些能随时醒起的外貌特征,不过是我心中深浓的记忆,仅此而已。面对她责怪我而骤然的生冷,我仿佛看到我们之间潜在的危险。

我从沙发上下来,往浴室走去,莉莉没有关门,只是拉上浴帘,水声哗啦啦地淋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没有马上回应,也许等到头从花洒中抽离,才说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有对什么事情热衷过吗?”

“我指间的颜料足以证明我有在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

“天黑了这么久,都这个时候了。”

“如果你是说高太太,那我认为在这个时候没什么好说的。也许在长岛里我们三个之间已经对这个话题简单聊过,我说在湖边的那些日子不会再回来,包括感觉。”我没有办法将自己对莉莉的想法说出来,但显然,对高太太的感觉要十分精确告诉她也是十分困难。

“你说过你爱她,但现在却不爱了?”

“这不是一种很随性的感觉吗?”

“随性,你说随性。”莉莉探出脑袋,湿了水的头发缕缕交织,“你以前对她那么深爱,爱到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感到生活的快乐,那是怎么样的感觉?我看你就是胡扯。”

“噢,莉莉,我以为你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人。”

“就因为太过通情达理,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才不关心女人真正在想些什么。”

莉莉用力把浴帘拉开,挂钩与杆子之间发出迅疾刺耳的声音。她就那样裸体对着我,而我也没有因为这种唐突感到不适。但我分明看见她脸上的沉湎与渐渐的深陷。又或许只是我眼神里的深陷。但不管如何,朝朝夕夕,我以为我们之间只要没有严重的过错,永远不至于把爱情拿出来争吵、对峙。

“我根本不知道你会对这件事表明什么立场,你只字不提。重遇高太太以后,你看待我跟她之间也不过是天高云淡如同一件随便什么不重要的事。”

“是啊,那是因为我心中累积到风卷残云了。”

我没反驳,她眼睛因流水不时进入而眨眼。我们的对话完全平静在闲聊的语气上,如此争吵让彼此看起来都很滑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她关掉花洒,用浴巾裹住自己,两只手摊开着走往客厅,好像正在接受一个不可理喻的事实。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跟着出去。

“绍文,我从来没有对你给过任何承诺,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在发生过那么多亲密无比好似爱人之间的事情之后而又没有像爱人那般应有的发展,我不敢迈一步。一开始我们在毕业的时候接吻,接着我们在高高的山上看日出接吻,再到海岛,我们为彼此暴露身体抚摸过性器官而没有一点点的羞耻心。

“为什么你就想不到呢?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了解你的女人,再也没有好到能在你面前暴露一切的女人了。我以为你当初离开了高太太会好一些,在遥远的地方躲在帐篷里的那个晚上,我还确信自己能再次确认你的爱。现在你们又走在一起了,你声称你不那么爱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但我现在清楚了。”

“莉莉。”我知道自己声音非常无力,但我喊不出什么话来。此刻我终于知道自己,知道莉莉,知道她对我的感觉,虽不十分准,也有几分了。但这些年为什么我就想不到勇敢一些呢?

莉莉解下浴巾,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又因急躁而手忙脚乱了一阵。接着她头也不回提着鞋子就开门要离开,我试图上前抓住她。

“我当然非常希望我们能继续是很好的朋友,但不是现在。我不需要大慈大悲,但说真的,现在回想起来,你连从前给过我的吻都像是施舍。”她说,挣脱我的手离开了,我听见她启动车子的声音。

后来我一个人不知在屋里站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直到阿尤回来,说着一堆关于长岛酒吧里醉酒顾客的事情。我重新躺在沙发上,感觉自己正在渐渐失去体温。

“面都泡软啦,莉莉出去买什么了吗?”

阿尤说,在厨房里摆动着厨具,铿锵作响。

清晨已经不热了,是初秋的缘故,秋天的风昨夜已经吹起。北安湖看起来水质充盈,寂静悠然,湖脉青羌。湖水东面种满了常绿乔木,这种每年都要长出新叶子的植物,四季常青,即使它们现在开始掉落一些叶片,很快又能恢复生机勃勃。南方,不论气候还是环境,都非常宜人,亚热带季风气候啊,我父亲说过它的好。高太太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北安湖很漂亮。

“即使它是人工湖泊,在城市的郊区显然能成为后花园呢。”

“有工作的时候,我喜欢到这里,没工作以后,我想回到市区里。结婚以前我也期望自己拥有一套别墅,但真正拥有以后也并没有感到快乐。嫁给高瑾生那一年,我还是个实习医生,我从没做过主刀,也没有这个机会。不过如果他们让我试着操作一次小手术,我想我仍然不会轻易答应。”

“我想你更合适往护工方面发展?”

“是啊,后来我申请调去住院部,很没出息吧?家里人都这样说我。我常常照顾术后的病人,很心疼他们承受的痛苦,我深知冰冷器械的切割与麻药带给病人的恐慌,以及在众多医生眼皮下张开四肢的感觉,像一只被研究的外来生物。”

“我还小的时候,我爷爷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术,我不太懂,但是过了三年还是两年,他还是去世了。”

“唔,命不可改。”

“你相信神灵?”

“没有,只是从前高瑾生在家中摆了观音,初一十五上支香,我延续了习惯。”

我回想她家中的摆设,几乎忘却观音所在的地方,太过突兀了,我猜,跟我的画画难以协调,没有在脑海里有过记忆。我想起莉莉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起初我常常呕吐,在照料病人以后,你很少听过从医人员会吐吧?并且不是在手术室的人,我也觉得自己太惨败。学医的时候我并不会这样,学校第一次安排进尸房我还是靠最近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懦弱了。后来高瑾生做了个小手术,安排在我负责的床号。他很幽默,虽然肚腩已经开始有微微隆起的征兆,但头脑似乎装了很多生意经与特殊的爱好。”

“你很了不起,我是说,学医这个选择,当然你们都很了不起,我老师说高瑾生是很棒的商人。”

“你老师认识他?”

“啊,我还以为高瑾生跟你提过,那正是我替他画画的缘故,也是认识你的唯一一个机会,我想。”

高太太一直将两只手前后甩起来热身,对我笑笑,为我们之间过去的一些关联感到惊讶。某些时刻,她好像又能拾回丢失的东西。

“跑吧。”

我没说话,也几乎没热身,跟着她慢慢沿着湖边跑了起来。太阳从远方穿越过枝枝杈杈,映在湖面有模糊而零碎的光。跑起步来风又更凉些,吹在脸蛋能觉知毛孔紧闭。湖泊很大,跑一圈其实不容易,在第二圈时我慢下了脚步,高太太回头问我怎么了,我让她继续跑,不用等我。慢慢距离越来越远,我渐渐停下脚步。

好几年前,我曾躲在湖边的草丛中,偷偷遥望跑步的她,那时的我已经为自己对她的情感危险得到过预示。是什么,在冗长潮湿的岁月中,将渐渐隔阂掉的危险脱离了事情的本质属义,以致于让我预知高太太的离异对我是个暗示。没有直接暗示什么,也并不表示能重新回到那个让我对她痴情痴迷的年纪。我确实曾幻想有一天她能跟高瑾生发生点什么而分开,对我投怀送抱。但这些关于爱的白日梦不过是无瑕的冥想,在当时迷恋中的自我实现。若如当下问我是否真的不再爱她,那种否定的思想实则又不太能概括。甚至莉莉那天晚上的話让我到现在仍然感到迷离,近在咫尺而无法触及。我知道爱情有时候是疾病,在她们身上始终不会得到相似的药方。

昨天晚上,我开始为《长岛酒吧》调色,打算同往常一样晚一点再过去长岛。一开始传过简讯给阿尤,问他莉莉在不在,他说她早已在长岛。于是我在家中又犹疑了。原来那幅关于森林与阿堂的画一直没有画好,但干涸的精液形成了某种渍化的像是调了颜色的苍白云雾,缭绕在树林与阿堂身上。我一把将画纸撕下,抓成团扔掉了。阿堂是不会回来了,也许它被某个人家收养了,这是我对阿堂未来走向最期望的祝愿。楼下的寻猫启事早已被其他广告贴所覆盖,暴露在外的经日晒雨淋也没有留下什么清晰的痕迹,包括大门。我猜房东早已找人用铲子清除掉了。

在家中随意嚼食一番饼干后,步行到地铁站,前往长岛去。长岛没有在市中心的地方,但周围还是有明显的建筑标志,交通便利。它独立在一排普通楼房对面而特别显眼,附近的士多与发廊的灯光要亮很多,但它发出幽幽冷光的低调霓虹灯却十分精致,门边还有青蓝色灯光的Long Island Pub。我在长岛门前的空地看见莉莉的车,它停在十分边缘的地方。阿尤招呼我的时候说莉莉不知哪去了,说她早就到了,还跟他聊了一阵。

“她的车还在这。”我说。

阿尤耸耸肩。也许不是礼拜天,长岛也没有很热闹。他在吧台内面小心翼翼擦着杯具。

“你最近同高太太一起还好吗?你很久没有找我们了。”

“我十分想念你们。”

“画画的工作有没有偷懒?恐怕我现在的存款要追上你了。”

“刚刚画好一幅,不好看。我最近常常无法集中精力,诸事不顺。”

阿尤持续低头擦杯子,眼神却看着我。

“老板说想找你画画。”

“我知道,他提过,我在画长岛酒吧。”

“唔。老板最近常约莉莉吃饭。”

“是吗?”

也许这才是他想说的,我回答得太过平淡,阿尤责备我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难道这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吗?”他追问。

歌手还没上台,吧内放着悠扬的纯音乐。

“如果真的很重要,我想她会告诉我们吧。她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也不是说过什么,只是老板从我这里了解莉莉的一个大概,多少能知道点。”

我没有接话,心里十分孤寂。那一刻我感到有些东西离我远去,我很怕失去了莉莉。

“其实我以为你跟莉莉能走到一起呢。”阿尤表情有些惋惜,好像同我一样,忽然失去了莉莉,或者什么。

“我们?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当然,我们三个,当然还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存在要长久一些。”

阿尤说完这句眼神有些黯淡,那熠熠的光芒在这一刻没有得到闪烁,这种时候我应该知道他有心事。

“你说过你不希望我跟莉莉一起,我记得。那次离开高太太,我同莉莉一齐去了遥远的山岩地区参加露营,星空下的我们情绪饱满,后来你为此谈论过我的行为。”

“年少嘛,男女之间也并不是不能保持长久的友谊,只是暧昧得到了延续与放大,那么似乎面临的只有上下两难,难以择其结果。”

我认为他长大了,好像工作稳定以后收获了许多人生道理,他红了脸,低头微笑。

“那么,你呢?”我问。

“我什么?”

“你说男女之间难以保持长久的友谊啊,你又如何认为自己不会对莉莉产生什么?”

他放下抹布与杯子,抬起头,认认真真看着我,看了很久,我回以他同样的眼神,但却无法如他那样坚定。那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出现过,只是现在更为清晰。

“我以为你一直都懂。”

“懂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我在那短暂的对望中寻回了他目光的闪烁,我原以为他能真诚告诉我关于莉莉的一切,或者关于他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事实上他是告诉了他的想法,但不是以我简单理解的方式,并令我惊讶。

阿尤的眼眶忽然有了眼泪,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双手搂住我,伸过吧台,越过酒水。我知道距离有些远,动作有些艰难,但他却如此用力迫近。或许这样可以抑制他不会再流泪。他用炽烈的双唇吻了我的耳根,并轻轻拉起我的耳垂,好像私欲得到某种不恰当的表现,又有气息低徊在我的脖子。我没有推搪与反驳,他的双手慢慢蠕爬到我的双颊,同我亲吻,短暂而迅速,仿佛只是有一朵温热的棉花糖与我擦唇而走,留下某些水果的味道。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对视了一眼,接着他弯下腰抬起一筐罐装啤酒,背对着我,认真把啤酒一罐一罐放进冰柜里。

“我希望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存在要长久一些。”

他轻轻说着,不再看我,声音却偏偏宛如远雷,响震而没有预测。我看到了阿尤一个人所承载的难过,好比我曾对高太太的难以忘怀,或者对莉莉那种辗转漫长而无法冲破那一层茧的惆怅。但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来何以隐瞒自己度过这些,特别是当我们之间仅以友谊的名义进行着生命中很长很长的一段青葱岁月。

他保持工作的状态,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我不知如何面对状况,思想不偏不倚。在他旋身进了厨房时,我慌张着从高脚凳下来,没有吱声,掠过衣履光鲜的人们,逃离了长岛。走出门外面,馬路上十分安静,没有一辆车,有食肆已打烊,只有士多亮着二十四小时的醒目字样。我以为就此逃离能得到一些缓解,但莉莉与老板亲吻的身姿,就在长廊的尽头。

我有想过,当然有想过。我曾经许多遍质问自己跟莉莉的关系,在超越朋友间的情谊之后还能不能往下发展,但我们一直都极力控制了这条线。有时候我知道是在重遇高太太以后,走向了一条琢磨不定的路,莉莉在原地或许也曾试图追问过,但情形种种,终究她是拣着另一条路,而我们都不过仅仅在朝着不同方向前进而已。

老板双手在莉莉身上开始游移,我知道我不能看下去,不甘的心可能致使自己做出难堪的行为,很有可能我并不是能一直醒醒定定的那种人,不想做什么傻事。越过空旷的停车场,忍不住伸手去摸莉莉的车,我们曾在这辆白色的破旧车中有过无数欢乐的过去。也许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但我知道暧昧的我们在那一夜真正浮出了水面,并爆发出爱是杀害的洞穴这种真理。我相信这一定会在日后带来隔阂。但我究竟能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不能做,只是趁着地铁还未到关闭时间,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去。我想我也只能选择逃离莉莉与阿尤,逃离长岛酒吧,至少在当夜。我懂得自己的孤独开始生冷攀爬,我明白此刻这种欲望——一种比任何事情还要浓烈的逃离欲望。

现在,太阳升起来了一些,可是温度没有递增,天时是冷了,再也不能期待回暖的可能。高太太跑得也许累了,两圈过后,她在湖的对岸慢慢走着,身影濯濯。我好像快看不见她了,视线焦糊,就在这偌大的湖泊周边。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些什么,却不能说出具象的事物。秋风在清晨吹得那么冷,它知道我的思想是悲哀的,我有了秋天的感觉。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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