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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工”求“写”的赵孟

2018-11-07

国画家 2018年5期
关键词:院体写意画文人画

中国画中的工笔画和写意画,现在人们往往将它们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前者工致精微,画起来较慢;后者抒情随意,画起来则比较快捷。因为苏轼曾说过,“观士人画”要“取其意气所到”,因而一般人们总认为工笔画有工匠气,而写意画则多属于文人画。其实在漫长的中国画发展历程中,工笔和写意,乃是属于前后发展的两个阶段,就好像中国书法是由篆、隶、楷而渐发展到行、草一样。以书体而论,行、草书较容易流露书写者的个性意趣,篆、隶、楷要表露书写者的情绪相对来说则显得隐晦蕴藉。以中国画而论,写意画与工笔画的情形大致也是如此。画写意画适宜于表露作者的情绪,通过笔墨的粗细浓淡干湿等等的变化,可以非常丰富地表达出较为复杂的意绪:或凝重沉郁,或轻描淡写,或淋漓爽快。而画工笔画则作者的情绪相对来说较为蕴藉而内抑,所有的线条都要求精确,用笔节奏差不多都是较为平稳的。因而一般说来,写意画的笔迹所流露的情绪是较浓的,比较容易辨识;而工笔画的笔迹所流露的情绪则是较淡的,比较难于辨识。这是指有一定水平层次的写意画和工笔画而言。若是低水平的写意画,则笔墨所流露的东西往往很驳杂,而低水平的工笔画所流露的则只是死板的匠气,当然也就无所谓真正的情绪流露了。

欣赏文人画既然如苏轼所云,要“取其意气所到”,那么,是否作者情绪流露浓的就一定比淡的好呢?从传统艺术长时期尚淡的观念来看未必如此。如王维,历来被视为文人画的精神偶像,他被人们称赏的艺术特色即淡。董源,作为南宗文人山水画事实上的鼻祖,米芾认为他的山水画妙处亦即在于“平淡天真”。苏轼在其晚年,对于淡的艺术趣旨尤其偏嗜,他的这种观念,对整个文人画的发展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当然这“淡”对中国画来说,不仅是指用色用墨要淡而已,更重要的是指作者的意趣流露要淡,要含蓄蕴藉,反对过于人工雕琢、人工意气流露太甚。以此来审视南宋的院体绘画,便可见当时的水墨写意画进程已相当明显。李唐、马远、夏圭的水墨山水,那种水墨淋漓的斧劈皴法,还有像梁楷的泼墨人物,其笔墨情意的流露已是相当的浓而显。其用笔趋向已越来越显出随意而放纵,并且,已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显示出重墨轻笔的趋向——即不注重求用笔情致的变化而较注重于墨法的浓淡干湿变幻。只是院体画的这种发展趋势,因为南宋遽然为元所灭而突然受挫。而宋元之际的一位文人画大师赵孟这时便站出来,大力扭转画坛风气,倡导一种新的文人画风格。

可能是受到唐代韩愈在文学上的复古运动的影响,赵孟在绘画上也大力倡导复古,试图通过对唐代那些笔迹工致、意韵幽微的绘画风格的弘扬,来阻遏南宋已开始趋于粗率放纵的水墨写意画势头。在现代一般人的观念中,工笔画似乎总与文人画无缘,而赵孟所做的努力,恰恰是要以工笔画的工致来矫治水墨写意画的粗率。他的这种努力,给后来的元、明、清文人写意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元朝开初的几个皇帝如世祖忽必烈、成宗铁穆耳和武宗海山,都长于弓马军事,文化修养较为欠缺;唯有1312年登基的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因为在中原长大,早年受过儒家教育,对汉文化有着极大兴趣。这使赵孟的境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1310年,当爱育黎拔力八达还是皇太子时,他即遣使召赵孟进京,拜为翰林侍读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第二年,他即位后,赵孟便不断地被加官晋爵。先是升任集贤侍讲学士、中奉大夫,很快转为集贤侍读学士、正奉大夫。延三年(1316)进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六年之内,官职从正四品提拔到从一品。元仁宗将赵孟当作亲密的文学侍从看待,甚至将他的才能与李白、苏轼相比,这使赵孟感激涕零。他为朝廷书写了大量的制、表、经卷、碑文,并写了不少歌颂之词。他的一些门生如唐棣、朱德润等相继进京做官,另一些较年轻的画家如黄公望、柯九思等,也先后拜于其门墙之下,同时他与一些政治地位较高的画家如刑部尚书高克恭、吏部尚书李、秘书监何澄等,交往也甚为密切。

在诗歌方面,宋诗显得刻露,不及唐诗来得涵浑,这在宋人张戒、严羽便已敏感地提出。赵孟深以为然,他作诗,便力避时趋,宗法唐人。明人吴讷因而说:“元初变晚宋诗体,上接于唐,始乎公也。”

在元之前,经过五代、两宋的宫廷翰林图画院的建立,院体画工画已发展得相当成熟完善;而元初废弃皇家画院,使院体画的发展空间突然出现断裂。这种断裂,给了赵孟反思绘画史、酝酿新画风以大好机会。这时他提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余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

“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夫画?’钱舜举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之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夫之高尚者,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所谬甚矣。”

这段对话中提到的“隶家画”,按启功先生在《戾家考》中解释:“今世于技艺之事,凡有师承者,专门职业者,于技艺习熟精通者,皆曰‘内行’,或曰‘行家’。反之曰‘外行’,或曰‘力把’,古时称作‘戾家’(戾,或作隶、利、力)。”苏轼曾把文人画家作画视为诗文之余事,亦即含有业余的意味,因而历来便有把文人画家称为“隶家画”,亦即“外行画”的意思。这在不少文人画家看来并不属贬义却是褒义,因为文人画家历来便以苏轼那两句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为标榜。但赵孟在与钱选的对话中却认为,品位甚高的文人画(即士夫画)竟也与院体画有差不多的要求,即要求达到“与物传神,尽其妙”,而“近世”文人画之所以“谬甚”,正在于它们在作画要求上背离了这一点。可以看出赵孟这是在批判“近世”文人画不讲究形似而以“隶家”沾沾自得的那种倾向。因此,赵孟批评“近世画”缺乏古意,其实是包括了“近世”的院体画和文人画。

赵孟 鹊华秋色图

“古质而今妍”,可说是大体上包括了所有传统艺术的发展规律。宋画(包括院体画和文人画)相对于唐画来说,都已有人为意气的流露——这自然也是与宋代开始出现的、有别于唐代谨严风格的尚意书风有关;而更值得注意的另一个因素是,由于“水晕墨章”的技法从唐代开始出现,到宋代一些画家(包括文人画家和院体画家),已开始迷上以排比的笔法来表现墨趣——这在“二米”、李唐和梁楷等画家身上都有所体现。这种对于用墨趣味的偏爱,其实应该说也是文人画家的水墨灵性的一种流露;但是,它却有可能造成重墨法而轻笔法,使作画用笔与书法用笔在性情上趋于分离,从而使作画的笔法显得率易、浮浅而不深邃。对于用笔的“谨”与“肆”这两个对立因素,赵孟显然是宁取“谨”而不要“肆”,正如他在论及书法临帖时所说:“临帖之说,欲肆不得肆,欲谨不得谨,然与其肆也宁谨。”当然这是由赵孟的特殊个性,也是由其传统文人的儒雅秉性所决定的。面对南宋绘画的水墨写意趋向,赵孟的态度是:一旦当墨法表现对笔法有所干扰时,他宁可要笔法而舍弃墨法。他之所以要刻意追踪唐人绘画,其实正是要追踪唐人在开始运用“水晕墨章”之前的以线为主的、非常工致的绘画风格。也正是因为有着对于工笔画的好尚,赵孟曾画了不少用笔相当工整细致的鞍马人物画,甚至因此而遭到后人的怀疑:他那样的工笔画,是否能算作是文人画?赵孟作为后世公认的开宗立派的文人画大师,他所最不能让一般人理解的也就是这一点。一般人总认为他倡导以书入画,但往往忽略他以“工”求“写”的艺术主张。他那首著名的题当时画竹名家柯九思《墨竹图》的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当然是提倡以书入画的,但主要指的却是篆隶书体。这种工致的书体,与工笔画的意味显然是一致的,都要求线条的内质谨严、充实而又蕴藉含蓄。而这正反映了赵孟的艺术审美好尚。

从中国画的总体进程来看,虽然在以后各个时期差不多都有工笔和写意两种风格并存的现象(就好像篆、隶、楷、行、草各种书体在一定时期同时共存一样),但从工笔逐渐走向写意乃是发展趋势。一般写意画家运用笔墨要比工笔画家来得自由,用笔变化也较多,可是写意画家所面对的题材面相对的总比较狭窄;而工笔画家作起画来似乎较受拘束,笔法也比较单纯,但所面对的题材面却反倒比较宽一些。赵孟提倡以“工”求“写”,对于整个文人画的写意发展趋向可说是一种反向调适,而这种做法却能够带来拓宽题材的好处,值得引起当今一些专注于写意的画家的思索。

赵孟 红衣罗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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