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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和他的玫瑰

2018-10-29潘彩霞

鹿鸣 2018年8期
关键词:佩里埃克小王子

潘彩霞

1944年7月31日,44岁的法国飞行员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着“闪电P38”战斗机冲上云霄,祖国被纳粹占领,他要去战斗,去接受战争的洗礼,这是超龄8岁的他最后一次被允许执行任务。几个小时后,飞机从雷达屏幕上消失,那天,他所在飞行中队的纪录中添了一行字:“圣埃克苏佩里执行法国南部高空飞行拍摄任务,未归。”

“他没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他笔下的《小王子》的结局成为命运的谶语,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苍穹中。而此时,流亡美国的他的妻子龚苏萝,还在不停地给他写那些无法发出的信:“如果我在这个星球再也见不到你了,要知道你在上帝身边一定能找到我,等着你,无怨无悔!”

等待,是她一生的主题。

命运安排的相遇是个意外。1927年,她那外交官兼作家的丈夫突然去世,26岁的她成了寡妇,受阿根廷政府邀请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参加亡夫的葬礼。为了帮她平息哀伤的心,朋友邀请她参加一个鸡尾酒会,适逢阿根廷政变,大家大谈革命,她是雕塑家、画家,对政治兴味索然。她打算提前离开,正穿大衣的时候,一个褐色头发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大厅,他径直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我才刚来,您就要走了?再呆几分钟吧。”

尽管是居丧,来自萨尔瓦多的她充满热带风情的美仍然那么夺目,很容易就吸引了他。“别离开,坐在这张圈椅上。”他一把推过来,娇小的她顿时失去平衡,像小鸟一样被关押在天鹅绒椅子上。他有力的臂膀让她无法逃脱,他跪在椅子旁,审视着她,似乎看到了理想中的生活,“有台布,有瓜果,在椴树下散步,也许还有个女人……”

他出身没落贵族家庭,4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孩子们艰难生活,童年的动荡让他爱上了飞行,没有家,没有希望和目标,飞行员的风险让他甚至都没有买过一件冬天的大衣,因为“害怕等不到穿它的一天”。见到她,27岁的他第一次对家产生了憧憬。

不顾她一再抗议“不喜欢飞快的东西”,他把她“劫持”到了去机场的汽车上。他是南美洲邮政航空的负责人,曾经开辟了多条国际航线,他迫不及待要带她去飞机上看云、看星星。一路上,他绘声绘色地讲他的飞行,他的夜航,她被带进那些奇异和瑰丽,渐渐沉浸其中。

“您应该把故事写下来,您讲得那么美。”

“如果您说我讲得好,那么我会为您而写,那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五年前,他曾经写过一本《南线邮航》,只卖出去三本。她的赞美,给了他重新提笔的勇气。在飞机上,以“让大家都掉到水里”为要挟,他逼迫她答应他的求婚。

几天后,她收到他的信,信中激动地描述了飞行中遇到的暴风雨,说他回到人群中只是为了牵她的手,请求她乖乖地等他。信的开头是“夫人,亲爱的,如果您允许的话”,结尾是“您的未婚夫,如果您愿意的话”。

从这封别致、美妙的情书开始,《夜航》诞生了。

“您是我的花园,给我带来光明,给我结实的大地,有家的大地。我知道您会是我的妻子,我发誓。”信一封接一封,那些表白像一个童话、一场梦,让她没有勇气躲开,忧伤的她不得不走进教堂,请求神父的帮助。

信就在裙子口袋里,诗意哲理的语言把神父打动了:“如果您爱他,我建议您嫁给他,他有一股自然的力量,他是个诚实的人。”作为信徒,她听从了上帝的指引,当她再次问他:“托尼(圣埃克蘇佩里的昵称),您肯定想要一个终身伴侣吗?”他确切地回答:“龚苏萝,我要您一生一世!”

从此,她成为爱的奴隶,既享受云朵与彩虹,也承担风暴和雷雨。

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婚礼,他们租了房子,在小小的书房里,她放了一个有金水龙头的小酒桶,并为他制定了游戏规则——每天必须写五六页文章才有权利出来。他喜欢她的小把戏,在甜蜜的牢笼里,继续书写《夜航》。爱成为动力,他想给她一个和她的亡夫一样有名望的姓氏,他要努力拼搏。

然而,爱情关乎激情,婚姻却关乎家庭。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国女人”无异于一场地震,他的贵族家庭出身的母亲偷偷写信到使馆打听她的情况,他犹豫了,到市政厅登记结婚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颤抖着,当场哭了:“我不能在远离家庭的地方结婚。”

浪漫结束了,他诱惑了她,又离她而去。带着破碎的心,她独自登上去法国的轮船,可是刚到巴黎,他的电话就追踪而至,有时甚至一天几个,当他说他没法写作,短暂的分离令他发疯,只有她才是他“一生都想栖居的大地”时,她让步了。他是如此孩子气,像天上掉下来的天使。颠簸在去见他的火车上,她对自己说:“因为我爱你。”

1931年4月,在一个古老的城堡里,他们举行了宗教婚礼。他要求她忘掉亡夫,不许她去见亡夫的出版商,为了他,她放弃了阿根廷外交官遗孀的丰厚抚恤金,放弃了本该继承的著作版权,她理解他的嫉妒,他想写作,不想让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作家的存在。她情愿失去一切,只因为他说“这样我就能亲手给您一切”。

飞行和写作是他生命的全部,每次飞行前,她都会为他准备几暖瓶的冰奶油、几瓶鸡汤,为他补充夜航消耗的能量,他飞走了,她开始无尽地等待,不停地去无线电台打听他的消息,紧张和担忧导致了失眠症。因为聚少离多,她为他刻了一座雕像,就放在花园里,以便随时和他“见面”。飞行归来,他安静地写作,每完成几页,就读给她听,等着她的回答和建议。她“中美洲般茂盛的文思”令他灵感勃发,有着火山和地震的萨尔瓦多故事也让他入迷,他常常要求她:“给我讲……”

“做飞行员的妻子,是份职业;做作家的妻子,更是一份圣职。”在她的监督下,《夜航》终于完成了,荣获费米纳奖后,祝贺和赞美接踵而来,美丽的女崇拜者疯狂簇拥着他,回到家,袖子上全是口红。他享受着温柔的港湾,陷在毫无意义的应酬里,直到凌晨三点,电话还在响个不停。

没有单独时间,没有二人午餐,他收获了掌声、鲜花和荣光,而她,只有寂寞、失眠与泪水。“我只要一朵花,一块白色的桌布,再加上您的脚步声就够了”,然而,这小小的愿望,总是成为泡影。他不再飞行,不再写作,既不擅理财,又大方过度,热衷为朋友们买单,随着失业,钱成为噩梦,争吵随之而来。他开始失踪,像寄存一件物品一样把她丢在旅馆,因哮喘和偏头痛躺在医院时,她只能向远在中美洲的妹妹求助。

为了获得一笔奖金,1935年末,他和一名机械师试图创造巴黎到西贡的直飞记录,带着她煮好的浓浓的黑咖啡,他起飞了。此行充满危险,她把一颗忧愁的心系在他身上,第三天,报纸上刊出了失踪消息,绝望、痛苦吞噬着她,等待,几乎让她发疯。

“是我,圣埃克苏佩里,我还活着!”电话里,他的声音传来,她泪流满面哭泣不止:“他活着,他活着,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

“当我在星星中间,当我看见远处一团火光,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小龚苏萝,她要我回去,讲故事给我听,我向你保证我会朝着这团火光飞过来的。”不可否认,是她,给了他求生的力量。温柔与冷酷,像一半火焰一半海水,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可一旦他的大手抚摸她的额头,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他是我的星辰,我的命运,我的信仰,我的终结”,爱情像无法治愈的病,可她宁愿在里面沉浮。

然而,他需要更温柔的土地,更温存的事物,在他的衬衫口袋里,她发现了有熏香的信,上面是他的笔迹,那个“亲爱的”,不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碎了,无法修补。她的西班牙血统开始燃烧,她愤怒、仇恨、暴躁,她向全巴黎诉苦,渴望有人安慰她爱情的忧伤,而这只能遭致旁人的白眼和讽刺。她逃到朋友的单身公寓里痛快地哭泣,睡眠,再次远离了他。

爱情的光芒黯淡了,没有关心和怜悯,他继续周旋在那些“嘉比、蓓蒂、小虎皮鹦鹉”们中间,有时把她丢在监狱一样的诊所里连续几周不闻不问,有时突然把她撇在骆驼和阿拉伯人中间独自离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亲手给她的,是尖刀和匕首,一不小心就自己出鞘。

她决定离开,她想回到萨尔瓦多,让故乡的玫瑰花、棕榈树和炽热的火山安慰自己,可是他,又像个孩子一样恳求她:“等我六个月,就小小的六个月。我需要你,要回我吧,否则我就死了。”她留下来了,对他,耐心没有底线。

可惜,夜空中的王子从未长大,一切照旧。六个月后,她毅然登上了轮船。命运注定了纠缠和撕扯,航行未结束,十几封电报已到船上,“飞机在危地马拉坠毁,圣埃克苏佩里垂危……”“你丈夫三十二处骨折,十一处致命伤……”

在危地马拉医院,她喂他喝第一口牛奶,吃第一块浸了蜂蜜的面包,她在自己身上体会他的所有伤口,把他从死亡那里救回来,让他有力量撰写《人类的大地》。

《人类的大地》获得小说大奖,成为畅销书。经济好转后,他帮她在乡下租了一幢叫树叶居的房子,他则住在巴黎的單身公寓,矛盾和裂痕,心照不宣。树叶居周围,玫瑰花盛开,她成了其中一株等待的玫瑰。而他的公寓,始终对她关闭,当医生通知她丈夫病倒,她因担心去看他时,却只看到浴室里露出的一角绿色裙裾,还有他愤怒的喊叫:“回去,这里不是您的位置!”

二战开始,法国卷入战争,他像飞鸟一样去执行任务,丢下她随着法国人逃难,流离失所,直到两年后收到他母亲的电报:“托尼病了,您做妻子的职责就是呆在他身边。”而那时,他已侨居纽约。

两年的离乱,见面却没有拥抱,没有关切的目光,隔壁房间的欢笑令她窒息。她提出离婚,可是面对律师,他甩门而去:“我才不管什么法律呢,我爱您!”他给她最深的爱,也给她最深的痛。

半年后,为避酷暑,她为他找到一幢在乡下的三层大房子,按照他的要求,为他布置了一间和写《夜航》时一模一样的房间。别致的金水龙头、薄荷糖、彩色铅笔,一切都回来了,包括他的温柔。在她“鸟儿一样温暖的柔情的保护下”,他开始埋头写作。她给了他灵感,火山、玫瑰花、那些旧日的爱与痛,由此,《小王子》诞生了。借小王子之口,他说出内心的话:“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去爱她。”

战争还在继续,祖国正遭受践踏,他为自己的安宁感到内疚,他要为祖国而战。临行前,他答应她会续写《小王子》,他请求她:“每天给我写两三句话,这就像是在电话里交谈,我们不会被分开,您永远是我的妻子。”他还去见了另外一个女人,并对她说:“我不吻您,因为我的唇上留着我妻子的吻,直到战争结束,我妻子的唇是我得到的最后的吻。”

他的呢喃一直响在耳边,于是,她开始写:

“托尼,我的爱,你在我心中就像植物生长在大地上,我爱你,你是我的宝藏,我的世界。”

“亲爱的托尼,你知道我会一生等待你,一直等到老,等到地老天荒。”

……

流亡美国的孤独中,她就这样写啊写,在《玫瑰的回忆》这部独角戏里,一个人说光了所有的台词。

1979年,生命的契约终结,只留下爱,跨越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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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唤醒内心深处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