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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进南方的深夜里

2018-10-22王国华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宵夜深圳

王国华

我是到深圳两年之后才发现这里还有夜晚的。

忽然地,眼前一下子亮了。天空打开了。满满的蓝,满满的白云在流荡。有点刺眼。

然后,这一切都黯淡下来。我揉揉眼睛,才发现,哦,已经是夜晚了。

我一度以为深圳没有夜晚。尽管我也会躺下来睡觉,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有时候又鼾声如雷像头死猪。有时候也会跟朋友一起去宵夜,喝到人事不省,醒来嗓子冒烟一样,渴得难受。有时几个人斗地主一直到天亮。

但我感觉不到夜的存在。

那么多天,我仿佛连续蹚过一个又一个二十四小时。

白和黑之间没有过渡。白天和白天像一个车厢和另一个车厢,互相连接着。从一个白天到另一个白天,你看不到挂钩。街道上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步履匆匆。他们从昨天走向今天,从今天走向明天,你无时无刻都能看到他们。奇怪的是,你并不厌倦。

那些花,通红的粉红的浅黄的花朵,雕塑一样打开着。八个小时后看见它,是打开的;再过八小时,还是打开的;再过八个小时,没什么变化。它们用不着闭合,也不休息。它们的坚定实在不可捉摸。

气温也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可能都在二十六度上下。刚才是大汗淋漓,一会儿还是大汗淋漓。刚才是凉爽的风,这会儿还是。这一天哪里有什么变化。

甚至季节。春夏秋冬,有四个名字,换来换去。你从春节的白天走向秋季的白天,身上的衣服都不用换一件。如果是个懒汉,你尽可以躺在一棵树下,一个姿势冷眼看季节轮回,冬去夏来。

黑夜呢?它是白天的背面,是白天的反动和补白。它不是平白无故就存在的,它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颠覆一些在白天形成的定见。而在深圳,也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密谋,达成了怎么样的妥协,反正它们合流了。

直到那个恍惚的傍晚,忙忙碌碌的我短暂性失忆,忘记了自己这些天到底做了些什么,忘记了自己说了哪些话,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还原到初始状态,脑子里灵光一闪,看见夜正一步步向我走近。

突然打开的这一个个夜晚,让我踏实下来。沉浸其中,一个人便不再孤单。

逆行而来的电单车拉客仔。背着背包,心事重重的学生。路边摊旁,期待着路人看自己一眼的摊主。打着领带,手里举着笋盘牌子的中介小哥,灯光一晃,依稀可见牌子上写着“仅售1045万元”。后背上标着明显LOGO的外卖小哥。一边骑车一边打电话的快递员。小区里摆布音箱准备跳广场舞的老人。牵着孩子匆匆走路的家长……

地铁里拥挤的人群。都晚上十一二点了,还是摩肩接踵的样子,面孔都很年轻。

单独的一个场景,会出现在任何你去过的城市。而深圳的夜晚,塞满了各种人和事,每天有比这些更多的事物杂陈在一起,它们让夜晚一点缝隙都没有。

你顾不得抬头分辨一下是白天还是黑夜。你沉浸在里面,卿卿我我,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乐不思蜀。

北方的夜没有这么满。那里要稀疏得多。稀疏让它显得浩大。抬头看见天空,穿越一座座高楼,不远处的虚空,是望不到底的黑,让你身不由己变得渺小。你是高官,你有钱,掌管着一个公司,你有人脉,你呼风唤雨,但如果紧紧盯着那块黑幕,你也会逐渐委顿下去。

那是斩钉截铁的不同。

所以天稍微黑一点,你就马上感受到了。它仿佛一道命令,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下来。再忙的事情,只要一句:天黑了,明天再说吧。 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和抗议。

也许夜本来就在你的身体里,隐藏在你的骨髓中。外边的夜只是将其召唤出来,内外趁机融为一体。你的身体也洋溢出一种说不出的浩大。

你在夜里没有自己。变大还是变小,都是黑夜说了算。

我是多么害怕天黑。在东北生活十八年时间,一过了九月二十三号,秋分,白天一日日变短,直到来年的三月二十一号,我都一天天数着。冬至前后,天最短的时候,下午两三点太阳就已经恹恹的,再过一会儿便黑透。像铁一样坚硬。

黑得毫无回旋余地,看不到希望。这种感觉会从心底逐渐扩散,蔓延至全身,至身边的每一件事物,至整个外部空间,至你必须经历的半年时光。至少半年时间,都生活在这种凝固的漆黑里。

这段漫长的时间也是最冷的时候。积雪冻得梆硬,穿著大头棉鞋,踢到上面就像踢到了石头上。衣服厚得像个狗熊,脸都不能露出来,互相拥抱也感不到体温,所以这时候不适合谈恋爱。

也不适合在街上走路。 那是一种钻进骨头的冷。超过十分钟,全身就冻透了。你和恋人或朋友走路的时候,往往谁也不顾上谁,各自匆匆忙忙地走,只想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赶紧安顿下来。心里有多少爱,有多少话,都懒得说出口。那些话还没出口就被冻住了。

一个人走路,不小心滑倒,摔一个跟头,有的还会摔断胳膊腿。这时候千万别笑话别人,明天也许就轮到你。

黑只要是和冷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没有办法的。黑,笼罩着冷;冷,抱紧了黑。冷,让你无处躲藏;黑,拒绝接收你。你硬着头皮往里面钻,想躲藏起来,但始终钻不进去。太硬了。

整个晚上,昏暗的灯光都愁眉苦脸。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灯光下多呆一会儿。

所以大家都早点睡觉,假装看不到外面的天,外面的黑。躲在暖气笼罩的屋子里,酣然入梦。这样的夜晚,对失眠者真是一种巨大的惩罚。你要用自己的清醒去暖化这种冷,就像用哈气去暖化整个冬天。无能为力你也得忍着。大家都要假装睡得着,睡得香,像谎言重复上千遍,它便成真的了。

长途跋涉到了南方,可以庆幸不用担心失眠了。尽管我很少有失眠的时候。年轻时因为某些事曾彻夜无眠,不久就会发现那是一件根本无足轻重的事。越站在时间的高处,那些事越显得渺小,没有一件能够影响后来的方向。而真正人生的转折点上,往往一下子就滑过去了,来不及你前思后想。此后我时时提醒自己,做个没心没肺的人。

我经常上夜班,晚上十二点或者凌晨一两点。透过窗玻璃,看到前面的居民小区,每座高楼里都有灯光亮着。在这没有四季的地方,一张一张四四方方的嘴,一个姿势张开着。它们绵延了自己的白天,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有那么多人陪着我,我就不必显得孤单。即使失眠了,我也是前呼后拥的。

这种放纵和放松了警惕,让我的睡眠变得不好。原先每天八个小时雷打不动的睡眠变成了五六个小时。偶尔有一天超过八小时,就觉得自己赚了,像是中了一次彩票。当然,这也跟年龄有关。年龄渐长,身体里或许发出了時不我待的信号,睡眠明显少于年轻时。

在南方的夜晚,我睡觉时经常盗汗。尤其是春秋季节。半夜醒来,后脑勺上都是汗,把枕头都打湿了。我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水?而我平时不怎么喝水。南人喜茶,各种名目的茶道,我始终提不起兴趣。

身体里的水渗出来以后,我的体内会缺少什么?有人跟我解释了好多医学知识,应该注意这个注意那个之类,但我不以为意。多余的水可以把身体里不需要的东西带出去。每个盗汗的清晨醒来,我都觉得一身轻松。

有一次跟某画家吃饭,他只吃菜,不吃饭,并说米饭与面食含有太多碳水化合物,易发胖,所以其养生秘诀是从不吃饭。另一次是与某国学教师吃饭,他直接点了三碗米饭,很快吃完,没夹一筷子菜,荤素不沾。他说世上最有营养的就是米饭,配菜会影响米饭的本性,所以他从不吃菜。

记忆里,两人气色都不错,不胖不油腻。

各种养生理论,也许只是一个人的生活借口。有人借此让自己舒服,有人借此折磨自己。他们开心就好。

所以我把盗汗看作是一件对身体有益的事。

如果晚上睡不着,我也可以出去宵夜。在北方,晚上九点就要关机睡觉,此后给人打电话是很不礼貌的事。在这里,晚上十点多打电话约人宵夜都很正常。打几个电话,总有几个同样心境的人,匆匆从另一个深夜赶到你的深夜。

吃是连接白天与黑夜的利器。深圳人天天都在吃,他们从凌晨吃到天亮,从上午吃到下午,从下午吃到傍晚,从傍晚吃到深夜。他们一刻不停吃,生怕耽误一会儿就丢失了什么。

那种名为早茶的东西,其实是早餐和午餐的综合体,包含各种小吃:虾饺、烧麦、枣糕、凤爪、皮蛋瘦肉粥之类的。各大酒店都有供应,乌央乌央的好像公共食堂。尤其周末,常见一个家族的十来口人团团站在门口等位。

然后是午餐,下午茶,晚餐,宵夜。

宵夜让岭南的夜更像一个白天。大街小巷的饭馆门前都是饥饿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么饿。

单位对面有一个“三毛砂锅粥”,傍晚开门,营业到凌晨四五点。都说宵夜影响身体健康,但食客们依然孜孜不倦地吃。等吃早茶的人陆续出来了,宵夜者才准备回去休息。砂锅粥以粥为主,兼卖酒菜。我比较喜欢这家店铺里的蘸水豆腐,据说属于潮州菜系,单薄的油炸豆腐,放在盐水里蘸一下,吃进嘴里,仿佛没有。正好可以下酒。

去年夏天,单位门口冒出一个烤蚝的摊位。几个忙忙碌碌的年轻人,每天晚上十一点多出摊,开蚝、烧烤、端送、收费,各司其职。十来张小桌,每天都能坐满,还有人站在旁边等着。下了夜班,总能看到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坐在那里吃,也有形单影只的貌似刚下班的白领。一打烤蚝,两三罐冰镇啤酒,在暑气渐消的晚上,在芒果树下的阴影中影影绰绰地吃着。他们是夜晚的魂魄。走过多次,我都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他们也不知道有个路人的心中一闪念地想了他们一下。

蚝有什么可吃的呢?蚝本身没有味道。那是地沟油加粉丝加蚝,在烟火的烘烤下发生了化学作用。

他们主要还是吃作料。从食客中间穿过,我常常被浓重的味道吸引。

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才能逐渐感受到这个地方的皮肤的跳动。到得一个城市,朋友领到一个饭馆,点一碗正宗的本地面,说这是本地最有名的。正襟危坐地仔细品了,心想,也不过如此嘛。领你来的朋友满含期待地问,怎么样?你只能说,好好。但脸上的表情暴露了你的心思。朋友张口结舌说不清,只为你的不贴心而失落。

一个事物的好,怎么可能是一惊一乍的好。一定是简单的,润物细无声的,让时间引领着走过去的。

一种小吃总要吃上几次几十次才能渐入佳境,得其妙处。一见倾心的食物,吃几次也就厌倦了。天下哪有神仙妹妹,往往是一个普通女人看得久了才成女神。有的女神看得久了又成普通女人。

一份炒米粉有什么好处?听一个朋友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对炒米粉的倾心,我怀疑他是沉浸于以炒米粉为标志物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往日的一个印记。

那些食客白天太忙了,有那么多事等待他。他们被暑气驱赶着,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晚上,驱赶他们的人也累了,也要休息了。驱赶的和被驱赶的,都要用吃饭去打发一天中剩余的时光。这时候,他们都回归了自己。

再过些天,烤蚝摊不见了。应该是附近居民投诉,也可能是保洁员投诉了他们。每到晚上十点钟以后,人行道上便出现一个三轮车,三轮车上有一个大牌子,上写:“烤蚝摊搬至对面三毛砂锅粥”,连续好几个月都是这样。

那些吃一次就成为回头客的人们,被招牌牵引着,从芒果树下走到了砂锅粥铺,从黑夜走向了白天。

白天的酸甜苦辣全部散去,如同水落石出,只剩下一块无边无际的黑色的幕布。那是忧伤。忧伤像个无底洞,把生活最本质的一面暴露出来。

记忆里很深的一次在十多年前。我们做都市报,每天都要抢各种新闻。一个寒冷的冬夜,报料人打来电话说人民大街上发生车祸。我们都要签版付印了,赶紧撤稿等稿。

人民大街是长春市的主干道,最早称为斯大林大街,后被主政者改为人民大街。再以后主政者被抓起来判刑了,据说从他的家中搜出上亿现金。

一个年轻的清洁工下班骑自行车回家,昏黄的灯光下飘着清雪,一辆飞速而来的汽车把她撞到了人民大街的隔离带上,而她的家就在事发地几百米的地方。

闻讯赶来的新婚丈夫抱着妻子的尸体嚎啕大哭,随后爬到轿车顶上又跳又跺,顿足捶胸。

记者一边赶稿子一边讲述,我转身看着外面越来越乱的大雪,想象着不远处那个从此将孤独一生的男人,想象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感觉这雪夜实在是一个无底洞。

那是我对黑夜最深的感触。

那时我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其中一个是,我在屋子里睡觉,明确地感觉到门没有关严。外面有人在吵吵嚷嚷,我聽得到,但深陷梦魇,拼命睁眼也睁不开,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我听到喊声越来越大,听到有人在向我的屋子的方向噔噔噔地跑。我总得有所反应啊。但我的眼睛就是睁不开。

最后怎么样了,不得而知。

唉,我不要在这无底洞里过一生。

刚到深圳那年的暑假,妻子带着女儿来看我。朋友在一个饭馆请我们吃饭,吃完已是晚上十点多。我们把剩菜打包,一行人走出来。门口的暗影里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白衣服的女孩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大家继续走。后来我听清了,因为她又说了一次:大哥,把你的剩菜给我吃吧,我饿。

我没犹豫,下意识地把打包盒递过去。朋友把车开出来,我们坐上去。擦身而过的一瞬,我看见那两个女孩端着打包盒,正捏着牛肉片在认认真真地吃,应该是饿坏了。她们穿得干干净净,吃相文雅。我们一帮人嘻嘻哈哈的,没人注意她俩。妻子注意到了。回到住处,她跟我说,当时想下去给她们五十块钱。

我说我也是。

繁华的大都市里,到底流荡着多少漂泊者?从三十年前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漂泊。这注定是一个漂泊的城市。白天的他们都要紧绷着自己,夜晚来临,有人可以回家,有人无家可归。有人吃饱,有人暂时挨饿。

如果是今天,妻子也许会说给那个女孩一百块钱、二百块钱。她已不太在乎这些小钱。在深圳定居的第一年,一家三口去一个游览区。妻子说坐公交车回去,我说天气太热了,打车回去。那次打车花了一百多块钱,妻子唠叨了好多次。我跟她说,在北方没有稳定、满意的收入,我到深圳来,就是不想再因为这点钱吵架。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多挣一点钱,我更想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也就是另一种生活。

从出来的那一天我就没打算再回去。即使将来有一天回到长春,也不是退缩,而是另外一种选择。

但是,从南到北,心中的惶惑没有减少。

离开了一种惶惑,一定有新的惶惑。在原来的境况中,这后一种惶惑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如果自己不主动选择变化,就不会遇到新的惶惑。说到底,我不是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是选择了一种新的惶惑。

并且,我对这种新的惶惑一无所知。

从一个深夜凝重的地方,来到一个深夜浅薄的地方。浅薄的夜晚藏不住什么,她绝不站在白天的对立面,绝不自己构建另一个世界,它只是白天的同谋。

而我注定还是离不开夜晚。

深圳的这个夜晚,在我的恍惚中已经出现了。出现了就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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