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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

2018-10-22傅菲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叶伤口

傅菲

你知道的。一个人,拥有伤口,是注定的。大部分伤口会愈合,在创口处,有的消失得不曾发生一般,有的会留下疤痕。但有些伤口会继续开裂,或者表面上愈合,若干年后,因某一次际遇,伤口溃烂得更厉害。伤口,是上帝躲在幕帘后的脸——把言说的和不可言说的,都蕴藏在充血的细胞里。你的经历会是一种伤口。恨是一种伤口,爱是另一种伤口。你是我的伤口,也是注定的。

伤口是指受伤破裂的地方,多指人或其他动物的皮肤、肌肉、黏膜等。这是生理伤口的注解。活着的人,谁敢说他(她)没有伤口呢?

把伤口展露出来,很容易取得他人的同情心。这是乞丐惯用的伎俩。在八角塘菜市场,每天都可以遇见这样的乞丐。在路口,一个人坐在地上,露出一只脚,脚上长满脓疮,皮肤已经病变成黑色。手上举着一个铁皮罐,鸡啄米一样点头。铁皮罐里是一些零钞,几张十元的钞票。有一个拿话筒唱歌的截肢人,几乎每天都在卖鱼的小巷里讨钱。他坐在一个滑轮的木板上,身上背一个小音箱,他的头型和黄鳝头差不多。他把音箱调到最大的音量,声嘶力竭地唱歌。可他唱的歌与他乞讨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他唱《北京的金山上》《纤夫的爱》《老鼠爱大米》,也唱《再回首》《甜蜜蜜》。在我家楼下,有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晚上七点后,有一个白发的六十多岁老汉,跪在一张破布上。他的边上有一张小草席,席子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闭着眼睛,穿红底白花的棉袄。棉袄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我叫……父亲死于肝癌,母亲死于肺癌,和爷爷相依为命,家住皂头,奶奶也得了癌症,无钱医治,请路人行行好。”老汉一个晚上跪两个多小时,跪了四年多。席子上躺的小孩,每年都不同。有一年夏天,步行街的铜像下隔三岔五地跪着“怀孕”的妇女,戴眼镜,穿整洁的裙子,垂着头,赤裸的手臂有瘀伤,塑料罐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乡村女教师,遭家暴,两天没吃,请路人给十元买馒头。”前不久,我办公室来了一个弱视的人,四十来岁,拄一条竹杖,在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摸出一根烟吸起来。我说,你找哪位?我发了一根烟给他。他把烟夹在耳上,说,找你呀,给我五百块钱。我说,你说一个理由。他翻起眼,全是眼白。他把衣服拉起来,说,你看到没有,这是一条刀疤,还缝着线呢,胃切除开的刀。我笑了起来,你胃切除,和我给五百块钱有联系吗?他自己倒水沏茶,说,我从小死了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前年死了,被车撞死的,天哪,哥哥死了,我怎么活呀。他呜呜哭了起来。我说,你可以找民政部门解决你的生计问题,我没能力解决。他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把我桌上的烟抽出来点上,说,现在是和谐社会,到处都讲和谐,你就不听从号召讲和谐吗。我说,你走吧,我在办公。他又呜呜哭起来。我给他了五十块钱,说,你走吧,算是你来回的路费。他拿起钱,问:一中怎么走?他用手摸摸刀疤,拿起竹杖,把装了钱的口袋摁了摁,吸着烟,念叨着:去了一中,下午去二中。

医学上,一般把伤口分类为清洁伤口、清洁污染伤口、污染伤口和感染伤口。处理伤口的原则为止血和包扎。伤口处理时,一定要用碘酒或红汞消毒,把伤口里的脏东西清洁干净。小伤口,保持适度的流血,因为流血可以清洗伤口,并自动止血,会自己愈合。止血困难,使用绷带,帮助没有闭合的伤口复原。为防止傷口感染,用绷带或胶布包扎伤口,必须每天更换纱布,并保持干燥、清洁。如果伤口过深,还要缝合。伤口愈合时会形成血痂,尽可能地保护好血痂,以防止脏物污染伤口。锌有利于表皮细胞的分裂生长,加快新生肉芽组织的形成,有利于感染的预防控制。吃豆类、深海鱼、牛肉、猪肝、猪肾、核桃、花生等含锌较高的食品,还没有任何副作用,能促进伤口愈合。

对于伤口,我们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消毒和防止感染,不但要处理正确,而且还要处理迅速。伤口感染会引起化脓感染,引发全身感染,甚至并发气性坏疽、破伤风等恶性疾病,可能因此而截肢,危及生命。污染伤口和感染伤口,及时请医生处理,以免伤口严重加剧。有些传染病也是通过伤口进入血液传染,致人于死地,如狂犬病。我的一个邻居,叫燕燕,家里爱养猫。她十四岁那年夏天,给猫洗澡时被猫抓伤,手腕上被划了一条血痕。隔了一个星期,燕燕出现低热、头疼、恶心、疲倦。过了四天,被抓伤的手腕又痛又痒,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医生看了伤口,对她父亲说,带回家吧,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父亲是个小学教员,当场抱头蹲在地上恸哭。燕燕怕风、怕光、怕声音,看见水嘶声裂肺地哭闹,用手抓脸,把整个指甲抠进去。燕燕被关在厢房里,家人不敢接近她。她用头撞门,咚咚咚。她父亲站在窗口上看她,她用手插喉咙,好像喉头被绳子捆死似的,必须用手插进去,把绳结解开。她手上全是鲜血,大汗淋漓。过了三天,房间里没了声音。她父亲开门进去,只见燕燕躺在地上,一条莲花裙被撕烂,手腕和喉部抠出一个个肉坑,指甲里全是肉泥。她父亲把她抱到草席上,她像一条在热锅上滚了几滚的泥鳅,再也没力了,眼睛也睁不开,气若游丝,心脏渐渐没了跳动——因喉部痉挛窒息而死。四十出头的父亲坐在草席边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的脸,左右抽,来回抽,抽到嘴巴流血丝,一丝丝垂下来,湿透胸前浅灰色的汗衫。

狂犬病死亡人数仅次于艾滋病、结核病,列于我国传染病死亡人数的第三位,潜伏期最短三天,最长十九年,一旦发病,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没有人可以逃脱它的魔掌。在被猫狗抓伤时,及时挤出伤口处血液,促使含病毒的血液流出,用大量肥皂水、盐水或清水彻底冲洗伤口半小时以上,再用碘酒、酒精冲洗伤口,在二十四小时内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能预防狂犬病的发生。另一种可怕的伤口,是带锈迹的铁器刺入肌肉会引起破伤风。这是一般的理解。感染破伤风杆菌引起的传染病,这是破伤风的定义。开放性骨折、烧伤、手术消毒不严的黏膜破损、锈钉刺伤都有可能引起破伤风。村里有一个放鸭的糟老五,放养了两百多只鸭子,早上用一根长竹竿把鸭子赶往河里,傍晚又把鸭子赶回鸭圈。糟老五已经十六岁。一天,他和放牛的余奇八隔河玩打水漂,看谁的水漂打得远,石子在水面跳跃的次数多。余奇八腕力大,其中的一个石子越过河面,打在糟老五的膝盖上。石子只有碗底大,上下平面,有一个斜尖角。尖角刺入膝盖的肌肉内组织,伤口窄小而深,没流血,看起来是一个孔洞。第二天晚上,他早早睡了,有轻微低烧。翌日,他妈妈叫他吃饭,见他满脸苦笑,口唇缩拢。糟老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妈妈说,你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感冒发烧吃两天的姜蒜汤就没事了。到了晚上,糟老五大量出汗,半小时湿透衣服。他妈妈害怕了,用平板车拉他去镇医院。糟老五脸部肌肉僵硬,四肢僵硬,牙关紧闭,急促呼吸,喉部肌肉痉挛。村里没人看过这样的病人,有几个迷信的人说,肯定被鬼神抓去了,失了魂,要请道士来唤魂。糟老五是多强健的一个人呀,上山摘油茶,可以挑一担油茶壳下山,怎么可能一下子这样呢?到了医院,医生详细询问了病情,说是破伤风。做了体检,医生拿着诊断书,说,已经有了尿毒症,医治的希望很渺茫。在医院呆了八天,糟老五被拉回了家,身体有些变形,暴瘦。每次他妈妈谈起糟老五都痛心疾首,说,老五死时我不敢睁开眼看,他跪在床上,上身往后弯,拼命往后弯,把腰都快弯断了,绷紧了身子,一张硬弓一样,喉结那儿扭动,呼一口气都那么难受。“谁会想到一个小石子打在膝盖上,就能要人命呢?”她喃喃自语。

我身上留有两个伤疤。一个是右小腿前面中间,伤疤铜钱一般大,是十一岁时生毒疮化脓所致。那时没钱看病,祖父把他挖的蛤蟆草嚼烂,敷在疮口,敷了一个夏天,毒疮消失了,表皮组织再也复原不了。另一个在左手小指关节处,十三岁上山砍柴时,一刀剁在手指上,带我去砍柴的邻居把烟盒里的黄烟丝捏了一小撮包扎在刀口止血。我受过最严重的伤是脚伤。八岁那年,和我二哥世华去太平山砍柴,我穿一双没有鞋头的皮凉鞋,下山时,踩在一窝泉水里,鞋子打滑,脚漏出鞋头,一根苦竹茬扎入脚心。二哥大我三岁,背我回家,血流得他裤子红红的一片。我完全忘记了扎入脚心的痛,只记得二哥背着我,上一个坡下一个坡,背一段路歇息一下,四里多路,歇息了十来次,坐下来歇息时,用衣角抹脸,浑身被汗水湿透。他十六岁时,迁移到另一个小镇沙溪生活,从此很少见面。1996年,我去沙溪找他,邻居说,他外出做石匠四年没回家,房子被计生办的人炸了半边,露出窗户一样的窟窿,像房子巨大的伤口。2009年,他父亲去世,我去了。世华不太说话,沉默地喝酒,只有我说起小时候爬柚子树偷柚子被两条疯狗咬下裤子时,他才哈哈大笑。

我们通常讲的伤口,还包括心理伤口。心理伤口比生理伤口对人的健康危害更大,更难愈合,甚至终生难以缝合。那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被冰雪掩盖。

“应该这样说,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整个人就是一个伤口,只不过是伤口结痂,形成新的肌肉组织,把人包裹了起来,看起来一点小伤疤都没有。多坚强的一个人呀,多广阔的一个人呀,谁知道呢,皮肤掀开,下面塞满纱布。像一双布鞋,穿在脚上多舒服,干燥,轻快,有弹性,穿鞋的人哪会看密密麻麻的针线呢?”前几天,我和叶兄在滨江花园散步,叶兄右嘴唇和颧骨之间,有一条斜刀疤。是他十七岁读高二时在食堂打架留下的。从小到大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架,为同学出头打架,别班男同学多看自己班女同学一眼也打架,排队打饭插不了队也打架。有人打架的地方,喊一声:“老叶头!”他准答:“吵什么,架没打完呢。”他七岁读一年级,大家就叫他老叶头啦,他父亲还被别人叫小叶呢。他的手上、腿上、额头、耳朵、臀部都有刀伤,唯一遗留下刀痕的只有颧骨下这一条。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在电影院看《霸王别姬》,看了一半,电影停放了。电影院的座椅上站满了人,吵吵闹闹。原来有人打架。一个男青年嗑瓜子,把瓜子壳扔到前排姑娘的头发上,引发群架。老叶头从电影院出来,第一次觉得人很虚空,打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他突然厌恶打架,厌恶自己,像一个爱吃红烧肉的人突然厌恶肉一样,看到肉就有呕吐感,胃酸上涌。

人是需要顿悟的,顿悟了才会从蒙昧中醒来。叶兄几次和我说起这个观点。有顿悟,事实上是自己看见了自己溃烂的伤口,然后清洗、包扎,把伤口藏起来。二十三岁那年叶兄有了第一次婚姻,二十四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离婚。叶兄化工大学毕业后,分在一个涂料厂上班,做技术员,认识了在隔壁单位上班的小吴,恋爱结婚离婚,两年内完成。我认识叶兄时,是在1996年春,他正在和晓晓恋爱。晓晓是个小学教师,戴副眼镜,高挑清瘦,家住在郊区一家建筑材料厂里。叶兄常常向我借钱,说未来的岳父以各种名义向他要钱。我们几个朋友差不多每天在一起吃饭,看录像,或外出游玩。晚饭结束,老叶头说,上班去了。他不是在恋爱,而是去完成婚姻的前期工作。结婚那天,我陪他去接亲。建筑材料厂在郊区的一片荒地上,住着四五户人家。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堆满了石材废料,地面全是粉尘。房子是砖瓦矮房,灰褐色。有几个堆杂料的房间,门框挂着蜘蛛网。我对叶兄说:“这个地方怎么没人料理呢?像个逃难的落脚处。”晓晓家在进门口的第一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走廊。走廊改造成一个小厨房,摆了两个煤炉、小菜厨、一张小方桌。晓晓和妹妹合住一个房间,上下两层的钢丝床和一间大衣柜挤在右墙下。窗户是小木窗,灰蒙蒙的光射进来,像一个幽灵蜕下一件皮。女方并没亲戚,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在忙着烧饭。邻居也没串门或喝酒。我站在一堆废石料前,心里有些难过。娶亲就是娶一门义。这是一门无义的亲。有义的亲,在婚庆时,都是红红的喜庆,热热闹闹的。结婚第三天,老叶头陪妻子回三椒(赣东北一带婚庆习俗,新郎陪新婚妻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回来时,老叶头右手多了十几公分的刀口。他说他被岳父用菜刀砍了,原因是岳父要老叶头把晓晓参加工作三年的工资一次性支付出来,不然不让晓晓跟他回来。晓晓领了三年的工资,都是如数交给家里的,老叶头没得一分钱,这样说无非是讹诈老叶头一笔钱。我把他衣袖拉開,用碘氟清洗伤口。整条衣袖全是血,乌黑乌黑,右边的衣角和裤子也全是血。新郎的西服衣袖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幸好刀口不深,但表皮的肌肉红红的,翻了出来。我说,你没打他吗?“他是一个不讲理的老头,你打他,他耍赖,还更烦。”老叶头斜躺在沙发上,低低地说。他一直在流泪。晓晓坐在边上,也默默流泪。

过了一年多,老叶头离婚。他从结婚登记处出来,直奔豆豆饭庄。我,老叶头,还有一个朋友,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两点。我是不喝酒的。地上排着密密麻麻的空啤酒瓶。谁都不好说什么。我接亲那天去了那个废弃的建筑材料厂,我已经知道今天的答案。生活确实需要足够的忍耐力,但有些会超出人性的底线,生活会成为一种折磨、一种摧残。老叶头撩起衣袖,指着刀疤说,这是屈辱,一生都不会忘记。他已经没有了我认识他时的那种优雅。记得刚认识他时,他穿一件黑色呢绒的长披风,剃个平头,戴一副眼镜,手指细长,喝酒的时候,一口一个小杯,脸上始终挂着开怀的笑容。和晓晓结婚之后,笑容再也不见了。也可能与经济压力有关。豆豆饭庄在南门口,我们常常在那儿聚会。我们心情好了,去吃,心情不好也去吃,心情不好不坏也去吃。而这次吃得特别难受。走出店门,天下起暴雨,噼噼啪啪。我们都没带伞,又没车子,缩在屋檐下。雨水溅起的水珠跳上来,把脚踝打湿。街灯全熄灭了,楼上住户隐约的灯光照射下来,使街面更显晦暗。我突然觉得,人活着,有时候非常可怜,可怜得没法哭出来。

第二天,老叶头从视野里消失了,去了南方。除了我和他家人,他不跟任何人联系。三年后,我远游至他那儿。他带着他女友,在宾馆前的街口,我们热情长久地拥抱。他女友像一棵垂柳,春风满脸。他一下子唤回了我的记忆——所有不幸或悲痛的事情埋到了肌肉的里层。生活迫使人不可能回到原点,所谓的原点只是一种假象而已,或者说生活本身不存在原点。半年后,我常在晚上十点以后接到老叶头女友的电话,说,老叶头会同她分手。每次电话,他女友哽咽很长时间,才开始说话,说完了又哽咽。哽咽声能使电话产生振颤,我的手会不可抑制地抖动。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分手。老叶头始终不对我说他们分手的原因。每次讲起这件事,我都会说,多好的女孩子,怎么舍得分开呢?大概隔了四年,老叶头才回到市里看我。他变得瘪瘦,头发有些微的白,穿老式的旧西装,手指骨暴突出来。他带了未婚妻来。未婚妻有些腼腆,脸圆,一直坐在老叶头身边,不说话,偶尔笑一下,露出浅白的牙齿。

大概是老叶头结婚前一个月,我半夜被电话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摸起电话,听到沙哑清脆的声音:“老哥,我问你,一个女人跟前恋人走了,应该怎么办?”我听得出老叶头喝了酒,但人醒着。这么多年,他从不和我探讨女人的事情。他给我这个电话,一定是细想之后决定的,或者说,他实在是想找一个人诉说。我说,假如她是和前恋人了断一场姻缘,是好事,无论她是不是和你继续在一起,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解脱,结婚的人心里一定要没包袱。“我知道怎么做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半年后,他们结婚,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幸福。对于一个漂浮的人,幸不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安定下来,平静地生活。老叶头在那些年挣了很多的钱,但还是过着草根一样的生活。挣钱,也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我们已很少联系,一年打几个电话,每次说话却一点陌生感也没有。整个青春阶段,我们都是彼此的见证人。他是一个被伤口覆盖了的人。

在临近青春尾声时,我明白,一个被生活所戕害的人,他的身体里伤口无处不在,成为人体最黑暗的密码。只有他身体腐烂了,伤口才彻底消失。也可能身体腐烂了,伤口还在,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生活的高速路上奔忙,始终不曾放弃的是对内心的忠诚。去年正月,老叶头回家探亲,我请他吃饭。“今天你必须在宾馆住,陪我说说话。”他明显微醺,口舌打结。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夜,连插话的间隙都没有。你说是不是?他不断地这样质询我。事实上,这是生活给他的疑问,多年来,他自己给不了答案。他说他一直活在物质的世界里,攒了很多钱,但总觉得生命之中缺乏某种珍贵的东西。他生活得那么具体,就像一本账簿,来往账目清晰,分类明确。直到有一天,他在去广州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邬氏女子,一路交谈,在广州陪她游玩了一天。他对小邬说,你摸摸我的眼睛,你就知道我身上有多少伤口,每一个伤口都会在眼角膜投射下一个影子,有影子的眼睛都是浑浊的。他抱着她呜咽地恸哭,像受了无尽委屈的小孩见了母亲一般,哭得肆无忌惮。小邬说,其实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直是离自己最近的,只是自己觉得不珍贵,觉得虚幻的或逝去的才珍贵,所以活着有悬空感。他们之后再也没见面。“有一个值得自己倾心尽力去爱的女人,多么重要,可惜我没有。”他不停地抽烟,衣服上都是掉落的烟灰,他又说,“我找了二十年,都没有,再也不找了。一个伤口多得像满身补丁的人,最终,伤口成了生命的装饰,没有意义。”我说,一个最幸福的人就是安安静静去生活的人。山上有一座庙,庙里面所容纳的,不是神,而是安静。那条通往庙宇的台阶被称为伤口。

宾虚质问长老:“这就是你不停寻找所得到的?……是他给我水和活下去的心。他做了什么要承受这个。”长老说:“他把世人的罪行全都自己承担,在最后时刻他说他出生在我发现的那个马槽里,他就是为了这个来到世间。”宾虚困惑地说:“为了这样的死亡?”长老垂下额头,痛苦地说:“这样的开始。”又赎罪似地,喃喃自语,“我活得太久。”在山冈上,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裸露着上身,十字架的柱子上淌着血。宾虚的母亲和麻风病患者特丽莎、玛利安在岩洞里,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特丽莎祈求般地看着乌黑的天空,说:“他背着十字架,背负世界的苦难,如此可怕……”宾虚的母亲说:“可我为什么再也不害怕了?暴风雨的阴影,奇怪的黑暗,但仍然是白天。”特丽莎悲伤地说:“他的生命结束了。”暴风雨已经到来,树被连根拔起,天空盖着厚重的乌云像人世间盖着厚重的悲伤,闪电扑闪,铺满了视野。雨水在地上形成了沟壑,十字架上淌流下来的血和泥浆混合在一起,大地一片殷红。麻风病人奇迹般地痊愈了。大家回到了家里。山冈上,孤零零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上孤零零的人。宾虚对玛利安说:“在他垂死的那一刻,我听见他说,父亲,宽恕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宾虚抱住玛利安,又说:“甚至那时,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拿走了我手中的剑。”

在電影《宾虚》片尾,讲述耶稣受难。当我看到大地上漫溢的血时,我的眼球痉挛般颤抖。“人活着就是一种受难。”我靠在书架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人体的毒素,以四种形态排放出来,分别是汗渍、脓液、泪水、鲜血。一个人,拥有伤口,是必然的,和血液含有盐分没有区别。一个没有伤口的人,是一个心灵彻底毁坏的人。伤口是生活和命运给我们的鞭刑,也是我们疼痛感绽放出来的花朵。活着,我们在床榻上安睡,在清晨喝水,和所爱之人在河边散步,不是物质证明我们活着,而是信仰和疼痛。伤口是我们粗俗的身体上被我们忽视的神迹。

恋人的发线有了霜雪的痕迹。父亲饱满的口腔渐渐空瘪。回到故土,认识的人一日比一日稀少。抽屉里翻出来的旧信,有一些字迹已经完全模糊,无法辨认。耳畔的雨声,突然在某一天变得那么空茫。一条鱼群翻滚的河流,在我们莅临的秋天断流。山冈上多了一座坟茔。这些都是时光流逝时给我们的疼痛。我们以茧的形式。包裹自己的伤口。在爱人的怀里,在天涯知己的跟前,我们会失声而泣,那是我们已经把茧咬破,羽化而出,成为一只蝉蛾。当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宾虚》时,我眼前不断地闪现你,我翻开自己的衣服,看看是否有殷红的血汁从毛孔里渗透出来,像松树溢出树脂,像眼球滚出热泪。

终究有一天,我们会无泪可溢,无血可流,无脓可化,我们瘦骨嶙峋的身躯将是空空的棺椁。“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了。”(《圣经·启示录》)最终掩埋我们的,是荒芜的记忆。神迹始终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不会抹去我的伤口,也不会抹去你的伤口。我们不会成为一个犹如婴孩的人。

当我已逝那天,不知道我的心灵里会有几个伤口不可愈合,或者说,留有几个伤口供奉给孤独的房间,在暗黑的最后阶段,让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审视。不可愈合的,都是无人舔舐的,自己也无法舔舐。

事实上,我一直多么珍视伤口——那是我身上的稀有金属,矿物质是我一直隐秘的养分。假如你是我的爱人,那么我还会告诉你,这是我最后的财产。我永远不能告诉你的是,伤口是我们共同的遗址,但不是废墟。

得到更多,就会痛更久,傷口会更深。你说的。“我们曾是人口爆炸的两枚弹片,/偶然的相遇。细小的、碎裂的弹片。/可是有着完整的夜和直至拂晓的共眠。”(耶胡达·阿米亥《人口爆炸的两枚弹片》)我有弹片切入的伤口,是因为我爱这个人世太深,对你过于痴迷。所以我的伤口是红色的——爱是磅礴的血流量,而不是黑色的——阴影的颜色,毒素的颜色,鸦片的颜色,忿恨的颜色。是的,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我会牵着你的手,去看看高速公路旁的采石场。那里原是一座石灰石山冈,修建高速时变成了采石场。工人戴着安全帽,开着铲车、吊车、翻斗车,日夜地开采石灰石。不时地,爆破声从地层轰天而起,粉尘飞扬,粗壮的松树和坚硬的灌木被伐殆尽。粉石机在空阔的石场把拳头大的石块,碾碎成瓜子片的石粉。如今,采石场已经废弃,在丘陵间,它像一个无法包扎的伤口。芭茅疯狂地随风飘摇,巨大的尚未切割的石块坍塌在地上,粉石场堆满邻近村庄的垃圾,野狗在垃圾里寻找食物,老鼠跑来跑去。原来这里有一座凉亭,迎面而上的麻石台阶在灌木林绕来绕去。在休息日,我和同伴们带着干锅、啤酒到凉亭野炊。我们站在凉亭的阁楼上,看见圆形的大地在起伏,丘陵像遗落的柳帽。一切不再。遗留下来的伤口,其实是我们在人世所剩下的脸,饱满的部分已被生活的翻斗车载运而去。

趁我的脸还丰满,我好好地疼爱你。假如你也有伤口,有一把尖形的刀切开了你身体里重要的部位,无法愈合,我将用伤口医治你的伤口,即使伤口间相互传染,甚至溃烂,化脓,流黄黑色的汁液,溃烂处又痛又痒。这是正常的,因为这是愈合的初始特征。伤口还无法医治另一个伤口,我会选择舔舐。安安静静地抱你在怀里,舔舐你。有一天,你说,你整个人空了,仿佛那不是一个肉身,而是一个窟窿,像一座金矿,矿脉被盗贼开采完了,山体里到处都是黑黑的洞,只需一个炸药包,整座山体就会塌陷。那我会把整个人塞进去,你又饱满了。像一个空瓶子,我重新注满酒,注满水的烈焰。接下来,我把河流填进你血管,把春天敷在你脸上,把薄雾吹进你眼睛,把鸟声灌进你声带,把天空搬进你胸腔……那么,你是一个完整的人,丰满的人,生动的人。

我记起了诗人颜梅玖的《于是谈到河流》:

我把脚沉进去

接着是大腿,腰身

然后是我饱满的胸

河流用双臂搂住我

我哆嗦着

我渴望死

我的皮肤在绷紧

我的血液在加快

我的心跳在加速

我的身体变硬

我的手抓紧虚空

我渴望死

我听见波涛在歌唱

这是子夜时分

我模糊

我被分解

我变成液体

我在嘶喊

我在挥发

我在流逝

一秒,三秒,五秒……

我等待在时间的尽头

变成空白

不再有痛苦

不再有分离

不再有坏消息等着我

我的头顶是曙光

我在升腾

我在拼命等待着死去……

而由命运横过来的这条河流

拍打着羽翼,突然消失了

像一个燃尽的词语

我活回来了

而我不在我这里

在这暗淡的尘世

一条栩栩如生的河流

成为生活的漩涡。即便在

秘密的深处

我无休止地疼

……多么虚妄。我看到的星空一直是静谧的。我抚摸到的脸一直是平静的,你微微仰起脸,注目我,那是两个遥远的星群。多少年后,彼此消失于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不说,也不想,又不忘,收藏的也只是一刹那的星光,照耀一个人内心的夜晚。不要问我,爱是什么,也不要问我生命是什么。它们和死亡一样,都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答案在质询之中。爱在爱中,生命在生命中,死亡在死亡中,你在我中,我在流逝中,流逝在悲怆的触摸中。还没到夜晚降临的时刻,群峰在奔驰,鹰的影子掠过头顶,月季戴上红冠冕。把你的手伸过来,穿过绵绵山脉,穿过铁轨,穿过光阴的隧道,给我雨季,给我发梢上的薄雪。在每一天的早晨,我伏在窗台上,写一封长信,放在你手上。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尽可能地以温和的方式,尽可能地内敛,谈谈天气,谈谈咳嗽,谈谈燕窝,谈谈臧红,也谈腰围和身高。雨水把信纸打湿,风把信纸吹走。我写:我没有看到露水。再写:三个月已经过去了。又写:珍珠是一种古老的有机宝石,产在珍珠贝类和珠母贝类软体动物体内,由于内分泌作用而生成的含碳酸钙的矿物珠粒,是由大量微小的文石晶体集合而成的,它晶莹剔透,有月光的皎洁,古老但易碎。“爱,就是愿意去为一个人受难。”这句话,我不会写,在群星拥挤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吧。因为那时我已说不出话,只用唇语和树叶交谈。“长信在班车上读完了,流泪。”我把这句话保留了下来,把疼痛封存起来。我知道,所有岁月的美好,都是用伤口这块碑记去纪念的;所有生活的流离,也都是用伤口去填充的。伤口是与生俱来的另一种胎记,我们以疼痛告示自己:终其一生,我们只活在两个房间里,一个房间叫信仰,另一个房间叫爱。

伤口有很多种形状,洞孔形的、锯齿形的、开裂形的……一张白纸被水洇湿,阴干,再洇湿,再阴干,纸的皱褶像水波纹—— 一个饱受颠簸的人,这是他(她)伤口的形状——粗糙的,无法恢复的,有不易察觉的变形。纸张蒸发的水不是消失,而是进入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躯体,蒸发的痕迹留在了薄薄的脸上。凋谢的花朵是季节的伤口。闪电是天空的伤口。你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我身上都能找到(伤口会转移到所爱你之人身上)——你好好地活,我就幸福,你痛苦,我更痛苦。院子里的蔷薇花在五天前完全萎谢了,一地的花瓣,早上去看的时候,发现花瓣坠落之处结了青涩的小圆果。到了秋天,小圆果发育成黄灿灿的小浆果,麻雀来啄食,斑鸠来叼走。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要做一个虚无主义者。在油灯下,读夜晚冗长的沉寂。在荒芜的路上采集露珠,等待一个人的经过。在初遇河流的上游修一条靠背的长椅子,供一个人老了慢慢回忆。我端一个碗,沿河边走,吹过你脸庞的风必定也吹过我,你眼中滴下的每一滴水,我都要承接住,储存起来,当我像龟裂的大地一样干旱,我喝,一饮而尽。这一碗水,我一生的重量都轻于它。喝下它,身上所有的伤口神迹一般消失。我游回充满暖流的源头,打开一扇厚重的门,看见光,辨识颜色。丝状的是雨水,七色的是彩虹,抽芽的是植物,游动的是鱼,铺在河面上的是桥,慢慢融化的是雪。

哦,雪,最痛的隐喻。这是从身体里飞出的石屑,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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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小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