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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荒谬的旅行

2018-10-22张玲玲

西部 2018年4期

张玲玲

出发前的晚上

第一天晚上我并没有睡好。酒店的卫生间和玄关装有两个巨大的立式全身镜,不管是冲澡还是从门口经过,都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我被自己的影子吓坏了。这事情说起来有些丢人,但确实是那么回事。镜子里的女人仿佛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也叫不出名字的陌生女性。我总以为我还没有那么老。

这不是我第一次住在这家酒店。上一次是跟他一起,情况就好很多。今天晚上他却出不来。他在火车站接完我,在酒店待了一会儿便回去了。睡前我重新翻读《叶生》一章,《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孤独失意的书生,因为遇见了一个赏悦他的官员,便一直陪在这个官员身边,做官员儿子的账房老师,连自己早已死去了也不知道。我刚读的时候,认为它跟王六郎的故事一样,表面讲述的是知己相遇,实际是古代男同的故事。我把困惑跟他说了,他对此不置可否。

这个故事多少影響了我,我晚上不断想起这个异乡幽魂的故事:电视机柜的形状看起来像一个荒凉的墓冢,而且房间出奇得冷。凌晨一点多,我终于睡着了,之后因为一个莫名奇妙的梦境醒来,摁亮手机后发现才四点半。我看了一会儿手机里的消息,闭上眼睛,等到五点半多,却越来越清醒,终于忍无可忍,拉开窗帘,准备起床。

这个北方城市的冬天,清晨的天空仍陷于一片浓重的黑灰色中,很难分辨清楚究竟是天空本身的颜色还是雾霾。酒店靠近火车站,广场沿街的两排小吃店铺和路灯彻夜通明,尤其是窗户正对着的红色医院标志灯好像从来不会熄灭。我拉开窗帘后才发现一整晚的寒冷是因为一扇窗户没有关上。他昨晚在的时候,为了透气,习惯性地把窗户打开了。我决定把缝隙一直留在那边。

气味

去找他前,我在出差用的蓝色旧背包里塞了一小瓶牡丹和胭红麂皮味道的香水。这是一个以前还算小众、现在四处可见的沙龙香水品牌,来自于一个如今很少碰面的朋友。她还送给我一瓶红玫瑰气味的,作为生日礼物,但赠予时间都是在我生日过了两三天之后。这些香水总会让我陷入一种困惑,关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们此前可能存在的友谊。这里头据说有苹果、杏仁、佛手柑、牡丹、茉莉、蜂蜜、琥珀木、广藿香、白麝香,但实际上最终只汇合或者剩下了一股接近于奶油温暖宜人的醇厚甜味,更适合冬天或者秋天,而不是夏天。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去年六月。虽然是一次有目的的出行和社交,但坦白说,我从没觉得真存在遇见一个心仪对象的可能性,所以行李十分简单,几乎没带什么换洗衣物,香水也只带了一瓶最方便的小瓶装。我记得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穿着一件深蓝色滑雪材质的防风外套,上车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炭黑色的水洗牛仔外套。他个子不算高,却莫名感觉在一群人里显得很突出。后来我把当时拍下的照片给朋友看后,她说他看起来很平常,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我们后来聊过很多次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许多细节部分并不一致,比如他何时坐上那辆大巴车,坐在第几排,左边还是右边,跟我大概相隔多远,为了什么事大半车的人大笑不止,我们说的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尤其因为什么事情才开始意识到对对方有好感。关于我自己当时的状态,过去到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慌乱:心跳过快,脸红发烫。每一次跟他说话都觉得异常紧张,人多人少的时候都是如此。他似乎避免单独和在我一起。我记得他总是在侧头看着窗外,但却笃定相信与窗外几乎没有起伏的贫瘠山脉无关。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想一些事情,具体什么事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开始时我们说话次数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对我也存在超出友谊的好感。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有勇气约他出来,两人在驻扎地的山后散了一会儿步,这时候我才吃惊地发现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这差不多能够解释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之后的三天我们几乎每晚都在那边散步。山后有一座凉亭,池塘里种满了荷花,还有蜀葵、松树,周围充满薄荷的气息。我有几次觉得那种状态甜蜜浪漫,有时候则觉得完全在犯傻。

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就涂着这样的香水,这大概会奠定我在他心里的基本基调。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后来我换过几次其他香水,他来也没有发现任何区别。其中一款黑瓶纳素茜的气味很奇怪,令人闻过难忘。几乎我所有闻过的男性朋友都会那么说。女性朋友则多半觉得过度浓郁,廉价俗艳。

我们认识一个月后,正好遇到他生日。他到上海来参加一个小型活动,活动结束后他有了一小段空余时间。那会儿我们羞涩拘谨,约会方式也很老旧,白天用手提电脑看电影,夜晚在潮湿炎热的思南路散步。他离开的前一天,我订了一只两磅重的叫作“吉百利情人”的玫瑰蛋糕,送了他一套意大利产的古龙水。那会儿我还买了一瓶同品牌木兰味道的香水给自己。蛋糕没能吃完,他不喜欢甜食,也不太习惯香水,用的次数很少。两瓶香水的气味都跟我记忆里的有别,味道很单薄,却又意外地持久。二○一三年,我在菲律宾一个小岛上,曾经在同行的一个中年男性身上闻到过,和那人身上的烟草以及酒精气味混合在一起,还有远处飘过来的海水味道,像一种生长在海边的古老木头一样。但是在他身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好像这种气味不属于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刻意取悦我的缘故。不管从何层面而言,我更愿意他成为自己,而不是我理想中的什么人。比起我强加的气味,他在我公寓曾经随意用过几次我从酒店拿回来的马鞭草沐浴乳和洗发水小样,比我之前用的一款叫作“橘绿之泉”的香水更具柑橘类水果的酸涩味,可能因为他不太在意,显得相对自然。更多时候我在他身上闻见的是一种肥皂和洗衣粉叠加的气息。这些气味来自于其他地方。我依然记得离开的那天早上,我们躺在床上,他背对着我,我在枕头上闻到前一天晚上我喷在身上的香水味。这种甜腻奶油质感的气味比起性这件事情更接近于性。

缺乏细节的城市

我们刚遇到那会儿,我曾经误以为他处在一段还算满意的关系里。我刚刚从一段旷日持久的关系中出来,搬回上海,在瑞金二路附近租了一间位于三楼的老式公寓。房间不大,三十多平方米,也许更小,功能分区还算明确。我把原先房东提供的平板电视机拆掉了,放了书柜,以及复刻油画,还有几十个迷你树脂石膏像。其实只不过将我之前公寓的东西搬过来罢了。开始维持得还算干净,慢慢它又变得跟我之前的公寓一样凌乱。只是有人来拜访的时候,我才会重新收拾一遍。我什么朋友也没有,于是报名参加了一个在线网站提供的西北团购旅行,希望多认识一些人。

我们认识的第二天,借着解读一篇美国极简主义的短篇小说,他主动询问我关于婚姻的看法。小说里的男性处在一种既不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的时期。我在那个时候意识到他有言外之意,我措辞谨慎小心,希望他一方面能够意识到我对他的好感,另一方面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轻浮主动。我已经三十岁了,比起看不见的外部压力,心理和生理上的变化无疑让我的感觉更加糟糕一些。我固然希望能够拥有某些力量,变得更加自信独立,但我不知道这些力量从哪里、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获取。

他没有错过我的意图。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他常居天津,正式交往后,我们平均一个月只能见面一到两次,有时候是一个月三次。见面地点不固定,有时在南京,有时在北京,或者其他地方。虽然去过数量不算少的不同城市,但我们只在酒店附近的公园、书店或者餐厅闲逛,更多时候是在房间里头聊天。对于那些城市我们都没留什么印象,哪怕去了三四次,吃过一些声名在外的小吃,看过一些地标景点之后还是一样,关于它的市声、人声,它散发出来的气味,它的拐角和大小街道的细节,景色和景色之外的一切,都很模糊,从来没能建立起任何一种真切的情感联系。

几个想象里的小说

我那会儿刚开始写小说,但不太想让周围的人知道,主要是我对自己缺乏自信,经常怀疑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他读过一些书,不算很多,但足以对一些事情有所判断。他兴致勃勃地给我看了几个他十年内写的小说,都是第一人称,除了两三个完成的,其他都停留在开头,好像他不知道怎么让故事继续进行下去。我仔细读了一会儿,才明白叙事者不是人,而是太阳,或者动物之类,但很难判断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他叙述了几次自己想象里的小说。其中一个是关于一个住在798的年轻画家的故事,他遇到并且爱上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在大家以为情况开始好转的时候,忽然在女孩面前跳河死去了。最开始是因为我一个美院毕业、常年拍纪录片的朋友忽然决定拍一些有剧情的城市系列短片,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短片剧本,答应如果能够征用会给我一千五百块钱稿酬,我便写了这个故事的提要。其实这个小说的构思或多或少是受了塞林格《捕香蕉鱼的日子》的影响。我记得那个退伍士兵在大家以为一切好转的时候跳进河里死了。它不能完成的主要原因多半因为情节很薄弱,而且很牵强,我也并没有真的理解塞林格的意图。等再过去一段时间,我又觉得这个故事不算太坏,有一些东西还在吸引我,到最后便一直放着,没再碰它。另一个小说是关于广州西关一个制铜世家的故事,我强行把这个故事和香港结合在一起,但是情节怎么发展却没有很好的思路以及头绪。那时候我正在一家新成立没多久的公司做实习编剧,每个月需要交出两到三个故事梗概,但是多半完成不了。因为几乎每一个情节都有漏洞,会被人发现和提出问题,而且写作时间也不够用。更重要的是钱也很少,使得推进动力匮乏。

我还想过一个只临时存在于北方冬季的冰河旅馆的故事,但是悬疑和架空色彩太重,完全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工作。这些都是只属于想象的小说。他安慰说,有时候写出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但我对这样的说法又感到不太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当下的能力确实存在很大的缺陷。

我在翻看自己写下的笔记的时候,发现曾写过一个关于他的梦境。在梦里,我在阅读他写的一部小说,書很厚,是一个长篇,但却不是他出版的第一部,而是第二部长篇。我记得整个阅读过程叫人愉快,有一些非同寻常的路径设计,结尾的时候,又汇集成一股巨大的整体的动人力量。我把书籍给我母亲看,她正在看他之前写的那本,问我觉得新书怎样,我真诚地赞美了他的写作,甚至用了“天才”这个词。他知道后,露出一以贯之的羞涩笑容,并且似乎不敢确定地一再反复询问:“真的吗?真的吗?”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棵树下,树上开满雪白的羽毛一样的花朵,我们想沿着一条山路爬到山顶,去俯瞰脚下圆弧形的村庄。我们仿佛一直在等着某些事情的发生,但结果只能在半途不断等待。等我早上九点二十醒来,书的内容早已忘光,一个句子也想不起来了。手机里有一条他发于凌晨两点四十的消息,但也并没有提供任何隐喻或者值得联想的东西。他从来没写过那样的东西。而那本消失在我大脑和夜晚的书更像一本真正理想的小说。

我有时候觉得他颇为重要,跟这些无法完成的小说相关。好像他在边上的话,最终会带着我完成它们,或者驱使我写完。这样使得他不单单像是一个恋人,更像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伙伴,将我领到某一个过往不可及的地方。当然也可能并不是这样。真正的原因我无法准确表达出来。

不必要的争执

最开始的几个月过去后,这段关系变得跟其他恋爱关系没什么区别:枯燥,平庸,叫人心烦。不是因为相处,我们的相处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争吵也很寻常。有些是牙刷牙杯摆放位置,譬如我永远忘记拧好瓶盖。也有一些是因为前女友,他的新女同事,或者我们从来不主动谈论的那一个人。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新天地的一家新式川菜餐厅。那天下午他坐车到上海来看我。这家餐厅的装修大面积使用了一种蒂凡尼蓝。天气有些冷,已经是十一月了,餐厅开着空调,却并没有变得太热。红油开始结成固体。吵起来的时候隔壁那桌也许看了我们几眼,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中间过去了多少时间,但我们最终剩下一大桌子的菜。走出餐厅后两人继续负气沉默了一会儿。快到圣诞节了,自忠路沿途的黄杨木和法国梧桐上挂满了闪烁的彩色串灯,还有其他装饰用的灯具。商场和购物中心外都立着巨大的圣诞树,金色、粉色和白色的等等。璀璨的圣诞气氛让我想起自己想回到上海的原因。走出去五十米左右,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并且主动伸出手拉我。他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生气,并且为之前的争吵感到由衷的难为情。

这发生在恋情刚开始的时候,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我们总是在谈论它,它比其他争吵有更多的解读意味,比如我们对待一本书或者一个人的看法,什么在限制和干涉我们的观点,两人的关注重点有什么不同。他写过这次事件,当然以他擅长的写笑话的方式。他写过几次我们之间的故事,并且给我看了。事情跟发生过的相似,但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很奇怪。里头的女性也很奇怪,有几分像我,但读过后却很陌生。归根结底只是小说,但我为此又和他吵了一架。我还记得争吵那天正好是十一假期前夕,道路拥堵得厉害,并且下着大雨,大巴延迟了三个小时才到车站。我无所事事,在汽车站的小超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买了一包澳门龙虾片。我坐在车后,一边吃一边想他,直到不再生气。他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我怒气的消失会跟一包十五块钱的龙虾片有关。

这次旅行结束前的晚上,我们坐在一家海鲜餐厅的时候,再次起了争执。他没怎么说话,但我总觉得他受了伤害。出门后,我又问了一次,他依然坚持说没有生气。我不太相信。如果清醒一点儿看,我在餐桌上的讨论简直太傻了,并且一直在跑题。他问我关于民间借贷的高利率问题,显然需要的是细节和故事,一个简易明了的数学上的解释,但是我解释的时候太咄咄逼人,最后又带了自以为是的阶层歧视。虽然并非真的这样。有些想法它在脑子里的时候是正确的,说出来的时候却变错了。然后我似乎一直在指责他想得不够全面、谨慎,甚至投资上的过度保守,虽然我也并非这个意思。我解释得越多,错误也就越多。出门时我意识到问题所在,开始换方式表述,但是这些原本真实的故事都被我讲述得很拙劣。事情过去有些久了,很多我已经忘记,也跟当时我没有理解问题的根本相关,以至于把不必要的部分讲得过分仔细,但是他想知道的部分我却匆匆而过,只余下一些结果。省略了大量的必要的事实最终呈现的结果显然不具备说服力。这样显得我更加傻了——刻意地拼凑事实,只是为了得出一个不那么正确的结论。

我最后只能告诉他,我觉得交流是一件困难并且不太可能的事情。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我在抱怨他理解能力的问题,以及对我们的关系过于悲观。其实不是。不是说我对于我们的关系不悲观,只是在我们的日常相处中,这些争论从来不会触及到问题的核心。真正的矛盾与核心从来不在于此。

一切都尚未发生

我们最开始规划这次旅行的时候都很高兴,因为是两人的第一次远途自驾游。之前我们去过别的地方,但比起出行,他更喜欢躺在家里看电影,或者打游戏。他告诉我还没上过高速,出于安全起见,他会走国道,也许会开得很慢,路程也很长,但我们不用太急,下午五点前赶到就好。那时候我还在上海,但是好像已经在路上一样。他发过来的链接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按照我对他一贯的了解,想必他也没有看完。但是我们依然很高兴。

我决定出行是因为我有三天假期,必须在三月前用完。等我请完假,同事却说,只是需要三月底前用完,而我却误解成要在三月到来之前。我应该再往后安排一些,毕竟他出来很困难。但我没再跟他说清楚实际情况。我们已经决定了出行,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加之年前我的工作不多,我们可能不会有比眼下更合适的出行机会。

我一个朋友说,一切在路上的时间都可以被称之为旅行,重要的不是抵达,而是旅行中途的那段时间。旅行结束之后,我忽然想起了朋友的这段话。但一段旅途必有终点,我们在开始的时候意识不到。我们都不知道这次旅行可能会遇见什么,却相信旅行这件事情以及与之相关的可能性,因为一切都尚未发生。

关于钱

吵架之前的那个早上,我们开车经过了土地。去三角洲会经过许多小镇,看起来跟他老家和我老家也很相似:平板乏味的楼房,几乎没什么商店,路上的行人也很少。这让我想起他在日记里写小时候在星辰晦暗的晚上坐在田头听奥运会上别人夺冠的故事。大概只有两千字,那段时间他写的日记差不多也就这样的篇幅。因为叙事简单,读起来字数就顯得更少了。不知为何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有意反复写自己的早期生活,在生存的挣扎中不断碰壁也找不到方向的日子。我喜欢这类自我色彩浓重的东西。这同时也让我意识到,他过了一段相当长的困窘时期。我们在一起后,他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但还是需要担负很多家庭开支,还需要交代每笔开支的来历。这样显得他更困窘了。

他付加油费、餐费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很不自在。我不想花他的钱。这段时间我收入不错,经济还算宽裕。我有一段时间因为经济问题深感焦虑,但等到我发现努力了也赚不了多少,就变得心平气和多了。这样使得我花钱方式也很随意,对于可能到来的困难也考虑得太少。和周围朋友比较,我收入和拥有的东西都很有限,但只要不去买房或者买车,只是吃饭或付房租等,还应付得过来。我知道抢着付账或多或少会打击他的自尊心,比起用他的钱可能带来的麻烦,显然我来支出要好得多,而且我们总是需要吃饭和开支,也不能总是过于随意潦草。另一方面,大概是出于一种女权式的迷信,相信只要有了经济权力,就不会在感情里面显得太过弱势,分手的话也不至于太被动。在这样一个城市吃饭能够花出去的钱很有限,而不像在北京或者上海,我手上的现金只够我们吃一些普通餐厅住一些还算过得去的经济型酒店。他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不管怎样,如果能够减少钱的困扰,恋爱会变得相对容易一些,只是我们不是总能回避和减少这些困扰。

旅行不够荒谬

他原本打算先开到东营市区,吃过午餐,把东西放在酒店,略作休整后,再继续往黄河三角洲开。但是开到市区比我们预计得快了两个小时,所以我们最终决定穿过市区直接去三角洲。从市区到景区约九十公里。在一座大桥上我们开错了路,然后又第二第三次开错,只能反复掉头重来。导航里的女声一直让我们拐弯,但是我们没有找到能够拐弯的公路。她第七次提醒我们拐弯时,他骂了一句粗话,并且发起脾气来。

这段歧路耽误了我们不少时间。我们到达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入口处的博物馆建得很漂亮。从远处看去,像是陶土制造。建筑狭长,布满方形的窗户,屹立在蓝色的天空下面。起先我以为是大理石墙面,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一种特殊的泥黄色砖块,和这里的色调很相宜。售票大厅只有一扇窗开着,我拿了两张宣传单,背后印着那种距离和大小显然比例都出错的观光路线图,他去买门票。一个微胖的工作人员催促我们赶快上车,称离开车只剩下不到两分钟时间,我们几乎是跑着过了安检口。上车后却发现整个车厢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一直没理解车辆的发车和停车时间,反复问司机最后一班车是什么时候停。司机说,最后一班车要到五点结束,大可以慢慢闲逛。但我们觉得用不了那么多时间。

广播里在报着这里生存着的数百种鸟类的名字,我们却一只鸟也没看见。天空偶尔飞过几只,我们完全分辨不出来。应该知道它们的名字,这样会变得有趣很多,但是我连东方白鹳也分辨不清。他说你可以去写一对情侣怀抱希望去看黄河三角洲,但是什么也没看见,相反他们在路途中遇到一系列荒谬遭遇的故事。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还算有趣。车辆忽然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们那边有一群鸟,我们照例因为不信任而笑了起来,但我们转过头,发现湖面上确实停着一大片鸟群。

司机问我们打算不打算下车看看,我们说不用了。车内有暖气,我们穿得也不够多。小说被打断了,我们遇到的事情还不够有趣。有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在鸟岛西的时候我们依旧没有下车,但是到了古柳道的时候,我们看见路边有公共厕所,决定下来。走到跟前发现尽管厕所很新,看起来也很洁净,却被一把不锈钢大锁锁上了。这里的厕所和公共设备都被锁着,好像诞生和建造的目的不是为了供人使用,只是告诉你这里存在这些东西。我们不得不绕到厕所背后去解决。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树木虽然落光了叶子,但是间距很密。等我们回到马路边,意外发现外面立着两个蓝色的户外投币式厕所。

大概因为还是新年的缘故,也可能跟票价高昂、地处偏远相关,几乎没人会驱车那么久,花一百四十块钱来这种地方。盐碱地上的植物有限,芦苇和柳树全都枯黄了,值得看的部分屈指可数。但我蹲下来的时候,看见左手边的一棵枯萎的树桠之间,卡着一只孤零零的深灰色红色条纹、约43码的球鞋。树木长在沙土化的斜坡上,走过去不容易,鞋子看起来很干净,还算新,高度正好是一个成年男性伸长手臂、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到。很难明白它会出现在这里,另外一只鞋又去了哪里。

他看起来对景色有些失望,我却没有。他以为我是出于安抚他的目的,但其实不是。我觉得这里更像是美国电影里的西部场景:往前不断延伸的广袤苍凉的地平线,几乎看不到边界,半人高或者一个人高的芦苇丛,一部分被收割下来,放置在收割后的草地上,没人知道它们会被怎样处理。裸露的水面结了一层浅绿色的薄冰,司机解释说是昨天晚上结起来的,还没有融化,这使得湖面呈现出一种泛白的浅冰蓝,和照片里的湛蓝色大相径庭。一些树木顶上有巨大的鸟窝,也有一些鸟群从冰面拂过,但我依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虽然靠近海边,有少量的风,但阳光很明亮,使得风也变得温煦起来,并不像我们在车上以为的那么冷。

我們沿着湖面的长廊向湖心岛屿走去。路边竖立的牌匾上介绍说曾经有一个领导人“登临”此处。它确实用了这样郑重其事的词,登临,但是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湖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我们的车辆还没开进大门就被两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拦住,我很好奇他们怎么能开进来。车牌数字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殊意味。

车辆属于一个年轻的家庭。三人就站在木头长廊尽头,父亲将四岁的儿子抱在手上,指着湖面上的野鸭给他看,他年轻的妻子站在边上。冰面上两只黑底白羽的野鸭小心翼翼地踱步到湖心岛附近去喝水,只有那小片和泥土连接的地方才有一个破洞,露出一汪水。还有两只在湖面漫无目的地散步。它们都像人一样很小心,我以为会看见它们滑倒,但是没有。这让我很失望。

冬天毗邻小岛的陆地只剩下一些盘根错节的水生植物根茎,好像已经死去多时,但只要天气回暖,它们就会重新复活。我看了一会儿,指给他看,他只是扫了两眼。他总在担心错过游客巴士。我们重新回到路边。他给我草草拍了一张站在古柳树下的照片,放大了后面目几乎看不清楚。

五分钟后我们终于等来了一辆。车上有三四个人,都像是本地人。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选择这样的时间到这里。一切都乏善可陈。想看的都没看见。除了少数工作人员,有趣的行人都看不到。

他叫住我,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说,他有种预感,预感这将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我们都笑了起来,但还是坚持到看完黄河入海口才离开。尽头处的玻璃瞭望塔和其他建筑一样锁着,连瞭望塔外的直达电梯也是,并没打算让任何进入。这差不多就是我们这次旅行的全部所见。除了那只在树上的古怪的鞋子,没什么太过荒谬的地方。再仔细想,连那只鞋子也不算。

不道德的道德问题

有很多次,我以为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会发生,会被说出来,比如他叫住我的时候,比如旅行的第二天晚上,我们走路去餐厅,经过一座茶叶商贸城,他停下来看着我的时候。这些话对于我们的关系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往前或者往后退一步,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一些在旁人和我们看起来都微不足道的时刻。我在想,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用说,直到我听见想听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迫不及待地说出那些自以为是的答案,把原先的混沌状态都破坏殆尽。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时刻,除了我们刚刚认识的那几天。

有些问题的讨论看起来很正式,比如这段关系是否道德。对我来说,这段关系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不道德,非法,不合理,令人备受折磨。如果知道的人变多,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笑话和谈资,而且还会伤及到一些人。从一开始,我们便知道这样的问题,但显然是被感情冲昏了头。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这些问题已经存在,并且成为了我们面临的最大困境。这些错误,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巨大、难以纠正,并且让我日常奉行的一些标准变得虚假不堪。一旦和自己的生活相撞,我们的标准通常就变得两样。

我也没有豁达到不去谈论将来的程度,虽然我也没有承认这点。在他看来,我面临的问题还不够多,至少跟他比起来,我的问题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有几次我提出,他眼下的做法是自私且不负责任的,我们必须分开。但不超过三天,怯懦和缺乏自尊总是击败了我。而提出其他的要求,又让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有区别。跟他在一起之前,我刚刚试图通过独身让生活变得平静,但他的到来很快打破了得之不易的平静。等到我习惯了和他一起吃饭睡觉,他又必须离开。我对此不胜其烦,深感痛苦。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别的人约会,消磨时间,或者应该换一个关系明确的恋爱对象,但很难做到。我们之所以还在一起,正是因为当下都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不是其他,而是因为选择匮乏,才不得不重新回头去找对方。有好几次我发誓再也不联系他,认为两个人在本质上完全不同,对于他惊人的偏激和缺乏同理心也忍无可忍。不过这样说,对他也并不公平。他的牺牲和痛苦不见得比我少。我的痛苦多半来自于自我折磨,而他的痛苦多半因为我。他也不总是偏激和缺乏同理心。

等我们再次和好,再次说话,我又觉得我们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担忧的问题不算什么。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善良温厚的人。他大概说过不下三次,第二天早上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以后会在一起过得不错。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说辞,但也并非完全不信。

提前到来的衰老

我们回到市区找酒店入住和吃晚餐。之后去当地一家开在市中心的超市看了看,买了一些打折酸奶和水果。他把车停在路边,担心会被交警抄牌。其他车辆都这样随意地停着,并没人管。他说想让我陪他看一部新上映的超级英雄电影,但只是开玩笑罢了。天已经全黑,夜晚温度下降得厉害,风变得很大,没人想在外面待太久。我们回到酒店已经九点多,晚饭花了太长时间。我们聊了会儿天,我记不太清他聊天的内容,大约是关于眼下的政治,但谈论得不算聪明,我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同样不太聪明。

我手机坏了,可能被我在车站临时买来的劣质充电器烧坏了软件,只能关机让它休息。他一直在手机上回复消息,并去洗手间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坐在台灯前发了一会儿呆。他出来之后,看起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无话可说,并且深感疲倦。疲倦,并且易怒。我站起来,去卸妆,洗漱,准备睡觉。出浴室后我只留了一盏镜面灯。我不太愿意在卸妆后让他看见。上个星期日,我在美容院做护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新手,眉尾被她修剪得过短,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全部长起来。我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近视,睡觉前我摘了隐形眼镜,他也摘了框架眼镜。实际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我们并不会因为近视和灯光的原因真的看不见对方的那些缺陷。

这个白天,我们在芦苇丛边上拍照片,在河边、树下,或者公路边,都在拍照片,照片里的人都让人失望,皮肤松弛,轮廓模糊,眼袋下垂,在照片上更加明显,无一不在提醒我们已经衰老了。但我们会安慰自己说,是相机,是拍照的人的技术问题,是过于刺眼的光线的原因,是我们发胖了的缘故,却都不肯承认因为年龄的原因。回去之后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发现并没有当时看的感觉那么糟糕,也许是夕阳的柔光效应。我记得四年前,我们坐在六月树叶葳蕤繁密的杨树下聊天,之后去山上跑步,那会儿都还自信满满地认为我们足够年轻,并且会一直年轻下去,没有比当下更好的一刻。现在我想起这些的时候,知道当时的判断也许并没有错,我们那时候的确还年轻,问题在于接下来我们便会衰老得很快。可是当时没人知道这一点。衰老过程在我们交往的四年中奇特地加速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回头去看那时候的照片,两个人的容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或者承认是因为恋爱的原因,认为它或许消耗甚多。可能我们四十或者五十岁的时候,又会觉得这时候的我们年轻得难以想象,不应该花太多时间在和更年轻的人比较上,或者徒劳凭吊已经逝去的时光。

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一切便无法睡着,只要一想起可能十年或者二十年还是这样的处境,就觉得忍无可忍。他观看我的方式是蒙太奇式的,而不是那种渐进式的。如果我们见面的次数足够多,能够生活在一起,这些变化会变得不那么令人容易察觉。我们会把老去看成理所应当。如果像波伏娃的恋爱那样,过了漫长的十四年之后再分开,情况可能更糟糕。衰老这件事情让我难堪。为了减缓它,我努力按时睡觉,节食,不太定时地跑步。去年十一月,我在小区里跑步,身边还有一个邻居跟我在一起。我问他是否希望变得更年轻一些。他说还好,因为年轻的时候感觉也并不好。他让我想起我的青春期如何糟糕,二十出头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想知道三十岁会是什么模样,好像三十岁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要发生也是很久之后。但眼下我的三十岁过去一段时间了,虽然在感觉里它还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像刚刚把蓝莓蛋糕上的数字蜡烛吹灭,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屋内的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对于三十岁生日的回忆总是伴随着不快乐,不得不意识到所有的愿望都将一一落空,尤其是情感方面的期待。虽然我眼下也不总会这样想。我们并不相信对方。不是总是不信任,而是在一些涉及根本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那种至为亲密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我这边其实并不存在。

我这一刻忽然认为他不够爱我,最后我也相信了这个说法,好像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个想法,眼下得到了验证。我哭了一会儿。他几次试图过来拥抱我,但还是选择放弃。我哭了几分钟,意识到如果是我能够站在床边旁观这一幕,会相当看不起床上的女性:情绪不穩定,并且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一幕,像一出拙劣的八点档电视剧。我不想再看见她第二次。但我知道她会出现,还是这样令人厌烦的姿态。我讨厌她并不意味着我不会重蹈覆辙。

另一个湖泊

第二天早上,我们快九点才起床。酒店有早餐,但为了省钱,我们打算不在酒店用餐。他喝了两杯酸奶。我喝了一杯。前一天在超市买的盒装草莓和芒果没有放进冰箱,氧化得厉害,只能扔掉。我们坐在床边的长沙发上聊了一会儿。他打算开车去揽翠湖边。从地图来看,湖泊离我们不过六公里。十一点多,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我们决定先去那边吃午饭再去湖边。吃饭的地方在一个商场,中途一个老太太过来推销袜子,他犹豫后买了一双黑色的,老太太希望他再买一双,他变得为难起来,说,不需要。老太太坚持推销了一会儿,他说,不需要。她离开了,又找了坐在我们前方的两对情侣,都没有成功。我想她找情侣推销大概是以为男生在女生面前会显得慷慨一些。但是两个男人都未加思索地拒绝了她。她蹒跚着出了门。我们讨论了一会儿这件事,并没什么结论。

我们回到酒店。我补了妆,上了洗手间。他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手机。我们决定还是出去走走,不然这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天气好得惊人,比南方还要温热,好像春天已经提前到来。我们开上一条土路之后,两侧变成了树林。道路越来越狭窄,之后消失。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坑,里面蓄满黄绿的水。散步的当地人告诉我们得绕开这儿的施工工地才能到湖边。我们把车停在水坑边的一条窄路上,打算步行过去。

我有一会儿误以为那个水坑就是我们想找的湖泊,但等到我的视线越过蓝色的塑料防护围栏,才发现真正的湖泊在不远处。灰绿色不算清澈的湖水,新修建的刷成铁红色的木桥,夕阳从树林里映照出来,光线柔和,树枝在天空中因风浮动,让人想起古典山水画。

我们在桥的台阶旁坐了一会儿。台阶的木板油漆有些脱落,木板间隔过分稀疏,他一直担心手机会从裤袋里滑落,要我抓在手里。我们从斜坡下到湖岸。芦苇差不多有一个人那么高,甚至比我们都要高。这边和三角洲一样,人烟罕至,并不像一个市心公园。与上海比起來,这些城市都过度空旷,过度广博。湖对岸矗立着好几排新修建的高层公寓,笼罩在一片浅蓝色的雾霾里,似乎没有人入住。我们经过树林之前,见到几十栋房屋。从建筑来看,比较像湖滨别墅,但房屋之间的距离又过密,甚至比普通的高层公寓还要窄小,看起来也没人入住。也许因为即将离开的缘故,这个黄昏在当下也变得重要和特别。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记得金黄色的光线,以及光在湖水上映射的姿态,从芦苇的白色绒毛之间的缝隙、从高大的树木和纤细的树枝里垂下来的样子。湖水的腥味,泥土干燥的气味,树林里被锁住的白色消防厅和扶梯,无一不鲜明。事实是两周之后,我便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借助于当时拍下的照片,想起来的可能更少。

回程和车站

离开的时候,我查了资料才发现这座城市建于一九八三年,只比我们老一点儿,却是中国最年轻的城市之一。我慢慢回忆起来,这里的公共建筑和小区都太过崭新,好像建立没多久。

回程的旅途比我想象得要短。他开得比过来时快得多,而且换了一条更近的道路。在经过一座灰蒙蒙、建造粗陋的大桥之后,他忽然叫我抬头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雁。它们出现的时刻很奇怪,大概是在返回北方的途中。眼下毕竟是二月末,天气正在回暖。他说了好几次春天到了,真好啊,又很快补充说,没有比春天更好的季节。我没回答。在他第三还是第四次说的时候,我说每一个季节都差不多,都有有趣的地方。他指给我看的时候,大雁队伍的形状接近于“W”,但是“V”和“V”之间距离很大,颇为零散,而且拐角也很柔软。我有一刹那觉得它们可能会排成一个爱心图形,但是其实距离这个图案还早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厢情愿的俗气想法。

到车站后,他陪我站了一会儿,一直看我走进车门。队伍里有几个初中生,其中一个男生抱着半瓶一升装可乐。这件事情大概让他发窘,他想把可乐盖打开,想喝掉一些,因为颠簸导致的泡沫很快溢了出来。我和另外一个女生身上溅上了可乐,男生跟我们说抱歉。我用纸擦掉了污渍,抬头看见他还没离开,也许直到我进到车站检票口的塑料帘时,他才会走。我并没打算回头确认他究竟离开了没有。

一次旅途的终点

快到虹桥站的时候,才发现我和他同时算错了时间,应该还有一天假期。我生气起来,因为他之前在敦促我买火车票,好像迫不及待分开,免得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似乎没意识到这点。

距离到站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次旅行结束了。不是在南京南或者苏州北,也不是在他跟我说再见的时候,是在此时。不管做什么努力,多出来的一天也只能用最徒劳的方式去度过。

晚上九点多,车辆终于到站,我在出站口站了一会儿,四周都是饭店和商铺,有人趴在不锈钢栏杆上等着接人。但没人在这里等着我。我发消息问另外一个朋友有没有空明天见面。过了五分钟后朋友回复说,没有时间,最近很忙。

走到地下停车库的时候,我开始发消息给他,抱怨他犯下的错误,故意曲解他每一个意思,然后粗暴地反对。他每一句回复都像是告饶或者退让。他让我尽快休息,希望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毕竟大家都不在正常的状态。这个态度更加激怒了我。地下过道开过来的每一辆出租车身上都带着雨滴,在白色光线下反着光。上海忽然下雨了。上了出租车后,师傅问了两遍地址,我带着怒气再度回答了一遍。借着车站广告牌灯箱的光,我从司机侧脸看出他是个样貌愁苦的老头儿。我没有道理跟一个年迈的陌生人发脾气。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起来的。大概是驶上高架接近卢浦大桥看见一个在线旅游平台的牌子之后。这些熟悉而陌生的景观都在提示我,旅行结束了,我必须投入到现实生活里去,一种更为真实的我习以为常的孤独的生活,而意识到自己不能安于孤独比起孤独本身更加让我生气。

雨已经停了,城市和高速公路看过去都湿漉漉的,灯光也仿佛晕染了一般。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晕染的不是雨。司机从后视镜扫了我几眼,我唯恐他看见我眼下的狼狈模样,但他并没有递过纸巾。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在吵架的餐厅用过的皱巴巴的纸巾,把脸上融化的睫毛膏擦干净。我拿纸巾的时候,外套口袋上的军绿扣子被碰落下来。我把它放回衣服口袋,想着有一天会把它重新缝上,但直到今天我也没这样做。

我和他在那会儿都平静了下来。

旅行结束两天之后,他跟我说,我们可以找一个周边城市再出去一次,那真是一次叫人愉快的旅行。我说,没错,可以,怎样都行。他对我说,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这些分歧不算什么。我说,好的,我知道,它只是我们需要迈过的无数困境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