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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骨

2018-10-22苏薇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陆麻烦骨头

苏薇

我们到达映川的时候,是二月的最后一天。远处的雪松山还覆着一层隐约的白,映川河还没解冻,闪着凝滞的幽光,如一道美丽的伤痕。河不宽,能看到彼岸一片儒雅的灰,像氤氲着一层水雾。此岸也一样,都是还没盛开的水墨花。这里是山区,气候要比银城低十几度。我们找了离河最近的一家小旅馆。这里也只有这一家,不像是真正的以赚钱为目的的旅馆,只是房主人把用不着的空房改造了下。赵爽和刘小兵放下旅行包,掏出手机急着连接wifi,被告知没有。什么鬼地方,落后到恐龙时代了!赵爽不知轻重地说。房主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是,举目四望,只有蓬草一样的几十户人家,像古时候的一个荒凉驿站。房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高个子,黑脸膛,头发花白,胡子挺长。他让我们叫他老陆。这个家好像就他一个人。

我们都累极了,赵爽一上床就睡着了。我半倚在被子上。刘小兵疲惫地坐在床边,掏出烟点上,半眯着眼睛问,你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种叫碧狐的狐狸吗?

我也不知道。我不关心这些,和赵爽来这里,一方面是陪刘小兵,更大一方面是玩。刘小兵来这里目的明确,就是寻找一块骨头,一块碧狐的骨头。

来之前,赵爽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你说刘小兵跑那么远就为了一块骨头,值不值啊?还有那个“麻烦”,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这越来越让人猜不透了。

我回答不上来。认识刘小兵整一年了,可他在我心里不是越来越熟悉,而是像个氢气球一样越飘越远,越来越接近于传说了。

怎么不说话?刘小兵问。他依然半闭着眼睛,烟雾缭绕,在他眼前画着一个个巨大的问号。

一年前的傍晚,也是如此。

我跟着陈老板走进正阳修理厂的时候,刘小兵正坐在门口休息,一身蓝色工装,半闭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他吸烟的姿势帅极了,漫不经心,恍恍惚惚,却有种刀刻般的力度。还有他那张脸,用赵爽的醉话说,这小子,帅得让人生气。你看他那俩眼睛,我看了都走神。还有嗓子,像含着块冰,没出声就能夺人。又指着我,哪像你,瘦得像张豆腐皮,真给你师傅丢人。赵爽骂完了,就睡了。我看着他弓得像头骆驼的后背,心说就你这张破嘴,活该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

这是刘师傅,你以后就跟着他吧。那天,老板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临走又对刘小兵说,好好教他,手把手,这孩子笨。我当时不到十七岁,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混了两年,家里怕我走上歪路,托了关系让我来学修车。说实话,我对这行没半点兴趣,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最多三个月,三个月一到立马走人。

老板又对我说,还不叫师傅,这孩子没点礼貌。

我只好站在刘小兵面前,歪着头,不阴不阳地叫了声刘师傅好。

刘小兵嗯了声,算是回答。他依然很陶醉地吸烟,好像吸烟能让人长生不老似的。

修理厂有几间仓库,后来改成简易宿舍。老板安排我和赵爽一个房间,房间太小,上下铺,剩下的地方仅够转身。当天晚上,赵爽坐在我头顶上,像说书一样把他所知道的刘小兵几乎都告诉了我。

赵爽说,刘小兵来银城的时候刚过十八岁生日。他还不如你,你有人管,直接就进厂了。他是孤身一人。一天,他在路边一个小饭馆吃饭,那个饭馆很小,吃饭的大多是路过的司机。他吃了碗面,结账时发现忘了带钱,窘迫间一个女服务员替他付了账。刘小兵自然是感激不尽,第二天便跑去还钱。这样,两人就算认识了。后来,刘小兵听说那个女人不仅是服务员,还提供特殊服务。喂,喂,赵爽拍了下床板,低头问我,你听没听我讲啊?听着呢。我说。心里很厌烦他这种口气。刘小兵听说后就不再和她联系了。那个女人还来找过刘小兵,刘小兵一句话都没说,冷着一张脸。你说这个刘小兵,人家干什么跟他有个啥关系啊,又不是男女朋友。你怎么知道不是男女朋友?我插嘴道。不太可能。赵爽肯定地说,那时刘小兵才十八岁,那个女人至少三十岁。可刘小兵倒霉就倒霉在那个女人身上。当天晚上,那个女人竟跳楼自杀了。不知是因为刘小兵,还是其他原因。这不是把刘小兵往火坑里推吗?他接着说,就是银城商贸城旁边那个临街的二十七层。那个女人死后,刘小兵也离开了银城。可一个月不到,他又回来了,还带来个孩子,现在已经上初中了。那孩子那么小就成了街头小混混,我们都叫他“麻烦”。三天两头跑来找刘小兵要钱,不给就威胁他。我要是刘小兵,就先收拾了他……赵爽在上面说累了,伸了个懒腰,咂了两下嘴,说,睡了。躺下后,又拍了下床板,迷迷糊糊地说,对了,忘了告诉你,那个女人长得还挺耐看。所以说,如果你师傅哪天心情不好批评你,你就忍着点,别顶嘴。说完,他就真的睡了。

外面起风了,从雪松山方向刮来,拂过水墨花,掠过映川河,像是贴着耳边刮过,一阵接着一阵。刘小兵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看了眼窗外,淡淡地说,起风了。他的口气让我心里一惊,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刘小兵很晚来敲我和赵爽的门,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去映川。彼时,我和赵爽正抱着手机打游戏。他也是这样淡淡的口气。他对我说,有几个活儿电话里说不清楚,反正也睡不着就过来了。可我发现他那天跟平常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专注而热烈。他不看人,笃定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夜色薄凉,他的声音流水一样,滑过无边的薄凉,相拥着远去。我送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他,映川是个什么地方?从没听说过啊。他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可能是个小地方吧。他看着我,露出迷人的微笑,说,中国西北的雪松山听说过吧?我点头。就在雪松山脚下。他说。我很少见刘小兵笑,他的笑让我的心软了一下。我说,那么远,你去那儿干什么?他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音说,去找一块骨头,一块狐狸的骨头。

刘小兵走后,我的心一直无法平静,忍不住跟赵爽说了这事。赵爽敲着床板兴奋地说,那么好玩的地方,同去,同去。

怎么不说话?刘小兵又问了一遍。他掐灭烟头,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远处。远处的雪松山如一个沉睡的魂魄。我看著他高瘦的背影,感觉此刻的他比雪松山还要神秘。

我不知刘小兵是什么时候睡的。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不是风声,不是雨声,像风沙卷过旷野发出的那种苍凉的盲音。我翻了个身,左边的赵爽仍胡乱裹着被子,像只大狗熊一样睡着。

我感觉床板也在轻微地晃动,又翻个身。这时,右边的刘小兵也翻了个身。我们脸对脸。

睡醒了?我问他,什么声音这么恐怖?

大地在哭泣。他说。声音幽幽的,像自言自语。

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点上烟,半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突然问我,你也想知道吗?

我被他吓了一跳,脱口道,知道什么?

他轻笑了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吐出一个状如莲花的大烟圈。

是和“麻烦”有关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最近一段时间,我们都避免提到这个孩子。我感觉自己很卑鄙,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刘小兵十分清醒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会在这个黑沉沉的寂静里把往事对我和盘托出,可我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他毫无色彩的声音,映川河解冻了,水墨花也该开了。

我恍然大悟。映川河那边传来巨大而痛苦的撕裂声,像难产的阵痛,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周身冰冷。接着,就听见冰层在持续不断地裂开、破碎,互相撞击,咔擦咔擦的声音和巨大的回声一起顺流而下,像整个世界都在粉碎。我不敢动,刘小兵也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有了睡意,又睡着了。

清晨醒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映川河从容不迫地流着。我看见刘小兵还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揉揉眼睛问他,你不会一夜都没睡吧?他不回答,一低头,竟落下一滴泪来。我大吃一惊,觉得他完全换了一个人。

平时只有我和赵爽两个人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说。但只要刘小兵在,气氛就不同了,多数时,大家一起静静地吸烟,安分守己地坐着,看云卷云舒,日子放慢了速度,每个人都像有一肚子的心事。刘小兵眯着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睛变得更加迷人。他不说话,非说不可的话也是能省就省。偶尔在厂里,有人说笑话,他也不笑,顶多扫你一眼,若无其事地该干啥干啥。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老板有天也忍不住问,你说这个刘小兵,他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我们都摇头。

我给刘小兵当徒弟没多久,就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麻烦”。这孩子大眼睛,宽额头,高高壮壮,很平常的一个孩子,只是他那眼神很特别,像是看谁都不顺眼,灌满了邪气。赵爽说,小小年纪一身戾气,像个小妖怪。他总是在下班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挡住刘小兵的去路。

刘小兵说,不好好上学,来干什么?

给点钱。说着,伸出像老鸹爪子一样黑乎乎的手。

不是给够你生活费了吗?刘小兵推开那只手,阴沉着脸。

你是叔叔,你就得给我钱。他死死地抓住刘小兵的衣袖不放。

此后,隔一段日子,这个“麻烦”就要来找刘小兵的麻烦。

光要钱也就算了,这个“麻烦”还接二连三地闯祸。半年前,不知踩到哪条地头蛇的尾巴了,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几个人围在一个荒凉的废品收购站。他给刘小兵打电话让他过去。因为他,我师傅刘小兵一下子就出了名。他以一敌仨,不但没有挂彩,还成功地把“麻烦”给带了回来。

我愣愣地看着刘小兵,那滴泪流到他的腮边,挂在了那里。他也不避讳,抬手擦掉,说,起来了,去踩点。我知道他说的是去找狐骨,忙推醒赵爽。

据说,映川河岸不但有与世无争的水墨花,还有一种独特的狐狸,碧狐。春草发芽的时候,这种狐狸就会出现,在映川河两岸不分昼夜地追逐、奔跑、觅食,繁衍后代。直到秋天,枯叶落尽的时候才离开。它们有着和青草一样淡绿的皮毛,很光滑,身形比普通狐狸要小,耳朵尖尖的,瞳孔发出浅淡的蓝光,像藏着两片温暖多情的海。

我们在老陆家吃早餐。赵爽问起碧狐,老陆说,已经绝迹几十年了,骨头很难找的。映川河边早就找不到了,山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两块。他还说,他们当地人觉得碧狐是上帝赐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他们珍爱狐骨就像新娘子珍爱结婚戒指一样。

我想象着这群流浪的碧狐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我问老陆,这骨头到底有啥神奇的?

刘小兵一直闷着头吃饭,这时,突然抬起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老陆沉默了半晌才说,保佑平安,还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像在艰难地翻一座大山。我们都停止了吃饭,无语地看着他。他又说,以前这里的人家嫁女儿,都要让她接近碧狐,如果有一只碧狐走近她,和她亲近,就说明她是清白的,将来会是个温柔的好妻子、好母亲,在夫家才会扬眉吐气。有个女人,她一生都没有等到她命里的那只碧狐,一辈子没嫁人,老死在了山里。死的时候,带走了一块碧狐的骨头,说自己有罪,要让那块骨头替她赎罪。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狐骨差不多都被找光了。

我问,真的有这种狐狸吗?

当然有了。老陆长叹一声,说,也不知从哪一年起,碧狐就不来了,只有水墨花千秋萬代地开下去,越开越好。还有我,也还在慢悠悠地活着。说完,沧桑地笑笑,招呼我们吃饭。

刘小兵最先吃完,他站起身说,你俩快点,带几瓶水,我们上山。

赵爽痛快地说,好。他昨晚睡得很好,巴不得早点出发。

晚上去。碧狐的骨头只有在夜里才能找得到。夜里它能发出一种绿光,很浅很淡的绿光。白天和羊骨狼骨差不多,去了也白去。老陆说,你们可以去河边玩一天。河里有鱼,钓鱼一小时收十块,鱼归自己,挺划算的。

刘小兵揉了揉因没睡好而发肿的眼眶,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去玩,我一个人去。说完,扭头走了。

赵爽瞪了他一眼,咬了口包子,很不满地说,瞧他那样儿,说不定“麻烦”就是他儿子。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了眼窗外,刘小兵已经进了客房。我警告赵爽别乱说,他才多大,怎么可能?

赵爽翻了个白眼。

你说他要一块骨头干啥?赵爽很认真地看着我,问。

我没有说话,只回望着他。我知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吃完饭,我和赵爽去河边钓鱼,路上他又提起“麻烦”。他说,这个小流氓,刘小兵不在,看他还找谁。要是我,先一顿揍,改了他的邪气,再好好修理他。

我知道,赵爽还在为刘小兵鸣不平。两个月前,“麻烦”又来找刘小兵要钱,刘小兵自然没给。“麻烦”就叫了几个街头小混混,把刘小兵狠狠地揍了一顿。刘小兵愣是没还手。这个混蛋,他为什么不还手?他和“麻烦”到底是什么关系?赵爽每次提起这事,都忍不住骂。那天刘小兵像一棵被锯断的树轰然倒下,脑袋磕到了马路牙子上。

刘小兵在医院昏迷了两天两夜。我知道刘小兵手机的开机密码,他无数次在我面前划拉过,我也曾不止一次对他说换个密码吧,小心我偷看。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说,没必要。我和赵爽翻遍了他的通讯录也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只有一个叫“兄弟”的人。我们给“兄弟”打了电话,“兄弟”说,他和刘小兵只是一个村的,没有亲戚关系。我们又问他,刘小兵的家人呢?他说,他家早没人了。他只有个爸,几年前就死了。没有别的亲戚了吗?我们不死心。对方说,好像没有。我们又看了几遍通讯录,其他人好像也都八竿子打不着。

刘小兵病好后,依然在修理厂上班,脑子依然灵活,老顾客都愿意找他。他也不记仇,“麻烦”来了,他还带他出去吃饭,买衣服,买学习用品,但从不多给他一分钱。还说,如果你这个学期还是倒数,我就走了,永远不再回银城。监狱的大门敞开着,谁愿意去,没有人拉你。他让“麻烦”好自为之,他欠“麻烦”的都还了,以后的,就是“麻烦”欠他的了。“麻烦”不说话了,从此老实多了。

我们还没走到河边就站住了,铺天盖地的水墨花一夜之间全开了。河两岸全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流淌过来,美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赵爽一直在河边游荡,暮色降临时,我们回到小旅馆,抽了支烟,在烟头明灭间天就黑了。

映川的傍晚像首摇滚乐,暮色一降临,风就接踵来了。气温骤降,河水似乎又被冻住了,只有水墨花临危不惧地开着。我和赵爽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先给刘小兵打了个电话,确定了具体方位,然后就出发了。

雪松山不高,山上的树也不多,但棵棵挺拔,直冲云霄,一身正气的样子。月光不动声色地照着,整座大山显得神秘幽深。老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手电筒,说,早点回来,夜里更冷。我们沿着刘小兵说的小路慢慢地走,每人手握一根粗树枝,既当拐杖又用来找骨头。我们左一下右一下,睁大眼睛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真是埋骨的好地方,死了也值。赵爽赞叹着。

走了好久,刘小兵终于出现在手电筒的光柱里。他半跪着,拿着根树枝,一只手按着地,一只手左右拨动着。他的背影像个凄美而忧伤的吻,不停地落在苍凉的大地上。

刘小兵!我叫了一声,快步跑过去,赵爽也跟着跑起来。

刘小兵慢慢回头,他的腿好像麻木了,他用手按着膝盖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你们来了。他说。没找到?我喘着粗气问。没事,慢慢找。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满脸的灰,想必一整天都在忙活。

我们找到后半夜,别说是狐骨,就连一块骨头影子都没看到。气温又下降了,我将羽绒服的领子都拉上了,还是挡不住寒意。刘小兵只穿了件厚外套,我要跟他换换,让他暖和一会儿,他像听不懂一样,茫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感觉他不是刘小兵了,像是从哪个地方穿越而来的。平时刘小兵都是漫不经心生死不惧的样子,除了修车,其他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可他现在的样子,让我恨不能变成一块狐骨摆在他面前。夜空深邃得像本上古的经书。突然,刘小兵被一块石头绊倒,他没有起来,而是一点点朝前爬着。赵爽忍不住骂道,这个蠢货,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以为一块破骨头就能拯救全人类吗?真他妈的愚蠢!天快亮的时候,刘小兵终于走过来,颓然地坐在我和赵爽身边,掏出烟点上,面无表情地吸着,一副死了半截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从映川回来没多久,刘小兵就死了。我们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在休息日去一个建筑工地打零工,被砸在水泥板下。当时,我和赵爽都劝他不要去,他弹掉烟灰,淡淡地说,还有“麻烦”,这点工资怎么够两个人花。

安葬了刘小兵后,我找到他出事的地方,站在那里,回头一看,身后就是银城商贸城旁边那个临街的二十七层。阳光很暖,有风吹过,是个很好的天气。

“麻烦”来找老板,说要学修车,老板一声不吭地收下了,让他跟着赵爽。赵爽对他,就像刘小兵对我一样。

一天半夜,我正睡得香,赵爽推醒了我。他使劲揪着我的头发,快醒醒,我梦见你师傅了。

刘小兵?我迷迷糊糊地问。

他变成了鬼。赵爽说。

我觉得赵爽很无聊,没理他,继续睡觉。

他还在找骨头。赵爽气急败坏地说。

什么?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心像被突然而至的碰撞击中,我问他,刘小兵说了什么没有?

他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后来他就把嘴巴闭上了,跟平时一个德性。我劝他别找了,可他不理我。赵爽说完就气愤地钻进被窝。

我再无睡意,起身从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里摸出刘小兵的手机。刘小兵出事后,他的手机没舍得烧,老板说,你是他徒弟,你就收着吧。我充上电,半个小时后,用我知道的开机密码居然打开了,刘小兵还是没换密码。我心一酸,小心地翻着他的微信聊天记录,什么也没有,都是些简单的对话。当我打开一个叫“卿本无情”的对话框后,终于看到了大段大段的话语。我上翻了一会儿,发现都是刘小兵一个人在说,对方只回了一条,我很奇怪,又一条条往下看,越看越紧张。

……

刘小兵说,我是个弃儿,我妈妈和你一样。她生下我,就把我送给了乡下一个单身汉。十八年来,我受尽了屈辱。因为她,我连学都没上好。我恨她也必须忘了她。是你让我又想起她。我也恨你!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为什么?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你们都让我感到羞耻。

我宁愿没有认识过你,以后也不要再联系了。

刘小兵说完,对方回了一段话。她说,其实我早就厌倦了活着。我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认识你以后,我一直在骗自己说,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他那么善良,就算他知道了一切也不会看不起我。可是现在这个人也没有了。这真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我太天真了。像我这种人,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为自己赎罪?如果生命可以轮回,下辈子一定要做个干净的女人……

剩下的,就全是刘小兵说的了。

刘小兵说,你怎么那么傻。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妈妈,我恨了她十八年,也想念了她十八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渴望见到她,也害怕见到她。

我现在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每晚都做夢,总是看见你从那么高的空中掉下来,我没能接住你。我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

刘小兵说,昨晚在外面吃饭,听同桌的一位老人说,在中国西北的雪松山下,有个叫映川的地方,那里有一种狐狸,叫碧狐。它们的骨头能替人赎罪,能让灵魂得到安宁。我一夜没睡,吸了一整夜的烟。

我要去映川!立刻就去!三年了,我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我渐渐明白,人活着,或许都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

我没有找到碧狐的骨头。我还会去,为你,也为我自己。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定!

后面,全是“一定”,似乎有无数个。

最后,还有一句——

有了狐骨,你就是清白的了!

这些对话,间隔了整整三年。刘小兵还保存着。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泪流出了眼眶。

以后的日子,我和赵爽依然住在仓库改造的宿舍里,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黄昏时,我们不再打游戏,而是像刘小兵一样坐在屋门口,吸着烟,看落日,不咸不淡地打发日子。偶尔,我们会谈起映川河、水墨花、碧狐,还有——刘小兵。

谈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很激动,像是在一片陌生的时光里,和过去的自己再度相逢。

映川河该解冻了吧?赵爽问。

我点点头,说,水墨花也该开了。

接着,我们就笑,肆无忌惮地大笑,像两个疯子。

那个“麻烦”,他到底是谁?有时,赵爽会很随意地问一句。

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都不说话了。

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区别?正如这世上的水,原本就是同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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