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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寄

2018-10-22阿微木依萝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田店老板笼子

阿微木依萝

侯小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树的枝条上,树大而枝叶茂密,像一张密集的绿色大网,只有他能穿过网子居高临下观察树下的人而他们却看不见他。这一夜睡眠很好。往常他失眠到半夜,天快亮时才能勉强睡一会儿,次日必定眼青面腫。侯小风欣喜万分。

眼下他虽然懒得纠结是怎样来到树上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打转,思考着昨晚的事情。

昨夜他走进一家旅店,身上的钱不多了。旅店的老板见他面生,又或者是看他像个赖账的人,与他纠缠许久,最后又是押身份证,又是拍照留存,脱了他一百五十五块钱的大衣挂在厅堂椅子上(书中才有的情节也让他遭遇到了),暂时替他保管。之后,他如愿住进了一间非常不错的豪华单间。

来的时候他就打算好,要好吃好住,绝不亏待自己。从前亏待自己的都要趁着这次旅行统统补回来。说不定这是此生唯一的旅行,估计往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然而此刻蹲在树上,他心里却充满犹疑:一次旅行能拯救什么?

他想起那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喜欢她,可她冷冷淡淡,眼神鄙夷。现在仿佛听到她在说:“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以为你能走多远呢!”

脑子乱哄哄的。旅店老板的样子又浮现出来。又听见他说:“一周内要把欠我的钱汇过来!你这个人真奇怪,明明可以住便宜的不用欠账,偏偏要住这么贵的。”

侯小风想到这儿晃晃脑袋,使自己清醒。

“真是没有想到。”他自言自语。

要知道今天早上会在树上醒来,昨晚又何必闹那一通。现在摸着口袋,一毛钱不剩,大衣抵押了,身份证也扣下了,还欠了钱。侯小风越想越不划算,摇头拍脑。之后,他仔细查看树下环境,完全不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地方的样貌。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侯小风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淡定,紧张的时候他想从树上下去,但怎么也下不去,淡定的时候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摸着树干和枝条想:这环境还不差,管他娘的那么多呢!他在树干上拍了一掌,树叶应声掉落几片。等他完全平定心情,便下决心哪儿也不去了,所有的事情都抛开,要舒舒服服在树上睡一觉,乘此机会过几天清静日子。在哪儿不是玩呢。

午后,他在树上睡了个午觉。梦中听到有鸟飞来,睁眼却望不见一只。到了傍晚,阳光就从树上彻底消退,树上的夜晚来得比地面更快,树枝将夜色全部揽进,光却留在了外面。地上的路灯不能直接穿照到他所在的位置,也就只好早早地笼罩在黑暗当中。好在他能听一听树下的路人偶尔谈论的几句话,不过也只是细微地听到一点儿声音,并不能听懂他们的话。他们口音奇怪,之前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听谁讲过,传进他耳朵的仅是一片细微的嗡嗡声。

侯小风感到无聊了。这棵树的好处是不会令人失眠,坏处是白天太短,夜晚太长。他平常有晚睡的习惯,现在却不能不改变习惯。

他躺在昨晚睡觉的那根树枝上,头枕着双手,眼睛往上一抬,看见树顶上有一个亮开的豁口,这肯定是随着夜深一点一点分开的口子,原先并未察觉。

“太奇怪了!”侯小风为这个发现吃惊不小,但心里十分高兴。

他正打算找点新鲜事情打发时间,不想这么早睡。

这棵树相当古怪,豁口看上去像一张嘴。他双手捏住脸,怀疑昨天晚上是被这棵树吞进来的。但这种奇异的想法瞬间就没有了。他的精力集中在那个神秘的豁口上。

风从顶口灌下来,像秋天的风,带着熟透的果实的味道。侯小风心里还在盘算要不要上去看,肚子已经饿得不行,整个白天滴水未进,觉得喉管都要黏在一起了。他可能没有力气爬到那儿去。

“上来吧,侯小风。”

一个清脆的姑娘的声音从树口传下来。

侯小风眼睛大睁,看不见什么人,但觉得声音非常耳熟。他顺着树干爬上去。看着只有一小段距离,却费了很多时间。不过他总算是站在了豁口边,一阵更大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侯小风吸了一口气,寻找那位说话的姑娘。

“谁啊?刚才谁在说话?”他小声问。

没有回答。

树木在风里摇动,枝条茂盛且面积很宽,像是处于一片草地当中。上空一片薄薄的月亮,不圆,光芒十分暗淡,像被一团棉花盖住,是人们形容的那种毛月亮。周围时隐时现的灰云,像随时准备落雨。

“是哪个?刚才是哪个喊我?”侯小风觉得自己的声音更小了。

树枝一晃一晃地打在他的手上,树叶像扫把一样赶着他的衣角。就在他准备收起双手往下滑的时候,那姑娘又说话了:

“你往这边看呀,嗨,傻子。”

侯小风扭头看去,望见自己的同事小田。

“是你啊!”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小田向他招手说,“再往上抬一步你就找到台阶了。”

侯小风不敢相信,这棵树往上又是一片新天地。他往上抬了一步,果然触着了台阶,再往上走,就真的到了一片草地上。小田站在一所精巧的房子门口,穿着他最喜欢看到她穿的那条碎花连衣裙。

“您真的是在叫我吗?”他不敢相信小田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好。她可是一向不愿多看他一眼的,对他的追求更是视而不见,连平日对她礼貌的招呼都显出几分厌烦。现在她竟然变得这么热情。

“难道这儿还有另一个人吗?”姑娘反问。

侯小风激动万分,摇头。

“你以后就不要您啊您的,让人以为我欺负你。”

“不是,我……”他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了。小田的口气像是在对他撒娇。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无法应对。他们之前不是闹了一通矛盾吗?!他对她已经失望了,觉得这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仅仅有一副好看的外表,内心却刻薄无情。她喜欢公司里那个最帅的小伙子,他比自己有钱,比自己会哄女孩子高兴。他觉得这位姑娘与别的姑娘没什么不同。而他侯小风要的绝不单是外表好看,要和他灵魂相通才行。至于他追求什么样的生活——这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对方都能理解和支持。可是小田不会,至少昨天之前,他认为她不会。

眼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应该住在城里十三楼的豪华单间。对于那栋楼,侯小风印象深刻,他曾经在那儿唱情歌,假装喝多了酒,把十楼以下的住户全都闹醒了却没有将歌声送到十三楼。她离他太远了。

“侯小风——”小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侯小風立刻回过神来,对着她笑。笑得有些茫然。

“你不认识我啦?”小田也很奇怪。

“不是的,我觉得……你怎么在这儿呢?”

“这是我家。我不在这儿在哪儿?”

侯小风感到脑海空荡荡的。从未听说她家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并且眼前她态度那么好。难道从前生活在幻觉里吗?

“进屋坐吧。妈在等我们呢?”

“妈?”侯小风觉得奇怪,“你妈不是……”

“嘘!进屋再改口不迟。小声一点儿,我妈不喜欢别人大声讲话。”

侯小风脸上热辣辣的,心里却在回忆。记得以前在某个闲谈里说起,她母亲早就不在了。脚步紧跟小田。即使之前闹了矛盾,现在她的转变又把他的心软化了。

一位白发老妇坐在墙角的一只笼子里。那笼子精心编织,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透风。老妇只伸出一张脸,眼睛圆圆地盯着侯小风和小田。侯小风初看到时,吓了一跳。

不等侯小风说话,老妇就拍了拍笼子说:“随便坐。”

侯小风心里还是很害怕,觉得这妇人对待客人的脸色不好。

“妈妈,我把他喊来了。”

老妇点头但不说话,上下打量侯小风,把他看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要不是侯小风平日在公司上班,少不了老板甩给他的那些脸色和冷眼,现在只怕早已两脚发软。

“妈!”小田加重声音。

“好啦,短命鬼,我晓得你的意思。”她看了看小田,对侯小风说,“你说说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女儿。”

侯小风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且问得这么直接。他望了小田一眼,从前那种痴心又回来了。他坚定地说,是,并且永远不改变。

老妇很满意他的回答,拍着笼子说:“那就这么定了吧。”

小田也很高兴,像是早就盼着这个答案。

侯小风还有很多疑惑没解开,但是管它呢。世上有多少东西是解得开的呢!何况小田的手在听到母亲的话之后,立刻伸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老妇困极了的样子,歪着脸靠在笼子边,有气无力,闭着眼睛说:“你们出去吧。”

小田一边拉着侯小风往外走一边说:“她得了怪病,怕风,只有躲在那儿她才觉得好受一点儿。”

“谁会把自己困在笼子里还觉得好受呢?”侯小风说。

“所以说是得了怪病嘛!”

“谁给她准备的笼子啊?”

“她自己。”

“不可能啊。”

“她自己!”

“不可能嘛……”

“有什么不可能?”小田站住脚,认认真真地说,“全都是一样的。她们那一辈的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给自己准备这样一只笼子。我们这儿的风俗。这是规矩。”

侯小风不知说什么好。既然是风俗又是规矩,还有什么好说的。

“以前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间房子呢。”他想转换话题。

小田很不高兴他这样说。他管得太多了,并且这句话没头没脑。

为了打消她的不悦,侯小风只好闭嘴。

两人走到房子背后,望着那轮毛月亮把云彩戳开,又被云彩吞掉。地面上长着一些蔬菜,侯小风先前闻到的果实味道可能是从这儿传下去的。

“你来这儿多久啦?”他问。房子看上去很旧了,像是祖宅。

“我妈妈一直住在这儿。”

“我是说你。”

“记不清了。可能有几个月了吧,也可能昨天来的。我这人记性差,你知道。”

侯小风点头。她要是记性不差的话,怎么可能忘记那么多事情,她喜欢那个帅气的男同事,爱得死去活来,听她的邻居说,她差点从十三楼跳下去。而现在却突然转变了和他在一起。仅仅过了几天时间,他认识的小田就是另一个态度。眼下她的手还挽着他的胳膊,多不真实。

“你在想什么?”

他赶紧摇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田说。

“我们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去那边认识一下其他人吧,反正你早晚是要认识他们的。”小田起身。

侯小风这才注意到,除了她的房子,远处还隐约可见别人的房屋。只不过这些房子都隔得太远,一眼看不清。

顺着蔬菜园往远处走,月亮像一盏灯跟着移动,灰薄的月光照着那些房子,很多个造型独特但说不出是什么风格的房屋出现在眼前。

侯小风刚站稳脚,想查看有什么人在那儿活动的时候,所有房屋里的灯都亮了。

许多人走了过来,他们面带笑容却不免迟钝的样子,盯着侯小风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人吧?”

侯小风点头。这些人神色奇怪,不过对他没有恶意。

“我带他来看看你们。”小田说。

“看看是可以的。”他们回答。

一帮人站着互相说话。是侯小风先前在树上听到树下路过的人所说的那种方言。他听不懂。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要干活了。”他们说。

小田急忙做手势,让他们自己忙,不用招呼。

那些人就全跑到自家的蔬菜园里除草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侯小风搞不清状况,“这些活儿白天不能做吗?”

“白天太热。他们怕热。”

“为什么呀?从来没听说哪个地方的人是晚上干活的。”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是我妈妈的老家,我到这儿的时间比你多不了多少,也是才知道有这种风俗。”

侯小风觉得她在说谎。这根本就是她长大的地方。一个人在哪儿长大,就会把哪儿的风色都长在脸上,即使她将来去了别的地方,也抹不掉她脸上附着故土的特质。小田身上透露出来的之前他不能理解的势利和冷漠,如今看到这儿的样貌完全理解了。这个地方处处可见蔬菜园子,也仅仅只能见到这些了,除此连一棵树都长不起来(小田告诉他的,也是来的路上就着月光看到),遍地的草深得可以将人埋藏。如果一个旅人来这儿,他肯定喜欢眼前的情景,风吹他的脸他会感觉心情舒畅,一个久居在这儿的人心情就不一样了,他会感到无尽的落寞,深草永远裹着他的身子,风吹在脸上他只会觉得一片茫然。

小田肯定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从这儿离开,到城里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然后,她因为见识了城里不一样的风色,才想过另一种生活。谁会愿意在黑暗中劳作,推开正常的睡眠,并且年老之后将自己的余生装进一只笼子?所以,现在他懂了,她坚持要和那个帅气的男生好,是因为那个人有足够的家底可以成就她另一种人生,并且他的家住得很远。她会跟着那个人走得远远的,回一趟家会非常麻烦,而这是最好的理由,她几乎就不用回来了。可是侯小风不行,他的家就在这座城市的边上,两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将她送回原地。她之前盘算的肯定是逃离这片地方。他感觉到,至今她的脸上还有恐慌的神色,是那种无法逃出宿命的委屈。而她现在竟然肯舍远求近,就搞不清是什么缘故了。

“我会带你离开这儿的。”侯小风说。

他的话刚出口,原本正在干活的那些人突然直起腰,把手里的活甩开,凶狠地望着他。侯小风吓了一跳,本能地解释说,他的意思是这儿风冷,准备带着小田回她的房子里去。他们听后才又继续干活。

小田的脸上倒是因此多了一丝喜色。她像是对侯小风另眼相看似的,非常谨慎且小声地触着他的耳朵说:“我也想离开这里。你带我到树上去吧。我们哪儿都不去了,就在那里隐居。”

侯小风觉得她这个想法太有意思,也很心动。如果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住在哪儿有什么关系,何况自己确实挺喜欢那棵树,那不仅仅是能治愈他的失眠症那么简单。说起来那棵树足够大,在树上造一所房子肯定不成问题,麻烦的是怎样弄到吃喝。

小田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完全不用操心吃喝的问题,他们可以趁着白天这些人睡觉的时候来这儿拿,想拿多少都可以。

侯小风偷看了那些人一眼,发觉他们也悄悄地看他,像是监视他的举动。他们不像表面上那么和善,态度越来越不友好。

“你不用怕。吃喝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小田又说。

侯小风摇头,表示不会让她一个人来冒险。

大概过了两个钟头,他们在那儿实在看得无聊了。侯小风平时睡觉的生物钟到来,眼睛蒙蒙,脑子昏沉。他本来想喊小田赶紧走,他困得不行了,但不知怎么却说不出话来,力气全无,只好顺势往地上一蹲,双手搂着膝盖就起不来了。

“你送他到屋里休息一下。”

他听到那些人对小田说。

他感觉自己被小田(也可能是别人)扛在背上往什么人家的路上走。肯定不是小田的房子。她听见她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那个孩子是带路的,把他们带进一间房子,然后对小田说:“就放这儿吧。”

侯小风感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子做成的床上,冷冰冰的。

“你去烧火。不要烧太大,免得呛着你奶奶。”小田吩咐那个孩子做事。

“你怕他飞走吗?为什么你不去烧火?”那孩子语气很冲,明显是瞪着小田说的。

“哼,按照辈分,你得喊我一声爷!”那孩子说完这句气话走开了。

过了一刻钟,屋子亮了起来。侯小风感觉背底下暖和许多。

“好啦,侯小风,睁开你的眼睛吧。”他听到旁边一位老妇的声音响起。等他睁开眼睛,看见墙角有一只笼子,笼子的那道小门里装着一张老妇的脸。这张脸非常陌生,但总像在哪儿见过,当然不是小田的妈妈,她不是这种样貌。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他壮着胆子问。

“当然了,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侯小风想,可能是小田告诉他们的。毕竟他曾经那么惹她心烦,一定是跟这些人诉苦来了。

“小田出去了。”老妇说。她看出侯小风在找人,又细声问,“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和她在一起啊?娃娃,你可想好啦?”

侯小风弄不清她为何这么关心他。心里想了一下,磨蹭半天才说:“我想好了。”

老妇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表示,事情恐怕没有这样简单,这儿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小田走的。小田生来就属于这个地方,谁也不能带她走,并且这儿的姑娘没有谁愿意嫁到外地。小田这么好看,就更不可能放她出去。反正侯小风的愿望注定要落空。她说,看在难得有这样一场见面的缘分上,劝他及早放弃这个想法,否则只会自己伤心。

侯小风听了一阵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和小田在一块儿,为什么要放弃。

小田走了进来。

老妇靠在笼子的小门上,有气无力地朝小田病恹恹地挥挥手眨巴两下眼睛。

“怎么……她刚才还好好的,和我说了许多话。”

“瞎说呢!李奶奶从未开口讲话。”小田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轻,凑到侯小风的耳边说,“她是哑巴。”

侯小风奇怪地望着小田,不知道为何她要这样说。李奶奶本来就和他说了话,怎么会是哑巴。

小田无法当着李奶奶的面跟他解释。她和那些邻居一样,弄不清李奶奶的耳朵是不是真的聋了。十几年前她的确害了一场大病,从此变成了哑巴。但是人们都怀疑她的耳朵还有听力,并且因为那场大病,她变得神经兮兮,喜欢下雨天跑到人家的窗门外偷听,这里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说她的坏话。她的脾气非常暴躁,虽然和别的老人一样,遵循着古老的规矩住在笼子里,但是只要到了下雨天,她就要打破规矩,挨家挨户去偷听他们讲话。只要有人说她不好,她就会冲进屋子,将所有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她的力气很大,发起火来连青壯年人也拉不住。最早到这儿居住的人就是她,辈分最高,所有人都受过她的关照,这儿的土地和播种的用具也是她分给他们的。

“你别瞎说了。”她现在只能这样阻挡侯小风说出别的话来。

李奶奶靠在笼子里,像是受了极大干扰似的,皱着眉头。

“我们不要耽误奶奶休息了。”小田说。

侯小风只好跟着她出门。他走到笼子旁边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李奶奶,发觉她的眼眶里像是窝着两滴泪水,面色悲伤。

到了先前那些人劳作的地方,人们还在低头忙活,小田挽着侯小风的手轻脚走过去,虽然这些人做出没有发现两人离开的样子,但侯小风依然察觉他们在悄声悄气地注意着他们的离开。

“我感觉那些人对我有敌意。”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侯小风说。

小田安慰他,千万不要这样怀疑,这些人只是面貌有点凶,人很好。

侯小风不便与她争论。

他们推门走进房间。小田的母亲早就等在那儿了。屋里亮着一支细小微弱的蜡烛。

“妈妈。”小田喊了一声。

“嗯。现在你出去找点吃的吧。他留在这儿。”

小田听了吩咐走出房间,把侯小风留在了屋里。

“你怕我吗?为什么发抖?”

侯小风也不知怎么会手脚发抖,他心里并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可能生病了。”侯小风只好这样说。

“看来你并不适应这儿的环境。吃完饭赶紧回你的地方去吧。大概李奶奶已经跟你说过话了,我看得出来,她的话还写在你的脸上呢!”

他立马抬眼望过去。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呢?而且,她为什么没有说李奶奶是哑巴?疑问只能捂在心里。他不敢多问。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这儿除了李奶奶,就是我的资历最高。你也看见了,我和她的年岁是差不多的。”

“是。”他点头。

“虽然我是小田的妈妈,来这儿也比较早——小田是最近才来的,她对这里的规矩知道不多——现在既然你们要在一起,就必须征求所有人的同意,光是我的意见还不行,你必须得到所有人的许可。眼下看來你并没有得到他们的好感。看看你的脸黑成什么样子了!你对他们不满?好,我看出来了。劝你少生一点儿闷气,多动动脑子。既然他们还在防备你的诚意,那就过些日子再说你和小田的事吧。你先回去吧。”老妇一副好言相劝的样子。

“可是……”

“别可是了!”

她果断阻止他的话。

侯小风垂头丧气,不晓得怎样替自己辩解。这儿的规矩也太多了。

小田走了进来。

“你们说什么呢?”她笑着问。

侯小风急忙摇头。老妇也不做声。

所谓的饭就是一筐白萝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一只碗里放几块。

侯小风一向不爱吃萝卜。

老妇掀开笼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个头比侯小风还高,只是人比较瘦,两个眼眶都凹进去了,鼻梁很塌。侯小风想不明白,这么大的岁数竟然还有小田这么年少的女儿。她们看上去像祖孙。

“吃吧。吃完饭赶紧离开。过了十二点,这儿是不允许生人出现的。”老妇叮嘱他,并且递过来一双筷子。

侯小风只好抓住筷子,即使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偷看小田,发现她对这个要求没有反驳。

“吃完饭我送你出去。”小田见他没有动筷子,只好这样说。

侯小风不想吃,但是老妇一直盯着他,只好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仅吃了一块萝卜,说来也奇怪,他觉得自己饱了。

饭后,老妇又回到笼子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送他出门时说。

侯小风有点伤心,事情变化得这么快,原本以为和小田终于可以在一起,现在又被莫名其妙地赶出来。

“等你习惯了这儿的环境再和他们商量。你的手脚一直发抖,这样下去可不好。”她又说。

侯小风跺了跺脚,摇晃两下,除了手脚确实偶尔颤抖以外,没觉得哪儿不舒服。

他忍住心里的辩驳,手轻轻放在小田的肩膀上。

“你回去吧。”她扭开身子,像是故意躲开。

侯小风走到树洞口,身体往下一缩,滑了下去。

底下又是空寂的黑,脚下的路灯亮着,行人偶尔经过,也不再说话,只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顶上的树洞已经闭合,可能风小了,叶片将它堵住了。

侯小风胡思乱想一阵,疲倦地睡去。

次日天亮很久后,他浑身酸痛地醒来。一睁眼看见顶上的豁口开着,惊喜万分。这时候上面那些人肯定都在补觉。

“上去看看吧。”他想。

刚挪动脚步,底下就有人扯着嗓子喊他。

“侯小风!我知道你躲在上面。你赶紧给我下来!”是公司那个帅气同事的声音。他竟然也跑到这儿来了。

“哼!你这个……”侯小风心里不痛快,却立刻止住说话,他不想任何人知道自己躲在这里,尤其是那位同事。

“侯小风,旅店老板已经说了,你不用还他的钱,你赶紧去拿了衣服跟我走吧。”那位同事好像也拿不定主意,不确定侯小风是否真的躲在上面。他围着树走了一圈,又大声喊几句。

“你真的确定他躲在树上吗?”

旅店老板走了过来。那位同事赶紧过去问店老板。侯小风从叶缝间看下去,两人面色焦急地对望着。

“当然了,我的眼不瞎。”店老板说。他在生气。

侯小风看他们着急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发笑。

“那就怪了。”

“对了,您贵姓啊?您是他的同事,能不能替他把钱还给我啊?”店老板放下怒气,讨好地问。

“你别这么说啊,我和侯小风是在一起工作,但我们的交情还不到替他还钱的份上。老板,您自己赊账给他,这个麻烦不能连累我。你还是自己喊他下来还钱吧。”

“不是,我说你……”

“您可以叫我刘青。”

“好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帮不上您的忙了。这棵树是我们这里的先祖们栽下的,按照规矩谁也不许爬上去,我们自己也是不能上去的,要不然我早就把他抓下来了。”

“什么规矩这么神奇?不就是一棵树嘛。”

“这你就不懂啦,”店老板怕惊扰了什么似地说,“它不吉利。爬上去的人没有一个下来的。不是他们自己不想下来就是想下来下不来。”

“算啦算啦,你把我绕晕了。”

刘青虽然嘴上不在意,但是急忙用手阻止他继续说。对于这个举动,侯小风看在眼里,心里却忍不住嘲笑。刘青最胆小。这个人除了脸长得好看以外,胆气还不如女人。

“您如果回去的话,可不可以给他的父母捎信,让他们过来还钱,请……”店老板是撵着刘青屁股后面离开的,他边走边请求。

“他父母已经死啦!”刘青头也不回地说。

店老板刹住脚步,半天才反应过来,慢腾腾地朝前走。

侯小风看着他们远去,吐了一口气。

他爬到树顶,脑袋刚冒出来就被一阵腐草气味的风给吹眯了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一片枯黄的草地,许多破烂的衣服乱七八糟地落在草皮上。这像是城里人专门用来投放垃圾的场地。当然,应该是很久以前用来投放垃圾的,现在已彻底废弃。草地上看不见一所房子,蔬菜园更是没有。

侯小风呆住了,想想昨天的场景,对照眼下的模样,越看越糊涂。他不死心,抬脚走到草皮上,四处乱转,企图看到小田的身影。

他的脚被枯草扎出血,流在红色的土面上。扒开草叶,土壤红得像血。他从未见过这种土地。

侯小风张着嘴,有气无力地坐倒在草皮上。

“现在你死心了吧?年轻人啊,我跟你说过,这儿的环境你是受不了的。”

侯小风左右看看,见到突然说话的人。

“李奶奶?”他急忙起身。

“坐吧,不要站起来。”

侯小风赶紧蹲在地上。他浑身越来越酸痛,手脚发颤,两眼发昏。

“娃娃,你是不该来这儿呀!”李奶奶用非常遗憾的口气说。

“为什么这儿……”

他话还没说完,李奶奶赶紧让他住嘴。不声不响地坐了很久,她才说:“这儿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晚上你什么也看不清而已。你尽量不要说话。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的声音在这儿留下得越少,你今后的日子会越轻松。趁你还不是这儿的人,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他们暂时发现不了,赶紧离开。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小田不会跟你走。这儿的人不会同意你把她带走。”

“如果我留在这儿的话,我就是这里的人了。我可以不带小田离开。李奶奶,请您相信我。”侯小风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悲伤。这儿过于荒凉,留下来日子不会好过。

“不,你不是这儿的人。你还不是。”

“我早晚会是的。”

“嗐,我过的桥比你吃的盐多!最烦你这种嘴壳硬的。”李奶奶敲着拐杖。

侯小风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拐杖。这根拐杖越看越眼熟。突然,他无法忍住伤心,嚎啕大哭。“奶奶!”他吼出两个字,拽着李奶奶的手跪在地上,满是眼泪的双目盯着拐杖。这根拐杖是他亲手做的。

“好啦,我知道了。你总算有点眼力。”李奶奶说完,扯开他的手。

“您怎么在这里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认不出您,奶奶,我……”

“好了,不说那些了。你父母都好吧?”

“不。他们已经不在了。奶奶,我现在一个人住在城里,是个孤儿了。”

“难怪呢!我说最近搬到那儿居住的两个人十分眼熟,这样说来我没有看错。”

“奶奶,您在说什么?”

“你不要问这些。”李奶奶放下拐杖,想了又想,像是决定什么大事的模样说,“我跟你讲啊,千万要牢记!往后不要跟小田来往。你该回到城里去,如果暂时不愿意回去的话,就回到树上去吧,毕竟那是你自己选的,还好我从前已经给你观察过——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选——以你这种性格,在那儿避一避也好。什么?你没有什么可以避的?我知道你是来旅行。都一样!你总之是不满意城里的日子才跑这么一趟。这样也好,至少我们见了个面。我之前没有想过还有这种缘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只要想着树的顶上还住着我——你的奶奶,你的亲人,就不会觉得是一个人住在那儿。你要是准备在树上建一所房子我也不反对,离我近一些也好,城里确实远了一点儿。放心好啦,虽然你不能再到我们这儿来,但你的声音多少留了一些在这儿,想念我的时候,还是可以在这儿和我轻松对话的。当然我这样说你会越听越糊涂,大致的意思你还是懂了吧?”

侯小风摇摇头,觉得奶奶在说胡话。人离开之后,他的声音怎么可能会活在这片土地上,还能进行对话?不可能,一定是说胡话。像她这种年龄的老人在城里时常走丢——奶奶就是走丢的,这是父母活着的时候告诉他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多事情后来记不起。现在她说这番话时,看上去神色恍惚,肯定又是脑子不清醒了。

不过他内心深处却不排斥奶奶的说法。父母走了之后,他正是觉得他们的声音还活在世上。

“你这个孩子太笨了。”奶奶又说了一句。

侯小风突然想,要带着奶奶和小田回城里居住。

“你别想那些。我知道你在想啥。我是不会回去的,小田也不会。”

侯小风搞不清奶奶为何坚持要留在这里。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想起奶奶说,她是这儿资历最高的人。难道她放不下这些?可什么事情能比亲情重要?既然她资历最高,说话有分量,只要她同意的事情谁还敢有话说。

“奶奶,您跟我回去吧。我也不住在树上了。我们回城里去,在那儿有更大的房子,环境也好,我们彼此能照顾。”

“那不行!”李奶奶打断他的话,“我有我的活法。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奶奶了。”

她的转变让侯小风吃惊。

“我现在有自己的孙子。虽然他只是我领养的孙子。这些年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是不会把他丢在这里的。再说城里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难道你没有过够吗?如果你没有过够,你不厌倦,你就不会出来旅行,又怎么会被逼到树上来?这儿看上去不好,但我不厌倦它。”

“我也不知道怎么到树上来了,奶奶,但绝不是被逼,是莫名其妙第二天醒来就在树上躺着。”

“那就更证明你的现状糟糕透顶,连自己都无法掌握地落入困境。”

“不是这样的,奶奶,您听我讲……”侯小风并没有想好怎样说。

“反正都一样。我要回去了。”李奶奶敲敲拐杖。

侯小風扯住奶奶的衣袖,希望她不要走。可他根本留不住。

眼泪还挂在脸上,风不停地吹着红色的土,有的枯草被连根吹起,掉在侯小风跪着的双腿上。“你回去吧。”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像是奶奶的又像是小田的,却找不到人。枯坐了一会儿,他失望地顺着树干爬下去。

晚上。等他伤心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树下有小孩子在做游戏,在唱什么顺口溜。侯小风往下看,正好看见其中一个,十岁左右,他也在看侯小风。

“你要是现在想下来的话,我可以帮你啊。”那个孩子说。

“你能看到我吗?”侯小风吃惊地问。这个孩子竟然可以站在树下看到他,并且说的话他听得懂,其余孩子的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这有什么难的。”孩子说。只是一转眼,他已经爬到侯小风所在的位置了。

“我会说很多种话。”他坐稳了之后说。

“你怎么敢上来?有人说这棵树不吉利。”侯小风想吓吓他。

“就是我说的呗。”

“瞎吹牛!明明是那个店老板说的。”

“是我告诉他的。这棵树也是我栽的。”

侯小風嫌弃地瞪他一眼。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吹起牛来眼都不眨。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侯小风心事重重,想起白天那片荒凉之地。

“你知道树上有个地方吧?你肯定知道。”侯小风说,眼睛抬得高高的,“就是那儿。”

“我当然知道。新修的。看到地上站着的那些水泥柱子没?都是用来撑住那个地方,免得塌下来。”

侯小风仔细瞧了瞧,才注意到那些柱子。

“你是说,上面那些地方是假的?”

“也不假。是他们修的不假。但现在各管各。”孩子说。

“我怎么看不见你说的那些柱子了?”侯小风再仔细去瞧之前看到的那些柱子,却一根也看不见了。

“你别管那些了。你就说要不要下来吧。”

“不。”侯小风说,“我要下来用不着别人帮忙。”

“你又在想小田?”

“大人的事情不要问。”

“哼,大人?按照辈分你得喊我爷。”孩子嗤之以鼻。

“小娃儿,你脾气很不小啊。这么点儿大就想当人家爷爷。”侯小风随口说的后面这句话使他想起李奶奶的孙子,他也是这么和小田说话,声音似乎也相同。于是盯着孩子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那天晚上他只听到了孩子的声音,没有见着人。

“别废话了,你要不要下去?”

“为什么我下去一定需要你的帮忙呢?我自己就可以。”

“你自己恐怕难。”孩子嘲讽地说。

侯小风往下伸伸腿,抖得像触电了似的。这种毛病是出门之后才有的。难道是瘫痪的前兆?他不敢想。

“你信了吧?没有我还真不行。”

“我再等一会儿吧。”

“你要等小田?她不在那儿啦!他们把她藏起来了。我们这里人手不足,不会放走任何一个人。”

“‘我们?你就是那个和小田闹嘴的小家伙、我奶奶收养的孙子?”

“是的。”孩子擦了擦脸,“不过她不是你的奶奶。是我的。”

侯小风不想与他争论。

“我再等你一会儿。如果不死心就等等看呗,小田是不会来的。那个树洞也不会再开。如果不是我奶奶让它打开,那些人就会死死堵住洞口,根本没人上得去。”

侯小风低下头,将两只耳朵贴在左右膝盖内侧,干脆不听他的了。

“好话不当宝。”孩子又闹他一句。

顶上的树洞是闭合的,脚下路灯熄灭之后,夜色一层层加深,再被树叶包裹,便成了比黑暗更暗的场所。侯小风坐在树枝上像一块夜的补丁,偶尔翻动身子,睡着了。而那个孩子精神抖擞地在树上跳来跳去。侯小风还没有闭上眼睛的时候,聚精会神地看他在眼前晃动,看不清身影,却能感觉到带着风声的脚步。或许正是这种脚步声将他带入睡眠。梦中,响动并未消失,孩子的跳跃变得更轻盈,有时似乎还发出鸟一样扇动翅膀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看个明白,又实在无力。

“送他走吧。”

这个声音像是李奶奶的。

侯小风觉得自己正在做噩梦,一头栽向深渊,耳边有风声,心悬着。之后,眼皮上的光线逐步变亮,过了一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就完全处于白晃晃的光线中。他突然睁开眼,望见屋里熟悉的一切。这是他城边上的家,墙上还挂着旅行前的涂鸦:一只巨型水鸟。

这倒更像是在做梦了。

可是楼下车流涌动,摊贩们叫卖早点,窗口吹进一股强风。侯小风从恍惚中彻底清醒。

他习惯性爬起来走到窗边,伸头朝楼下张望,找寻摊子上爱吃的食物。原地晃动脚步时,突然想起昨晚双脚抖颤,浑身无力。他本来计划天亮之后回城里看病,谁料一睁眼发觉躺在家中。

正在为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怕时,门锁转动,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是小区的管理员。旅行之前他拜托对方为他照管房子。

“啊,辛苦给我看房子了!”他走去握住管理员的手。

“好啊,醒了就好。昨天你的租车钱是我垫付的。你喝了好多酒。经常一个人喝那么多酒吗?”

侯小风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疑惑不解。他并没有喝酒呀。

“听司机说,是一个孩子把你从树上弄下来的,用绳子捆着把你吊下来,然后拦了他的车子,付一半车钱,让他连夜把你送到这儿。真是厉害,如今生活水平好了,小小年纪就能长一副大人身板。”

“是这样的吗?啊,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侯小风吃惊。

“喝那么多肯定不会有印象。是我把你扛上楼的。剩下的一半车钱也是我给的。你看看,租车的凭条还在这儿呢。”

侯小风拿了凭条,看见出发地正是那个旅行地。

之后的几天,他四处去医院看病。虽然双脚已经不抖颤,什么病痛也感觉不出,但依然不放心。医生们当然要认真对待,让他在各种仪器上进行检测,最后的结论是:没有检查到病变现象。

这个结果让他不敢轻信。之前差点从树上抖颤着掉下来。谁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状况呢?他认为双脚正在病变,许多人就是突然瘫掉的。只能说现在的医生医术一代不如一代。

他跑的医院更多了,几乎城里所有大小医院包括诊所都跑遍了。

好在这段时间他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像众多患病的人那样躲在家中休养。白天他杵着拐杖,在房间里小步走路,只要听到门口有人路过的脚步声有力地传来,他就十分羡慕,并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双脚。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个月,他没有会见任何朋友,不出门,吃的食物全都从网上购买。快递员将东西放在他指定的门边,他趁着无人时偷偷拿进来。他的这种生活习惯渐渐被周围的人察觉,尤其是那个管理员,他可以直接在摄像头那边发觉一些怪异的举动。半夜,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偷偷来到门口,侯小风可以感觉出那种屏气吞声的谨慎,很显然这是来打探他的动静。他隐约从朋友打来的慰问电话中——他和外界的联系只是通电话——知晓,人们已经对他议论纷纷,邻居之中有人胆小谨慎,怀疑他不是患了怪病,而是去外边染了什么恶习,比如吸毒或者突然加入了某种黑暗组织,躲在房间里谋划有害众人的事情。

管理员隔天就会跑来敲门,用他关切的语气试探侯小风在做什么。

侯小风心里痛苦极了。他深深怀念起住在树上的日子,怀念小田居住的那个地方,那儿虽然荒凉,那儿的人似乎更冷漠,那儿的风色使他双脚不能自由,人们好像也互不关心,但却少了眼前这种群居麻烦。眼下他的生活真是一团糟,他知道邻居们正在筹划,鬼鬼祟祟打探,他知道那位管理员已经培养了一个行事小心的眼线,在他对面的房子里住着。小区房就是这样一栋挤着一栋,要想把一个人的私人空间完全剥出来,很容易做到。

他不能跑去跟管理员理论。人们有权利怀疑任何一个人并且维护自己和更多人的平安。他只能挂上深色窗帘。这是目前唯一可以阻挡外界干扰的防线。

又过了一个月,是个晴天的早晨,窗口上空飘着大朵亮白的云彩,侯小风心情畅快。恰好这时候刘青来敲门,他便丢了拐杖,开门放他进屋。

刘青给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老板的辞退信。

“你被解雇了。”刘青说。

“你别这样盯着我。不关我的事。现在顶替你位置的是小田。当初她是你的助理,直接升到这个位置也是老板的意思,说她比较适合接手这个工作。”

“小田不是在她老家吗?”

刘青摇摇头,说小田一直在公司上班,而且自从侯小风请假之后,她的工作能力一天比一天强,得到老板多次表扬,现在简直是老板的心腹了。有什么好的项目,老板都会亲自和小田沟通。并且,刘青不知当说不当说的样子,在得到侯小风的点头之后才开口说,老板做出这个决定,一大半原因出自小田。她在这期间已经有意无意地说起侯小风,特别是在会议中更是直截了当地提起,像侯小风这样的人恃才自傲,太过于自作主张,不与周围人合作,虽然个性能战胜许多东西,能带来许多奇迹般的成果,但显然并不是特别有才能的人,他的性格也属于平庸者中的神经质,他以往那些小小的创造成果就是来自他偶尔神经质中超水平的发挥,仅仅是偶尔才有的幸运。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是不需要靠着痛苦激发的那一点灵感,而是长期不懈的努力加天生的灵气。这样普通、實际上却更可靠的人,公司里除了侯小风之外,差不多都是。她认为,让侯小风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不太妥当。何况他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把工作完全丢开,完全不顾及因此给别的同事加重的负担。同事们听了小田的话,都觉得有道理。老板更是连连点头,反正最近小田说什么老板都爱听。

“小田不是在她老家吗?”侯小风又问了一次。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小田肯定这几天才回的公司,一切都是刘青胡说八道,很可能小田甩了他心里有怨恨。被老板辞退的事情与小田绝对没有关系。

刘青想了一下说:“我没有听谁说她回老家了,她也没跟我们说。现在我和小田的关系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了,有些事她不会跟我说的。以前小田喜欢我,围着我转,现在她的眼界更开了。我之前去找你,就是想让你赶紧回来上班,要不然工作就丢了。现在我也帮不了你了。”

你哪会这么好心,侯小风想。他可是亲耳听到刘青和店老板的谈话。刘青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着帮一个与他关系不到位的人,他只是想看看热闹罢了。

晚上,他果断地跑到小田住的那栋楼,扯着嗓门又朝十三楼喊。十楼的住户故意泼下一盆冷水。过了一会儿,小田突然从楼道里出来,踩着红色高跟鞋,一身艳色长裙。

“落汤鸡了啊。”她忍不住好笑的样子。

“卖什么呆呢?有话就说。”她表示很忙的意思。

“你也是才从老家回来吧?”他试探道。

侯小风盯着眼前的小田,跟前几日在她老家见到的完全两样。现在穿得太花哨,说话也是另一种腔调。当然,小田一直就是这种装扮,当初正是因为这身时髦的装扮才使他魂不守舍。只不过前几日他见到的小田,穿戴素净,又是另一番味道,现在想来,那清淡的装扮倒更合眼,与他更亲近。

“我两三年没有回去过了。”小田说。

侯小风觉得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点奇怪,本来盯着他看,一下子扭开视线,好像在故意逃避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田又很奇怪地打量侯小风,用精怪的语气逼问他,为什么对她的行踪那么上心,这几年她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希望以后不要在楼下喊话,弄得邻居们以为她是什么人,面子上过不去。

想不到小田说话这么绝情。她是完全将老家发生的一切都推干净了。但是,她为什么要在那儿装得和他情投意合呢?想来想去,估计是恰好遇上这么一张挡箭牌,不愿意留在那儿,就找个可以脱身的理由。侯小风想起当时说要带她离开时她感动的样子,真不愿相信自己只不过是一块跳板。现在她出来了,也就不需要继续跟谁纠缠。

他越想越难过,望着小田,嘴里有话要出来,到牙齿那儿又咬碎吞掉了。

“听说……你在公司里取代了我的位置。”他终于忍不住。这话说了等于彻底撕破脸。

“侯小风,你的脸皮真的很厚啊!自己做不好事被炒鱿鱼,怎么随便诬赖人?”

侯小风想了想没说话,觉得自己像一只老孔雀,他对她开屏,可她站在他的后面。

小田鄙视地横他一眼,转身走了。她对他的嫌弃已经不是“嫌弃”两字可以形容了。

回到房间,擦干头上被泼的冷水,躺在床上,侯小风回想着小田的话,那句“你的脸皮真厚啊”一直飘在脑海。

他确实脸皮厚。谁的脸皮不厚呢。所有的东西都是靠着这样的厚脸皮获得的。在世上活久了就会摸索出经验,任何东西都要放下面子才能获取好的走向。她永远不会知道,曾经一个言语迟钝、被人定义为“傻子”的人,经过了多少时间的磨练才混到如今这番模样。她不会清楚一个孤儿的处境,在冷风呼啸的夜晚,独自坐在窗边,啃着一包过期的方便面。他还没有学会怎样生存的时候父母就早早走了。那段时间,他捡了很多条流浪狗,在父母留给他的那间房子里,和它们一起居住,与它们说话,学它们说“汪”,也教它们说“人”。直到被人举报,说他可能是做屠狗生意的,那些狗全部被清理走,他才如流浪狗一样流浪到城市中心,又经过流浪狗般的生存体验和训练,他熬了过来,有了现在居住的这所房子。可是他的房子至今除了一张床、一些厨房用具,再无其他。有时候他也犹豫,要不要再捡一些流浪狗回来。但一个人不能老是重复过去的生活,并且如今这样的状况,已经没有时间再喂养一大群狗。邻居们也不会同意的。

追求小田,是要获得另一种人生。一个人拥有一所房子,不能总是养一大群狗。他这样决定之后,才有了无限勇气跑到小田的楼下扯着嗓门喊。看上去他是在喊小田,实际上是在喊他的另一种人生。相信以自己的真心,一定会获取姑娘的欢心。可就在刚才,时间过去不足一个小时,他被十楼的住户泼了一盆冷水。

他打了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

旅店老板没想到侯小风会亲自来还钱,接过他手中的钱时,不免有些感动。只不过这次见到的侯小风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我现在可以拿走那件衣服了吧?”

“当然可以。”店老板赶紧过去拿了衣服,扫掉上面的灰尘,又顺手将之前写的那张龙飞凤舞的欠条当面撕毁。

“你的身份证。”店老板客气地说。

侯小风伸手去接,却没有马上接过来,而是想着什么心事地说:“你先帮我存着。”

侯小风走出旅店,想不好去什么地方便不自主地来到那棵树下。

店老板撵了上来——他肯定偷偷注意他的行踪——大喘气说:“难道你还要爬到树上去吗?”

“哎呀我跟你讲,这棵树不吉利的。要不是看你实诚,我也不好和你说这些。”他转眼查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放低声音说,“这上面死过人!”

侯小风皱了皱眉头。

“你不信吗?哼,那几个人也是不信。最后是我们这儿的人抽签决定谁上去把他们背下来。谁愿意主动上去呀!都臭了!我也背过一回。你还是安分点吧,不想饿死在那儿的话。”

“我还没问,上次我是怎么到上面去的呢?我明明住在你的店里。”

店老板脸色一变说:“这我怎么晓得!说不定是你自己爬上去的。反正你现在听我的是对的。”

“你这样说我倒非要上去看看才行了。有些事我还没搞清楚。一个朋友住在上面。你知道那个地方的吧?树顶上。”他对店老板说。

“知道。”店老板一口回答。

“那就不要拦着我了。”侯小风抿嘴笑笑。

“你见得到她再说这种话吧。”店老板很着急的样子,“我敢说你已经发现树洞是朝着两个方向的,你一旦走错,往后就总是接着错,这是很奇怪的,说了你也不懂,而且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其中的一边荒无人烟。那几个人肯定总是走错方向,才会困死在上面。”

“我不会的。”侯小风咬咬牙。

“哼,那几个人也是这样想的吧。我敢说。”

侯小风不说话。

“兄弟,我瞧你现在这模样,一定是受了什么气。但不管怎么样,肯定不至于是天大的灾难,你只是想象力丰富了一点儿,对生活中遇到的某些事情看不清楚,想逃避,我说得不错吧?”

侯小风还是不说话。

“如果是这样,你住在树上也解决不了问题,在哪儿受的麻烦应该在哪儿解决。什么?你很厌倦目前的生活状况?说实在的,我也厌倦这儿的生活了,但是,不要以为你姓侯住到树上就能变成猴子。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住到树上也变不成猴子。赶紧回城里去吧,时间长了一切就淡了。”

“你跟我说这么多也没有用。我还是要上去看的。”侯小风说。

“嗐,晦气!老天爷保佑你吧,最好别那么快从上面掉下来。”店老板摇摇头,很失望自己浪费了一番好心。

侯小风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清凉的空气,脚下暖和的路灯以及顶上的树洞,这一切眼熟的景象使他根本不在意先前店老板说的那些话。他在树杈上睡了半个下午,心情比在地面的时候清爽许多。树洞是开着的,开得非常圆而且小,像个虚造的月亮,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要是从前他会立马穿过树洞去找小田,现在却不想上去了。

突然又想起李奶奶(他的心里还是不太习惯喊奶奶,总觉得她和记忆中的奶奶不大一样)的话: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声音还活在世上。

那是不是说,比如小田,她只是聲音还留在她的老家,本人已在新的地方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连性格都变了。想起她妖娆的裙子,她的高跟鞋,她说话时高高扬起的眉目,她嫌弃的眼神……

侯小风越想越害怕,对于自身处境也开始怀疑,说不定他根本只是想象中的来到树上过着传说中的潇洒生活。他曾经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句话:一个人想要自由就会住到树上去。他大概是被这句话带入情境的。也就是说,真正的自己还在城市里找下一份工作呢。他掐了自己的脸,没有觉出疼还是不疼。

脑子胡思乱想停不下来,他望着树洞,心里慌张不已。

现在只要朝上面喊一声……可以喊一声的话,小田可能会出现。如果一切都像最初想的那样,心爱的姑娘愿意和他住在树上,在这儿建一所小房子,那一切都好办了,一切都可以抛开和不多想。只要朝着上面喊一声。

可是夜色更深了,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石头。他要喊的话全部堵在喉咙。

大约十一点左右,路灯熄灭了。侯小风享受着这片黑暗。他的手在树枝上拍一下,感受到一股真实的凉意。这让他很高兴。

如今再次身处暗夜之中,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觉得它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可以看见黑夜里的东西,就像生了夜眼的马,坐久了看,还能看见树叶上轻微蠕动的爬虫。一只虫子在黑暗的树叶上赶路——这特别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见的事物越来越清晰。

“来树上是对的。”他自言自语。

“早应该来这儿了。有几个人死在这里有什么关系?人迟早都要死。他们一定不是困死的,他们只是想通了,有的人要精神活着就在树上活着,有的人要躯体活着就在树下活着。”他自言自语。

“树下的人怎么会知道树上发生了什么?现在,处于黑暗中看似可怜孤独的人,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然后甩掉了什么。他看见一只赶路的虫子,就像看见他自己在地面上荒凉的一生,他们怎么会知道?”他自言自语。

再次爬到树上是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没有听店老板的话是对的。

他陷入了更深的幻想当中。夜风掀起一片叶子打在他的脸上。

就在这个时候,顶上传来小田的声音:“你总算回来了。”

侯小风想了想说:“是的,我回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之前的怨恨就抛得一干二净。

“我现在也搞不懂你了。你一会儿在城里一会儿在这里。你的态度也不一样。我还能相信你的话吗?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觉得到哪儿都能遇上你?”

他的脚劲不错,实际上是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怎么爬上来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站在小田身边。

“反正你在哪儿想见我,就一定能看到我咯。不说这个。听店老板说,你找我有事?”

“你认识他?”

“认识。我们这儿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的。”

“你们这个地方,底下的衬子能撑多久呢?那些东西迟早腐朽了要倒塌。你还是要到城里去。那时候你的态度又变了。”侯小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他看见小田脸上委屈的神情,忍不住走过去握住了小田的手。但是对方一把抽走了。

“我妈来了!”她惊叫一声。

侯小风还在发呆。紧接着,他两边的膀子就被人卡住,他被抬了起来。

来的不止小田的母亲,还有另外两个村民,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不费什么功夫就把原本已经瘦弱不堪的侯小风抬起来飞跑,只是转眼间,他已经坐在了显然是小田母亲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那张竹椅子上。之后,那两个人不吭声地走了。

小田的母亲钻进笼子,在小门中摆出脸,很生气地说道:“我还得亲自去请你!”

侯小风急忙摇手。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去哪儿了。虽然我当初说,你和小田的事情要邻居们都同意,光我答应还不行。但既然我一开始没有排斥,你就不能擅自离开。你这是逃避我的决定吗?我知道你回城了。自作主张!我只是让你在树上等待,等候我们的意见。还没有人敢背叛我的话呢。一定是找到靠山了吧?是那个姓李的婆子吗?她一个人就代表了我们所有人的意见吗?她真是管得太多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侯小风说。

看来李奶奶确实受人排斥。小田的母亲脸上满是不服气。

“没有最好。我们这里规矩很多,既然闯进来了就必须遵守。”

他急忙点头,心里却不服气。就是个人造的村子,装那么多神秘好没意思。这儿的人个个都可以去唱大戏。

小田“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就知道你不想留在这儿!那位店老板说得对。你根本不是来找我的。瞧这不服气的脸,还没成为我们这儿的人呢,就敢甩脸色!”

侯小风没想到第一次挨打是落在女人的手中,还是自己喜欢的人。他捂着嘴,想打回去又不敢。但他居然打回去了。天知道怎么就打了出去,打在了小田左边的脸上。她像受了大伤似的,嘴里吐出一口血。

小田的母亲哭叫着想要冲出笼子,却只是摇晃几下,又安静下来。“算了,”她说,“家丑不能外扬。小田,赶紧轰他出去,不要让那些人看到,都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会笑话你。”

侯小风坐着不动。他完全蒙在鼓里了。他是真的没有想出手打人。

“我没有想打你。但我也搞不清楚怎么打了出去。”他站起来解释,盯着自己的手掌。

“你心里想打就打了呗。”老人语气拖沓,失望地说,“这样也好,是你自己把路断了,不是我们。”

侯小风被赶了出来。是小田亲自将他撵出来的。

他独自走在黑路上,不知怎么走的,走过了下到树上的那道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等他清醒头脑的时候,已经站在之前到过的那片荒地上。

那儿站着一个人。是李奶奶。

“来得很准时啊。”

侯小风没有听出她的意思,也不管她为何站在这儿。反正现在有人能和他说几句话就好。

“吃了倒霉了吧?”

李奶奶肯定是笑着说的,他听得出来。

“你要是听我的劝,回城里安分一点儿别再跑回来,哪会受这种闲气。这儿的规矩多,我早跟你讲过。”

“我没有打她。”

“你心里想打就打了呗。”

“怎么你和她妈妈是一个口气!”

“嗐,胆子不小了!现在连尊称都不用了。口气相同有什么奇怪。要是你仔细听,这儿所有人都是一个口气,甚至面貌都差不多,至于生活方面,只不过比地面上又多了一些规矩和不一样的习俗。”

“是这样的吗?”侯小风心想。

“就是这样的。”李奶奶说。

侯小风心里紧了一下,觉得自己就是一把筛子,什么话都藏不住。

“我早就让你不要来这儿,你就是不听。”她狠狠地看他一眼,“你根本不适合在这儿住。看看,我一提起这个你的腿就使劲发抖。你害怕那些笼子吗?”

侯小风点头说:“我才不会把自己装进笼子里呢。”

“难怪了,”李奶奶说,“你害怕那些笼子的心思被她们看穿了。”

侯小风说不出话。

“这就是小田的妈妈为何突然变卦,然后你挨了一巴掌的原因。”

“反正我以后不会来了。”他伤心地望了一眼李奶奶。

“你想通了就好。那姑娘和你明显不对路,她的心思深,你的心思浅,混到一起你要吃大亏的。小田已经答应她妈妈,永远不离开村子。现在她已经摸到甜头,那帮人很听她的安排。看她老娘的心思,是要培养起来做这里的主人呢。我才不稀罕。但是我要好好出一口恶气。明天晚上我就去砸烂她家的窗子。”

李奶奶说完就走,她居然丢下拐杖,腿脚利索,一转眼就看不见影子。侯小风想伸手捡起拐杖,发觉那不过是一节快要朽烂的普通棍子。

回到树上时,路灯已经亮了。

他想绕过树枝坐到原先的位置,却发现李奶奶的孙子已经将那个位置占住。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被单,将树干缠了一圈,两边打了吊子,是个吊床的模样。

“好啦,你别再往这边走了,中间的枝条我都修剪了,你过不来的。以后你住树那边,我住树这边。你还打算回城里吗?”

侯小风摇头。

看看脚前,中间一大段距离的树枝都被砍掉了。

“你怎么不回上面去?”

“跟你一样啊,高不成低不就呗,哈哈。”

侯小风睁大眼睛,很气愤这个抢了他位置的少年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不过上次受了人家的帮助,腾个位置报答一下也说得过去。

“我说笑的。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吵架没有意思。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情。我是来树上体验生活的,看看这儿与上面和地面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很多人遇到麻烦都会别出心裁地找到一棵树,然后住下来,直到老死在树上。这儿看起来不上不下的,倒也贴合某种心境。我来看看它有什么魔力。”

“不是老死。那位店老板說,是饿死或者病死,总之是困死在这里。再说了,你才多大点儿,体验什么生活。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最好回到你奶奶身边,我可没有闲心照顾。”

“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尽说瞎话?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用这种愚蠢的眼光看我。我听说了,你不相信小田。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算你还有点小聪明。别解释啦,我才不会相信你是来找小田的!”

“我是来找她的。”侯小风说。

“才不是这样呢。要我说穿吗?你那些过去的事情可瞒不住我。不信?那你听着,看我说得对不对。”

侯小风找了根舒服点的树枝靠着,做出“听你瞎编”的样子。

“你只是通过那群曾经饲养的狗看到了人世悲凉,感觉到生存的困惑。我说的是,对,先前说过了,你无法摆脱恐惧。在那些狗被全部赶走之后,你的恐惧更深。无法与同类和解也无法与他们继续相处,这不是你投身闹市就能解决的问题。这种早年的伤害已经植入身体,无法复原,所以才元气大伤跑到这棵树上,落在这个夹缝当中。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想搞清楚你的事情很简单呀。好啦,你不要再‘孩子、小娃儿、猴崽子这样喊我了。瞧瞧你,小老头儿,脑门上的皱纹像链条一样锁着你,要是再不抓紧时间坐到那根树干上,你就会从这儿掉下去,那就应了那位店老板的话,不是老死,而是夭亡。”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胡话。就算你不是孩子,是个小老头儿,也不该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我做什么事情不该受你的管束。何况,要是像你这样说的话,你不也和我一样吗!你也住在夹缝里,不,是吊在那里,看起来更糟。”侯小风很不服气。

“我和你不一样。我吊在这里是因为我把自己当成一只猴子。”

那孩子的话越听越古怪,语气急躁,随时准备发火的样子,听起来是那个店老板的声音。这个发现令他吃了一惊。难道这儿的人真的像李奶奶说的那样,用相同的音调和语气说话吗?

侯小风想走过去仔细看看那个孩子,可双脚不随心愿,就像他的双手总是在以为等来好运的时刻突然制造麻烦,他就这样朝着反的方向走开,像个老实的臣民遵守着上面制定的规矩和忠告——他确实感到两脚抖颤,手上无力,视力昏昏,随时会掉下去。

过了一会儿,在树的这边,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小下去。顶上垂下一点儿微光,他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树叶间荡来荡去,确实像一只猴子。他可能真的是店老板。每个人都有爬到树上的想法,只是有的人不顾一切爬了上来,有的人上来又很快逃走,有的人只是灵魂在树上游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树上的这一个,是灵魂是声音还是自身?

侯小风裹紧衣服,还好他在上树之前取回这件大衣。眼下这就像他最后的羽毛。他抱紧这些羽毛,也搂紧树干。他可不想从树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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