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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甜记

2018-10-21张佳玮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锅巴红烧肉汤圆

张佳玮

说到江南吃食,常见人皱眉嫌甜。汪曾祺老爷子辩云:“苏州菜只是淡,无锡菜才是甜。”身为无锡人,我对这一点是要点头的。苏州菜尚清淡,如丝衣仕女,甜也只在點心上,无锡则是一直甜到各种菜里的,其来源就不大清爽了。逯耀东考证说,上海菜浓油赤酱,来自安徽;又爱咸,是来自宁波。无锡菜有许多是师法上海的,但又显著地比上海的甜,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小时候吃惯了无锡菜,“身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对甜没感觉,去了上海只略觉得淡,等到后来奔走四方,才乍然明白无锡菜有多甜。比如我在南京、扬州、宁波吃汤包,总觉得其汤清鲜,但似缺些什么,后来才想起是少了一丝甜。在无锡,卤汁豆腐干都是甜的。无锡人家常烧菜,红烧、白炖断然是混不得的。红烧就是红烧肉、糖醋排骨、红烧鱼、肉汁酿面筋之类,白炖就是鸡汤、冬瓜排骨汤之流。前者浓甜,后者淡鲜。所以吃饭时须得小心,沃了红烧肉汁就不能再浇鸡汤,不然咸甜打架,其味幻化扭曲,让人受不了。

无锡人吃汤圆,有咸馅与糖馅之分。咸馅者红烧肉圆为馅,糖馅就花样多些,有猪油糖拌菜、芝麻、豆沙。重庆人来无锡吃汤圆,我先还惴惴,担心人家吃不惯无锡人的甜,不料人家吃了豆沙、芝麻,怡然自得;吃了猪油糖拌菜,开始大惊小怪;再吃了一口肉汤圆,如见蛇蝎,跳脚大叫:“怎么你们的汤圆有肉馅?!还是咸的?!”

重庆以至川中虽然以麻辣著称,但甜起来也着实了得。冰糖红苕圆、冰汁荷花桂圆这类清甜的,糖醋鸡这类江南也有的,尚不足怪,但锅巴三鲜、荔枝肉片这种荔枝味的,我初试便有些发呆了。而且川中味重而烈,所谓辣起来胜过麻辣烫、甜起来胜过三合泥,什么味道都敢往一起搭配。咸甜之别,对川中厨娘的大手笔来说不过小道,可以随便逾越的。苏轼出自川中,爱吃蜂蜜,还曾被和尚招待吃蜜汁豆腐,也能大快朵颐,真让我汗颜。

说到锅巴三鲜,别有一种。唐鲁孙说以前国民党的陈果夫发明过一道菜:鸡汁番茄青豆虾仁。红白绿黄一起熬成汁去浇锅巴,号称“轰炸东京”,酸甜咸香,尽在一处。我后来吃过一次,没品出鸡汁味—可能是精简版,又或者番茄味重压住了鸡汁—但也确实咸甜并作。得提一句,这菜也出在重庆。

《梦溪笔谈》里说:“大业中,吴中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我一听“蜜蟹”二字,只好感叹真是重口味无边无际。蟹都能蜜了,想象其味都满嘴发麻。又看见“南人嗜咸,北人嗜甘”,只觉得当头挨了一棍。想想无锡的糖醋、四川的荔枝味、广东的糖水,居然都被北方打败了?后来朋友解释说,沈括写《梦溪笔谈》时,北方还多是游牧民族,嗜好乳制品。如此想想,倒也罢了。北方的奶油制品,许多都是元、清时从北面带来的,比如唐鲁孙所谓奶油炸面果子的勒特条。又说李鸿章的女婿曾经教人做“三不沾”,工序颇繁,我记不清,只记得似乎是如何如何用鸡蛋、面、油炸出来的甜点。以前自己做甜品,很清楚其过程:无论提拉米苏还是咖啡慕司,乃至于所有甜点,不可少的工序是拼命地打蛋或打奶油打到发泡。蛋、乳制品、面粉和糖本是天作之合,所以北方游牧民族爱吃甜,也算得其所哉。我在新疆喝过一种奶茶,奶香里带点咸味,甜咸混合,味道奇妙得很。

当然,北人嗜甘、南人嗜咸大概属于旧事了。汪曾祺曾经感叹北方人非不爱甜也,只是以前日子穷,糖少。又说北方老阿姨都爱喝个白糖水。以前精糖是难得的,所以薛宝钗送林黛玉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属于极大的面子,西门庆拿着个蜜腌酸梅都敢跟应伯爵等人炫耀。我外婆说南方以前没有好砂糖,做红烧肉就只好劈些老甘蔗放进去—甘蔗的好处是既提供了甜味,又不粘锅。我外婆她老人家认为甘蔗和好酱油能营造最好、最天然的红烧氛围,糖、盐都等而下之了。

买菠萝吃,我妈总爱用盐水洗上一遍,名曰“消火去毒”。我妈的新加坡老板曾经认为热带的一切水果都有毒,必须以盐洗之。实际上菠萝、荔枝过了盐水之后,洗去了厚腻,也确实清甜可口,像小甜甜变了费雯丽似的忽然就缥缈起来。现在去沿海吃烧烤海鲜,重咸之味,又流行挤些柠檬汁、橙汁进去;点饮料,又见得到咸甜交加的“咸柠七”。看来咸甜这两味钩心斗角的欢喜冤家,终究是分不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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