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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爱情

2018-10-20徐海蛟

文学港 2018年7期
关键词:林觉民三坊七巷

徐海蛟

有些人,以温吞麻木的方式活到一百岁,他的生命却不过区区由春而冬,一年而已。有些人,鲜衣怒马,若电光火石般一闪而逝。他以青春的死亡,点亮历史的某个至暗时刻,肉体泯灭,灵魂却上升为时间里久远的星辰。

广州天字码头,24岁

1911年,四月将尽。一个暮色苍茫的黄昏,一小队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朝廷重犯被押解到了珠江畔广州天字码头。浩荡的江水声掩盖了犯人们镣铐碰触的声响。其时,南国大地上一派动荡,一场震动朝廷的起义刚刚平息,清兵到处宵禁、抓人。看到押解犯人的官兵,百姓们纷纷避开。

只有珠江一如往昔在暮色里激荡着汹涌的波涛,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无尽控诉。

24岁的林觉民夹杂在这七零八落的犯人队列里。尽管如此,若你注视着这群人,你还是能够一眼将他认出:高额浓眉,鼻梁像一笔米芾的中锋。尽管不久前身受流弹之伤,创口未愈合,但他站在队伍里依然那么坚挺,酷似一棵南国的木棉树。

林觉民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珠江,江面上灰蒙蒙的水连着暗沉沉的天。他又将目光收回,落到江边不远处的接官亭上。“有多少次,人们曾在这里迎接远道而至的客人,有多少次,人们曾在这个亭子里和亲人话别,这是抵达和别离之地。没想到,竟成为自己人生最后一个站台,此后再无抵达,只有永久的别离。”

林觉民沉静地立在江边,聆听着拍岸的水声,他的一生像视线里一只快速飞翔的鸥鹭于脑海闪回,随后融入苍茫的江流中。

4月27日是林觉民一生最悲壮的一日,几天前他从香港赶回广州,就知道自己是来赴死的。他和同盟会的战友们臂上缠着白布,脚上穿着黑鞋,他们义无反顾地打响了广州起义的第一枪,一路奋进,击毙卫队管带,闯入总督署,再与水师提督李准的亲兵大队血战。只有天知道这是一支多么弱小的队伍,就是数得清个数的一百多号人,也只有天知道,这是一支多么强大的队伍,战友们自发地称这支队伍为敢死队,这些年轻的死士们,几乎个个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起义来得如此仓促,似乎一开始战友们就是奔着失败去的,在起义军出发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表达了义无反顾的决心,以至于冲锋陷阵时,林觉民脑海里还是反复盘旋着同盟会战友喻培伦的声音:“余人可迈步出五羊城,唯我克强一人必死于此耳。”这个声音于漫天的炮火里清晰地分离出来,一直在林觉民耳畔响着。

在清兵火力猛烈的反攻中,他的同乡林文,那个与他相同年纪的年轻人第一个倒下了,子弹正面射来,直直扎入他的胸膛;比他仅仅年长一岁的方声洞倒下了,子弹从他的背面进去,血喷涌出来;他的堂弟,亦是24岁的林尹民倒下了,子弹打爆了他的脑袋……这三个同一年出生的同为一个姓氏的青年,现在竟要同一年赴死了,这样的悲壮大概在中国的姓氏史上也是闻所未闻的。硝烟散去,林觉民的脑海里现出了妻子的模样,她于暮色里缓缓抬起头来,温婉的脸上爬满了伤痛。她拽着他的手臂说:“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去哪儿都带上我。”说完这句话,她又失望地转过身去,动作迟缓而疲惫,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他的孩子呢。

就在前些天,就在四月春光泼洒的季节,他最后一次返回故园,最后一次拥抱她,最后一次放开她的手。为了不至于让前行的勇气彻底丧失,他快步离开了杨桥巷,但走出几个巷子后,忍不住回头望,她却跟出来好远,她婆娑的泪眼此刻又浮现出来。他的心忍不住揪紧了,口中喃喃:“我意洞不负天下,却唯独辜负了卿。”

这一年春天,陈意映拥抱了短暂的幸福,他早早地从日本庆应大学请了假回来。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来,是赴一场多么凶险的革命之约,她是那么天真地以为他真是放了樱花假,她那么欣喜地迎接他,并和他一道融入这短暂的春天。他还是那么匆忙,他们还是聚少离多,他常常前脚跑进院子,后脚就走了。她有时候也忧戚地问:“觉民,你来去如此仓促,你在干什么?”他不能回答她,只好愧疚地笑:“我在会朋友,我们要办一件大事。”她无法想象,他要办的这件大事是在城郊的西禅寺里制造炸药。这短暂的春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来得美好,因为这是最后一个春天。

悲傷并没有停驻,过往接踵而来。东瀛岛国的求学岁月,樱花像迷梦一般飘洒,每一次站在樱花树下,林觉民都恍然觉得是在读生命这首绚烂而仓促的诗篇。他是那么爱樱花的人,这柔弱轻盈的花多像意映的目光,那么柔和那么温婉,又那么地让人禁不住感伤。三坊七巷里的白墙黑瓦次第打开,那些他少年时代熟悉的场景一一自脑海里滑过去,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九曲回肠,大榕树像慈祥的老者守在巷子口,绿叶如盖,一群少年踩着树叶间漏进的光斑飞奔……

记忆并没有再往前回溯,大清的行刑队已一字排开了,刽子手们将子弹推进了枪膛,子弹落入枪膛的咔嗒声打断了林觉民的思绪。面对一排乌黑的枪口,可以感觉到死刑犯的队伍里有了轻微的骚动,有人开始抽泣,有人瑟瑟发抖。林觉民微微扬起头来,沉静地凝视着枪口,他直了直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黑暗一定不会持久地笼罩着我的中国。”他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来,随即妻子那张圆圆的脸又浮现出来:“意映,我先走一步了,来世一定带你去任何地方。”

他再一次听到了江水拍岸的声音,一颗子弹在那时冲出了枪膛。

林觉民死后,当时对革命党人恨之入骨的两广总督张鸣岐禁不住感叹:“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杨桥巷17号,20岁

林孝颖已在儿子住的小楼外徘徊良久,他决定找儿子谈谈。那天早晨,他再一次出现在林宅大院里的西南隅,那是一个自成院落的厢房。林孝颖看到儿子小楼的廊下挂着一块匾,上书“双栖楼”。脸上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心想:“小夫妻倒也恩爱。”其实,他何尝不期望他们就这样恩恩爱爱过一份平常富足的生活,儿女绕膝,至亲都不远游。

但作为老父,他深知儿子秉性,觉民是不可能就这样安耽地挨过一生的。如果生于盛世,儿子或许可以捐个官,进朝廷谋份差事;或许可以进学堂,做一个研究学问的教员;也或许可以立个名号,开个店铺,经营一份营生。生逢如此乱世,他定是无法苟且于小日子了。林孝颖知道儿子身体里流淌着极不安分的血液。早年,送儿子去私塾,他一点也不喜欢老先生的“之乎者也”,一点也不喜欢“弟子规 ,圣人训”。林孝颖只好让儿子入新学,15岁那年,林觉民从侯官高等小学毕业,考入全闽大学堂文科学习。在全闽大学堂,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常有令世人刮目的举动。他带领激进的同学闹学潮,他在七星庙里作《挽救垂亡之中国》的演讲,真有一呼百应的架势,台下一干青年被他的话语和思想鼓舞得热血沸腾。其时,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忍不住感叹:“亡大清者,必此辈也!”这话传到林孝颖耳中,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窝上。他还在家里办起一个女子学习班。那个年代,女性的天空远没有透进光亮来。觉民认为世界大同,首先得让明亮的光和自由的风声吹进这半边天。家族里的老人们摇着头反对,女子有贤德就是最好的,学什么新学?觉民与堂弟尹民他们是决意要在古老的大家族里搅动起春潮来的,好在林家从来不缺开天辟地的人和事,老人们摇过头后,也就不吱声了。起先,并没有女子愿意入学习班,觉民天天跑到堂妹孟瑜那儿,告诉她未来的世界啊,女人都不是躲在家里了,都是要到外面工作的,女孩子一定要学点新学,才能适应未来世界。孟瑜打小崇拜这个表哥,就第一个报了名,第二个报名的是妻子陈意映。意映被丈夫的思想深深感染着,她很喜欢坐在台下,听他神情激昂地讲演,他是那么热烈、明亮,像水洗过的太阳。

数月之后,女子学习班有了十几个人,堂妹、堂嫂、弟媳……林家的女人们一个个走进了学习班。林觉民除了教她们国学,还在课堂上讲授西方地理历史,介绍世界局势,抨击传统礼教。女人们听课如看西洋镜一般,她们第一次看见三坊七巷以外、福州城以外的世界。有一天,林觉民说:“今天我们就来发起一个小小的行动。我们先把缠在脚上的裹脚布扔了,女人裹着小脚,又怎么走得出去?”此话一出,真像在这小小空间扔了一颗炸弹,女人们的脸上现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仿佛每一张脸都写着一句话:“这……可以吗?”觉民早就看出了大家的疑虑,他伸开双手,又紧握成拳头:“这真的可以,自由是靠自己的双手争来的。”堂下再无人说话,只有欲言又止的沉默。短暂的沉默过后,堂妹孟瑜的声音坚定地响起来:“我先把脚放了!”说完,她一把将鞋子脱下,随后解开紧紧裹着脚的纱布,那条布一层一层揭开来,拖得越来越长,女人们的心怦怦跳着。孟瑜左脚的裹脚布终于解开,她将布团成了一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辈子总算可以不用裹脚了。”接着,她又卸下了另一块裹脚布。用作学堂的小客堂里骚动起来。女人们一个一个羞怯而果敢地脱掉了鞋子,一条一条的裹脚布自她们的脚上拖出来,小客堂里涌动着一股脚的气息,但谁也没觉得这个气息有多不好闻,女人们都长长地舒着气。阳光从雕花木窗透入,吻上了女人们苍白的脚。那些受过伤害的脚,那些刚刚受到伤害的脚,那些蜷曲的脚,那些即将蜷曲的脚,都探身而出,它们在呼吸。那些终年被束缚的脚啊,此刻都仿佛从鱼缸里游到湖面去的鱼,它们第一次在白日里舒展开来,第一次见到天光,它们羞涩又惊喜。“放脚”的事不但轰动了林家,还轰动了三坊七巷,甚至传到了福州城的角角落落。

有一回,林孝颖去了福州城南的一栋旧宅,那里有儿子创办的阅报所。觉民它们在阅报所书架上摆的都是什么书刊啊?诸多自印的进步刊物琳琅满目,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还有就是《民报》《苏报》《浙江潮》和秋瑾的《中国女报》,别看这些小册子,每一本都烫手得很,里面涌动着激越的思想,涌动着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林孝颖仿佛不是置身在一堆书刊里,而是置身于火堆的外围,火星子经风一吹,就扑到他身上来了。

立在阅报所廊下,林孝颖第一次感到震惊,一股隐隐的不安像闷雷滚过心间。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即刻想办法。

林孝颖多方奔走,还是决定让儿子去日本留学,或许这样可以离“祸端”远些。早些时候,林觉民提出留学想法时,林孝颖是反对的,他既不认为新学有多好,又只有这么一个从兄长处过继来的儿子,心里就是放不下。林孝颖一次次想起大哥的长子长民来,觉民本是长民的亲弟弟。长民离家千里,在外面做大事,可怜的大哥成天担惊受怕,恐长民有性命之忧,曾想过要将长民关起来,不准外出。但长民自诩为“治世之能臣”,又岂是靠关能关得住的?

老父亲将留学日本的决定告诉给林觉民,觉民兴奋得像个孩子:“父亲大人,儿子一定不负期望,学成后定为民族大业尽一份心力。”林孝颖心里不免感慨:“二十岁的人了,都已为人父,还如此天真地只想着民族大业。”尽管话已出口,老父亲脸上依然浓云密布:“为父只想让你关心林家大业就好了……”

1907年,林觉民东渡日本,开始了为期4年的留日生涯。

双栖楼,18岁

1905年开始,林觉民心里有了另外的内容。这个成天被国家情怀和革故鼎新的念头占据的年轻人,心里装进了一个女子的名字,生活也緊跟着滋生出另外一番滋味。男人改变世界,女人改变男人,这大致是不会错的。

“要成亲,要跟父亲挑选的姑娘成亲,这不是包办婚姻吗?”起先,林觉民心里是反感的。但在林觉民18岁那年,林孝颖催逼得紧,林孝颖还是怕儿子一心闹革命,哪天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想着让他成个家,或许能收收心。

林觉民没有想到相亲的对象竟这般令人心生好感。从见到陈意映第一眼开始,他就得到了一种确认,就是她了。仿佛一个于世间流转了十几年的人,终于寻到了唯一亲人。她是那个温润娴静的女子,他是那个俊逸刚正的男子。相逢的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和心灵里都积攒起欢喜。第一次目光相对后,他们彼此就将一生决定下了,彼此在欣喜的静默里交付了一生的契约。

1905年秋天,18岁的林觉民与14岁的陈意映结为夫妻,在三坊七巷的林宅过了一段短暂如花的日子。林宅重门深院,沿中轴共建有三进大房,四周筑起高墙与外界隔开。一进与二进间连廊相衔,廊间翠竹掩映。三进大厅两旁各有前后厢房。林觉民陈意映住西南隅一栋小楼中。厅与房前有小天井,小天井临近卧房的窗外有一株腊梅,腊梅从不食言,年年开。因了有情人的相遇,这大宅院里的小楼成了一个理想的家。往后,林觉民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也不由得怀想起这个和爱人厮守的小院,他在绝笔信中深情追忆:“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林觉民看似执拗,却铁血柔肠。夫妻俩情投意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南窗下听过夜雨,在天井里赏过梅花,在廊间紫竹丛中追捉过一只黄色的蝴蝶。

林觉民相信所谓幸福大致就是这番模样。但林觉民更相信,如果没有盗火者、没有先行者站起来砸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样的幸福于老百姓绝不是唾手可得的。在乱世,要毁坏一对小夫妻的安稳日子,真是易如反掌,苛政压迫,兵灾动乱,外敌入侵……在那样动荡腐朽的旧中国,哪一件事不能倾覆小百姓对幸福的想象呢?他越是爱这样举案齐眉的生活,越是爱身边的人,愈发要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他早就想好了,若能让这个庞大的国家里大多数人拥有安稳的日子,以他一人一世的性命去换,也未必有什么不值得的。

这样想着,这甜蜜的日子,就有了不可见也不可说的感伤。林觉民知道生活的平静或许不会太久长,他或许终究无法与爱妻一道老去。有一回他痴痴傻傻地说出一句令爱妻陈意映反目的话来:“若真可以选择,我宁愿你比我早死。”话一出口,陈意映脸色大变,讶异地瞪着丈夫,仿佛说:“你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见陈意映发怒,林觉民重新将爱妻揽入怀里:“意映,你有所不知,我这样说自是有我的道理的。你想想,若有一天我于你之前死了。你必然伤心欲绝,你身体又那么孱弱,让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倒真想守着你,等你离开这个世界,我再死,想必心里就无牵挂了。”

陈意映沉默着,眼睛里滴下一颗一颗的泪来。过了好一会儿用手在他胸前捶打:“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

陈意映并不明白,许和不许,许多事其实都已写好结局。

三坊七巷,13岁

儿子13岁那年,林孝颖想起林氏家族的惯常传统来。林家居于闽侯县著名的三坊七巷北端,三坊七巷可不是一般地方,那是福建最著名的古老街区,历来为名门望族聚集之地。林家自然是诗书传承的世家。

林孝颖也知道儿子喜欢新学,但林觉民自小也受过良好的旧学熏陶,父亲几乎手把手教他念经史子集,觉民自幼天性聪慧,读书过目不忘。林觉民也是老父亲林孝颖在仕途失意后最后的那点念想了。那一年,在林孝颖授意下,林觉民去参加县里“童试”,这是晚清科举考试中的入门考。若不是迫于父亲压力,这个13岁的少年是不会踏进县试考场的,这场持续了千年的科举考试,几乎贯穿整个中国古代文明史,并织就了无数书生命运的经纬。到20世纪初叶的1900年,它已失去了原本选拔人才的效用,成为僵化的符号。

林觉民坐在考场上,盯着一纸下发的考题,心里直想笑。考还是不考,真的是一个问题吗?少年心里早有了答案。这是一场“神圣”的考试吗?可我偏要对这“神圣”投去鄙夷的一瞥。

13岁的林觉民在主考官发下试卷后没几分钟就将试卷交了回去。随后高昂着头,一阵风般旋出了考场。主考官十分诧异,端起试卷看,见答题处不着一字,只于卷首留下一句诗:“少年不望万户侯。”字体飞扬,墨迹未干。

少年既不望万户侯,心里又究竟向往着什么呢?林觉民逐渐懂事后,心里根植了一份不凡的抱负。这种抱负来自林氏家族世世代代的胸怀天下,林家的兄长林长民就是当时著名的学者和政治家,是一个思想前卫的新派人物。林长民对家中弟妹影响深远,这位兄长身上的先进思想和革新意识像火种一般,在后来的林氏家族里燃成熊熊火焰。

此外,生活的这方水土,也让这个少年的内心有了另一番样子。三坊七巷真是闽南的福地,小小的地方走出了民族英雄林则徐、“中国船政”之父沈葆桢、启蒙思想家严复,以及他们林家的长兄林长民……这些名字进入觉民心中,成为一颗颗理想的种子。三坊七巷走出去的这些少年,都在以自己的行动改变着世界,这也让林觉民自小有了和这些前辈一样的抱负,他也要为改变世界而活。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抖飞。是不是有大鹏展翅、一飞冲天的意味呢?

男子汉当心怀天下和苍生,又岂能折腰于区区几斗米的朝廷俸禄?

香港滨江楼,24岁

1911年4月24日,深夜香港。三更已过,杂沓的喧嚣沉落下来,奔忙了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一座小楼内油灯依然亮着,晃动的灯影勾勒出一张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林觉民用手再次捻了捻灯盏,油灯的火苗向上欠了欠身。

这是特殊时期,林觉民从清晨开始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停下来。有太多大事需要商讨,有太多细节需要交代,也有太多人需要达成共识。几天之后,他们就将奔赴广州,发动一场腥风血雨的革命。这是生死攸关的时期,这些心怀天下的年轻人需要给自己一往无前的勇气。风雨苍茫人心惶惑,但他们还是要坚定地前去,去赴一场“壮士不复还”的死亡之约。林觉民好不容易等到安静的时刻,他推开了一身的事务,在小桌子前坐下来。是时候了,他得留出一个夜晚给自己深爱的人。看见煤油灯跳动的火焰时,他的心即刻飞回了三坊七巷,飞回了双栖楼。他最喜爱在烛光的火焰里,与意映相依,看着她低眉颔首的模样,便是岁月最丰盈的时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义山的诗句竟在此刻涌上心头。他不禁哑然失笑了,这是诀别,哪儿来的归期呢?

真到了诀别的时刻了。几天前,他匆匆回福建家中,说学校放了樱花假,正好回来看看家人。随后又匆匆走了,意映临别时问他:“下回你何时放假?”他无数次想过要告诉她实情,告诉她这次是去参加革命,或许就和你永别了。但他无论如何说不出这番话来,那些到嘴边的话,一次一次被他嚼烂,重新咽回肚子里。这是多么残忍的时刻,要弃挚爱的人而去,要留待她孤零零在这荒凉的世上。林觉民纵有铁石的心肠,林觉民纵有赴死的决定,却无法当着妻子的面,亲口说出一句永别的话,这句话比匕首和刀枪更残忍,这句话比死更沉重。

那一次,他又默默地走了,但他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和她诀别,留给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一个永久的痛彻心扉的猜想。他需要郑重地和她告别了,郑重地告诉她,他林觉民为什么要走这一条不归路,郑重地告诉她在他心里她有多重要。

林觉民从抽屉里找出一块洁白的丝绸方巾,他要在这一方洁净的丝绸上给妻子写一封绝笔信。见字如面,就用这些文字和她告别吧,而他死后,灵魂也将附着在这些文字上一次次回来拥抱她。

林觉民摊开方巾,磨好墨,郑重下笔: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写完一段,林觉民停了一会儿,他担心泪水滴落在方巾上,把字迹泅开。起身去洗了一把脸,坐下重新往下写: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笔再也没停过,字迹在洁白的方巾上翻飞。他几乎一口就写完了后面的段落。待到搁笔,他瘫坐在位置上,再无气力,仿佛一生都在这短短的方巾上盛开和凋零了。他在方巾上整整写下1252字,每一個字都带着泪,可以泣出血来。

他写下了诀别之痛,也写下了面对死亡的坦然。写下了对天下的人的爱,也写下了对妻子一人的愧疚和心疼。他是以爱她的心去爱了天下的人们,以疼惜她的心去疼惜了天下人的幸福。他将生命看得如此通透,将生死看得如此淡然。那个夜晚他还不会知道,这封情意款款的家书将穿越一百年的风雨,和他的精神一样,以永不凋零的方式在世间流传。

写完信后,已是25日凌晨。林觉民推开窗,一阵风吹了进来。窗外夜色深沉,四鼓已过。林觉民将方巾叠好,心里想着:“再过两个时辰,黎明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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