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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宝册的精神历险

2018-10-20王雪瑛

扬子江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炜小说

王雪瑛

如果说呈现历史深入现实的丰厚长卷,对长篇小说的写作有着一种吸引力,那么人物塑造影响着长篇小说整个创作过程,成功的长篇小说离不开内涵深刻、有生命力的人物。评论家钱谷融先生十分看重文学经典中的人物,他说,“一部世界文学的历史,也就是一部生动的、各种各样的人物的生活史、成长史。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都各各打着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印记”a。

2018年是中国新时期文学40年,从1986年出版的新时期文学的经典之作《古船》,到2018新年首发的长篇新作《艾约堡秘史》,张炜的文學创作贯穿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他关注着中国20世纪历史大潮的走向,21世纪时代风云的变幻,在呈现史诗气质的长篇巨制《你在高原》之后,2016年他回望着故乡风云激荡的历史,完成了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独药师》;2018年他抵达了当下生活最前沿,呈现了回应当代生活中重要命题的《艾约堡秘史》。

我们的时代经历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转型,当下的生活正在变化和发展中,我们对当下生活和社会的认识和理解也在不断深化的过程中。转型、变化、复杂、不确定,对作家的认识和呈现都是一种重大的挑战,而张炜是一个不断挑战自我的作家,他坦言:“我带着这样的恐惧,谨慎地寻找自己的语言,依赖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和自己——这个任务太沉重了。从1988年开始,我一直在寻觅。现在终于交了一个答卷。”b

他以30年的思索和酝酿完成的《艾约堡秘史》进入当下社会生活的敏感区,直面经济发展与自然保护、资本扩张与人性迷失、巨富阶层的心灵历程等重要问题。置身于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评论家李敬泽,面对现在每年几千部长篇小说的出版量,他有一个批评的角度,“我会看一个长篇对这个时代经验的把握,一个作家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勇气乃至有没有力气,探讨这个时代一些根本的、重大的、核心的、精神的问题。《艾约堡秘史》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上,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等重大的、核心的、根本问题做了有力表达的作品。我是非常佩服张炜的,他依然有力气、有少年般的冒险精神去面对庞大的现实”c。

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显然不同,历史话语的分析单位是整个社会,文学话语的分析单位是个体的“人生”。 小说创作和社会学研究也显然不同,张炜以长篇《艾约堡秘史》“对当下生活的文学强攻”,当然不是概念的推理和数据的分析,而是以文学的方式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塑造独特而传神的人物形象,小说深入描摹艾约堡主人私营企业家的内心世界和人生轨迹,刻画出有着深刻时代内涵的人物淳于宝册,对这个人物的塑造中体现张炜对时代命题的深入思考和回应。

在北方,“递哎哟”就是“求饶”的意思,《艾约堡秘史》是一个流溢着悬念的书名,让读者展开丰富的联想,同时又是一个隐喻,蕴含着多重的意义,其中也寓意着主人公淳于宝册的心灵史。

《艾约堡秘史》主人公淳于宝册从小失去双亲,他早年饱尝贫穷和欺凌,历经磨难和艰辛后,成为财力雄厚的狸金集团的董事长,成功的私营企业家。张炜在小说中塑造这个人物,不是展现商业上的成功学,而是在人物身上集中了这个时代的问题和困境,在获得充分享受物质的自由后,在可以影响资本的运作,决策庞大企业的发展之后;在可以改变许多人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之后,如何面对真实的自我?如何获得真正的自我实现?如何构建心灵的家园?发展与保护,财富与良知,欲望与情感,这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问题,也是时代的问题。他在回望中审视,在反思中忏悔,在行动中选择。

打开《艾约堡秘史》,迎面相遇的是艾约堡主任蛹儿,小说的起笔是以她的目光和经历来描述艾约堡,以她的视线和阅读来勾勒淳于宝册的现在和过去。她和他的彼此阅读,展开了艾约堡秘史。艾约堡是庞大的私人居所,这座挖在山石下面的私邸似一座迷宫,太过隐蔽和私密,即使是花上几天时间,也无法完全熟悉整个区域。堡内所有工作人员恪守着不对外言说堡内的任何事物。

读者首次遇见主人公淳于宝册是在艾约堡的东厅,他以艾约堡主人的身份会客,而小说女主人公蛹儿与淳于宝册的首次相遇是在3年前,“在书店的阅读区,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一手端杯,眼睛却始终不离书页。她走近了,男子没有抬头”d。两天后,当她端详着他留下的比一般名片要小的硬纸卡,感受着一个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的男人,他就是狸金集团的董事长淳于宝册。

狸金集团实力雄厚,产业分布海内外,囊括矿山、钢铁、房产、远洋、水泥、造纸、运输、医药、金融……是真正的巨无霸。庞大显赫的狸金集团与淳于宝册低调隐匿真实身份出现于书店的阅读区,在蛹儿的内心引起了暗涌,也让读者联想和猜测:他从何处走来,他会向何处去,他真实的自我在哪里?

他的世界曾经很小,他的世界现在很大。从1960年代到当下,在半个世纪历史大潮的跌宕中,他的命运如何沉浮起伏?历史中他承受过多少屈辱与风霜,现实中他经历过多少困苦与险境,终于他成功地打造了他的狸金集团。现在的他足够强大,特别是在艾约堡内和集团的总部,他可以呼风唤雨,充分实现自己的意志,但是他依然感到黑夜的漫长,他似乎已经自我实现,为什么承受着自我分裂的疼痛?

一面,在蛹儿看来,“这世上像您这样善良的人再也没有了,您像个孩子那样单纯,人说是菩萨转世,狸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这真的像打仗,牺牲总是难免的。您的手上一滴血都没有沾,您把所有仗势欺人的家伙都当成了仇人!”e

另一面在矶滩角村长吴沙原等人看来,狸金的巨大财富中,占绝大比例的都是不义之财:狸金毁掉了水、空气和农田,还把财富转移到国外!还让一个地区的人们怀疑正义和正直,公理和劳动……在小说情节的展开中,淳于宝册面临着这两种对立的评价,他常常在长夜的黑暗中惊醒,在心里叹息。每年的秋天,他都面临着“荒凉病”来袭的惊恐。“荒凉病”发作时,他黑夜难眠,白天昏睡,有时狂躁,有时低迷,找不到准确的病因,也难以根治,这是他遭遇着自我分裂之痛的生理表现,这也是张炜对人物身心综合症的一种命名。

小说不仅展开了旁人对淳于宝册的评价有鲜明对立的两面,还揭示了他本人的言行也有分裂的两面。他对部下说:“我们狸金没有敌人,只有伙伴,讲的是双赢,只要有一方输了,这种合作就谈不上成功,也没有胜者。”f他又对部下面授机宜,把旁边两个村子的事情先办,不要再拖,明天就开始。这样矶滩角夹在中间,成为海边的孤岛。

在他当下的日常生活中,几乎看不到他在工作的现场,投入地指挥着惊心动魄的攻城掠地,相反他常常选择回避,多次告知部下,狸金这盘棋自己要放手,让他们出面征战,而他躲在艾约堡私邸中,躲在狸金总部的最高层,甚至躲进沖浪浴缸,也躲在蛹儿的抚慰中……

然而狸金集团犹如强大的机器,逐利的资本推动着隆隆向前,而他作为狸金集团的董事长,不想做战术家,而是要做战略家。两个动机带着两个声部,在他的心中构成和声:狸金要获得黄金海岸矶滩角,而他要追求民俗学家欧驼兰的情感。

在前期的调查准备完成后,以往一直回避行动的淳于宝册决定开始总攻,他的狸金车队向着渔村出发。车队在离渔村不远处停下,淳于宝册与车队分手,他让部下去两边渔村忙公务:十天之后,听到推土机响起来;而他独行去矶滩角,会见吴沙原和欧驼兰。“这最后一次冒险是以爱的名义,或者恰恰相反:最后一次爱情是以轰轰烈烈兴师动众的方式开始的。”g

这样的情节发展意味深长,充分展现了淳于宝册内心的复杂,他的双重诉求,也构成了人物的独特性。在小说的首发式上,张炜曾表明塑造此类人物时的困难,“说到企业家,大家心里都会出现在影视、小说中塑造的形象,已经概念化了,所以把当代的企业家写成真正的不是概念化的企业家很难”h。

对困境的自觉推动着作家以深入的笔触叙写人物的独特,展开他的精神历险,在集团强大的资本,多领域的经营,成功的表象之下,淳于宝册内心的焦虑与矛盾,纠结与挣扎,他的回望、审视与选择,傲慢的资本与他敏感的内心,推土机的隆隆声与他的心跳声构成对比,一面是资本追逐利益的本性,一面是内心渴望情感的慰藉,一面连着他的过去,一面向着他的未来,因为都不想放弃,每一天他都会感受到这两面或隐或显的交战,淳于宝册处于一个矛盾的,动态的发展过程中,他的未来之路有着不同的可能性,从而形成这个人物的深度与力度,形成整部小说情节的张力,吸引着读者不断深入探究人物内心的激流险滩,注视着众多人物言行中的善与恶。

李敬泽在一次对话中指出,文学关注善与恶的重要性,“我们已经很大程度上放弃想象和认识善,也放弃想象和认识恶。一种不能想象和处理善与恶的文学是什么样的文学?”i而《艾约堡秘史》的叙述中,没有放弃对善与恶的叩问。

小说前半部写了淳于宝册从哪里来,后半部写他要往哪里去,如果说从小的苦难,他是被迫的承受,中间的成功是他不懈的努力,那么后半生,他将如何自我选择?小说在人物塑造的过程中,在情节的展开中探讨,在当下的现实环境中他如何选择:他选择的动力、他选择的艰难、他选择的可能性。

小说中的人物老政委、李音、奶奶、蛹儿、吴沙原、欧驼兰等,围绕着淳于宝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当然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断裂的,而是连贯于淳于宝册的人生中,影响着他的人生选择和走向,诚如博尔赫斯所言,从长远来看,一个人就是他过往处境的总和。

淳于宝册重回中学校园时,相遇的“老政委”意味着他的过去,伴随着他人生中的锤炼和成长,从怯懦到自信,从贫困到巨富,他们同心协力打造了狸金集团;蛹儿和那些部下是他的现实,是艾约堡生活的温度,是狸金运转的常态;民俗学家欧驼兰是吸引着他的诗意与理想,是他重新选择的动力之源;而矶滩角的村长吴沙原是狸金获得海湾沙岸的阻碍,也是他反思自我的重要参照。

以往部下的每一次汇报之后,他都是回答,不要依靠他,自己去行动,限时啃下硬骨头,而当前期准备就绪后,他选择独自进入矶滩角,与他们的直接交往中,他真实的自我是什么?他当然是狸金的董事长,他还是一个民俗爱好者,一个写作者,他还有未能磨尽的真诚吗?这些不同的身份对应着他内心的不同诉求,彼此纠结着,影响着他的选择。

对于吴沙原来说,淳于宝册首先是狸金的董事长,因为狸金正觊觎着矶滩角,两边村子的规划已经落实,矶滩角将成海边的孤岛,而矶滩角、海草房是他无法放弃的生活,如同他无法放弃他的挚爱一样,大海的潮汐和拉网号子是他人生中的日常,也是心灵的安慰。他和渔民都不愿让推土机的声音打乱他们的安稳岁月。

吴沙原嗜好阅读,个性倔强,他对上级下级、穷人富人都是那样不温不火,有礼貌而不畏惧,他不为世俗功名潮流所动,不为结局而改变坚守,不为功利而放弃良知,他只是矶滩角的村长,但他以内心坚定的力量抵抗狸金集团的资本攻略,让淳于宝册们感到这是艰难而险峻的战役。他不憧憬西式小区、游艇码头、高级会所、现代泳场,他依恋700年的渔村安稳地依偎着大海,让渔民们在不被污染的海域中捕鱼,让古老的拉网号子在大潮和海风中嘹亮。他是一个让淳于宝册想倾心交流,又难以靠近的对象,他当面表明对狸金集团的真实看法,他是一个绝不妥协的存在,他的身上有着正义的魅力,是一个让淳于宝册欣赏又焦虑的人物,他的耿介和纯粹与淳于宝册的复杂构成对比。

她是“江南的柔弱移栽到严肃的北风中,几经磨砺,才有今天的温软爽利、风韵迷人”j。她是来自京城的民俗学家。欧驼兰是一个透着槐花之香的诗意形象,她远离都市的喧嚣,亲近大海和渔村,以渔歌和海潮,以人与自然的对话,远离资本的嚣张,流俗的侵扰,将学术研究与生活方式融为一体,像保护海洋生态一样,收集着拉网号子,传承着民俗文化,柔美清新的外表中有着坚毅而透彻的心。当过度追求物质发展,让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面临威胁的时候,她觉得学者有责任做出提醒。

她明确地对淳于宝册表示,“当他是民俗爱好者,写作者的时候,如同朋友一样的交流,当他是狸金的董事长时,就不再是朋友”k。她和胡沙原一样不能接受狸金以资本的力量来改造渔村。她是淳于宝册改变自我的动力,是他心灵依恋的对象,是他摆脱荒凉病的良药,又是狸金格式化矶滩角的阻力。她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她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不受资本控制的学者。

在海边,欧驼兰对淳于宝册说,“任何一个人,比起矶滩角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渔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暂的。我们很小,很短暂,海和沙岸很大,它们对我们意味着永恒”l。淳于宝册回答,“爱也是永恒的”。对自然的情感和呈现犹如张炜小说中的星空,在人物的人生长旅中,在紧张的生命探索中,对选择和命运的理解中,让人物抬头看见浩瀚的星空,生活的底蕴,获得对现实困扰的认识,对价值理念的信守。

对于人的一生而言,自然是永恒的,而在人的一生中,爱也是永恒的。自然和爱,是生命成长中不可或缺的需求,也是现代人在价值构建中不可放弃的选项。

狸金要获得黄金海岸矶滩角,他期待着欧驼兰的情感。对于淳于宝册来说是一体两面的追求,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由于吴沙原和欧驼兰的独立和坚守,这不能舍弃的一体两面,构成了他内心的冲突,这冲突是小说情节构思和人物塑造的关键之笔,让淳于宝册保持对自我审视与反省,清醒地意识到资本的强大,并不意味着必胜,董事长的身份也不意味着成功;真正的爱来自于独立的心灵,而不是依附于资本的力量;而他的心还能感受爱的引力,让他保持着追求的热情和行动的勇气,从而走出荒凉病的困扰。

爱,是生命中的重大情结,也是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主题。在《艾约堡秘史》的情节展开中,张炜注重描摹人物的情感线索。比如蛹儿的情感经历,吴沙原的情感经历,勾勒出现代人的情感曲线,构成了整部作品丰富的情感生态。

张炜在叙述写人物行动世界的同时,特别细致地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注重呈现淳于宝册萦绕心间的种种思绪。他是一个审视自我的人,一个不断与自己对话的人,一个时常整理记忆的人。特别在午夜无眠中,那些从过去到现在前前后后岁月中的经历变成了以共时态的方式游荡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喃喃自语中复活着。

“老师,我做错了什么?改正还来得及吗?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里走啊?”“我生命的底色是仁慈的,有太多爱,也有太多恨。我将为自己任何一点残忍付出代价,自谴至死……”m淳于宝册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扪心自问而后提笔记录。在茫茫人世间没有人能取代中学校长李音对他的影响,李音对他在知识学习、艺术审美、音乐和写作等多方面的引导,李音是他贫困无助的少年时代黑暗中的光明,爱与美的光芒;李音让他养成了阅读与写作的习惯,让他在暴富之后没有彻底沉沦,在内心的荒凉与挣扎中,始终有着自我审视的能力,人过中年后依然有着重新启程的行动,追求爱情的勇气,自我救赎的可能。

“我期待你们从中能读到自己。我觉得这里边的人物,每一个里都能找到我个人。”n张炜在《艾约堡秘史》首发式上的言说,揭示了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联系,让读者联想和体悟小说人物的心路与自己人生经历的联系,感受人性的丰富和时代的嬗变。这关乎直面当下的小说是不是具有深入人心的审美体验,这是对作家塑造人物的能力提出的挑战。

小說与当下现实深入而广泛的联系,不是简单地缘于小说题材的直击当下生活,更在于作家不是概念化的演绎,不是简单的道德审判,而是从历史到当下的情节推进中,从几种人物关系的演绎中,从人物的精神成长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中,从作家真切的生命体验中叙写与塑造人物,深刻地揭示人物的复杂性,勾勒出人物丰富的层次,记录人物在时代嬗变中的精神历险,吸引读者在阅读中,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给读者提供联想、思索、对话的空间。

《艾约堡秘史》呈现他头上的光环,直击他内心的苍凉,袒露他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他的痛苦与自省,他的选择与追求,小说叙写了他的回望来路和选择去路;他的自我审视和自我忏悔,他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救赎。淳于宝册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企业家,一个符号化的巨富,而是张炜笔下独特的这一个,他的吸引力,来自于他的精神历险中,让读者看见时代的表情,人性的隐秘。他既是一个读者可以对话的鲜活人物,连接着当下复杂的现实生活,他又是一个超越于真实人物的文学形象,他是当代文学人物群中的“新人类”。

《艾约堡秘史》共有17章,还有附录部分,分别是《校园记》 《逃脱记》 《喜莲和山福》,这三节叙写了主人公淳于宝册心灵史上的重大情节,坦诚地告诉读者他从哪里来。

与前面17章的叙述语言不同,这三节的文字饱含着少年人充沛的情感和灵气,深入细致地叙写少年情怀,让人心动感念,体会他的人生中原初的底色,他从屈辱、艰辛和忧伤中走来,张炜特别注重呈现淳于宝册的心路历程,让读者体会他丰富而独特的内心世界,也流露着张炜对这个人物的投入与情感。

他自嘲毕业于流浪大学,他要用笔写下心里的一切,当他可以用金钱、资本布局他的现实生活时,他如何面对真实的自我?当两个不能放弃的愿望在内心冲突时,他还能获取自己的幸福吗?他还能获得让他心动的爱情吗?他的写作是纾解内心的纠结与冲突,安慰自己难言的痛楚,创造出精神的天地,也是他摆脱董事长的身份,以独立的自我与人沟通的方式。

他是小说情节的轴心,不同的人物围绕着他形成深入历史与现实土壤的根系。他的心灵成长史承载着现代中国城市化转型过程中深厚的历史内涵与重要的时代命题,他内心的丰富、复杂、矛盾映照出现实的复杂和矛盾。他的心灵史,既是具体的、个人的,又是社会的、历史的,呈现着个人与时代的深刻联系。小说的叙述能量始终围绕着人物的塑造而展开,呈现了张炜对时代命题的思考和回应,即使金钱是一种坚挺而神秘的力量,资本并不是所向无敌,尊严并不是荡然无存,真爱并不是海市蜃楼。良知和正义有着恒久的价值和意义;没有污染的自然,没有功利的真爱,是滋养和安稳身心的家园。

在当下社会的快速发展,价值多元、追逐盈利的氛围中,审视与反思,选择与坚守尤为重要,这也是不同阶层的个体在财富激增时代面临的真实考验。多变是现代社会的常态,过去是记忆中的大陆,已经无法重返,我们处于城市化的进程中,历史的转型是现实之岸的真实,当现代商业、城市化强化着理性、效率、利润、模式的时候,文学是不是应该保持对自然、诗意、审美、个性的向往?以文学的方式追问我们的价值取向,回应当代的思想难题,建构未来是重要的。成功是用资本来定义的吗?人的价值和尊严是不是高于金钱?资本的最大化是选择的标准吗?如何重建我们对爱的信任?如何保持我们与自然的和谐对话?如何在发展中保护自然生态和文化资源?

评论家雷达在《通往深刻的道路》一文中指出,在思想资源甚为复杂的今天,作家不能失去价值判断的能力。一部有力量的直面当下现实的作品,也不能缺失对价值观的审视与建构。一部厚重的、让人掩卷而思的长篇,离不开作家独立而深入的思想能力,看见现实之下的历史,看见命运之中的人性,而优秀的作家往往将思想隐没在叙述的峰峦中、人物的塑造中、小说的结构中。张炜在一次对话中表示,小说中思想的深邃力量往往藏在浑茫的文字深处,当读者合卷离开时,它们会不声不响地一直追随着他们。他对艺术技巧自觉而敏感,在创作中注重思想和艺术技巧的深度融合。

鲁迅是塑造人物的高手,他将思想的力量融于人物独特的个性之中,写出时代、民族的文化对人物精神的投射,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影响,他笔下的人物历经了时代的风云,历史的大潮,依然结实而有力。

《艾约堡秘史》中独特的人物,淳于宝册起伏的人生,他内心的冲突,他面临的选择,吸引着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与人物对话的过程,也是当代读者思索、审视自我和时代的过程。淳于宝册的精神历险留存了不同人物的内心声音和现实姿态,聚焦着时代的现实问题。他的“心灵史”记录着他走过不同的历史阶段,精神成长过程留下的重大情节,同时也是张炜对时代的精神疑难展开有力的追问。小说是对人物心灵的深入探寻与呈现中抵达了时代的深处;小说也是与当代阅读者的直接对话中抵達了当下生活的最前沿。书写者和阅读者从不同的维度完成着小说与当下社会和生活的联系与相关,并赋予其文学的意义:拓展当代文化空间,审视价值观的建构。有力度的文学作品在呈现当代复杂生活的时候,如波德莱尔所言,既能捕捉到永恒的问题,也能捕捉到瞬间的经验。

小说的情节中涌动着大海的潮汐,大海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景,大海是生命的摇篮,也是人类生活永恒的审视者。张炜的写作的过程不仅仅是提问、发现与揭示;也是提炼、回应与塑造,在写实的力量中透出诗意的光芒。《艾约堡秘史》是他直面当下这个动态、复杂,身在其中的现实世界的一次创作实践,体现着他真实的价值取向、思考深度和艺术创造力,也体现着中国当代作家的问题意识、思想资源以及文学追踪现实的能力。

对《艾约堡秘史》的解读、分析、探讨才刚刚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小说意蕴的发掘,对人物塑造的理解和分析,对作家创作心理和价值理念的认识和研究,会形成《艾约堡秘史》文本新的意义和价值。

【注释】

a钱谷融:《钱谷融论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

b 《〈艾约堡秘史〉创作谈:黄牛不入画》,《文艺报》2018年3月19日。

chn 《〈艾约堡秘史〉:对当下生活的文学强攻 对时代命题的诗性回答》,《潇湘晨报》2018年1月13日。

defgjklm张炜:《艾约堡秘史》,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i李敬泽:《历史之维中的文学,及现实的历史内涵》,2018第3期《小说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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