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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票贩

2018-10-15田耳

四川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集邮邮票同学

田耳

1

我从小喜欢爱翻书,最初还不认几个字,读不出文意,翻书是要从里面找邮票。翻开父亲的书本,经常会找到里面夹着的信销票,找出来就变成我的。我和父亲似乎达成这样的默契,于是我很早开始集邮。那时我四五岁,所谓集邮,就是翻父亲的书,他爱将信销票夹进书本,我则取出来放入一个装蜂王浆的空盒。父亲有限的一柜化学教材教辅,全被我一页页篦过,生怕有遗漏。后来我盯上父亲的几本相册。那些相册,内页是黑卡纸,要用相片角将一张张黑白照片固定好。封面封底则是硬纸板,翻开了,封面封底的内侧都贴有邮票,是一种时兴的装饰。我慢慢懂得认邮票,知道书本里夹的邮票往往是最便宜的,贴在相册里的,是“特”字头和“纪”字头,年代已然久远。父亲夹在书里的邮票,我翻到就归我,相册上的不能动。

一天下午,我灵魂出窍似的,趁父亲不在,用父亲废弃的刮胡刀片,将相册里粘着的邮票全揭下来。我揭下其中一枚,感觉犯了死罪,少不了要吃一顿饱揍。既然挨揍不可免,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枚一枚全揭了下来。

我手在發抖,目光粘在邮票上拔不下来。

其实我极度害怕父亲,偶尔看见他背影都会打哆嗦,但相册上粘着的邮票对我有无与伦比的魅惑,每天念念不忘,实在是一种煎熬。

父亲当初自己熬制浆糊,很稠,据说用不完可以吃,所以邮票粘得死紧。那时我已知道,邮票不能揭薄,刀划下去就重,相册的硬纸板被割出一个一个惨不忍睹的窟窿。

父亲发现后,把我叫去,“是你干的?”只能是我干的。当初,发现我喜欢邮票,父亲支持。那时候在小孩们能接触的有限的爱好中,集邮无疑是最值得提倡的,据说可以增长知识。我记得,小时订阅的作文杂志里,每期都会有关于集邮的篇什,是我重点阅读的内容,不外乎锲而不舍地弄到了自己所缺的那枚邮票,套票集齐,自己一瞬间成为最幸福的人。

那天,父亲脸色蓄积起来,一点一点发青。他总要酝酿一会儿,拖一拖时间,也是先给我一个下马成。这次眼看会有一场惨烈的打骂,我只能硬起皮头扛过去。父亲这次蓄势太久,把站在一旁观望的母亲也搞得提心吊胆,终于出手相救。

“……他本来不懂集邮,是你教他的。”母亲找这样的理由。父亲一愣,这么一讲,这次事件就变为他自作自受。有母亲干预,当天,父亲咆哮几声就算过去,还呵斥道:不能有下次!我赶紧说好。

贴在相册封面封底的邮票都被我揭了下来,本就不会有下次。

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回来会给我几枚邮票,应该都是向单位同事要来,或者父母通信时约定好不贴普票。我叫父亲自己别撕,把信皮整个给我,或者带信皮剪下来,再用水泡。父亲老是感叹,以前太多好邮票都让别人拿走。我不是很信。我去过他教书的乡镇中学,一共只几个老师以及比老师不多几个的学生,不会有多少信件。父亲说他一直集邮,我稍稍有了集邮知识,就知道他其实不懂集邮。他老是将邮票揭薄,稍微入门的集邮者都知道,那是将邮票毁了。

幼儿园读到大班,阿姨叫我们把邮票都插进一本邮册里面。“要以班级为单位,邮票会很快多起来。要是每个人都只集自己的邮票,那每个人都少得可怜。”阿姨还问,“难道不是吗?”小朋友们齐声回答“是啊”。阿姨讲话总是含有深刻的教义,且寓教于乐,集邮还不忘见缝插针灌输集体主义。于是我从自己邮票盒子里挑出最丑的,平时扔掉还怕父亲骂我,现在正好奉献给自己所在的班级。快毕业的时候,阿姨忽然在班上宣布:对不起大家,那本集邮册子不见了。当时也无所谓,但这事情也一直没有忘记。一个人记住什么,忘记什么,其实都不由自主,特别是小时候发生的事。

2

那时小孩总有集物癖,东西都分门别类整理好,大人调教的,也是环境所迫,到手的一切东西都不许乱扔。学校每年都有个人收集的集中展示活动,收集达人一跃成为校园明星。这都导致当时收集爱好者比比皆是,比如集邮,每个班集都少不了十个八个。我自己感觉,那时候时间太漫长,能玩的游戏太少,要用收集一切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当然,我们收集的物件,大体形致、材质和规格上要有所统一,不可能把自行车辐条、筷子,还有母亲的钩针插在一起,说是自己专属的收藏品,那也没人跟你玩。我们收集多是以纸质品为主,邮票无疑是最为广泛,还有连环画、烟标、小烟封、糖纸、火花、拍画、饭票、电影票、车票、景点门票……非纸质品的也有,毛章、弹壳、啤酒盖、玻璃弹珠、马赛克、擦脸霜小铁盒、小刀、卷笔刀、转铃盖……但往往过于小众,而且非纸质品经常容易引发盗窃,比如转铃盖和马赛克,被校方明令禁止。纸质品似乎意味着安全,虽然总有人想用过期的电影票混入放映厅。

我一直以为,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没有零花钱,手头拮据,只有倚赖各种收集,给自己带来一份虚幻的财富感。

我弟弟搜集纽扣和废弃的电器零件,没事就在地上摆一大摊,展览给自己看。看一会儿就把两堆东西搅成一堆,然后再分开。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是两支军队在打仗。起初,父亲听之任之,好像这也没什么坏处,但直到弟弟十几岁,初中都要毕业,仍在玩纽扣和零件,父亲一时又绷不住脸,怕亲戚朋友进来撞见,突然发现老田家老大没傻,老二却始终没见长大。弟弟的藏品被没收,果然醒悟过来,自己已是少年郎,从此,衣服要自己挑才肯穿,喜欢在镜子里面反复修整一绺头发。

3

我对各种纸质品天生有浓厚兴趣,一如母亲所说,我从小有些邋遢(其实现在也是),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唯有纸质品和书籍,一定分门别类整理得一丝不乱。这甚至是一种强迫症,我的书,谁沾口水翻页我一定呵斥,要不然一旁看着,小心脏实在受不了。有人喜欢带书去厕所翻看,我真怕他看完以后,习惯性撕下几页当手纸,这号朋友问我借书绝不应允。

童年时,遇到形致整齐划一的纸片,我是下意识地分门别类整理好,先是用家里那些厚重的书,诸如马列文选、毛选之类厚重的册子夹起来,同时也是整平,再用一个夹子夹在一起,放进书包,可以随时和别人交换。邮票每一枚得来都大费周章,太不容易,而每一天都如此漫长需要打发,我也要玩一些相对易得的品种:烟标、火花和糖纸。我的性格用本地话说有点“夹”,也就是一根筋,发现有目标就穷追不舍,直至得手。

我搜集烟标,得益于在烟厂当资料员的小姨,因工作关系,她轻易就搜集了不少烟标,拿给我看,全是簇新,没用过,而我只能地上捡起来摊开压平。一一翻看小姨的藏品,那种眼花缭乱,美不胜收……现在已再难找到这般的震撼,可见当时物质贫乏,视觉也处于饥饿的状态,随时等待着沾染丰富的颜色和画面。我知道是小姨的珍藏,没开口,自己仍旧在马路上捡烟壳。地上能捡到的,只有常规品种,诸如“节约”、“古湘”、“老司城”;稍微上档次的“思思”、“阿诗玛”,碰上就算运气;至于“中华”、“小熊猫”、“大重九”等珍罕品种,必须要跟烟鬼们搞好关系,及早预留才有。有一天,再去小姨家,想将那些烟标再翻看一遍,小姨说被一个画家借去。画家正为她所在的烟厂设计新的烟标。这事我牢牢记着,过半年画家仍不将小姨集藏的烟标还回来,据说还去了海南。我估计是有借无回了,就像书一样,借出去,自己不索取,别人总是忘记归还。除了书,其他东西都能记住还,这事情我一直没想清楚。画家是父亲的好友,我叫父亲能不能写封信,将烟标要回来。父亲说那怎么好开口催还,还写信!

我找来画家的地址,写信给他,几经周折他家里人交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我装模作样拿给小姨,如我所愿,小姨就说归你了。我分明记得,当初见到的不止于此,画家还回来的大概只有一半。我还要再写信,去父亲抽屉里找邮票寄,被父亲发现,并迅速查清我的目的。“你记错了,总共就这么多,他还能藏下一半不还?”父亲告诫我说,“别把自己搞得像讨债鬼!”

我只好作罢,但得来的这一批烟标,也足以让别的小孩个个馋涎欲滴。

失手的记忆也同样多,有得有失,这才导致整个收集的过程让人如此欲罢不能。比如说糖纸,本不打算收集,因为这几乎是女孩的专属,但那时候我爱吃糖,糖纸剥下来用书压平,明明就是收藏品,又岂能错过?糖纸很快藏有几百枚,碰到同年级两个男孩,叫我周六下午到一个地方交换。那时手头零花钱都少,物物交换是每个人必备的技能,如果有眼力,懂得谈判的技巧,藏品便会在一次次交换中滚雪球似地增多,或者质量档次暗自提升起来。那天下午,两个同学在交换中显出一股大气,我想换,就给我换过去,不多计较。我以次换好,以常见品换珍罕品,内心已然按捺不住欢喜,表现要镇定自如,这是不断与人交换中得来的经验。事毕,他俩说,一个人藏老不见多起来,不如把我们的糖纸都凑在一起?这话听着挺熟悉,我心里仍是暗自一喜。他俩带我去党校旁边一块宅基地,堡坎都用青石砌成。其中一个同学从书包取出一只铁皮盒,我们三人的糖纸放到里面,也才占一半地方。他们在堡坎上找出一块松动的石头,扒开,里面的缝隙,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藏住那只铁皮盒。

“我们攒起来一些,就自动放到这里面,等攒满一盒子,我知道去哪里换钱。”其中一个同学蛮有把握地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爸爸在县委当官,别人都说那是个好官。

第二天我起个早,赶去学校,其实绕道走党校,扒开那块松动的石头,只看见空空的缝隙。我这才醒神,“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话就是朝着我说的。这事还说不出口,老远看见那两个同学,仍然微笑着打招呼。这事情就像踩西瓜皮跌一跤,爬起来赶紧走人,反正又不能扯起嗓子朝天骂娘。

4

小城这么多人集邮,竟然没有集邮公司。有人去问邮局,回复说,“票太紧,县一级单位都弄不到票。”这是做饥饿营销么?但集邮公司一直没有开起来,邮票确属紧俏商品。我们经常跑去邮政局,踮起脚往柜台里面的邮票夹看一看,如果除了普通邮票,还有别的JT票(尽管不成套),也会各自买下一枚,夹进自己的邮票册。我的邮票册长时间处于一种饥饿的状态,有时候忍不住要喂一喂。

每周六下午没课,要搞班会活动,班会要想主题,每周一个主题也是让老师敲破脑袋。我所在的班集邮爱好者极多,不集的也在书里夹几枚以免错失共同话题。这样,老师经常宣布:今天下午就搞邮票交换活动。这样确实很省事,各自带了邮册去学校,互相交换。但多有几次,谁的邮册有几枚邮票彼此都一清二楚,看都懒得看,更不用说交换。

当时我就产生困惑,既然有这么多人集邮,都想得到更多更好的邮票,即使每个人能掏出的钱不多,但人多力量大嘛。怎么就没人专门来卖这个?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这叫商机。

终于,科技大楼底下有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书店,柜台上摆了几本邮票册子。小城终于有了邮票商,是一个中年妇女。集邮爱好者们苍蝇集膻般地聚在那里,每到店老板进来一批新票(大多是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集邮者会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根本挤不进去。过年有了压岁钱,我会跑去多买几套,一如母亲所说:“你不把钱交给我,也是交给那个卖邮票的女人。她比你妈还亲。”我并不在乎母亲絮絮叨叨的抱怨,但她同时也提醒了我:货比三家不吃亏,就她一家卖邮票,标多少你就掏多少?

我怎么才能比较价格?中年妇女在凤凰做的是独门生意,没有第二家比价的店。我想到《集邮》杂志后面总是附有大量私人邮票商的信息,附两枚邮票,就可以换来一份油印的价目,每月更新。父亲抽屉里不缺邮票,信封上的寄件人位置要將单位名称划去,这样我寄出邮票索目。母亲的话当然没错,收到最新的价目表,我才发现以前花去的冤枉钱不少,甚至,在小县城买一套的价钱可以在外面邮购两套一模一样的。

我忽然想,那我为什么不去邮购呢?

5

那时我读五年级,十二岁,邮购还是新鲜的事物,但已被浙江永嘉和苍南两县弄得臭名昭著,仿佛邮购就是把钱汇给骗子。多亏有这样的误会流传,小县城那么多人挖空心思找邮票,却从未想到邮购。

我第一次邮购应是春节后不久,手头攒起百十块钱,照着这数额订购了一批邮票。至今记得一套《白鳍豚》在邮购目录上标价两块多,在小县城至少五六块;一套《金鸡》标七块,小县城十几块都弄不到;诸如此类。给我感觉,完全如同现今听烂的一句路边摊广告词:买到就是赚到。我第一次汇款,所购邮票在价目上都有编号,我要将编号密密麻麻地写在两指宽的附言上,看着就像一串电码,营业员还问了写的是什么。一看我脑袋刚伸过柜台,便也不怀疑这里面会有国家安全问题。那时候人们的警惕性依然提得很高,去图书馆借小说,一不小心就是反特题材。

钱汇出去,我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一百多块钱,在当时就是我全部的积蓄。要知道,平时每周只有一块钱零花……那时候时间本就漫长,一天怎么都打发不完,父母也如此抱怨:不开几句玩笑,看不到天黑。现在,因为这等待,日子又被抻长一倍,每一个天黑和天明都遥不可及。一周以后,更是煎熬,不知自己是否被骗了。被骗又怎么办,我这些钱虽然是自己保管,但都被母亲记录在案,学校要有额外的收费,母亲就说:过年的钱不是还没花完么?

十五天,我记得清楚是十五天,班主任分发信件,念到我的名字还嘀咕:是封挂号信。信封两端有线缝,是寄保价物品专用。我没在教室里拆信,接下来两节课心思完全涣散,直等着放学回家,闩上门在屋里整理邮票。

所以,那晚上我打开信封,见到一枚一枚用护邮套套住的邮票,首先就是一种冲击——护邮套早已听说,但小县城买不到,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神器。也有个别集邮老手将这玩意儿卖给小学生,他们买来大概是两块钱一包,大小搭配一千个左右,卖出是一角钱五个。而我购这批邮票,护邮套都是附送的。我不得不感慨,这半月的煎熬没有白费,第一次邮购,就碰到一个良心商家。

将这批邮票收拾完,兴奋尚未冷却,我又冒出新的想法:何不将邮票都卖出去,赚了钱再跟良心商家买第二批邮票?很快我意识到,这不就是做生意么?

重要的,我要给突然多出来的这批邮票编个来路,不能将邮购的事情暴露出去。当然,我也不知道这就叫商业机密。我开始编故事,肯定要来自亲戚的馈赠,但哪个亲戚会突然送一个小孩这么多邮票?那时不像现在,亲戚逢年过节送一套紧俏邮票,都是值得炫耀的事。好的,那我就只有自黑,邮票是从亲戚邮册里偷偷拿出来的。

多年以后,经常碰到过路小贩故作神秘地向我推销:偷来的,便宜卖要不要?我嗤之一笑,心里说,啧,我十二岁就玩这个。

6

第一次邮购,变成了进货,这批邮票被抢购一空,我至少赚了五十块钱,甚至,别人都懒得问是从哪来的,只问还有没有。卖完以后,放学回家,还有人朝我指指戳戳,然后有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有邮票要卖。我懂得支支吾吾,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其实一旦摸清行市,哪又停得下来?我已经订购了另一批邮票,寄回来要半个月,我得为这半月的断货找到恰当的说法。邮购地址就在每一本《集邮》杂志最后一页,他们疯了似的找邮票,却对集邮杂志不屑一顾。我体会到开卷有益,包括读这种冷僻的杂志。我试图让父亲给我订《集邮》,他一口拒绝,但给我订了《故事大王》《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那时候,我的阅读趣味正从《故事大王》转向《故事会》。

我不断收到挂号信,因为做贼心虚,我怕信件一次一次变大变厚,就像一个孕妇藏不住肚子,班主任稍加盘问就会知悉我的秘密:我假装在读书,其实厚颜无耻地赚取同学们的零花钱。所以我每次购买得不多,让信件不至于超重,然后过几天就汇款购一次。虽然这会增加费用,但是我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想一直干下去。恰好的是,我所在的班级因推行作文教改,班上同学小学期间就到处发表文章,随时都有读者来信。所以我多收到几封信,也没引发老师怀疑,虽然我发表的并不多。

小学毕业之前,我有了固定的客源。他们甚至希望我不要把生意做大,卖给他们就好。为了表达诚意,其中几个付定金,一定要我拿着,见着邮票再扣款。过年时候,他们的压岁钱都交给我。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这就叫卖方市场。

7

相对于别的同学,我率先进入所谓“以藏养藏”的状态,甚至不止于此,别的同学是在勤勤恳恳地集邮,而我成为一名票贩子。虽是做生意,但卖邮票毫无低人一等的感觉,因为是卖方市场,那些“客户”都眼巴巴地等我最新一批邮票,都想捷足先登,先看先挑,为此还先拿着钱哄着我收下。有时候,我能感受到手握特权,有一种当领导的心情。

我很快熟练了其中的步骤,比如同学手头钱都不多,有的会偷偷打开父母的柜子,摸出一两张国库券。国库券换钱不是难事,三天两头就会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路叫嚷,专门收购金笔。其实他们也收购粮票和有价证券,嘴上只说收金笔,大家心照不宣。但我年龄小,拿出国库券去换钱,他们说这个日期太短,还要按票面打折。这简直就是吃孩子不吐骨头,我觉得做生意这种事,我可以给他们先上一堂诚信课。但看他们一个一个油滑的嘴脸,不可能服膺一个小孩的教导,也就作罢。

于是写了信,给卖我邮票的上海老板。多有几次邮购的经历,我也固定在一个地方订邮票,老板姓肖,每两月油印一期“申江邮讯”,字体像雷锋的钢笔书法一边歪斜,寄给我都是用JT票,且在备注栏里写明一条“请用JT票互通信件,否则恕不回复”。其实我很喜欢这种精明的态度,仿佛第一要务不在赚钱,而是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把日子折腾得丰润起来。我给她写信(从姓名来看,应是个妇女),问国库券怎么换钱,她在邮讯里附了信件,哪个年份什么比率,写得一清二楚。我对她已有了足够相信,同学要支付国库券我都一比一,在她那里多少还吃些利息。寄国库券或者公债,要用那种专用信封,不能自己塞进去,要邮政营业员动手。县城太小,一个小孩不停地往外寄国库券,容易引发怀疑,邮政局也有熟人,說不定就传到父母耳里。我又不能找人替我寄,这样商业秘密极可能暴露。思来想去,最后我是用挂号印刷品,有价证券都夹在一本厚书里。虽然传说邮政局有X光机,挟带有价证券的信件都会被发现,但依我经验,纯属扯淡。

我感觉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新一批邮票寄到,晚上潦草地做完家庭作业,就铺开十行纸,夹好复写纸,自己写一份目录,给每一套邮票合理地定价。定价有一种快感,一切仿佛我说了算,但也要在合理的范畴。因为我越来越知道哪些票紧俏,题材讨喜,只要定价合理,都能迅速出手。我写出一个价格,就能变成相应的款额,那种快感难与人言。父亲偶尔在门口探探头,还以为我仍在做作业。弟弟知道我的秘密,他也拿到他所在的班帮我卖,我给他提成。他不要,他叫我多买几套武侠小说。

邮路极其缓慢,通信汇款都不免滞后。有时候等我的钱汇过去,目录上一些邮票已经售罄,把钱寄回来大费周折。姓肖的女士建议我在她那里建一个账户,尾款都存在那里,每次寄目录,附信写上我的余额。虽然这账户只有我俩知道,但我分明体会到一种体面,一种基于彼此相信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理念正朝我扑面而来。

见我地址是小学一个班级,起初还以为是老师,很快知道我只是学生。元旦她寄来一张有奖明信片,劝我好好学习,不要把精力都用在集邮上面。为此老师找我谈话,问怎么回事,问肖女士是我什么人。我不能说是亲戚,小县城谁有北京上海的亲戚,那都是重要谈资,于是我现编,肖女士是父亲的大学同学,搪塞过去。幸好肖女士写的不是“把精力都用在卖邮票上面”,没给我制造更大的麻烦。年后,肖女士依然定期寄来目录,显然事业进一步滚大,“申江邮讯”从某期开始,油印变成了铅印,价格也整体上涨不少,我依然有不错的差价。

8

随着胃口增大,我知道JT票和“纪”“特”票赚取的差额有限,因为它们的价格相对稳定,邮局可以买到每年一出的官方价目,虽然价目整体低于行市,但你总不能翻个倍。很快我盯上了官方价目表上没有开列的边区票和民国花纸头,五块钱买来,到小县城里翻个五六倍不成问题,依然有人抢着买。有一次我购了一套六枚的边票毛像,一看就挺有珍罕的气质,其实买到手不用十块钱。别人询价,我开口就说两百二,自己先吓了一跳。没想一个姓梅的同学,家里有钱,从来没在小县城见过边区票的影子,回家就用筷头串一坨半干的糨糊,从父亲锁住抽屉缝里粘出国库券和公债,凑足两百二送到我手里。“这个比钱还值钱,每年都往上涨一点。”他还生怕我不收。我说知道这玩意儿能升值,我父母每年都买个十块八块的,想着能搭帮国家的经济发展分一点红利。但当时,我一想这一手能赚百分之两三千,先就胆寒了。以前收到的债券,也就几十块,没有过百,也就没有触碰我心底的安全线。

看着这两百多的债券,我跟自己说:这可是犯罪呵。我想起老师们的谆谆教诲:人都是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一步一步走向犯罪的不归之路。我一时冒出冷汗。“那一套邮票太显眼,我不敢卖。”

“我加钱。”

“别的邮票好说,这一套要是找不见,我舅舅肯定发现,以后我再也弄不到票了。”我将票源说成是我舅舅,我从他那里弄来。又说,“你也不要弄你爸的国库券,一旦发现,查下来我还是要退给你。”

他也认可。这么好的生意我要长期做下去,他也要继续从我手里买。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的邮票越滚越多有十来册,而同学们能够集满两册就已了不得。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同学们纷纷留言:祝你邮票生意越做越兴隆!册子现在还在,兴隆大半都写成了“兴浓”。有一位姓左的同学给我留言:田永同学,希望你不要把心思放在做生意上面,我们这个年纪的任务,是学习。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一起成长,多年以后我成了作家,他做生意成了小县城最成功的商人之一,这都是难以预料之事。

只有一个女同学,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祝你成为一名作家!

9

小学毕业,父亲不让我去市里读州民中,那是地区最好中学。理由是:怕你拿生活费都去换邮票。市里和县里不同,有邮票公司。虽然成绩好的同学都去了州民中,我倒并不在意,我的客户大都去读县一中。我要继续我的邮票生意,正因为市里面有邮票公司,我在那边做生意反倒不如堅守小县城的市场。我仿佛对人生有清晰的定位,有没有工作无所谓,反正父母成天坐办公室,在我看来是最无趣的事情。读完小学,我基本确定是要当作家,若写作养不活人,就卖邮票。我梦想着能够办一份属于自己的邮刊,我邮购而来的叫《申江邮讯》,我为何不可办一份《凤凰邮讯》?不光有邮售目录,还可以刊发邮友的文章,不光弄成活页,还应装订成册……我对办刊感兴趣,对写文章感兴趣,对集邮感兴趣,要是自己弄一份邮刊,基本上便是把自己所有的爱好云集到一处。

这样的想法令我暗自激动,我希望将来能活在自己的爱好里,而不是办公室。两年的邮票商经历,也让我心头建立这样的自信。当然,我没想过市场是稍纵即逝,变幻无常,不可能永远属于卖方。

初中时我因别的原因,成绩猛烈下降,但集邮是父亲最看得见摸得着的原因。待我读到高中,他把我所有的邮票锁起来,翼图以此激励我投入地学习。其实父亲禁止不了我集邮,尤其高中时我已成为寄读生,去了附近的吉首市,手里又按月领取生活费,自己计划花销。父亲知道自己鞭长莫及,生活费总是要给,所以给钱时反复交代我,不能把钱都买了邮票,否则就把我转回县里一中读书。

意想不到的是,用不着父亲禁止,我对集邮的兴趣也悄然变淡。不光我,大多数爱好者都放弃了集邮。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娱乐方式突然多起来,书店里新书好书层出不穷,还有盒式磁带大行其道,我要将节余的钱买书和磁带,邮票暂且就放在一边。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集邮是喜欢这些精美的小纸片,甚至我希望它贬值,希望大多数人都移情别恋把邮票低价出手,而我独自越聚越多。事实上,我发现这些爱好也有如流行的事物,一旦流行起来,许多人会莫明其妙地被挟裹进来,一旦过气,又会被大多数人无情抛弃。我集邮最大的享受,其实是作为一名票贩子,疯狂地赚取同学的零花钱,但我还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些鬼话:邮票是袖珍的百科全书,能够让人增长知识。

别人都放弃了集邮,一旦失去这个环境,我也无法独自乐在其中。我的邮票装在高中时寄读用的衣箱里,搁置在父母卧室的大衣柜上面。我大概集藏了近二十册邮票和邮资封片,在那个家家捉襟见肘用度吃紧的年代,不靠当票贩,牙缝里省下来,绝对藏不了这么多邮票。在我看来,也是一份成绩,在这个过程中我童年少年期的乐趣都凝聚其中。到现在,那箱邮票放置了有二十年,偶尔,我进到父母的卧室瞟见那口金黄色革面衣箱,想要打开翻一翻,重新体验一下当初集藏的乐趣。每次把衣箱擦干净,再打开,淡淡的,甚至像是发酵了的邮墨香,能让我一瞬间非常具体地回忆那些往事。

再后来,偶尔记起那箱想要搬下来翻看,再一想擦净它也是麻烦,就一次次作罢。一晃有十来年,那箱子都没有翻动过。当年最大的爱好,终有一天翻看一遍都没了心情,这是当初完全预料不到的。

但我收藏的习惯一直保留,喜欢看书以后,又疯狂地藏书,聚到现在快有两万册了,在我所居的那个小县城,当属第一。我也成了作家,藏书、看书、写书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日常生活中,我必然地要收藏些什么,否则生活就陷入无边的沉闷。

前些年在上海,一次去上海大学办事,坐城铁到闻喜路站下车,发现再往前面一站就是“彭浦新村”。我对这个地名如此熟悉,当年按期给我寄邮讯的肖女士就住那里,我仍然记得她家门牌号码。我在她那里订购了好几年的邮讯,也收到过她劝我要好好学习的明信片。我想,我寄给她的那些国库券和公债,不免也让她有了一层隐忧。刹那间,我想再往前坐一站,去找找她家的门牌,看她是不是还住在里面……但这未免唐突,我只这么想想,便作罢。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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