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失语者

2018-10-15石庆慧

四川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林峰

石庆慧

1

佳欣是在公交车上发现自己突然不能说话的。

很久没坐公交车了。下班前,老公林峰发来信息,说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让她自己打车回去。

佳欣关好门窗,从办公室出来,一辆出租车刚好经过,她正要招手,却想起有几张票据似乎忘了锁进档案柜里。佳欣努力回想着此前的动作,她记得她从电脑桌上拿起了票据,准备要放进档案柜里,可是转身看到窗子没关,就去关窗子。她是先把票据放进档案柜里锁好才去关的窗子,还是随手将票据放下,欲关了窗子后再锁票据,佳欣怎么也想不起来。将票据放进柜子以及锁柜子的动作,她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越想,记忆越模糊,明明才是一两分钟前的事,想着想着竟像隔了好多年似的,久远得很。

回忆不起来。佳欣想,管它收没收,只要门窗锁了就没事,大不了明天早一点去收。佳欣犹豫着,招手几部出租车都是满座,停都没停。正是下班高峰期,佳欣想反正一时难以打到车,回家去也是一个人,不急,还是回去看一下。

佳欣回到办公室,几张桌面上都不见什么票据,她打开档案柜,票据果然整齐地锁在柜子里。又白跑了一趟。佳欣最近总是这样。她是单位里的会计,这个办公室其实也就她和出纳两个人,按理说只要门窗锁了,东西放在室内哪个角落都一样。但虽说是财务重地,也还是会有很多人出入,报差旅的、查看工资的、各单位来订阅报刊书籍的,甚至问路的,形形色色。她们这栋楼有好几家单位,信访、纪委,来找这两家单位的人特别多,都要经过佳欣办公室。而且县里有规定,一律不准关门上班,上班时间,门必须是敞开的,不然,查到就会被认为无人上班,如又无假条,就被当作旷工论处,年终考核就会被扣分,扣分就意味着将关系到整个单位的年终奖金等级。

出纳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为人老实、内向,话不多,心却很细,他在单位当出纳当了二十多年,单位的人进进出出,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出纳始终没换。佳欣当会计却是半道出家。她原本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老公下乡任职后,为了让她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庭,就将她从学校调出来,到最清闲的文联做杂务。那几年,她上班像没上班一样,有事情有活动的时候露一下面,其余时间和精力一门心思花在对家庭的照顾上,不仅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妥妥的,还将孩子培养得十分优秀。但几年的杂务也让佳欣感觉自己荒废了。脱离孩子的束缚后,她仿佛才再次踏入社会,而整个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下班打指纹、办公室里无纸化办公、每月填写个l生化任务表,这些都让她无所适从。近几年,县里实行了全县统一的绩效考评制度,各项工作都纳入考评,不仅要有实绩,还得有相关的印证材料,工作任务无形中多出了数倍。文联又是与宣传部绑在一起考核,人员也是捆绑着用。在这个信息化的大宣传时代里,宣传部的人每天忙得像打仗一样,文联自然不能清闲。佳欣跑不了新闻,也当不了编辑,何况她老公又提了副县,也不宜安排她去搞整脏治乱、文明创建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于是她就成了单位里的会计。

当会计本也是个轻松的活。以前两个单位的账目都是出纳整理好后由财政局专职人员来做的账,每月做一次,一次三四天就搞定了。佳欣说她没有会计证,而且特别讨厌数字。可领导说,女人天生就是理账的能手,看几下就会了。佳欣就跟着财政局的专职会计学做账。她完全听不懂什么项目科目、借方贷方的弯弯道道,好在宣传部和文联的账并不复杂,她像做学生时背书那样,硬是将全部的程序以及各种编号死记硬背了下来。做账是基本能应对了,只是那些各种各样的报表,常常弄得她泪眼婆娑,尤其年终结算的时候,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里进进出出,像盲眼转魔方,总将她逼得几欲疯掉。

近些年,宣传部和文联的项目越来越多,财务制度却越收越紧。账目也要求做得越来越细致、规范,一张金额不大的发票后面,往往得附着一大摞印证材料,各种手续、凭证少一样都不行。什么财政、审计、纪委、铸廉之类的部门又频频来查账。每次会议领导也总要重复强调一下财务方面的问题。出纳也总对佳欣说,搞财务得长着两颗心,一是细心,二是平常心。心不仅要细得像针尖样不出一点差错,还得保持平常心态,任何账目都不过是一些数据,不嫉妒,不眼红,不传言。总之就是要时刻揣着这两颗心,谨言慎行。出纳还时时提醒她,做过账的附件和未做过账的附件要分开放好,更不能随意丢放,如果被有心机的人捡去拿来二次报账,麻烦就大了。这些种种事情,让不熟悉业务的佳欣精神异常紧绷,时常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做错事,捅出大娄子来。

佳欣再次从办公室出来,招手打车的人在街上排着长队,而出租车却躲猫猫一般许久都不见来一辆。佳欣边走边留意着车子,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公交站牌下,恰巧一辆公交车就过来了。尽管车上已经很挤,佳欣还是无意识般跟着拥挤的人群努力往上挤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佳欣终于摸到了一个吊着的手柄,可以将腰直起来了。她旁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抱一个,牵一个,腾不出手来抓扶栏,车子一启动,一个趔趄,孩子差点被甩出去,幸好车上人挤人又给挡了回来。佳欣扫了一眼有座位的,想看一下有没有人能给女人让个座。座位上坐的大多是老人和抱小孩的,只有后門边上,一个年轻小伙子,背对着大家,一只脚抬起,踩在座位上,膝盖当桌,悠闲地看着手机,仿佛车厢内的拥挤与他毫无关系。佳欣用手碰了碰身边的女人,示意她挤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叫年轻人让下座。女人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却没有动,仍旧抱着孩子摇摇晃晃。佳欣想,女人大概是不好意思自己开口,于是她挪过去,拍了拍小伙子,示意小伙子给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让座。小伙子瞟了佳欣一眼,似乎觉得莫名其妙,又埋头玩着手机。佳欣有些上火了,她又拍了拍小伙子,想张嘴说一说他。可是佳欣一张嘴,就咔咔两声,声音却出不来。佳欣赶紧闭了嘴巴,从包里摸出一张餐巾纸,用力咳了咳,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将痰包好,收进衣袋里。她这样做时,发现小伙子拧了拧脸,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佳欣更来气,但张开嘴巴,声音却怎么都出不来。真是见鬼了。

2

确实是见鬼了。佳欣回到家,立马喝了些温开水,她又试着说话,却连咿咿呀呀的沙哑音都没有,好像一开口,声音就被风吹跑了一样。这真是太奇怪了。这些天她又没感冒没生病,也没吃过什么药,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她疑心是耳朵出了问题,才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可就在这时,她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她却听得真真的。她想,也许耳朵只能听到体内的声音,听不到体外的声音,比如打呵欠时就是这样。她打开电视,怕自己听不到,将音量调到最大,声音咋一出来,猛然吓了一跳。

佳欣对着镜子张大嘴巴,又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往喉咙里照,喉咙并无异样。除了当时在车上用力咳出的那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还真觉察不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佳欣想,也许真是出门不合适,碰到雾路鬼了。雾路鬼是老家人喜欢说的,具体指什么谁也不知道,大概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的肉眼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可以使人好,也可以使人不好,反正解释不通的,在乡下老家,人们就会说成是碰到了雾路鬼。佳欣向来是不相信这些的,她年轻的时候叛逆得很,觉得这是山里人的愚昧。可是随着年龄越长,经历越多,佳欣反而越混沌了。科学家们不也说人的听力、视力以及音域都只是在一定的高低范围内么,光遇到水的折射会产生彩虹,这是我们肉眼能够看见的,那还有超出了我们视域、听域的那些东西呢?佳欣相信,这世间定然存在着另一个我们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空间,现代的科学理论不过是只能适用人类已知的范围罢了。佳欣想起一则网上信息,说是在某个山区,有一个区域,人们到了那里所有电子设备全部失灵,人也跟断片似的什么记忆都没有,等在区域外的人时间过了10分钟、30分钟、一个小时,而从区域穿过的人时间和记忆却都停留在踏入那个区域之前。因科学家们的探测仪到了区域无法运作,至今谁也解不开那个谜。佳欣想,这世间解不开的谜多了去了,她也许就是碰到了雾路鬼,吸人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一时失了声音。也或许是她的声音突然超出了人的听力范围,人们才听不见她说话,等穿过了雾路鬼设定的时期,说话自然就恢复了,用不着担心。

佳欣又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不管怎样,应该先去弄吃的。可来到厨房,看到那些锅碗瓢盆,佳欣就懒了,有种恹恹的感觉。近年来,她总是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在办公室,她以为终于有了自己个人的空间和时间,应该有种终于获得自由的洒脱,但是她却越来越懒,越来越恹恹地打不起精神。这种感觉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两家的老人相继去世之后,是老公林峰提了副县长,还是儿子以全县第一名的中考成绩离开家到省城去读高中?说不上具体哪一天,这种感觉就缠上了她并一直伴随着她。

佳欣本是个勤快的女人,喜欢呆在厨房里忙碌。俗话说“人活一世,不过一碗人间烟火”,人间不就是从烟火开始的么?一个家要想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首先就得让厨房里的烟火气浓稠。以前,她照顾老人小孩,忙里忙外,再累再困,只要进到厨房,就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像个斗士般,调兵遣将,摆弄着那些锅碗瓢盆,然后捧出可口的菜,换取一家人幸福的笑,她就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就像她当初刚参加工作那会,哪怕是生了病,头重脚轻,昏昏沉沉,但只要一站到讲台上,激情就来了,一堂课仍旧上得慷慨激昂。从讲台上下来,她就将激情投进了厨房。佳欣觉得厨房是最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房子装修时,她在厨房的装修上花了最多的心思,各种各样的餐具也置办得特别齐全。她总觉得,厨房热鬧了,家才温馨,厨房若冷清了,那个家也定然不会热闹,厨房荒芜,女人的心便也是荒芜的。因此,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之初,她也毫不肯将就,依旧乒乒乓乓地熬粥、煲汤、煎炸烹炒。然而,满桌的美食无人分享,就像扬起的笑脸无人理睬一样,佳欣的热情被辜负了。林峰也总说她浪费。渐渐地,那些食物馊了霉了,她的厨房,她最热爱的厨房也不可避免地冷清起来。

佳欣终究是只煮了一碗面条应付。她现在的生活几乎都是在应付。古语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她已经是四十多的人了,却将生活越过越冷清,越过越成了应付。本来,她是可以邀约同事朋友到家里来热闹的,也可以和朋友们到外面去疯狂地玩。她也曾邀朋友们来家里聚会过,但一两回,就没人肯来了,每次她都是一个人买菜做饭收洗碗,朋友们不知她乐在其中,嫌太劳烦她过意不去都不肯来了。而朋友们邀她出去玩,她也只去过几回就很少去了。这个小城,人们只要聚会,就离不开喝酒和打麻将,或是饭后到歌厅里鬼哭狼嚎地喊叫,这些都不是她喜爱的,她甚至害怕进出那样的场合。她是个内心喜欢热闹面上却安静的人,这种人对待生活极其认真,加上她半道出家为财务人员以及副县长太太的身份,她便又活得更加小心谨慎了些。其实,她现在的状况,不知是多少女人眼羡的,虽然算不上有钱,但在这个小城里家境还算殷实,最主要的是没什么负担,自由自在。朋友们都说她嫁了个好老公,养了个好儿子。一个女人,有此二好,便是人生幸福之极,夫复何求?没错,丈夫和儿子是她的两份骄傲,佳欣知道只要她开口,许多人都会争相跟她攀好。但她也清楚,这份荣光来自她的丈夫。有时佳欣会想,除了这两份骄傲,她自己又有什么呢?以前,她还可以自豪地说,拴住了男人的胃就拴住了男人的一切。但现在,她的两个男人都极少回这个家吃饭了,她的能干、她的贤惠一下子变得多么地多余。她对着镜子,除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还在,容颜已逐渐老去,身材也不可挽回地变形。女人过了四十,应该逐渐活出一种气度、从容、优雅与自信,她却仿佛前些年过得太用力,劲被使完了,如今却如同放了气的气球,再也提不起那个精神,越来越不修边幅,也越来越丢三落四。

填饱肚子,佳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拿了本杂志来试图朗读,依旧出不了声。不过,除了不能说话,佳欣没感觉到任何异样,身体也没有任何疼痛,胃口也还是好好的。佳欣想,不能说话就不说吧,反正一个人在家,似乎也不需要开口说话,她甚至想不起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了。佳欣拿起手机,往老公的微信敲了一句:我失声了,发过去。盯着屏幕许久也不见回,应该酒宴正酣吧。电视无趣,佳欣便开始回想她失语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来,是什么时候,说的又是什么。

佳欣想,她最后一句话应该是在单位里说的吧。今天出纳没到办公室,她一天埋头做账,也没谁来串门子,似乎没跟谁说过话。但出入办公区,总会遇见熟人,总该打招呼呀。佳欣想了想,确实跟几个人打过招呼,但好像没开口说话,只是点头笑了笑。佳欣想起来了,理账单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些问题,似乎打电话跟出纳作过沟通。佳欣赶紧翻出通话记录,电话拨出去了,出纳没接。她又查看QQ,果然,他们是在单位工作群里聊的。

佳欣继续回想。昨晚老公林峰也没回家吃饭,但回来还不算很晚。佳欣洗了澡躺在床上看手机,没睡着他就回来了。他们还很难得地亲热了一回。这期间总该说话吧。然而,他们说了些什么呢?以前,在谈恋爱之初,佳欣是喜欢有些夸张地喊叫的,他也会在她耳边讲些让人脸红的情话,完事之后,他还会搂着她说些家长里短,侃些杂闻趣事。那时,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但自从结婚后活在老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就习惯压抑住各种声音,后来又有了孩子,更仿佛完成了人生大事般很少出声了,好像各自尽着义务,完事就呼呼睡去。昨晚他们有没有说话,佳欣努力回想着,好像谈到了省级领导要来检察工作的事?佳欣翻着手机,却在微信里翻到了全部的内容。

每天一个电话,跟儿子聊会天,是送儿子去上学的那天就定下的规矩。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昨天晚上跟儿子说的。佳欣记得她跟儿子聊的是微信语音。儿子发了许多条语音过来,报告了他一天的行程,还侃了他们的化学老师多么风趣。佳欣这边却一条语音都没发,只发了一些表情符、呵呵和真棒、不错之类的文字。

那么,佳欣昨天也是一整天没说過话吗?那她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呢?这个追问让佳欣感觉十分意外。她疯狂地翻找着通话记录、微信、QQ和短消息。她的通话记录里近期倒是有几个,但时间都特别短,应该是拨通后就改成了别的方式联络,也许是不方便接听,也许打电话只不过是为了提醒。她能够想起近期说过的那些话,几乎都能在微信、QQ、短消息里搜到,这就意味着除了微信、QQ、短消息留下的那些话以外,她实在想不起她何时开口说过话,她也就无法知道,她的声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的。

佳欣越想求证,记忆就越捉弄她般,那些她曾经说话的情景忽然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了,她越是用力回想,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甚至不记得,她的声音是怎么样的了。

佳欣有些焦虑,想郑重地跟老公说一下这个问题。就在这时,手机“滴”的一下,老公的微信跳了出来。老公说,失声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失身就行,后面还跟了个偷笑的表情符。佳欣就知道老公会这样回复。她当时发那条消息,也是斟酌了措辞的。她以为她的失声只是暂时性的,也许老公回来时声音就恢复了,她想告诉他,但又不想说得太严肃,以免声音回来后不好圆话,同时也是想测一测老公对她的在意程度。她不够严谨,老公便也不认真,也把那当成一句笑话来调侃了。

好吧,就当作一个笑话吧。佳欣想。她又何须焦虑,反正她的生活似乎不开口说话也没太大影响。佳欣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她决定暂时将她失语的情况隐瞒起来,让老公自己去发现。她想看一看谁会是最先发现她失语的人,想看一看她最亲密的这个人何时能够发现她是真的失了声。这实在太有意思了。佳欣想着想着,竞感觉很是兴奋。

3

佳欣每天晨起都到阳台上去练声。她打开窗子,吞吐着新鲜的空气。这座以山林为主的小城,城内的绿化十分糟糕,但四围的山却郁郁葱葱。佳欣居住的小区就位于小城最有名的南泉山脚,一开窗,清新的空气犹如丝丝缕缕的雨雾飘洒进来,清晰可见。佳欣张大嘴吧,让她的喉咙浸润在这样的空气里。然而十多天了,她却仿佛被关了静音般,依旧吐不出声音。更让她气恼的是,十多天过去了,居然仍旧没有人发现她失了声。

那天,副县长老公回到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是秘书小刘和驾驶员小王架着他回来的,他们将他放在沙发上就转身欲走。佳欣示意他们坐下来吃点水果,他们摆摆手说很迟了,不打扰了。佳欣把他们送到门口,本来是要说谢谢的,但张了口,声音没出来。不过小刘和小王并不在意,他们只顾自己说着嫂子辛苦之类的话,似乎只要佳欣明白他们的心意就好。第二天,佳欣早起做早餐,但林峰没有吃,冲着佳欣丢下几句话,说是还得去陪领导,便匆匆挎着包出门,像个斗士一般。佳欣追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但林峰看不到她的表情,就没有问她,也许他连昨晚的信息都给忘了。林峰分管着城建、整脏治乱等棘手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经常出差不说,即便在一张床上躺着,他们也难得在一起好好说说话。有什么事,有什么情况需要交代,都是在微信上即时即说,就事论事,因为怕事情太多,话一过就给忘掉。佳欣真不知道,她和林峰有多久没在一起用声音交流了。以前是不留意,现在是她刻意不提语音交流,林峰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佳欣依旧如常地去上班。见了人点头笑笑,有人跟她聊天,有人问起财务方面的事情,她不开口,但过后在QQ或微信上给人答复,人家也并不觉得有何异常。这段时间,她们单位开过几次会,她还到财政局去接受培训,但她都只需要安静地听,安静地做事,举举手,写写笔记。向领导汇报工作,跟其他同事进行对接,QQ和微信完全就应对了。因而十多天下来,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不能说话的秘密。

佳欣揣着这个秘密等着人们发现。她原以为这会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有趣的过程。可谁知竟像小时候玩躲猫猫的游戏一样,藏得太好了,迟迟无人发现,最终失去参与感,无趣得很。

本来有一天,佳欣的秘密差点就被发现了的。那天,佳欣一个人去逛街,她在街上遇到曾经的老邻居香兰,香兰和另一个女人逛街买衣服。她们于是一起结伴逛商场,逛了好几家店,各自试了好些衣服,香兰问她好不好看,她笑着,点点头,或嘟着嘴,摇摇头。一路上她不说话,要分别时,香兰旁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香兰,你这朋友是不是哑巴?香兰笑起来,故意大着声音,就为说给佳欣听似的。香兰说,你别瞎说,她可是我们副县长夫人呢,你看那气质像是哑巴吗,人家只不过不太爱说话而已。那个女人不好意思起来,佳欣对她笑了笑,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惜女人偏过头去,不敢迎接她的目光了。

告别香兰,佳欣颇感遗憾,她多么希望香兰能趁势问一问她,干嘛老是摇头或点头,哪怕是生起气来,说一句“有话直说,有屁快放”。香兰不就是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吗?可是她不说话,香兰不仅不质疑,反而为她开脱。佳欣想她在香兰的印象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吗。佳欣想起她们同住一个院落的那些时光?她们两人的老公同在一个单位,香兰家的是办公室主任,而林峰是才从教育部门调来的青年才俊,他们住的都是单位的职工宿舍,共用一个小院,常是今天聚你家明天她家聚,孩子们在小院里跑来跑去,她们也总是扯着嗓子在院子里说笑。那时,佳欣的嗓门虽不算大,但也是很亮堂的,她在香兰的印象里怎么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呢?

佳欣决定在家里搞一次聚会,她想以这种方式让大家发现她失声的事。就像躲猫猫的孩子,太久没人发现,无聊得很,自己跳出来大喊一声:我在这呢。佳欣一早就在她的姊妹群里发布消息,说是好久没在一起了,她的厨艺都要荒废了,想邀请大家到她家聚一聚,能来的报个名,不能来的说出可信的理由。群里立刻就聊开了,不能来的被姊妹们逼着编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最后确定能来的也就五六个。佳欣在群里聊得很活跃,她说确定了就不能食言,到时她可不再一一电话通知,就以群聊为准,六点半准时开饭,谁也不许迟到。

倒是没有人迟到,不过也没有人早来,佳欣家里又没有麻将机,来早了空坐着也无聊。大家在群里时时约着,佳欣摆好饭菜之后,姊妹们就接二连三地到了。席间,有人感慨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菜了,有人问起男主人,她们还喝了酒,有人还唱起了歌,气氛挺嗨的。吃好饭后,剩下满桌狼藉给佳欣收捡,没等佳欣收拾完就一窝蜂散去了。只是,一整晚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佳欣一语不说。整个晚上,佳欣都笑着,有姊妹问她话时,她就做做表情,比比动作。姊妹们七嘴八舌,大家都只顾噼里啪啦地说话、拍照、发朋友圈,那些需要她回答的问题很快就被覆盖掉了,而问她话的人也只顾问着,并不执着于那问题的答案。她们一边在她家里进行着聚会,一边又在群里和大家热聊,文字、图片、语音不断跳来跳去,谁顾得上哪个发文字,哪个聊语音,更不会去关注为什么发文字,为什么聊语音,能说上话,能交流,这就够了。

佳欣一直等着姊妹们有人提出她为何不开口说话的疑问。她等着有人问她,就像受尽委屈的人等着一句关心的话。她想,也许只要有人开口问,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然后她会在微信群里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象着当朋友们得知她失语许久的消息后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想象着如果老公林峰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好几次,她陷在自己的想象里,她回过神来时,姊妹们都聊得正酣。没有人发现她的不正常,这些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竞没有一个人有一点点的猜疑。是她的伪装做得太好了,还是她的生活本就可以不需要嗓音?

秘密仍旧无法说出口。姊妹们散去之后,佳欣伏在沙发上哭起来。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这让人实在太难受了。她红着眼眶,泪水簌簌往下掉,卻没有一点声息。连哭泣都被消了音,佳欣终于感觉到了失声的严重性。可是,她的秘密被捂得太久了,反而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就像藏猫猫的孩子,有人藏着藏着就失踪了,大概就是她现在这种境况吧。她不知道她这生活究竟是怎么了。好几次,她终于憋不住要主动跟老公坦白,老公却总是忙得没空听她闲聊。儿子倒是给她打过电话,但她故意不接而跟他聊着微信,她总不能去让儿子担忧。儿子隔得那么遥远,自然不会起疑。

哭过之后,佳欣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她在想她为什么会突然失去声音。也许不是突然,也许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只是她没有察觉。那为什么她会不察觉呢?为什么她察觉之后又过去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个人发现呢?而且有陌生人发现了,熟悉她的人却反而不相信呢?佳欣感觉有些懊恼,有种被忽视的伤心与疼痛。但是想了又想,这么久以来她不也没认真关注过谁么。她每天在朋友圈、QQ空间里进进出出,留言、点赞,在各种群里聊天、抢红包,刷着存在感,与大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但她又似乎很久没注视过谁了,就连老公,也没多看过几眼。

这样想着,佳欣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养成了机不离手的习惯,除了必须腾出手来去做别的事情,手机几乎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空间。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是摸摸手机在哪里,然后浏览一下各种信息。晚上睡觉也是捧着手机看着,直到入睡。每天出门、回家,最不会忘记的就是检查带没带手机。她工作的电脑是不连外网的,但只要一停下来,手不自觉地就会去寻找手机。就连走路、坐车,只要有一点点零碎的时间,眼睛也都是盯在手机屏幕上,看不到窗外的风景,也看不清身边的人群。她每天在各种网页闲逛,在各种群里闲聊,有什么说什么,不给人话痨的印象就好了,谁会想到她失语呢。她的社交范围本就不广,每天的事务也不多,又整天这样机不离手,哪还会有打电话或面聊的必要,谁又能想到她现在竟是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人。

看来,佳欣如果不愿意直接告诉大家她失声的事,大概是没有人能自觉发现这个秘密的。不过,佳欣也担心,她怕她以QQ或微信的方式跟人说起,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她最亲密的那个人不就没信吗?她知根知底的老邻居香兰明明有人当面提出来了,不也是没相信吗?佳欣感觉很是苦闷。她想了想,决心不登QQ,屏蔽微信,抛开手机隐身起来,看这样人们是不是能够很快发现她不能开口说话的事实。

4

佳欣一连几天不带手机,领导终于找她谈话了。

单位有规定,任何人24小时不能关机,早上出门,佳欣便故意将手机落在家里。手机不在身边,一整天,佳欣有些魂不守舍,手一闲下来,就习惯性地去抓手机,抓不到手机,心就不踏实不安稳,她老是想,会不会有紧急的电话打进来,会不会错过朋友们的什么约定,老公和儿子会不会因为联系不上她正急得发疯?晚上回到家,她火急火燎地翻出手机,她想,手机里的各种信息一定爆棚了。

然而,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其实,她天天揣着手机,电话铃声又何曾响过几次。没有电话,说明没什么紧要的事。佳欣想起公婆和孩子都还在家的时候,她只要出门一小会儿不带电话,电话里就会有十多个未接来电。那时,孩子还小,林峰在乡镇任职,孩子奶奶又瘫痪在床,她是他们的中心,她被大家需要着。佳欣想,不被需要就不会被关注。如今,他们都离开了她,已经没有谁特别需要她了。

QQ、微信里的信息倒是挺多,佳欣先看那些单独发给自己的消息。有一条是老公出差杭州的微信告知,他说有一个学习培训,要去一周。有一条是家人群里@她的拼团网购的信息,她不在,已经有人拼上去了。另外就是一些群聊。佳欣的群挺多的,花了半个多小时逐条看下来,却没有一条与她有关。她之前那么活跃,今天突然安静,她以为总有人会问起她。原来这些群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空间,就像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谁都可以出来打几炮,然后又销声匿迹。来与不来,冒不冒泡,都是你的自由,与他人无关,自然也就无人在意。

佳欣感觉重重地失落了,她干脆将手机扔在家里,晚上回到家有信息再处理一下。她真想重新过回没有手机的岁月,她甚至有些怀念那些没有手机的时光了。她想起学生时代。到镇上读初中后就开始住寝室,过集体生活。那时条件差,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闲暇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摆门子,从各人的家庭情况,到童年趣事,到鬼故事,总有说不完的话。尤其天冷时,她们生一炉火,围炉夜话,或挤在一张床上,畅谈通宵。跟林峰谈恋爱之初,那时他们也是恨不得能时时刻刻粘在一起,谈理想,说未来,连路上遇到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也能让他们聊上半天。他们是在读师范的时候认识的。她是学妹,他是师兄,不在一个班,也不是一个年级,学校上万人,他却偏偏相中了她。那时他们一起在食堂打饭,她回头看着长长的队伍就那么笑了一下,他就盯上她了。用他的话说是,她是他黑夜里最明亮的那颗星,看一眼就会永生不忘。然而有一次,他们一起带着孩子出去玩,这大概是仅有的一次,他带着她和孩子去旅游。在景区门口,他去买票,让她和孩子在原地等。她拉着孩子在旁边几步远的店子买零食吃。他买票回来寻她们,两次经过她们身边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只顾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她喊林峰林峰,孩子也喊爸爸爸爸,她明明看到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有一刻已经形成对视了,他竟然又撇过一边,就那样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与她们擦肩而过,好像她和孩子被隐了身,变成了空气。她看到他掏出手机,着急地寻找着她们,她生气得电话也懒得接。最后,他却怨她胡跑乱跑,人那么多,跑丢了怎么办。结果唯一的一次旅行败兴而归。林峰是个很上进的人,有着勃勃的野心,而她也甘愿躲在他身后,默默奉献着一切。她嫁给他后,照顾公婆,生养孩子,她牺牲了容貌,荒废了青春,那个曾经对她说看一眼就会永生难忘的人,终于有一天,她就在他面前,却入不了他的眼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越来越没有聊资。好像是他下乡去任职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忙家里的事,他忙工作上的事。他一周回来一次,有时周末也不回。本该小别胜新婚,她却需要他在他难得休息的时间里帮她管一管孩子,料理一下老人,做些修理之类男人做的活,或是代她回乡下看下父母。他对这个家依旧是负责的,能回家时尽量回,能帮她做的事他也尽量帮着做。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计较,他也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有了点成就就喜欢在外面玩女人。他全心全意扑在他的工作上奔他的事业,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料理家庭事务。但佳欣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相处和睦,但又不痛不痒,他们没有秘密,却又似乎总隔着什么。他们配合默契,却越来越少说话,似乎说话很累,似乎太熟悉了,许多话没必要说。久而久之,他们之间渐渐失去了私密的空间,越来越没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关于生理和情感上的聊天。有些应酬,是可以带家属的,他却从来不提要带她去,而她也根本就不想去。佳欣能感觉到他感激她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她也以他为骄傲,但是,他们却越过越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不带手机的佳欣,工作的间隙空闲下来,思绪也越来越活跃了。她开始注意观察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来。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办公室,忙完事的间歇,手托着腮,看着过往的人发愣,或是盯着出纳理账单,出纳有时跟她搭话,她就笑一下。偶尔她也提了水杯,到宣傳部的大办公室去接水,顺便各个隔断瞅一眼。宣传部的大办公室还包含理论办、网信办,好几个股室,多是年轻人,用的是带隔断的办公桌,互不干扰,又很热闹。发现失语之初,佳欣故意做出一份忙碌的样子,尽量不走动,不与人接触,生怕别人发现她不能说话的秘密。但现在她不怕了,她大摇大摆地出入各个办公室,好事者般凑往热闹的地方,她就等着盼着人们发现她的秘密。她凑过去,不说话,只安静地听,人家将话题抛向她,她就笑一笑,或是做个应景的表情。她听得很认真,似乎人家的每一句话都超有意思,藏着玄机,需要仔细咂磨。她把咂磨人家的闲话当成排遣无聊的乐子,观察他们的言行,猜测他们的心思,她发觉这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比如她发现网信办的小梁落落寡欢,发现办公室的小叶总是眉眼含笑,晚上她回到家便跟小梁和小叶在网上聊天,问小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遭遇了什么困难,问小叶是不是正在恋爱,她说她都看出来了,她像个温和的大姐姐般对他们循循善诱。

她那样走着听着过了几日,她再出现的时候,同事们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就停了,在路上见了她也故意不露痕迹地避开。接着,领导就把她喊去了办公室。

走进领导办公室,佳欣有种抑制不住的情绪,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但她的心跳突突的,如怀揣一只小兔子就要蹦出来般。她想领导一定是发现了她不能说话的事,或是有人将她不能说话的事报给了领导,她不能说话的秘密终于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领导办公室外间是接待室,接待室弯进去是领导的办公桌,中间隔了半堵墙,领导坐在办公桌前可以看见门口的情况,从门口处却望不到里面。见佳欣敲门,领导随即起身,示意佳欣坐沙发上,一边给佳欣倒水,一边夸赞佳欣的衣品,还问她衣服都在哪买的。

佳欣的领导也是女的,和佳欣年纪相仿,留着干练的短发,瘦高个,样子精明,与佳欣完全是两类不同的女人。她和林峰都是县里的常委,行事风火,训起人来毫不留情面,单位里的人几乎被她训了个遍。有几次大型接待活动,佳欣就曾被她当着客人的面批得颜面无存。当然,领导也并非一味的凶巴巴,平日里也还是挺和气的,但即便是有意的亲和,那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比如端茶倒水的生活小事,她是习惯下级为她服务的。她开口闭口谈都是工作上的事,连一起看会儿风景,聊的都是环境卫生,文明提升之类的话题,似乎工作外的一切事都不足挂齿。佳欣没想到这次领导会待她这般亲切,把她当姊妹一般,这让佳欣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领导是真不知道她失声,还是故意用这些问题来试探她。

佳欣不能回答领导的问题,连忙抢过水杯放桌上,然后又给领导倒上一杯,随后坐下来,谦卑地笑着。领导又问,林副县长去杭州出差了吧,去多久啊?佳欣先是比了个0K的手势,然后将食指伸直,轻轻弯成一个七字。她一边比动作,一边配了个略微调皮的笑。领导被弄得莫名其妙。佳欣知道,这个问题她不回答,领导其实也是清楚的,只不过人家既然问了,她总得作出点回应。领导似乎是忍耐了一下,又说,你真有趣,难怪我们林副县长对你始终那么痴迷。杭州是个好地方,这阵子不忙,其实你可以休年假一起去的。佳欣连连摆手。领导说,那有什么不行,作为同事,我们又像姊妹样的,我可要提醒你一句,男人还是看紧点的好。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佳欣。这下轮到佳欣莫名其妙了。林峰总在外面忙碌,很少归家,她们之间的交流也不多,但佳欣从未猜疑,一心做着他背后的贤妻良母,这之前,佳欣也从未听到过什么闲言碎语。现在,领导不问她失声的事,却郑重地这般警告她,难道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领导的话看似不痛不痒,落在佳欣的心上却如落水的石头,激起了圈圈涟漪。佳欣起身,径直往里间走去。领导赶紧追着,似乎怕她偷看什么秘密般。佳欣从领导办公桌上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写道:抱歉,蓝部长,我失声了,不能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啊?

失声?蓝部长打量着佳欣,满是疑惑的神色。

5

佳欣终于将掩藏已久的秘密写出来了,而且是跟单位领导写的,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时佳欣知道解释不清,好在领导也没有多问。回到家,她赶紧用微信给蓝部长发了一长串信息,报告自己失声的过程和情况。但直到第二天早晨,蓝部长才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呵呵,这样啊,那你怎么不去治疗呢?

是啊,既然有病,为什么不去治疗。大概谁知道了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吧。其实,佳欣何曾不想去医院治疗。发现失声之初,她就想知道她这种失声的现象是不是病,虽然没伴有任何疼痛,但她担心万一是隐藏着什么癌细胞才导致这种奇怪的症状。她发现自己失声的第二天就悄悄去医院做了检查。只不过她没有告诉医生她失声的事,她不想还没查明原因,就被当成病人看待。她先是做了常规性的体检。去取体检报告时,医生说,一切正常,只是血脂略微偏高,颈椎有些轻微形变。医生还特意作了解释,说这是现代人的通病,久对电脑、缺乏锻炼所致。佳欣的心算是落下了些。

但是后来,声音迟迟没有恢复,佳欣又着急了。她自己在网上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随时随地都可连接网络的智能手机让佳欣感觉自己也博学了起来。她每天茶余饭后,一有空闲,就会捧着手机阅读朋友圈转发的那些心灵鸡汤,图片、视频、文字,文学的、科学的、常识性的,铺天盖地,应有尽有,既打发了寂寞无聊的时光,又充实了自身的知识。她感觉还从来没有哪个时候的阅读量如此的大如此的广。更重要的是,带着手机,就是带着一个知识库,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在网上查询,不用转来转去求助别人,也不用再害怕被人嘲笑无知与浅薄。佳欣曾为此大发感慨,说智能手机是最好的良师益友,是最忠实贴心的情人,是最乖巧省事的孩子。

佳欣在网上阅读了许多关于失声和失语方面的资料,又看了好些实例视频。她将自己的症状与能查阅到的什么失音症、失语症、缄默症、声带萎缩、声带麻痹等等一一进行比对,她觉得她的症状与互联网上描述的所有病症都不一样。那些病症要么是脑部语言中枢神经受损,要么是控制发音的相关器官受损所致,往往带着并发症,或多或少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佳欣除了失音,书写和表达都未受到影响。虽然她的记忆和思维已不如从前敏锐,但生过孩子的女人不都有些健忘的么,何况她原本就不是聪敏之人。她也不是开不了口,吐不了字词,她仍旧可以张嘴说话,只不过是像被调了静音的剧目。

佳欣最先猜想,她很可能是控制发音的某个器官受到了损害。她想起在学校教书那会,经常被粉笔灰呛到,呛了粉笔灰说话多一点就会“啌啌”地咳个不停。刚站到讲台之初的老师,大多不太会用嗓音,学生们又闹,如果每天扯着嗓子喊来喊去,声带很容易受损,好些老师就因为教书教多了,坏了嗓音,最后话都讲不出。佳欣她们学校就有现成的一例。是个男老师,原先是教语文的,据说课讲得很好,也挺有才华,写得一手好字。但他嗓音出了问题,不得不调去搞后勤了。佳欣见过那位男老师,人很高,脖子也很长,一说话,脖子上的两根筋暴出来,仿佛被谁故意用手往两头拉扯似的,好不容易扯出一个音来,两根筋一松,又断了,只好又用力拉扯,这样一拉一扯,那些音也就高低不平,断断续续,让听的人十分担忧和着急。佳欣经常咳嗽之后,很害怕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当她听老公说文联有编制,想把她调过去时,她就欣然答应了,全然忘了她最初的理想就是做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还好,离开学校后,她的气息就慢慢恢复了正常,说话久了也不会再咳嗽。

佳欣觉得,如果是发音的器官受到损害,声音的消失总该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可能有长有短,但决不会像她这样,仿佛被风吹走般突然就消失不见,察都不察觉。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感觉喉嗓疼痛,嘴巴也张合自如,而且体检时拍过胸片,没有异常。佳欣又在一些医疗网站上咨询了一些专家,据专家分析,也觉得她的失音可能不是器质性病变所引发,也许是心理问题,不过隔山隔水,他们也不好作判断,建议她到权威一点的医院进行检查治疗。

就在佳欣认为不得不去医院检查治疗的时候,她在互联网搜到了一个实例,跟她的情况特别相似。报道说有个女孩,曾是她们那个县的高考文科状元,到了大学后,有天夜晚跟寝室的姐妹们闲聊,她中途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想再加入讨论,结果张开嘴巴,声音却没了,仿佛她的声音被谁偷了似的。除了声音,女孩也没有其他病征,依旧能够通过表情、手势和书写进行沟通交流。女孩将情况发信息告诉父母,她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跑了多家医院,接受各种检查,最终排除器质性病变的原因。后来认为是心理问题,对她进行了多番的心理测试,但也没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以及具体的医治办法。她们在漫漫寻医之路上饱尝痛苦与折磨,就在他们越来越手足无措,看不到希望之时,女孩失音两百多天后,毫无征兆地,声音突然间又自行恢复了。而女孩声音突然失去又突然回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至今仍是个谜。

佳欣想,天下无奇不有,看来自己还真不是一个特例。既然有活生生的实例摆在那,她又何须四处寻医,白花钱和精力不说,让亲朋好友都将她当成严重的病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就觉得受不了。而整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试吃着各种药物,恐怕没病也会被整成个病人。佳欣想她不如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生活,也许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她的声音就自己恢复了。

然而,当她抛开手机,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看着穿梭的人群时,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她心理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她的生活出了问题。

在亲朋好友印象中,佳欣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她外表温柔,内心坚强,遇什么事总能朝好的一面去想。孩子还小,婆婆病瘫在床那会儿,她一边背着孩子,一边大包小包地提。一边背着孩子,一边炒菜做饭。喂完了孩子喂婆婆,洗完了孩子洗婆婆。没一下空闲。婆婆久病卧床,脾气暴躁,动不动摔东掼西、指桑骂槐、怨这怨那,佳欣一概忍着,笑脸以对。姊妹们常替她抱不平,说你傻不傻呀,一个人管崽已经够辛苦的了,他还拿个瘫痪的娘拖累你,他不还有哥兄老弟的么,他自己不能尽孝,凭什么让你去替他尽孝呀,凭什么他过得那么潇洒,却要你一个人独自受这份苦。每每这个时候,佳欣都只是笑笑,仍旧不停歇地忙碌着手头上的活。那说的人就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那个时候,佳欣总是想,所有的苦难很快就會过去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佳欣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一路走来。果然,婆婆安息了,老公进城了,孩子也长大了,现在,一切都越来越好,她的生活,她的心理却反而出了问题了吗?

当生活的负担一个一个卸掉之后,佳欣曾有好一阵子无所适从。但她很快就调整心态,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每天照例忙碌着,或者算不上忙碌,但不曾空闲,手机让她的生活一刻都不曾空闲。她每天过得都很充实,与之说话的人多了,了解到的杂闻趣事多了,交际变得宽广,天南地北,各行各业;消息变得灵通,上天人地,寻常巷陌;视野变得开阔,海角天涯,一马平川。但是,当佳欣窥视自己的内心,却分明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一片羽毛,飘呀飘呀着不了地,又像一池被搅浑了的水,混混沌沌混混沌沌什么也看不清。

6

现在,佳欣失声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人们会怎样看她呢?整个办公楼会不会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第二天去上班,一路上佳欣就想着这个问题。她有些忐忑,如果大家都将她当成病人,她该如何是好。她忽然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正确的举措,她有些埋怨昨天的一时冲动,为什么非得让人知道自己失声呢,反正无从治疗,让人知道了,不是徒然给自己增加麻烦么?可是,那个问题,她的老公林峰,会与别的女人有染吗?

佳欣小心谨慎地走进行政大院,东张西望,又轻手轻脚地上楼,生怕惊动什么似的。事实上,并没有人主动跟她搭讪问话,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宣传部的人照例各忙各的,一切如常。但佳欣的心绪却不稳了,她不时翻出手机,看QQ,看微信,如果别人知道她失声,应该会在QQ、微信上给予反馈,但是没有。除工作群里上传的文件、链接,一句闲聊都没有。她想问一问出纳,出纳埋头做事,很认真的样子,不像往常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摆龙门阵。难道蓝部长没有将她失语的事说给同事们?谢天谢地,佳欣双手合十,这样最好,既将压在心头的石块卸下了,又还可以安静地过着日子,而且若遇到什么事,也能得到领导的理解,与领导心照不宣。

但中午,老公的信息就来了,劈头就是一句:你搞什么名堂?

佳欣一看就来气,但她还是只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符过去。

好好的装什么哑巴,你到底想干什么!

佳欣不知道蓝部长跟林峰是怎样聊的这个问题,她满肚子疑问,满肚子委屈,想从头一一说起,手机按键又按不快,一条信息还没打完,林峰的话又跳出来了。

我不指望你有什么追求,也不指望你有多大的进步,我只希望你别拖我后腿,别给我惹麻烦!

佳欣十分气恼,只好将未完成的信息删掉,长话简说,迅速发了一条:我给你惹什么麻烦了?

马上就到大换届的时候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四起,有人传我可能会升任县长,有人说我会调州委任职,有人想巴着我,也有人希望我倒霉,这个时候,水浑浊得很,我们必须沉着冷静,否则会摊上大事。

可是,这跟她的失声有什么关联?佳欣不知林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急急地问了一句,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你这女人怎么就不长点脑子,是要气死我吗,亏有人说你还那么心机地装哑巴。

我心机地装哑巴?你也觉得我在装哑巴么?我多久没出过声音了,你就没发觉吗?

此刻的佳欣就像一枚易燃的爆竹,恨不能打个电话过去,痛快地吵上一架,把憋在心里许久未曾说出的话噼里啪啦统统倒出来。然而,她失声了,她只能选择在手机键盘上慢慢地敲打,磨砺着她的心智。

林峰回说他真没发觉,他说我们每天都有联系,都在说话,怎么就失声了呢。我一天那么忙,需要想的事那么多,你要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情绪只管朝我发,整那些神神叨叨的要幺蛾子做什么。气得佳欣直接不想说话,真想把手机给扔了。

后来,蓝部长又找过佳欣一回,先是问单位的一些资金使用情况。佳欣在微信里回说她会尽快做一份报告呈给领导。在佳欣看来,蓝部长根本没必要找她面谈,反正她又不能说话,一个讲话,一个却在手机上回复,这多别扭呀。佳欣起身欲走,蓝部长却示意她坐下,还给她沏了一杯茶,说,今年县里新出的上好白茶,尝尝,很润喉的。接着,蓝部长说,是不是跟我们林副县长闹矛盾了,脸色不太好呢。佳欣笑了一下,摇摇头。蓝部长说,失声可不是件小事,等林副县长回来,要他带你出去好好做做检查。佳欣在手机上敲了句,谢谢领导关心。蓝部长说他们这些九品芝麻官,头衔不大,忙起来却像台停不下来的机器根本顾不了家,要佳欣作为家属多多体谅。蓝部长说着说着,眼眶竞有些湿润了,佳欣很意外,都不知道做什么动作和表情才恰当,只呆呆地听着。蓝部长像唠家常一样跟佳欣聊起了婚姻。蓝部长说她和她前夫离婚,别人都以为是她太强势,不懂得做一个女人,现在她才算是真正悟出来了。她说,婚姻的本质其实就是一场合作,只要是合作,就存在资源匹配的问题。你飞得快了,你就会把对方甩掉;你飞得慢了,你就会被对方甩掉。有的夫妻一辈子吵吵闹闹,婚姻却是稳固的,而一些夫妻相敬如宾,却和和气气地把婚离了,这就是是否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原因。她还说这也是她和她前夫离婚的根本原因。

佳欣不知道蓝部长为什么要跟她聊这些,那个从来只谈工作的女人,为什么会把她最柔弱的一面剖给佳欣看呢?佳欣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蓝部长用意何在,她像是在关心,又像是在警告,像是在示弱,但又分明把自己说得很强。她的意思分明是说她飞得快了,她前夫跟不上,所以离了。那谁是那个与她同步的人,林峰么?

佳欣的心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一阵刺痛。她摆了摆头,极力否定着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不可能的。

佳欣的痛苦开始了。她翻来覆去,睡眠竞跑得远远的,连手机上的那些心灵鸡汤也安慰不了她。她想,等林峰回来,得好好跟他谈一谈了。

林峰学习回来,照例是在外面吃过晚饭喝了酒才回到家。进屋看到佳欣在床头呆坐,他问了句,真的失声了?佳欣上上下下地看他,像打量新见面的人似的,不语。林峰甩了外套,一边说,谁敢让我林峰的女人失身啊,一边扑向佳欣。佳欣顿时被林峰满身的酒气罩了起来,不能说话,她甚至发觉,此刻她根本就不想说话了。

第二天是周末,林峰却早早走了。佳欣想,一个副县长,真的忙到跟老婆聊会天的时间都没有吗?还是因为他们不在同一水平线,真的连见面都变得困难?佳欣摸出手机,给林峰发了条信息,你也不信我真的失声吗?大概到了中午,林峰才回复她。林峰说,就算我信,别人会信吗,现在别人都说你是我安排的耳目,你的眼睛就像兩颗定时炸弹,你越不说话,人家就越害怕,你事后越解释,也只会将自己描得越黑。佳欣说,我不管别人,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态度,难道你不担心,不着急,不打算带我出去检查、治疗?林峰说,这段时间,我还真没空带你出去。我要是在这个关键的时段缺席,我们的整个人生命运都有可能被颠覆。佳欣有些伤心了,她没想到林峰会回得这么直接。她想,就算不能陪去,也该多些曲意的抚慰吧,这不是他为人夫应尽的责任吗?她觉得林峰越来越不可捉摸,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虽然林峰后来建议她邀个姊妹或是找个亲戚陪着去,佳欣也早就做惯了包容、理解的角色,但这次她拒绝了。她对林峰说,除非你陪我去。她想,不就是不能说话吗,反正这么久都过来了,我还真就把这个哑巴给你装彻底了,想把我支走,我就偏要天天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看你们是怎么成的好事。

林峰忙着,佳欣也如常地去上班。蓝部长见到她,主动招呼道,哟,我们的林副县长没带你去看病吗?这可要不得,工作再忙,也比不上家人的身体重要吧?当佳欣将蓝部长和林峰联系到一起后,再见到蓝部长,就硬生生地有了一种厌恶的情绪。听蓝部长这样说,佳欣不争气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微微抬了抬头,将眼泪忍回去,又低下来,才对蓝部长笑了笑。蓝部长又说,我给你休假了,你回家休息吧,带病工作可不好。佳欣愣了一下,有些听不懂蓝部长的话。虽然佳欣曾经很渴望休假,希望有长长的假期去陪伴儿子,有假期出去旅游,但她想休假的时候,领导却不准,总说正忙着,等一等,现在她没有要请假的打算,蓝部长却让她休假了。佳欣回到办公室,赶紧给蓝部长发信息,说她的声音说不定哪天就会自动恢复,就算不恢复,她现在这个状态也不影响工作,完全不影响,用不着请假。蓝部长却说,她已经从财政局找了临时接替她工作的会计,都谈好了。语气不容更改。到现在,佳欣才明白,蓝部长这是在赶她走呢。可是,凭什么呀,以权压人吗?她是国家正式职工,单位领导也不能说不让她上班就不让她上班嘛。佳欣想,就算林峰与她合谋,他们也不能这般挤兑人。她决心坚强起来,不吃她们那一套,照常上班,她又不犯事,仅仅是暂时性的失声,她就不信领导还能将她开除了。

7

一天,佳欣和老公林峰吃完饭后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一个坐一头,林峰把脚搭在茶几上,双手反扣着后脑,靠着一堆枕头,很享受的样子。佳欣则蜷着脚,歪在沙发的扶手上玩手机。电视播放的是本地频道,今天县里开了什么会,哪位领导又下乡调研之类,屏幕上时不时闪过林副县长的身影,林峰看得津津有味。佳欣却不感兴趣。她在腾讯网站浏览“新证据曝光,大冥冥或已被证实离婚”、“从这几个部位,可以看出你一生运势”之类的推荐要闻。佳欣也知道这类新闻大多不可信,纯属胡编乱造夺人眼球,但她却觉得轻松有趣,看着看着就上瘾了。

难得的相处时光,他们就那样一言不语地坐着。其实,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也喜欢一言不语地静坐。不过,那时他们多是坐在草地上。那时的他们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更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沙发。他们坐在绿色的草地上,坐在树林间,坐在开满花朵的荒坡,他搂着她,她靠着他。他们默默地数着远处的牛羊,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默默地听着虫鸣,听着彼此的心跳。那份安静里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弥漫着他们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时他们憧憬着的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佳欣心里其实并不清楚。佳欣只知道,她要跳出农门,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然后与相爱的人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幸幸福福。这是她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她相信那样的生活一定很美好,一定甜甜的。如今,生活果然如她所愿了,但却又与她最初的想象大不相同,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当时她就预测到她将来过的会是现在这样一种生活,她还会觉得甜吗?佳欣这样问自己。她想,大概会的,因为心怀憧憬,怀揣奋斗的目标,本身就很甜美。许多时候,大概不是那未来的梦想有多美,而是那做梦的过程本身就是美的。

那么,现在的安静是什么味道呢。佳欣想着这个问题,但她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也许是没了味道,像寡淡的白开水。可是,这不就是她曾经想要的生活吗?这不就是她追求著的生活吗?这不就是她勤劳、包容、隐忍才换来的生活吗?如此安宁、稳定,为何她却忽然觉得没了滋味?大概是不做梦了,佳欣想。可是,这个年龄了,她还能怀着怎样的梦想呢?

新闻播完,插了一会儿广告,不知怎么的就进入了一档百姓关注的栏目。以前好像没这个栏目,也许是有资料时就弄一下。电视台反正就那几个人,精力有限水平有限,只能抓到什么料就烹煮什么菜,没个稳定性。

这档节目却做得挺好,可以看出编者是花了心思策划过的,连佳欣也被吸引过来。节目先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讲述一个叫作归柳的村庄成为空壳村的过程。那个村本来就不大,有的举家外出务工,有的挣了钱就到镇上和城里买房,而那个女人,则以出嫁的方式离开了村庄。接着镜头转换到医院一个老人身上,老人头上挽一个髻,身着黑色侗布便装,朴素,但还算整洁。老人周边的环境很嘈杂,许多人围着她,叽叽喳喳,但老人却始终紧闭口唇,十分安静。编者介绍说这个老人是近几年来平日里唯一留守归柳村的人,也就是之前那个女子的母亲。然后,记者向医生询问老人的病情。原来这个老人得了失语症,开不了口说话。听到这,佳欣心里一惊,又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人?佳欣认真地往下看。

女人说,归柳村偏僻、边远,交通不便,我母亲一个人住在那里,常年见不到几个人。我想将她接来跟我住,她又犟得很,非要给我哥嫂看屋,我哥嫂在外面打工,都有几年没回来过了。我给她买了电话她也不会用,教了很多次,勉强会接,电用完了也不会充,我去看她一回才帮她充一回……唉,应该是太久不说话,就忘了话怎么说了。

接着,医生对老人的病情作了解释。当然不是县医院的医生,是某大医院的医生,声音是从一个座机电话里传来的。那个声音说,老人的这种情况应该属于声带钝化,算是声带萎缩的一种,但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老化与萎缩。目前没有太多研究,我们也还没找到有效的治疗办法。但究其原因,这种疾病主要是环境因素造成,因而治疗也就只能寄望于改变患者的生活环境,辅助身体调理和心理开导,能不能好要看运气,原有环境改变后,也许能很快恢复,也许永远也恢复不了。

林峰边看边发感慨,他说现在这样的空壳村很多,不只归柳,这是城市化进程的一个必然趋势,怪只怪县里没有工业、产业带动,动作太慢,过程被拉长了,暴露的问题也就特别多。说完,他偏过头来看佳欣,似乎等着她搭腔。佳欣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然后埋头在手机上搜索声带钝化。百度搜不到这个词。换了几个搜索器,也没搜到。声带钝化?这是什么概念,难不成像那砍柴的刀,久不用,生了锈,钝了,用不成了,需要在磨刀石上磨一磨,有的能磨好,有的锈得太严重,就腐了,化了?

节目在一曲思乡的歌曲中闪过一组山村、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图片后结束,没有任何说明,显得有些突兀。大概是编者不知如何结语,也或许故意这样留白以惹人思绪。佳欣看得呆呆的,林峰也思忖着,忽然他猛拍大腿,弹跳起来,兴奋地说,总算找到解决办法了。佳欣莫名地看着他,他说,这老太太的情况,跟你有几分相似呢。佳欣的心暖了一下,期待他说出那个解决的办法。

林峰靠近佳欣,拉住佳欣的手,还在那手背上亲了亲。他说,老婆,这次你可要好好帮帮我。

原来,林峰是想让佳欣帮着他演一幕剧。

林峰让电视台的工作员带着佳欣去走访那位失语的老太太。他把佳欣扮成一位慈善的志愿者,佳欣为帮助老太太恢复声音,先是亲自体验不能说话的窘境,然后又将老太太接到家里照顾,闲暇之余,她挽着老太太的臂弯,在小区、在广场、在街市、在郊外,指着那些花草树木,那些建筑雕塑,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些过往的人群,交谈着,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她们似乎侃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档跟踪报道的节目,副县长林峰也在节目里代表县政府进行表态。镜头里,他整洁得体的着装,干净利落的平头,端正的五官,以及至今没有发福的肚子使他看上去显得很真诚,很干练。他精神抖擞,一副斗志昂扬的姿态。他说,归柳村这样的空壳现象已经引起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县委县政府正在努力从几个方面解决这一问题,一是加快城镇化建设,扩大异地移民搬迁工程,尽快将不宜居住的偏远、零散的村寨进行整村搬迁;二是进一步将精准扶贫工作做细做实,动员社会各团体,企、事业部门开展全民扶贫运动,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通过产业+农户+合作社等多种模式,确保每村每寨每一户贫困户都能得到切实有效的帮助。他表示由于某些历史原因,我们县目前的整体建设相对落后,但他对我们县今后的建设与发展充满信心。他相信,只要用好生态环境和民族文化这两个宝贝,我们县就一定能后发赶超。当然,加快建设的过程也会出现一些问题,出现问题并不可怕,只要我们拥有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8

经过精心策划的节目就是不一样。佳欣失声的秘密不仅公之于众,而且有了合理的、任何人都不便质疑的解释。此外,她还上了电视,以一个慈善者的面目很是风光了一把,许多朋友纷纷为她点赞,有的还联系她,想跟她一起做慈善,去关心那些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她做的事有意义吗?佳欣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他是在利用她。每想到这,她就有种说不清的烦躁。有时她想,她是他的妻子,她不帮他还有谁帮他呢。有时她又想,就算为了他心中的抱负,他怎么可以完全忽略她的感受,利用她特殊的病状去达成目的呢。她是病人——虽然她不愿意承认她的失声是一种病——但她需要他的关心,需要一个丈夫给予的安全与温暖。当时,她发信息说,要我帮你也行,你先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和蓝部长什么关系?他说,只要你帮了我,很快你就知道我和她什么关系了。那么,她做这一切,是在幫他,还是为着某种交易?他们之间只剩下合作与交易了吗?婚姻果真只是一场合作?如果以后没有了交易又该怎么办?

大换届的工作终于落下了帷幕。让佳欣想不到的是,换届前,纪委、审计、铸廉,以及检察院几部门联合对全县各部门进行了一次财务大检查,而且追查至五年以前。佳欣做了三年的账,有些账目做得也不完全符合规矩,但平时经常审查,没什么大问题,稍稍解释也就过了。而另两年,错漏和不清楚的账目很多,不是佳欣经手,佳欣本身又不很懂行,查账的人问起,佳欣无从解释,查账的人便越查越深入,竟牵出一些问题来。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蓝部长被革了职,调去县委统战部退了二线。相反,林峰又升职了,调到州委任宣传部长去了。让佳欣更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一切诡异得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出于她自己的策划。

那天,联合组的来她们单位查账,来得很突然,事先谁也没有得到一丁点消息。蓝部长出差,在家的几个领导都慌了神。佳欣和出纳让出自己的办公平台,在一边候着,联合组的要看什么,佳欣就翻出来给他们看。佳欣也很慌张,联合组的几个同事,她一个都不认识,她怕联合组的问起话来,她迟迟不答如何是好。分管领导向蓝部长汇报了情况,蓝部长也担心这个,正打算找人来替换佳欣。联合组的查着报表,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分管领导本想解释说佳欣失语,让联合组的等一等熟悉业务的同志到来。可佳欣一紧张,咳咳两声,声音竟出来了。当时,她自己都傻了眼。除联合组的同志不觉得奇怪,部里的同事都怪异地看着她。她想,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联合组的查账,偏又查出了问题。部里的同事再看她,就跟看日本间谍一样,而蓝部长的目光,更是如闪电一般,每一眼都灼得她几乎弹跳起来。从那以后,佳欣真的希望自己失语,再也不要说话了。

任免职文件下来的那天,林峰喜形于表,他想好好地抱一抱佳欣,但屋子里到处都找不到佳欣,打佳欣电话,不接,发信息,也不回。一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林峰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与着急。这种紧张不是工作压力带来的紧张,而是从他心里牵扯出来的,关乎他生命的那种紧张。他想,难道他要失去佳欣了吗,失去了佳欣,他该怎么办?最后,他在床头发现了佳欣留下的一封信,这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佳欣在信上说,她去归柳村了,她要在归柳村同老婆婆住上一段时间。她希望她今后所做的事,真正有点儿意义。

责任编辑 杨献平

猜你喜欢

林峰
无悔的预报
婚礼上,老公的那个不孕的前妻挺着大肚子闯了进来
穿山甲要长大
这样的辞职能补偿
这只小狗有点儿怪
有爱的婚姻不贫穷
英雄
一封泛黄的信
一封泛黄的信
心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