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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2018-09-21刘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弟媳兄弟姐妹金花

刘军

黑黝黝的土地,湛蓝蓝的天空,五颜六色的鲜花,翩翩起舞的蝴蝶……把一只小小的绣花鞋打扮得如此精巧,村里人都说:“十里八村的,也只有三奶!”也有人说三奶:“是闲的,这么好的身体,急着整那玩意干啥,丧气巴拉的。”三奶说:“闲之忙用,这么大岁数了,看着没病没灾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耿金忠干脆把老娘的绣花鞋藏起来,说:“妈身体这么好,不能让她胡思乱想。”耿金翠却丝呀、线呀、绸呀、缎呀地买了一大堆,说:“妈既然喜欢,就让她整呗,一天有点儿活干,也算有个念想,锻炼身体,还开发大脑,起码不能小脑萎缩了。”

三奶像挂不用上弦的钟表,无冬历夏,早三点准时起来,在院子里转啊、转啊……转够了就帮连金花摘菜、淘米,或者往灶里添柴。有時候西屋还静悄悄的,三奶就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或者去厨房里摘菜、淘米。

吃饭也不减当年,连金花一顿能吃三碗疙瘩汤,三奶也吃三碗,连金花有时候吃四碗,三奶也吃四碗,连金花有时候撂下饭碗,三奶还要儿媳再给她盛一碗。连金花说:“别小猪逮着黑豆囤,撑着哇!”三奶说:“你才小猪逮着黑豆囤,撑着呢!”耿金忠和耿金翠在一边就哧哧地笑。

过年过节孙男嫡女地来了一大帮,“妈妈”“奶奶”“姥姥”“太姥”地此起彼伏,闹哄哄地像一帮要吃奶的羊羔子。吃饭前大伙儿非要三奶给讲几句,三奶说:“有啥讲的,你们都识文抓字地一肚子墨水,我斗大的字不知道念啥。”大伙儿说:“老祖宗德高望重,丰富的经历就是一部天书。”三奶说:“我就希望你们旺旺兴兴地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哗哗哗地掌声一片。耿金翠说:“我们都祝愿老祖宗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只要老祖宗健在,我们就能经常相聚,欢天喜地地幸福每一天!”三奶就骂她:“捣蛋鬼,就你尿罐子镶金边,嘴好!”掌声如雷,欢笑声和碰杯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天都四点多了,老太太还没起来,好像准时准点的钟表突然就停摆了。连金花有些奇怪,蹑手蹑脚地去东屋查看。老太太早就起来了,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浑身上下穿得立立整整,却头朝里,栽歪着身子躺在炕上。连金花说:“妈,你咋地了?”三奶说:“没咋地,就是身上发紧,懒得动弹。”连金花摸了摸,老太太的脑袋股热股热的。赶紧找来安康和头孢,给老太太吃上。半小时后老太太就起来了,脑袋冰凉冰凉的,一圈接一圈地在院子里转啊、转啊……

有一天早饭啥也没吃。连金花给老婆婆吃点药,做一碗荷包蛋,放一匙白糖,老太太勉强坐起来,咽药似的使大劲也没吃几口。

听说母亲病了,儿女们都抢着来看。大包小包地把半铺炕堆得满满登登。耿金忠安排好工作,现开着帕萨特,带着老伴和刚大学毕业的儿子,还有未过门儿的儿媳——一块来看老祖宗。三奶乐得合不拢嘴,伸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像老活佛接受信众的膜拜。儿孙们说:“老祖宗太累了,快躺下休息吧。”三奶说:“你们一来把我的病都吓跑了,还休息,一会儿我跑几步给你们看看。”儿孙们都笑。耿金翠有些不高兴,说:“二哥,你开车来也不带我一个,咋那么自私?”耿金忠说:“我以为你肯定和海河一块来,车上坐不下,就没给你打电话。”耿金翠说:“海河来不来能咋地,知道你开车我就跟你们一块过来了,省车费不说,也少遭罪,在大客上挤挤巴巴地像装饺子。”耿金忠在妹妹的肩膀上拍两下,说:“二哥考虑不周,下次一定先向你请示请示。”耿金翠抹搭一下眼皮,拿水杯去给母亲倒水。耿金忠的儿子说“二姑我来”,伸手抢下水杯。耿金忠未过门儿的儿媳又从恋人手里夺过杯子。

三奶的病时好时坏,半年内得了两次脑血栓,后一次基本上就卧床了。

开始吃饭自己还能坐起来,渐渐就得搁人扶了。

耿金忠隔几天就过来看看母亲,每次都给耿金翠打个电话;耿金翠有时候过来,有时候不过来。

最辛苦的是连金花,一天除了鸡鸭鹅狗、侍弄园子,洗衣做饭、收拾卫生,还得照看两岁半的儿子小亮,更多的时间都用在婆婆身上。外边的姑娘儿子一来,她才能喘口气儿。

耿金忠一进屋就摸摸母亲的手,摸摸母亲的脸,问母亲:“咋样,强没强点?”老太太半清楚半含糊地说:“强啥强,得这病,不如死了,你快给妈想个办法吧……”耿金忠说:“妈你咋说这话呢,你这身体,这点小病,啥事没有,过些日子慢慢就好了……得有信心,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耿金翠站在母亲身边,一会儿问妈饿不饿,一会儿问妈渴不渴,一会儿要给老太太剥个香蕉,一会儿要给老太太削个苹果,忽然捂起鼻子,“哎呀,妈,拉了吧,咋这么臭呢?”老太太没听见似的,瞪着眼睛啥也不说。耿金翠隔着门对兄弟媳妇喊:“金花,我妈八成拉了,快点吧……”连金花说:“你们先收拾吧,小亮这边也拉了。”

耿金忠小心地掀开被子,大便的臭味扑面而来。老太太稀溜溜地拉了一裤子,裤衩、衬裤黄中带黑,褥子上也渗进去不少,一只手还粘乎乎地沾了一层,正一下下地往被子上擦。耿金翠捂着嘴跑出去呕了一气,趴厨房门口看看兄弟媳妇正给大侄子洗裤子,就说:“金花,快过去给我妈收拾收拾吧!”连金花光哼哈地答应,也不动弹。耿金翠心急火燎地跑回来说:“咋整?”耿金忠说:“没事,先拿卫生纸把屎大体上擦擦,上暖壶里倒点水,兑点凉水给老太太简单洗洗,给她换个裤衩和衬裤……慢慢整呗。”

兄妹俩足足忙活了半个小时,连金花也没进屋。耿金翠说:“这叫什么儿媳妇,老太太拉那样都不管,就这么侍候老人呀?”连金花说:“我没长三只手,就这么大能耐,你看谁侍候得好就让她领家去。”耿金翠说:“原先是咋讲的,房子、地都归你们,负责侍候老太太,直到送终;这才几天,老太太一有病就撒手不管了?”连金花说:“不管是你侍候的?来屁大工夫,收拾一泼屎尿尖儿尖儿地就受不了了,我天天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来侍候去的还成罪人了?”耿金翠说:“我干啥尖儿尖儿地了?你咋那么嘴不对心呢?”连金花说:“不尖儿尖儿咋地,啥事哪都有你,还嘴不对心!”耿金翠说:“你嘴干净点,别破破家家地拿农村家庭妇女那套!”连金花说:“农村家庭妇女咋地了?你不是农村家庭妇女出去的?屎窝挪尿窝才出去几天,就看不起农村家庭妇女了;一个小小的财务科长就这么牛,要当了国家主席更了不得了!”耿金翠说:“你以为老太太那么好侍候的呢,一天光想着房子地、想好处了,眼睛钻钱眼里去了!”连金花说:“你眼睛不钻钱眼里你抬家去侍候,我保证不眼气,俺们认可净身出户,搬出去住,也不占那个便宜!”姑嫂俩越说越僵,好像随时都能打起来似的。耿金忠让妹妹少说几句,“金花一天又是家里又是外头地不容易,老太太一天又是吃又是拉地很难侍候,咱老耿家能摊上这样的媳妇是老母亲的福分,也是咱们兄弟姐妹的福分。”耿金翠说:“真是福分,这样的儿媳天下难找!”一抬屁股起身就走。三奶说:“这是哪辈子的罪呀,我咋还不死呢!”耿金忠说:“妈你别多心,姑嫂俩一家人,说话没有反正,一会儿就好,心里都是爱你。”回头又给弟媳吃定心丸,“金花你只管放心地侍候,二哥和兄弟姐妹们心里有数,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你对老太太的好处;金翠也是有嘴无心,说完拉倒,你别往心里去。”连金花的气一下消了不少,耿金忠随后又拿出一沓钱递给弟媳:“从现在起,别的不算,每月格外拿两千元给你和亮亮零花。”

耿金翠说:“你有钱你给,我没钱往那窟窿里填。”耿金忠说:“你和大伙凭心思——自愿,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我包葫芦头,至少50%。”耿金翠说:“你这么惯着她多咱是头儿,当时是咋说的?”耿金忠说:“不管咋说,母亲的病压倒一切,这么多儿孙嫡女,不送好老母亲最后一程,天理不容。”耿金翠啪地挂了电话。

耿金忠等再来看望母亲,连金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让座、让茶、拿水果,细嘴白牙地介绍老婆婆的近况,精心精意地关注着老太太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忽然掀开被子,给婆婆翻身或换尿布,还时不时地建议老人家的后续治疗,小亮时不时地跑进来要这要那或弄得脏兮兮的。连金花就骂他滚蛋,“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哪轻哪重,跟着瞎搅和啥。”屋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一点异味,换洗的尿布和衬衣、衬裤都叠得板板正正地放在老太太的脚边。三奶成天躺在炕上,身上没有一块褥疮。耿金忠就夸弟媳:“勤快、孝顺,任劳任怨,母亲有这样的儿媳,真是八辈子积了阴德,也给他们兄弟姐妹树立了榜样。”耿金翠撇撇嘴,这掀掀那看看,不是老太太的褥子没换了,就是褯子没洗干净了,要么就小米粥熬得不烂了,肉切得不细了……连金花喘口粗气,把脸转到一边。耿金忠一次次地给妹妹使眼色,或指使她去园子里摘黄瓜摘西红柿,说弟弟家的蔬菜好吃,健康、绿色、口感也好。

一晃一年半了,三奶的病始终不轻不重,不好不坏。一天你喂她就吃,不喂也不知道要。耿金忠和兄弟姐妹们偶尔过来看看,给老太太买点吃食或补品,吃顿饭就走了。耿金忠每次来都夸弟媳这好那好,走前还摆摆手,说:“金花受累了。”金花说:“受啥累,自己的婆婆,和亲妈一样,你们就把心放肚里吧!”耿金翠每次来都挨到母亲身边,细心地看看这,看看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唠唠嗑儿,有时候突然趴到母亲耳边,问连金花打没打她,骂没骂她,或者给母亲洗洗脸,洗洗手,等连金花做好饭,简单地吃一口,拍拍屁股走人。连金花每天按时给婆婆喂饭、喂水、喂水果,擦屎、擦尿、翻身子,常常饭凉了也顾不得吃,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婆婆身上,鸡鸭鹅狗、侍弄园子、照看小亮等杂活乱活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耿金翠有时候就问二哥:“妈的病咋整?”耿金忠说:“那能咋整,慢慢治呗。”“治啥治,这种病,哪有好的?这么大年纪了,多咱是头儿?”“好不好地也得挺。头儿,啥叫头儿?活一天就得好好地侍候一天;金花侍候挺精心,也不错了,别的还有啥法儿?”“啥叫精心,她为的是钱,咱每月不给她两千块钱,你看她精不精心?以前咋不这样,老太太把屎拉在炕上理都不理。”“话不能那么说,金花也有儿有女,哪天不得花钱?金成除了种地,再就上外边打点零工,一年也挣不了多少,一家四口不花不花地哪天不得花钱,啥事得将心比心……”“咱妈这病,我问过周围的同志,有的老人卧床五六年了还不好不坏的……”“几年也得尽心尽意,要不咋整?”“妈现在是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那也没办法,人老了都这样,咱们将来也有那天。”“我老了可不遭这罪……”“那能咋整?”“事先就想好办法,要么不行了干脆……”“话是那么说,到时候就下不了决心了。”“不信到时候你就看着。”“算了,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啥,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一方面要把工作干好,有机会就上一上,没机会也别出啥纰漏;一方面家庭也不能忽视,像你对海河,不要强势,要尊重人家,有些事过分了会适得其反;一方面抽空多来看看老太太,尽点孝心,管她明不明白,起码心里踏实,不给今后留下遗憾。”耿金翠叹口气,一脸愁容。

两年后。三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喂就一天天躺着,不说饿,也不说不饿,喂也吃不多少,好歹吃进一口,忽然就吐出半口,一顿使大劲能吃半小碗稀粥,至少得半小时;曾经一哈腰就能扛起二百斤的黄豆袋子,如今连只手也举不起来。耿金翠看着看着就抽咽咽地往出走。耿金忠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弟媳给母亲喂饭,有时候也上去喂几口,不是呛了,就是一点点地吐出来。连金花像个职业杀手,一条腿不轻不重地抵住婆婆的后背,一只手不松不紧地搂住婆婆的后腰,不紧不慢地一会儿喂婆婆一口,老太太带吃不吃地一会儿吃下一口,不知不觉,小半碗稀粥就吃完了。

耿金忠逢人就说:“老耿家这么些姑娘儿子,谁也没有金花孝顺!”耿金翠说:“还是为钱,不给钱你试试。”连金花说:“有相当的赶紧换人,我没那个命,也挣不了那个钱,这一天没黑没白的,连口应时饭都吃不上,还闹个为钱。”耿金翠说:“不为钱好,明天就把那三千块钱掐了。”连金花说:“你掐不掐地不该我事,明天我就得出去看病,这腰疼得像折了似的,再挺下去,说不定哪天还得走在老太太前邊。”耿金忠悄悄把弟媳叫到一边,“从现在起,每月再给你增加一千。”随后从手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票。连金花不好意思地缩手,“二哥,你想哪去了,我确实有病,啥钱不钱的,老太太是谁,自己的老婆婆,和亲妈一样,我当儿媳妇的给不给钱也得侍候。”耿金忠一把将钱塞进弟媳手里。

耿金翠说他二哥大脑袋,“你这么恭敬下去多咱是头儿,这和妈小前儿给咱们讲的《狼撵肉挑子》(说有个卖肉的,半路上遇到一只狼,狼追上他,他就扔给狼一块肉骨头,狼吃完了肉骨头又追上来,他再扔给狼一块肉骨头……)有啥区别?”耿金忠说不这样咋整?除了在金成家,让金花侍候,别家谁行?“哪儿都比她强!”“你说得轻巧,大哥家大哥天天喝酒,大嫂天天打麻将,把老太太放那用不了几天,饿也饿死了;金香家天天吵架,两句话说不来就往一块打,把老太太送那,用不了几天,气也气死了;金玉家连个转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新勇又要结婚,哪来的地方安顿老太太;就是咱俩……”耿金翠说:“行了,行了,你啥都有理,我不跟你犟!”气呼呼地起身就走。

耿金翠有时候悄悄地问二哥:“都这样了,还让妈遭这个罪干啥?”耿金忠说:“不遭罪咋整?”“成天躺炕上,好人也熬完了;吃点东西糊烂半片的,到肚里也不消化;黑天白天就那一个姿势,你不给翻身她连动弹都不会动弹,就这样下去……”“那也没办法。”“让老人一天天地这么遭罪,还不如……”耿金翠不等说完就把脸转到一边。耿金忠说:“不要胡思乱想,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坚持……”耿金翠一声不吭,无精打采地往出走。

又过了半年。喂饭基本上不吃了,喂奶粉就得用羹匙慢慢地把牙撬开。

半月后就得靠打营养液了。眼睛紧紧地闭着,谁跟她说话也没有反应。

儿女们都赶过来守候,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几天后仍然靠打营养液维持。不轻也不重,仿佛是前几天的重复。

耿金翠看看二哥和在座的兄弟姐妹,说:“单位有事,得马上回去,有啥事及时给我打电话,我立马过来。”耿金忠和兄弟姐妹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又过了两天,三奶除了靠打营养液维持,还是前几天的老样子。耿金忠看看在座的兄弟姐妹们,说:“单位的事很紧,我必须马上回去,有啥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兄弟姐妹们说:“你回去吧,单位那么忙,别老在这耗着。”

又过了几天。三奶的气儿渐渐喘得慢了,常常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这口气儿上来了,下口气儿还能不能上来谁也不敢说。儿女们又急匆匆地聚拢在老太太身边。

营养液还在不急不缓、一滴一滴地输送到老太太那已基本上拒收的血管里,老人家的气儿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息。

耿金忠焦急地在外屋地走来走去,烟一支接着一支。马上年底了,局里要尽快组织人下去檢查,更要迎接好相关部门时不时地下来年检;单位里几个捣蛋分子,正盯住他的办公室面积死死不放;有两个副科长为个科长的位子纠缠不休……作为单位的一把手,按理他是一分钟也离不开单位,可是老母亲这种情况……耿金翠是单位的财务科长,年底各种账目的汇总、审核,下基层检查所属单位的财务、报表,迎接市里各部门的审核、抽检;女儿和丈夫正打得你死我活……这些事弄得她焦头烂额,老母亲又无休止地悬而不决……

耿金忠在外屋地度日如年,忽然听到妹妹和弟媳在屋里的对话:

“别打了,都这样了,还打它干啥?”

“不打不得活活饿死吗?”

“饿死也比这活遭罪强。”

“咋能眼瞅着……”

“怎么还不是眼瞅着,就这么眼瞅着老太太一天天地遭罪,还不如……”

“用不用和二哥他们商量商量?”

“商量啥商量,你看这手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赶上给我妈上刑了!拔了,马上拔了!为俩破钱……”

……

耿金忠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忽地一下,寒风刀子似的迎面刮来。他脖子一缩,帽子也没往头上拉拉,迎头朝黑暗和严冬直扑上去。

凌晨以后。耿金忠太困了,就偎在母亲的脚下,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朦胧中突然传来妹妹兴奋的惊叫:“咽气儿了!”

耿金忠呼一声爬起来,看看几个麻木的兄弟姐妹一下精神起来,忽然想起老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这一大堆姑娘儿女一个个地抚养成人,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很快,屋里哭声一片。

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声:“妈都咽气儿了,还不赶紧给她穿衣服,哭啥,这么大岁数了,这是喜丧。”

哭声戛然而止。大伙儿立即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给老太太穿衣服的穿衣服,搭排子的搭排子,布置灵堂的布置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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