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烫嘴的鸡汤

2018-09-21刘志威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李叔铁蛋鸡汤

刘志威

守德嫂和儿子铁蛋从后园回到前园,就看到邻居李叔家的几只鸡在偷吃她家前园里的蔬菜。这前后园里的蔬菜如同守德嫂的命根子,不拿它们换钱,守德的医药费就无从出。在守德嫂的眼里,鸡们偷吃的不是蔬菜,而是她的命。守德嫂火冒三丈,命令铁蛋:“打,给我往死里打。”

铁蛋是孩子堆里有名的弹弓王,得命抖擞精神,掏出别在腰里的弹弓,抓出口袋里的一颗石子搭在弹弓兜里,一抬手射了出去,立即有一只老母鸡中了石子,疼得一蹦三尺高,嘎嘎惊叫着,奓着膀子往园外跑。另外几只见势不好,也跟着老母鸡一窝蜂地逃窜。铁蛋乘胜追击,眨眼间又射出一颗石子,正打在跑在后头的一只小母鸡的头上,小母鸡身子向前一抢,扑倒在地上,蹬了两下腿就不动了。

守德嫂叫了一声不好,连忙跑进园子。捡起母鸡一看,脑袋都打开花了,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呢。守德嫂拎着死鸡出了园子,抬手给了怔在墙外的铁蛋一巴掌,骂:“小孽畜,胡乱打两下把鸡吓跑就完了,咋给打死了?”

铁蛋有点委屈,摸着打疼了的脸辩解:“不是你让我往死里打吗?”

守德嫂张嘴想骂,自觉理屈词穷,拎着死鸡站在园里发愁。李叔李婶早晨去城里看儿子了,走前让她帮忙照看一下家院,说两天就回来。可现在,李叔的家院没照顾咋样,反打死了人家一只鸡,李叔回来怎么向人家交代呀?

“你们娘俩在园子里嚷嚷啥呀?”屋里传出守德的声音。

守德嫂正不知如何是好,守德一喊反倒启发了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把臂弯里装草用的小柳筐递给铁蛋,小声吩咐:“到村后的林子里去采点蘑菇,快去快回,待会儿妈给你炖鸡吃。打死鸡的事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特别是你爸,咱俩的说法要一样,就说你打死了一只沙鸡,叫妈给炖了。”铁蛋一听吃炖鸡早已口舌生津,不住地点头,接过筐飞快向村后跑去。

“你们娘俩在外面喊啥呀?”听见妻子进了门,守德躺在里屋的炕上隔着间壁墙上的窗子问。

“没事,铁蛋打一群落在园子里的沙鸡,打坏一溜子菠菜,我骂他两句。”守德嫂子一边撒谎,一边把小母鸡藏在灶口旁。“不过,也挺好,打到一只又肥又大的沙鸡,我这就炖成汤给你补补身子。”

“唉,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大呼小叫的。铁蛋这几年跟我们也够苦的了,拿火烤了给孩子吃吧,我这么大个人哪里就馋这口肉。”守德小心地侧过身,摸起炕沿上的水碗,喝一小口,润了润了干裂的嘴唇。

“我让铁蛋去村后林子里采点蘑菇,和这只肥沙鸡一起炖,能炖一大碗,够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吃上一顿了。一烤就缩缩没了,能吃几口?”守德嫂说着已把水填进锅里。

守德撂下水碗,嗨叹一声没再言语。

守德嫂也不说话了,点着灶下的柴火烧水,等开了好煺母鸡的毛。

锅里的水咕咕翻滚了,守德嫂的心事也随之开始翻滚。想想这些年守德为她付出的辛苦,眼里不禁汪起泪来。铁蛋八岁那年,她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为了治病,守德带她跑遍了市里和省里的大医院,北京有名的医院也看了两三家。各家医院的各种专家给出的结论无外乎两种:能治好和不好治。但不管是哪一种,只要想治,必须要大把大把地花钱。家里哪来那么多钱?她决心放弃治疗。守德一听就暴跳如雷地发起火来,大吼着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放弃她的治疗,他不信谁还能穷死。

这种病的治疗,许多药物都是进口的。这些药品不但贵而且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不了,只能自费。随着治疗的深入,守德花光了他用一口井的汗水换来、吃上千顿粗饭攒下的几万块钱,变卖了家里稍值一点钱的东西,求借遍了所有能求借的人,以至于双方父母跟他一样赤贫如洗,亲朋好友避他唯恐不及。守德债台高筑,真的快穷死了。他骂苍天无眼,为什么对他这样老实厚道的人如此不公。

也许他的精诚感动了上苍,也许他的责骂让老天爷幡然醒悟,更也许那些治疗慢慢发挥了效力,就在守德绝望到真想一头撞死的时候,折磨守德嫂足足三年的病痛竟一天天地减轻下来,最终奇迹般的消逝在她的身体里。

得到市医院“完全康复”的检查结论那天,守德高兴极了,三年未沾酒的他一口气喝下一碗老白酒。第二天,守德就骑上自行车到三十里外的县城打工去了。走前,他满怀憧憬地对守德嫂说:“趁夏天农闲,正好可以赚点钱还还债,能还一块就少欠一块。”守德嫂心里被爱惜和愧疚缠绕着,含泪拉着他的手说:“这几年为了给我治病可把你苦坏了。”守德脸一黑,装作很生气地说:“你看我哪一点像苦的样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守德嫂破涕为笑,紧紧依偎在男人的怀里。

可是老天好像跟他们作对还没作够,守德还没到县城就出了车祸。为躲对面一辆飞驰来的汽车,守德连人带车冲进柏油路下面的深沟里,摔伤了腰骨,被路人救起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幸好没伤到神经,否则一辈子别想站起来了。”

就这样,守德一分钱没挣到不说,又欠下了一笔医药费。现在守德的腰伤恢复得不错,再好好养一个月就可以完全康复了。只是家里穷得叮当响,买不起任何滋补品,守德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小米粥和鸡蛋,鸡蛋还是邻居李叔送来的。现在倒好,吃了人家的鸡蛋不算,又要偷吃人家的鸡,想到这一点,守德嫂的脸热辣辣的,心里也像撒进了辣椒末,火烧火燎地难受。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鸡已经死了,再不能复活了,难不成把它埋了扔了?那也实在太可惜了。从自己得病算起,守德已经三年没有吃过好一点的东西,鸡就更不用说了。今天这只雞既是为他补身子,也是补一点她对他的歉疚。

煺净毛掏完内脏,守德嫂开始剁肉。为了以假乱真,让母鸡变成沙鸡,守德嫂把肉剁成很小的一块块;又忍痛割爱,把她与守德最爱吃、也最具小鸡特征的头和爪子全部扔掉。这事绝不能露了马脚,万一被守德识破真相就坏了。刚剁好鸡块,铁蛋提着半柳筐黄嫩的蘑菇回来了。真是时候,守德嫂爱抚地拍拍铁蛋的头,接过筐,让他到院子里玩去,等饭好叫他。守德嫂把筐里的蘑菇掐掉老根,用清水反复洗了五六遍,直到不见一星沙土才把它们与鸡块一起炖进锅里。本地出产的蘑菇有种特殊香气,与鸡炖在一起,既能提升整体香味,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鸡的本味——守德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一会儿,锅里就香气四溢了。香气张扬地从间壁墙上的窗子钻进里屋,又蛮横地钻进守德的鼻子。守德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喊:“香,真香。”守德嫂脸上的笑容比刚嫁到这个家时还灿烂。

鸡炖到大半熟的时候,守德嫂淘好小米,下到另一口锅里焖饭。小米饭焖熟了,小鸡和蘑菇也同时炖好了。守德嫂小心翼翼地把鸡肉、蘑菇和汤盛进一只大碗,那香气就更霸道得不行,把人的馋欲挑逗得翻江倒海,守德嫂也禁不住咽起了口水。

守德嫂把铁蛋喊进屋子,让他洗了手,一家三口开始吃饭。守德嫂把饭桌摆在贴近守德的炕上,小心地扶他靠墙坐起来,在他后背倚上一床厚厚的被子,这样他就能舒适自如地拿碗筷、吃东西了。守德嫂坐炕沿,铁蛋坐炕里,一顿几年未曾享用过的大餐隆重开场了。

守德嫂把一块鸡腿夹进男人的碗里,说:“尝尝这沙鸡肉香不?”

守德没等吃喉头先不住地滑动起来,一面夸赞肯定香死了,一面接过女人夹过来的鸡腿肉放进嘴里。可是嗓子里好像伸出一只小钩子,还没来得及细嚼,肉就哧溜一声被钩进胃里了。

守德品咂半天,疑惑地对女人说:“咋有一股家鸡肉味呢?”

守德嫂心里一惊,装作没事地说:“你是想家鸡吃了,过些天我养一群鸡雏,长大了母的留着下蛋,公的杀了给你们爷俩解馋。”

守德说:“那可太好了。”

看着男人一脸的幸福憧憬,守德嫂心里的虚惊散去,却又聚来一股酸楚。

铁蛋不用人夹,筷子翻飞,眨眼间三五块肉进嘴了,小腮帮撑得鼓鼓的。

守德嫂幸福地看着父子俩,心疼地提醒着儿子:“慢点吃,小心骨头卡了嗓子。”

铁蛋哪里听得进去,狼吞虎咽地慰劳着清苦了太久的胃肠。碗里统共不过二三十块鸡肉,很快被他吃掉了一小半。

守德嫂急了,大声喝止铁蛋:“别再吃肉了,全让你吃了,你爸还没吃上几块呢。”

守德也急了,大声训斥女人:“吓着孩子了,让孩子吃嘛,我最爱喝汤,这汤比肉还鲜,我想多喝点汤。”

铁蛋正吃得专注,被他妈一喊,惊吓之际把一块啃了一半的骨头咽了下去,真卡住了嗓子。卡得他一阵干呕,眼泪都流出来了,守德嫂不住地拍打他的后背,才一口把骨头吐在了桌子上。

守德这时更生女人气了,拾起铁蛋吐出的骨头对女人嚷嚷:“叫你喊吧,这么大块骨头要是在嗓子里卡死了,不定把孩子憋成啥样呢。”

守德嫂被训得从心里往外舒服,对铁蛋说:“你爸腰伤还没好利索,需要营养,你已经吃得够多的了,让你爸吃几块补补身子。你喝点鸡汤,鸡汤可香了。”

铁蛋含泪点头,说“妈我知道了”,就伸匙去舀鸡汤喝。

守德嫂说“这才是好孩子”,把目光转向男人,刚想劝男人吃肉,却发现男人举着铁蛋吐出的骨头,眉头紧锁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守德嫂心里惊慌不已,怪自己粗心漏下一块较大的骨头。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仍旧装着没事似的催促,“还不趁热快吃,一块骨头老盯着干啥,能看出花来呀?”

“你炖的到底是什么肉?”守德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沙鸡肉啊,这还能有啥假?”守德嫂心里突突直跳,却还故作镇定地硬著嘴。

“沙鸡哪来这么粗的骨头?刚才我就觉得味道不对。这些年沙鸡少得草甸上都不常见,咋能飞到咱家园子里?铁蛋你打死的到底是什么?”守德一脸严肃地看着孩子。

“是……是……”铁蛋瑟缩地看着他妈不敢往下说。

“是什么?”守德追问,脸色愈加难看。

“是邻居李叔家的一只小母鸡。”守德嫂知道瞒不住了,索性实话实说,免得让儿子为难害怕。

“为什么打死李叔家的鸡?”守德气得脑门上青筋暴突,身子不由地往上挺了挺,不想触动了腰伤,疼得哎哟一声大叫。

守德嫂赶紧过去扶住守德,心疼地埋怨:“小心腰啊,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你气成这样?”就把打死鸡的前后缘由讲了一遍。

“打死不是故意的,吃呢?难道吃也不是故意的?”守德的气不但没消,反而更大了,胳膊向外一扒拉,拨开守德嫂揉在他腰上的手。

“那又能怎样?难道把鸡扔了喂狗?”守德嫂也来气了。

“不喂狗也不能咱吃了啊?李叔对咱多好啊,你得病时人家把给孙子买电脑的钱借给咱,我腰伤了人家拿着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来看咱,到头来咱连人家的鸡也一起吃了,这不是太丧良心了吗?”守德气愤地数落着。

“那你说这鸡该咋处理?”守德嫂羞愤交加,红着脸反问守德。

“咋处理?给李叔拿过去,向人家说实话道歉呗。”守德气呼呼地回应。

“我一来怕李叔万一不能原谅我们,反伤了和气;二来想反正打死了,不如就炖了给你补补身子,等以后再用别的东西补偿李叔。谁知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守德嫂子说到委屈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你的好心我咋领?领了你的好心不就得丧了良心吗?”守德嫂一哭,守德怒气减了,语气缓了,可还是不能认同女人做下的荒唐事。

“你不领拉倒,你不领儿子领,铁蛋你吃。”守德嫂赌气地把碗推向儿子。

铁蛋从没见过爸妈拌嘴,更不用说大吵大闹,眼前的阵势吓得他攥紧手里的筷子,怔怔地看着碗发抖,仿佛碗里装的不是鸡肉,而是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妈把碗推过来时,他本能地向后闪了一下头。

“叫你吃你就吃,反正你爸怕吃丢了良心,咱们娘俩早就没良心了,咱们不怕。”守德嫂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吃吧,铁蛋,爸不和你妈吵了。”守德和蔼地对孩子说。

爸妈都让他吃,铁蛋只好动筷,只是夹肉的频率慢了许多,迟疑的样子好像还不敢最终确定,这肉吃下去是否安全。

吃了两块,铁蛋因受惊吓而略显麻木的味蕾渐渐活跃起来,下手的频率迅速加快了,筷子在碗与嘴间夹起落下,飞走如梭。转眼间,碗里的肉就一扫而空了。

看着铁蛋风卷残云后剩下的一碗鸡汤,守德嫂的气又上来了,一把夺下儿子手中的筷子训斥:“不怕把你撑死了,跟我到后园拔草去。”

铁蛋还没过足嘴瘾,本想再把碗里的蘑菇消灭一些,但他妈无由来的邪火,让他再次惊惶失措胃口全无,赶紧起身随他妈去了后园。

进了后园,守德嫂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守德说她丧良心的话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其实最恨丧良心的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丧良心的家伙。追求她时,他除了有一张涂了蜜蜂屎的破嘴,就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她的父母极力反对她与他恋爱,她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铁蛋才四岁他就去很远的外地打工了,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种田,過着累死累活的日子。只有每到过年的时候他才会回来,过完年,扔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钱后,又一拍屁股远离他们母子而去。铁蛋七岁的时候,他突然提出跟她离婚。她无比震惊和悲伤,问他为什么。他厌恶至极地骂,什么他妈为什么?早不得意你了你看不出来吗?为了不让儿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她死活不同意,他就狠命地打她和儿子,打得他们母子遍体鳞伤。就这样,她和他离了婚。离婚后她才知道,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在外面打工时有了新的女人。他打工赚下的钱,给她和儿子的远没有给那个姘头的多。半年后,她嫁给了与她有着相似不幸遭遇的守德。守德原来的女人与他结婚才三个月,就跟村里一个中了三百万元彩票的老光棍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与守德都痛恨丧尽天良的人。

灾连祸结的是,到守德家半年她就患上了这种怪病。守德的父母明里暗里撺掇守德与她离婚。守德誓死不听,向他们怒吼,穷死我也不会做一个丧尽天良的畜生。守德嫂也觉得才迈进这个家门,就让守德背负这样不幸的命运太不公平,也提出要与守德离婚,守德就像对他的父母们一样对她大吼不止。她被守德强大的责任感与爱心呵护着,虽然受尽病痛折磨,但却幸福无比。自那时起她就暗自发誓,如果老天能让她起死回生,她要用尽自己的一切回报守德对她的恩情。正是怀着这样一种特别深厚的感情,她才做出偷炖了李叔家的鸡给守德补身子的错事。结果肉几乎全让铁蛋吃了,还惹得守德生了一肚子气。都怪铁蛋这个不知事的孩子。要不是他从前园出来时没拴好园门,李叔家的鸡就不会进来,也就不会被他打死;同样,要不是铁蛋跟饿痨似的吃得那么急,就不会被骨头卡住喉咙,也就不会被守德识破了

真相。

守德嫂越想越气,气得肚子里胀热难忍。回头没好气地支使铁蛋,去把后窗台上的水壶拿来,要喝口水。

铁蛋不知他妈今天为啥老冲他发脾气,只好乖乖地向后窗台跑去。窗台有点高,铁蛋够不着水壶,空手回去又怕他妈生气骂他。情急中想起课本上“乌鸦喝水”那个故事,于是搬来几步远处的两块砖头,对着后窗的位置把它们摞在一起,然后蹬上去拿到放在窗台上的水壶。

透过薄薄的窗纱,铁蛋不经意地向屋内看了一眼,看到倚坐在炕上的爸爸手里拿着汤匙,正一匙一匙地喝着鸡汤。

铁蛋感到惊疑的是,方才就已经不太热的鸡汤怎么会烫了爸爸的嘴呢?要不,这么香美的鸡汤,爸爸怎么会喝出一副特别痛苦的表情?

猜你喜欢

李叔铁蛋鸡汤
寒夜里的光特别暖
我就叫铁蛋
走后门
呆雏配忠犬,鸡汤对狗粮
DIY鸡汤
鸡汤热线
刮痧板传说
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