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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赵氏孤儿”中程婴妻子形象

2018-09-20徐汀

戏剧之家 2018年20期

徐汀

【摘 要】“赵氏孤儿”故事的演出历来容易忽视程婴妻子的形象。而现代演剧则越来越看中程妻形象,并多次在剧中作为一个重要角色予以强调。本文旨在探索“赵孤”戏剧作品中程婴妻子形象的演变和当代性诠释,以新编汉剧《失子记》为例,解释程妻形象所体现的当代内涵。

【关键词】失子记;程婴妻子;赵氏孤儿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0-0008-02

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和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都没有关注程妻这个人物,整个故事都是男人间的复仇厮杀,与闺中夫人无关。《赵氏孤儿》的舞台剧演出有许多版本,在豫剧《程婴救孤》、北方昆剧院的《赵氏孤儿》、京剧《搜孤救孤》、话剧《赵氏孤儿》等改编中,程婴妻子是一个比较容易被忽视的形象。如北昆排演的《赵氏孤儿》一剧中,没有设置程婴妻子的角色;在豫剧《程婴救孤》中,导演也刻意淡化了程妻形象。“赵孤”故事的演绎,历来以“忠义”“家国”两大主题为主。剧中赵孤的形象常常被符号化,成为“复仇”的代名词,而程妻的形象也常常被模糊化,有时甚至不会出现,似乎程妻的地位在这场“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故事中无足轻重。现当代戏曲对程妻的演绎与关注,尤以郑怀兴先生编剧的《失子记》最为醒目,程妻的形象也渐渐从“赵孤”故事中鲜活了起来。武汉汉剧院演出的《失子记》则把剧目名直接改成了《程婴妻子》。《失子记》首次以程婴夫人为主角,描绘了她救孤、失子、还孤的心路历程。从内容上看,《失子记》应该是受到了《搜孤救孤》的些许启发。京剧传统老生戏《搜孤救孤》在对程妻形象的刻画上也用了不少笔墨,两者应存在一定联系。

一、《搜孤救孤》中的程妻形象

在京剧《搜孤救孤》中,程婴回家同妻子商量用自己的孩子替换赵孤的事情。程妻的第一反应是:“此事万万不能!”程婴一开始是好言相劝,可是程妻仍不愿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子。程婴无奈之下只得下跪,可程妻仍是:“你要跪来只管跪,叫我舍子万不能。”语毕,程婴竟道:“人道妇人心肠狠,狠毒毒不过你妇人的心。”

程妻老来得独子,不肯舍弃自己的孩子救他人,是情理之中的事。在以往的戏曲演绎中,常常把程妻拒绝换子的行为解释成“不明家国大义的小女子心肠”,在今天看来,这样的解读未免没有顾及到人性。程婴的妻子是无辜的,为何却被说成是狠毒?于是程妻答道:“虎毒不食儿的肉,你比狼虎狠十分。”程婴为了救赵孤,他不惜抛弃亲生儿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妻子是“狠毒的妇人心”。为了忠义,程婴在抛弃自己儿子的时候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此刻,程婴竟拿起刀逼迫自己的妻子。他为了救孤可以说已经“六亲不认”。程婴性格的残忍之处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对失子的冷漠、对妻子的逼迫更加衬托了妻子为救儿的坚定不移。

即使公孙杵臼到来,程妻也没有一丝畏惧。公孙杵臼央求道:“老朽薄面情要准。”程妻却回绝道:“你要尽义我不行。”此时的程妻已经不是那个对男子言听计从的闺中妇人形象,她化身为保护孩子的母亲。的确,救孤这件事和程妻毫无关系,她的丈夫和公孙杵臼所要完成的“复仇计划”她也丝毫不在意。可这就能说明程妻是程婴所形容的“不贤妇”吗?程婴闹自杀,公孙下跪,让程妻不得不同意舍亲子而救孤生,程婴和公孙实质上对程妻实行了道德绑架。但程妻并没有遵守所谓的“夫为妻纲”纲常伦理,而是立即捍卫了自己的权利。可最后因两人万般请求还是说出了“情愿”二字。

程妻对亲子的百般保护和程婴的冷漠无情形成了鲜明对照,展现了程妻——这个经常被历史所遗忘的妇人——的心理世界。《搜孤救孤》的改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程妻成为了与其他人抗衡的冲突之一。复仇主线之下的支线同样扣人心弦、惊心动魄,令人拍案叫绝。

二、《失子记》中的程妻形象

当代著名戏剧编剧郑怀兴改编的汉剧《失子记》将程妻作为主角,写了程婴夫人——游玉兰的失子历程。

全剧同时展现庄姬的焦虑和程妻为新生儿庆生的喜悦,一开始欢腾的气氛,为悲剧的结尾埋下伏笔,形成鲜明对比:雨过天晴浮朝蔼,涌入程家贺喜来。程伯年已四十外,麒麟送子乐开怀!

随后程家就开始放爆竹庆生。《红楼梦》中贾母曾说爆竹是“一响而散”的东西,也就是富贵荣华、欢快喜庆稍纵即逝的征兆。这里所放的爆竹可以说为后文程伯桃被阴差阳错去送死埋下伏笔,整个程家的氛围由盛转衰,程妻也是由喜转悲乃至发疯。编剧在此处运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营造出强烈的对比效果。

《失子记》中程妻的态度与京剧《搜孤救孤》中程妻的态度并无太大区别,同样是“求官人快抱孤儿走,免连累咱伯桃一命休!”程婴同样也希望通过劝说使程妻回心转意。不料此时发生了转折,程妻因有母性关怀,对赵孤的啼哭同样心存不忍,便抱来赵孤喂奶。此时官兵赶到,由于屠岸贾下令逮捕所有婴儿,于是不由分说将程妻和赵孤带走。此时的程妻怀中抱着的是真的赵氏孤儿,她希望丈夫能带自己的亲生儿子逃走,同时也想要救赵孤:为妻命在孤儿在,拼死也保这小生灵。

可见程妻由于母亲的天性使然,对赵孤也是百般保护。可事与愿违,当程妻逃脱回家,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亲生儿子早已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误作赵氏孤儿摔死了,之后她便发了疯。

这出戏的新颖之处还在于增加了阴间的场景:程妻追随自己的儿子来到阴间,鬼卒不忍心看到程妻如此悲伤,便给她喝了孟婆汤让她忘记儿子被替换,为期正好是十几年。而当程妻辛辛苦苦把赵孤当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后,庄姬的來临和严刑拷打让她记起了一切。此处可谓全剧最精彩的一幕,在之前的戏曲演出中,程妻和庄姬并没有面对面的直接矛盾冲突,但是在此剧中,“赵孤”故事里仅有的两位女性角色展开了角逐。整部戏从男性视角转为女性视角,不仅讨论了等级观,还体现了人权思想和人文主义关怀。

“游玉兰(唱):公主呀!我保亲生有何罪,你为何如此鞭打不留情!你子我子皆是一条命,为什么我儿该替你子赴幽冥?“庄姬(唱):想你私心何其重,贵贱轻重分不清!侍卫甲(唱):赵氏孤儿乃贵胄,医士之子贱如萍;你斫玉树留草木,背信弃义当严惩!游玉兰(唱):平民之子纵是草,母亲眼中是琼瑶。为人母都甘舍命将儿保,哪个肯眼睁睁把亲生骨肉付鸱枭?公主呀,你也曾十月怀胎为人母,将心比心把话掏。你做得到做不到?”

此番追问让庄姬瞠目结舌。在屠岸贾对赵氏实行灭族时,庄姬的仇恨对象是屠岸贾;但事到如今庄姬日日夜夜所仇恨的对象已经转移到了“背信弃义”的程婴夫妇身上。但庄姬并没有直接找到、拷打程婴。而是在程婴出门之际,找到了程妻游玉兰。因此庄姬与程婴的矛盾又转化为游玉兰同庄姬的矛盾:“庄姬:难道你的儿子真的是我儿赵武吗?游玉兰:我儿是你儿?哼!瞧你,说得多轻巧!(你休想)轻易来将儿子认,且问你对儿有何养育恩?十六年你只苦苦将儿念,怎知我夫妇茹苦又含辛!十六年你喂过儿几次奶,怎知我为儿喂奶起三更。十六年你为儿看过几次病,怎知我多少次为护儿几天几夜目不瞑!十六年你不曾为儿买过布一寸,怎知我为儿缝衣飞了多少针!你不曾为养育儿费过一分劲,却上门对养育人又骂又打多狠心!”

这一段游玉兰的独白皆为口吐心声,酣畅淋漓,至情至性,不禁令人潸然泪下。程妻数十年如一日对赵孤的照顾出自程妻的母爱本性,这一段独白运用排比和反复,不断渲染强化情感的宣泄,使十六年来游玉兰所遭受的艰辛在这一刻终于昭告天下,言语之势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气势非凡。不仅饱含了对自己亲生儿的惋惜、对庄姬和众侍卫等级观念的控诉,更倾诉了自己的委屈与多年来的痛苦。程婴救孤可以永垂史册,程婴也可以成为后代口口相传的“死忠之士”。而程妻注定在遭受如此严峻的考验后,落得个“好似一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她付出了一切,却一无所得,被人们所遗忘。作为一个妇人,此时的孤苦和痛心是无处可诉的。赵武这时对游玉兰说:“你与爹呕心沥血将我养,你不允我不会离了程家屋上了赵家堂!”此处编剧对赵孤的情感处理也非常细腻,赵孤在成长的过程中与程妻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公主如何能用一句话就将其切断?这里的赵武并没有像纪君祥笔下的赵武那样,一听到自己身世的真相就开始愤然复仇。他反而非常尊重抚养自己长大的游玉兰,将复仇之事置于第二位。这一个细节对于赵武人物形象的塑造也非常重要,这样的处理方式难能可贵。终于,赵氏孤儿的故事从复仇的神坛上退了下来,转移到了人文关怀和道德伦常上去。

此时的游玉兰虽然同意了赵武恢复赵姓,但不同意赵武将奸佞三族皆诛。她并不希望赵武以冤报冤,而赵武也听从了游玉兰的意见。游玉兰的态度在赵氏孤儿复仇这件事上,起了决定性作用。此时赵武并没有因一腔热血而被冲昏头脑,一心要将屠岸贾碎尸万段。他不仅尊重了自己养母游玉兰的建议,而且通过理性报了血海深仇。游玉兰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子,此时她的母性情怀不仅关怀了赵武,更关怀了仇人屠岸贾家中的无辜人。可以说,她所关注到的实则是天下的无辜生灵。程妻形象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她所携带的大悲悯情怀,正是这个人物的现代性意义所在。在以男子为重心的赵氏孤儿复仇情绪中,女性角色从未崭露头角,如明代的改编版《八义记》,刻画了八位英勇无比的男性形象,似乎女性形象与如此沉重的“复仇”主题毫无关系。但是在《失子记》的结尾,程婴等人的结局并未交代,他仿佛已经在程妻形象的光辉灿烂中淡出了舞台。令人叹息的是,程妻游玉兰最终陷入了疯癫之中,似乎在强调女性作品中,反叛常规的女性形象要么疯癫,要么死亡,要么回归男性世界,但无论怎么说,《失子记》的改编仍给了我们很大的现代视野,其主旨有诗云:自古长将《救孤》演,而今且把《失子》编。程婴忠义虽可敬,其妻其子更堪怜。

虽《失子记》在情节逻辑上还存在突兀之處,处理得并不成熟。但在人物刻画和现代性意义上无疑是成功的。它将程婴夫人真正搬上舞台,将复仇主题中的两个女人形象首次作为主角在舞台上进行展示,意义非凡。郑怀兴在访谈中说:“我希望这部剧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平民孩子的生命一定比王宫贵胄的孩子卑贱,非替死不可吗?生命应该是平等的。”在当今乃至未来对《赵氏孤儿》的改编和解读中,可以以此为借鉴,结合时代语境,多方面解析程婴夫人的人物形象,并为其赋予现代性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