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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生

2018-09-10张暄

都市 2018年12期
关键词:冰激凌贫困生同学

张暄

同学们鱼贯溜出教室并向校外涌去的时候,田晓敏故意借整理课桌慢了一步,这样她最后一个出门。虽已近仲秋,中午的阳光依然毒辣,这更增添了她吃冰激凌的欲望。她下意识地把手平置头前,像在遮挡不怀好意的阳光,更像掩耳盗铃般地用手掌把自己遮蔽起来,以不被熟人认出。

出了学校,人已经很稀疏。她还是在校门前的橱窗前站了站,一边装作看什么的样子,一边打量视线范围内到底还有没有被自己忽略的熟人。橱窗里是光荣榜,今年高考二本以上的学生名列其上,她能想象他们的兴高采烈。书写名单的红纸,在太阳的暴晒下已经有些许褪色。不知自己三年后,能否進入这样的名单?但眼下,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冰激凌。她最后一次研判了周围的环境,扭身,疾步,猫一般钻进那家她关注已久的便利店,麻利地掀开店门口的冰柜,从里面选了一盒包装样式早已谙熟于胸的冰激凌,确认了价钱,在老板娘和善的目光中,从一沓零钱里抽出几张搁在柜台上,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垫在盒子下面,一手托着,一手用附带的木头小勺狠狠挖了一块送进口里,一星凌厉的冰凉从舌尖渗到心底,她愉快地打了一个寒噤,周身变得清爽起来。

埋头下了便利店唯有的一个台阶,一声“田晓敏”,骇得她手中的冰激凌差点没脱落在地。抬头,是班上的同学祁慧。祁慧惊讶地看着她手中的冰激凌,口张了老大,露出那副不整齐的牙齿。田晓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讪讪地笑了一下,托紧冰激凌盒子甩着辫子跑开了。

为了吃这盒冰激凌,她几乎盘算了整整一节课。

她对冰激凌近乎痴爱。上初中时,除了寒冬腊月,几乎每天一支,即使每月特殊的那几天也不例外。市场上所有口味的冰激凌,她毫无例外地都吃过。她感觉自己有美食家的天赋,能在所有冰激凌蕴含的“甜”与“冰”两大主味中,细细分辨出其它的所有味道。可惜自己作文不好,无法用准确的词语把这些味道描写出来。从小学到现在,无数次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尽管她像别的同学一样,写自己要当科学家,艺术家,教师,医生等等。但在内心,她最想开一家冷饮店,尽可能把店铺装得新潮,前卫,里面竖一溜冰柜。自己呢,穿一件吊带背心,搬一把高凳子坐在门口,脚上挑两只拖鞋,脚趾甲用油彩涂了,心满意足地看着像她一样喜欢冰激凌的各色男孩女孩美滋滋地从她的冰柜中取出自己钟爱的那款,拆封,品咂。不过她从来没勇气这样写,她知道这在老师眼中肯定属于“格调低下”。何况她作文一向一塌糊涂,很少得过及格,更不敢这样写了。

这几天,班上流行吃一种叫“俏佳人”的冰激凌,校门口就有卖,就是她刚才买的那款,盒子不大,但里面内容丰富,除了巧克力,榛仁,还有几种大家都认不出的东西。说是流行,其实只是在很小范围内流行。它太贵了,那么小的盒子,居然要六元钱。六元钱一盒冰激凌,对学生来说,太奢侈了,大多数人犹犹豫豫拿起再放下,舍不得吃。她没敢担保自己就一定能够辨别出其余的那几种东西,但她相信,她在这个领域的见多识广是别人绝对无法比拟的。问题是从来没人向她请教,吃冰激凌的那个群体,想当然地把她划入另一个阵营。她呢,只好有自知之明,心虽不甘,却只能权且待在他们认为的这个阵营,没勇气凑过去瞧个究竟,更别说来一盒尝尝了。

因为中考成绩不好,市里所有重点高中都把她拒之门外。全家人踌躇之际,一个很少来往的亲戚,名叫甘露的,找上家门找她爸妈借钱。这个甘露,算她一个表姨。要不是买房急需用钱遇到了难处,她爸妈还不知道这个远房表妹在爱华中学任教导处副主任呢。爱华中学虽不是市重点,但在普通中学中口碑是最好的。甘露听说了田晓敏的情况,把入学的事包在自己身上。毕竟算远亲了,本来只计划借给甘露五万的,见帮了自家这么大的忙,田晓敏的爸妈慷慨地拿出十万给了甘露。甘露果然上心,妥妥帖帖地给田晓敏办好了入学的事。开学没几天,甘露又主动登门,说自己给田晓敏鼓捣了一个“贫困生”的名额,这样每个学期能补助六百元钱,没差池的话,一补三年。田晓敏的爸妈都很高兴,虽说一年千把元钱,自家并不在乎,可白得的钱,谁会拒之门外?

说这桩事情的时候,田晓敏正在客厅里玩手机,也听到了,但没当成回事儿。

过了几天,班上的贫困生指标下来了,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在教室里宣布。班上共有三个贫困生,除她外,一个女生叫祁慧,一个男生叫冯海刚。待得“田晓敏”三个字经班主任之口昭然出现在全体同学面前时,田晓敏心里一惊,才意识到她爸妈做了一个极其愚蠢的决定,而自己当时居然听之任之没有阻拦,一个事情,就这样弄假成真,也弄巧成拙了。冯海刚是谁还不大闹得清,她紧张地瞟一眼坐在她不远处的祁慧,再看一下自己的打扮穿着,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的裙子,过于鲜艳漂亮了。

后来老师好像还说了大家要在日常学习和生活中多关心这几位同学之类的话,由于她的心思全被愧疚和不安塞满,具体说了些什么,事后完全记不起来了。

读初三时,在语文老师多读书多好书的教导下,她勉强看过半本《红字》。时隔半年,书里所有情节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女主人公身上佩戴着一个象征着耻辱的红色“A”字。在班主任老师宣布完名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成了那本名著里那个不幸的女人,不过“A”字换作三个汉字:“贫困生”。

宣布贫困生是上午的事,下午,田晓敏就把辫子上镶嵌有水晶的粉色塑料蝴蝶结取了下来,塞进抽屉里。还不放心,又拉开抽屉,狠心地在上面压了个初中毕业时同学送她的精致的笔记本。蝴蝶结形状不规则,笔记本压上去放不平,她感觉蝴蝶结和笔记本都硌得慌,她的心也硌得慌,但还是赌气地合上了抽屉。

本要翻出一条旧裙子穿上的,可一想,上午下午迥然两人,说不定同学们会怎么想呢。对,欲盖弥彰,于是还穿着上午的裙子出去了。妈妈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注意到她辫子上没戴蝴蝶结,正张口要和她说什么,她抢先一步拉开门出去了。

从小至今,她和爸妈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河,彼此界限分明。爸妈也不多管她,甚至她一直成绩不好,他们也没像别的父母那样整日唠叨个不停。按时给她零花钱,从来没在这上面吝啬过。即使这次的贫困生补助,当时妈妈对着甘露的面,就笑着说让她自己保管。她呢,也只是那么随随便便地嗯了一声。这样的父母,简直算开明了。然后,爸妈按照自己的主张安排她的事情,也不多和她商量,她执行就是。中午回家,本想就“贫困生”和妈妈说一番什么的。但一看见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表情,她就没什么欲望说话了。爸爸在外面做生意,整日里开着一辆奔驰早出晚归,父女俩更少交流。

第二天,她换上了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裙子。但每隔几天,她都会穿一次新裙子,以给同学们造成她只有这一条新裙子而且自己很珍惜的错觉———贫困生就不该有一条新裙子吗?其实她的衣柜里,新裙子好几条呢,什么时候才能让它们在班里露面呢?每当拉开衣柜,她便糟心很大一阵子。

高中课程紧,班上的女同学们梳洗打扮都很潦草,只有她一个人不嫌麻烦梳一条长辫子。她甚至想,是否该把辫子松开,把头发剪短。可一想辫子又不碍什么事,也说明不了什么就随它去了,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变换花样。

原本想通过这些形式的努力,自己就像一个贫困生了。可那款冰激凌的出现,让她心头痒痒了几天。她当然不敢堂而皇之地在学校门口买一盒来尝,可用了几天时间沿街找遍了所有的商店,就是没有那款。愈找不见,心里便愈渴望。那天最后一节物理课,因为听不懂,她就眼睛盯着黑板心里想开了其他,最后终于决定等同学们都离开后,偷偷买一盒尝尝。

就买一盒,解解馋好了。既然口味好,说不定其他商店很快就会进货呢。

可谁想碰到了班上的同学,还是祁慧。

真郁闷。

入学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试,祁慧名列第三。班上前五名,是每位同学都会不自觉关注的对象。祁慧短头发,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压过雀斑的,是一副土气的宽框眼镜,镜片很大,把她的半个脸都快遮没了。田晓敏陆陆续续从其他同学口中了解到,这个祁慧真是挺不幸的。一次她家液化气爆炸,父亲当场丧生,母亲也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既然他们三个都被贴上了“贫困生”的标签,同学们看待他们的目光,似乎就有点不同了。那种目光很复杂,躲躲闪闪又怪里怪气,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怜悯,总之刺刺的让人不舒服。田晓敏自然对那些目光不以为然的,自觉保持着无法发作却须臾未曾离开的弱弱的反抗。祁慧却甘愿逆来顺受了,她自觉和含有那种目光的同学保持了距离,然后,为寻求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慰,开始主动向田晓敏靠近。下课上厕所的时候,她会快走几步,赶上步速一向很快的田晓敏,主动搭讪,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看着她这样,田晓敏一方面真觉得她可怜,另一面又产生不愿和她走得太近的本能的排斥,怕一旦彼此靠近,那种标签的印迹会更加明显。可又没办法,拒绝不能太过明显,于是慢慢地,真的似乎与祁慧走近,成为朋友了。田晓敏觉得班上的人就是这么看待她们的,呶,一对难姐难妹。

因为秘密被祁慧发现了,她就觉得似乎亏欠了祁慧什么。又想是祁慧多事,便觉得是祁慧亏欠了她什么。也想解释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突然对祁慧产生一种恨意,随后的几天里,她不再碰祁慧的目光。祁慧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主动攀她说话。

田晓敏不知道的是,那天她买冰激凌,还有一位的同学看到了,那就是团支部书记秦雨荷。

祁慧也不知道。

放学路过四中,正巧碰见了初中同学陆苇。这些天田晓敏心头一直被这桩烦恼事箍着,所以总是目无旁骛,一副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模样。

这哪是以前的田晓敏,陆苇看着奇怪,就喊了一声:“辫儿姐,低头捡钱呢?”田晓敏扭头,那张熟悉的活泼泼的脸在众多行人中闪现在她面前,心情顿时明朗了许多。

到前面的红绿灯两人才要岔路,便结伴而行。

上初中时,她是个喜欢疯吃疯玩的女孩,因为那条从一而终一丝不苟的漂亮辫子,她得了个外号:“辫儿姐”。最最熟悉她的人,干脆亲切地称她“辫儿”。她顶会打理辫子,无论梳左,梳右,绕前,垂后,怎么编怎么结,总见一番调皮,总有一番味道。学生时代,大家的梳妆打扮都是浅白又直愣愣的,田晓敏有了这一点点用心,整个形象就曲折婉转了许多。田晓敏挺喜欢这个称谓,叫她“辫儿姐”的,让她很有港台影视剧里老大的那种感觉;叫她“辫儿”的,让她又有小公主受宠的感觉。

追本溯源,这个称谓最初是陆苇叫开的。陆苇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让田晓敏老产生一种想要触摸一下的欲望———这种感觉怪怪的,可就抛舍不掉。只要陆苇开口,田晓敏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没有来由的就产生几分亲近。每逢班里组织什么活动,田晓敏和陆苇一直是男女主持或搭档,可谓天造地合。和陆苇在一起,田晓敏总是很踏实,因为无论何情何景,不管她是对是错,陆苇始终“挺”她。陆苇比她学习好,唯其如此,田晓敏对他们的友谊更加珍惜。因为通常的情形是,“好学生”看不起“坏学生”。陆苇毕业后上了省重点四中,毕业前夕,田晓敏一方面盼望陆苇能考个好高中,另一方面又为即将和陆苇的分离暗自神伤。

“怎么样?”陆苇问。

“就那样。”田晓敏答。

“对了,手机号换没有?闲了我给你发短信。”

“学校不让带手机。”

“凭什么啊?都什么时代了还不让带手机,太不人性了。”陆苇脸上呈现出一副义愤的样子:“我们只规定上课不能开手机。”

本来他还想说我们重点中学都没这个规定,你们那里卡这么严干吗,但怕话不妥当伤着田晓敏,就咽下去了。

其實,这又是一件让田晓敏伤神的事。学校并没有严格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事实上晓敏开学的最初几天也带过。暑假期间,晓敏的姑姑送她一部苹果,她爱不释手,整整玩了一个暑假。谁想自己成了“贫困生”,别说苹果手机,就是普通手机也不能带了。她真庆幸那几天没把手机掏出来让同学瞧见呢。

田晓敏告诉陆苇自己还是原来的号码,不过叮嘱他:“我晚上和星期天才开机。”

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晓敏心头,她问陆苇:“你们班上有贫困生吗?”

“有啊,咋了?”

“不咋。你怎么看他们?”

“也没觉得什么。不过细想呢,大概也有一点那什么。我想想,也不能叫可怜,那样显得好像咱父母有点钱就多了不起似的,何况没钱又不是人家的错。可就因为人家是贫困生,我发现大家不自觉地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连我都有这种心理。也许出于善意,怕不小心伤害了他们。你知道,一个人一旦欠缺什么,反倒能生出一种奇怪的自尊。就是那句话,自卑和自尊本就密不可分。大概就是这原因,结果搞得他们好像被孤立起来了似的。”

果然如此。田晓敏稍稍明朗了一点的心情又晦暗起来,遲滞了几秒,又问:“咱上初中时怎么就没有贫困生?”

“初中是义务教育啊。”

田晓敏点点头。

“你这么问,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家真的贫困,我也不会申请那补助名额,太让人不爽了,得不偿失。”陆苇摇摇头。

这话搁以前,不管田晓敏真心假心意,诸如“站着说话不腰疼”或“饱汉不知饿汉饥”等等此类反驳的话肯定会脱口而出。这是他们一向的说话方式,彼此理解且不以为忤。可是现在,她没资格这样说了。

陆苇自然也熟悉他们之间的说话套路,正等着晓敏来这么一句,却见晓敏不吭声,便疑惑:“怎么好好问贫困生的事?”

转而恍然大悟:“哦,明白了,你们班是不是有特别贫困的,你想给他们搞募捐?你就喜欢干这样的事。”

田晓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说:“不说了,换话题。”她想,熬吧,好歹熬到下学期,怎么说也得让甘露帮她取掉。可取掉以后,自己就能恢复素常的样子穿新衣吃零食拿手机吗?别人会怎么看,她田晓敏一夜暴富?鬼才相信!真是烦人。

突然,陆苇脸上重又迸现出她熟悉的那种欢快神色,每逢这种时刻,陆苇总有什么喜讯给她。果然,陆苇压低声音:“晚上你等我电话,我可能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现在还不能说。还有,我说了,只是可能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搞定。弄不成,明天这个中午这个点还等你,赔你一支冰激凌。”

本来沉重的心,因“冰激凌”三个字变得更加沉重了。

岔口处分了手。走了几步,陆苇扭头喊:“晚上记着开手机啊。”

田晓敏紧张地四处望望,看有没有班上的同学。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田晓敏从抽屉把手机拿出来,心疼又遗憾地瞧了一阵子,开了机。作业都快做完了,也没见陆苇把电话打过来,她便疑心手机在抽屉里搁置了这么多天,是否出什么毛病了。赶紧拿起座机,给自己的号码打了一下,手机铃声袅袅娜娜地响起来,这才放了心。又想这陆苇,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

作业很快便做完了,田晓敏拿着手机边玩游戏边等电话。一关没过完,随着屏幕画面的突然变转,手机铃声响起来,屏幕上也出现了“陆苇”的字样。赶紧拨拉一下屏幕接起来,那边是陆苇欢快的声音:“搞定了,老莫。”

田晓敏愣怔了一下,还以为他打给别人呢,便恼道:“谁是老莫?”

“哈,莫文蔚!不是你这么叫的吗?莫文蔚的演唱票,我搞到两张。”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笑容便站立在田晓敏脸上:“哪里演出?”

“文体宫啊,下周日,你没听说?”

“没有啊,真的?”

“骗你不成?昨天我舅舅答应给我搞两张,但说没多大把握。嗨,搞成了。一张票八百八呢。”

“买的?”

“送的,他在文化局,是个小头儿。”

田晓敏狂喜之际,故意问了陆苇个问题:“假如今天中午没碰到你,你还会给我票吗?”

陆苇说:“说不准。”

“哼,不去了,你爱和谁去谁去。”田晓敏扣掉了电话,心里依旧美滋滋的。

陆苇熟稔她的言语品性,没再把电话打过来。

在对演唱会的期盼中,田晓敏的日子欢快了许多。恼人的事情要想抛在脑后,还是能够抛在脑后的,即使不彻底,却总是好些。

演出在八点,他们约定晚七点在文体宫门口见面。不到七点,田晓敏便打车赶到文体宫等陆苇。她特意穿了一条簇新的裙子,以对得起陆苇的情谊和自己的兴奋。裙子在衣柜里待这么久,惋惜死了。

整个文体宫周边人山人海,各色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制服齐整威严的警察,手执警棍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海报贴得到处都是,哈,我最最心爱的老莫,最最魅惑的百变女郎,终于能见着你真容了!

说好在门口见面,可所谓的门口,范围大得令人心慌。晓敏想,自己到底该站在哪里才能让陆苇一眼看见呢?正门往西不远处,有一家冷饮店,牌匾上闪烁的霓虹灯像在招徕她。于是掏出手机给陆苇打电话,告知他冷饮店店名,把见面的地方,从面固定到点上。

陆苇说路上堵车了,劝她别着急,肯定误不了的,实在堵得不行,他就跑步过来。

晓敏一边往外瞅着,一边挤进冷饮店买了两只冰激凌,也没拆封,她要等陆苇过来一起吃。

出了冷饮店的门,有小贩向她兜售闪光棒,看演唱会,这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晓敏便花二十元钱买了两支,这样手里塞满了。

把闪光棒夹在胳肢窝下,一手擎着冰激凌,一手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七点十几分了。她便准备按重拨键,想知道陆苇走到哪了。

手机解了锁,食指还没触住界面,习惯性地抬头瞟了一下,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面孔上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田晓敏的心咯噔了一下,微启的口一下子僵住,惊讶、痛悔、懊恼、紧张、尴尬、心虚种种感觉齐集心头,身体便随口一起僵住,唯有的一丝意识,让她赶紧把手机藏在身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对面站着的是团支书秦雨荷,她口里含着一直冰棍,让一边的腮帮鼓成了一个包,也没吱声,微斜眼角,挑衅似地看着她。光光的脑门,反射着不断变转颜色的霓虹灯的光。

和祁慧那天的表情比起来,秦雨荷似乎很冷静,完全出乎田晓敏的意料,再想自己倒如此紧张,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你是谁,我干吗怕你?为此萌发的新的痛悔,压住了刚才由猝不及防的惊惧带来的痛悔。

其实,秦雨荷早就注意到了田晓敏,已经盯她看了好大一阵子,对方的举手投足,甚至买闪光棒的过程,她一览无余。加上前几天她偶然看见田晓敏买冰激凌而产生的疑惑,完全验证了她的判断:这个田晓敏家根本不贫困。

骗子!秦雨荷义愤填膺,冷眼瞧着田晓敏如何解释。

秦雨荷想她应该解释的,因为自己是团支部书记。

田晓敏反倒安定下来,反正这样子了,又不能像土行孙一般遁去。她礼貌地冲秦雨荷笑笑,把拿着冰激凌的那只手伸到秦雨荷面前,示意她取一支。

田晓敏的友善,反倒被秦雨荷误认为是咄咄逼人。不知羞耻!她在心中狠狠地骂道,把口中含着的冰棍拿下来,扭头而去。

秦雨荷高挑而瘦弱,单眼皮,薄嘴唇,细眉毛,头发稀疏而黄。“薄丫头片子”,不知怎的,田晓敏觉得这个称谓用在这位团支书头上是如此合适,于是禁不住笑了。

陆苇终于满头大汗赶了过来,看见田晓敏就挥舞着手中的票朝她笑。

定一定情绪,田晓敏对自己说,管它呢,过了今晚再说。

不远处,秦雨荷冷眼瞧着田晓敏和陆苇过了检票口,宛如情侣。不要脸!

虽说已经这样子了,但不安的感觉总往田晓敏心头涌,就像往水中摁一只皮球,怎么压都压不下去,这让她和台上的互动总是慢了一拍。这种明显的心不在焉,连真正沉浸在欢愉中的陆苇都感觉到了。

秦雨荷的心也放不到肝上,起初是挫败引发的愤懑,后来是一直考虑如何揭露这个骗子。她是团支部书记啊,怎能对班上这种腌臜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整个演唱会结束,她才意识到自己由于一直生闷气,晚会所有的精彩全被自己错过,于是更加愤懑。这次演唱会,恰是因为是她竞选班干部成功父母给她的奖励,虽是站票,还花了三百元钱呢。

哼,等着瞧。

秦雨荷本就是个好事好胜之人,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向班上所有同党通告了她的发现,而且,她添油加醋地给事情披上了“桃色”的外衣,唯有如此才能心满意足。

口口相传,不过半个上午,除了少数几个人,班上的同学几乎全知道田晓敏冒领贫困补助以及看演唱会的事情了。

有几个学生看得起那种档次的演唱会呢,在嫉妒心观照下,田晓敏的行为似乎显得更加卑劣。

虽没有人敢直接质问田晓敏,但田晓敏从同学们那指指戳戳的动作和闪闪烁烁的目光觉察到了自己处境的雪上加霜。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田晓敏赌气地这样安慰自己。

这节是音乐课。音乐老师给大家介绍流行歌曲的流派、发展和意义。反正不是主课,许多学生便把台上的老师搁置一边,埋头复习其他功课,田晓敏倒饶有兴致地听着。后来讲到摇滚乐,讲了国外讲国内。讲国内时,专门提到崔健的《一无所有》。最后,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老师打开教室里的多媒体,播放了这首歌,崔健嘶哑而苍凉的歌喉飘荡在教室里。

田晓敏想,每天都上音乐课多好。

下了课,班上喜欢搞笑出风头的孙家伟跳到讲台上,把一只握紧的拳头放在嘴唇前当麦克风,模仿着崔健的声音对着全班唱起了《一无所有》: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要说还模仿得挺像的,大家都笑逐颜开,连那些一心扑在功课里的学生也抬起了头。田晓敏本来计划出去透一下气,也被孙家伟的滑稽吸引住了。

接下来的歌词,却让田晓敏脑袋一懵:

“告诉你我用苹果手机,

告诉你我有男朋友,

我口里吃着六块钱的“俏佳人”,

你还笑我一无所有......”

班上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田晓敏,那些暗地里的指指戳戳和闪闪烁烁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指向目标,谁也不会错过机会。

田晓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当啷一声踢掉凳子,甩着辫子向外面跑去。

秦雨荷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孙家伟,朝他会心一笑。看着田晓敏跑出去,孙家伟吐了吐舌头。

祁慧犹豫了一下,合上课本追了出去。看见祁慧把自己截住,田晓敏狠狠地抹掉泪水,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叛徒!”

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两个字:“卑鄙!”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祁慧也纳闷,怎么田晓敏吃冰激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莫非她经常去买被别人看到了?明知不是自己说的,她还是感到心虚,只好怯怯地说:“晓敏,我真没和任何人说。”脸上雀斑的颜色因此更深了。

田晓敏又说:“叛徒!”

“我真没有。”

见她还抵赖,田晓敏的愤懑终于突破理智,她扬起胳膊就朝祁慧脸上打去,祁慧的眼镜应声落地。

田晓敏被自己的行为惊呆了。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班主任老师严厉批评了田晓敏和孙家伟,责令田晓敏赔偿祁慧一副眼镜。这种因方方面面关系而确定的“贫困生”,老师们已见怪不怪,谁也不会小题大做。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因此,田晓敏的贫困生指标并没有借此而被取掉。

见老师处理得这样草率,秦雨荷心里不服气了。虽然不敢和老师理论,但正义感继续激荡着她的心胸,她纠结了好几天,终于心生一计,偷偷给市教委写了封举报信。

事情这下闹大了。上面很快派人来调查,田晓敏的贫困生指标被取消,已经到手的补助被勒令退还,责任人甘露被通报批评。市教委还专门下了文件,要求各校吸取爱华中学的教训,今后要严格审查贫困生申报人的家庭经济状况,把有限的钱用在真正贫困的学生身上,决不允许再出现冒报冒领事件。文件仅仅提到爱华中学的名字,没有对事件详加通报。

陆苇从学校的公告栏看到张贴的这份文件,心里便有了好奇。于是,他专门在校门口等着田晓敏,以问个究竟。看见田晓敏过来,他张口就问:“嗨,你们学校那‘骗子是谁?”

田晓敏这段时间心情糟透了。在家,因为这件事和父母吵了一架,自己的委屈倒不出来,反被父母归罪为不懂事,害得甘露一片好心却吃了批评。在学校,自己被彻底孤立了,似乎一名长期隐藏的窃贼终于被捉赃在手,大家没法不弹冠相庆。

在心底,田晓敏认为陆苇是“懂”自己的。特别是在这段时间里,她最最委屈之时,由少女情愫生发出的种种美好,让她总是想到陆苇,即使这个世界的人都对她不怀好意,陆苇肯定会依旧向她绽放那让人慰藉的笑容。如果今天陆苇好好说,也许她正巧可以找他诉诉苦衷,凭她埋藏在心底的对陆苇死心塌地的信任,只需他几句甚至无关痛痒的劝解,说不定她很快就能让自己的心灵从雾霾中挣脱出来。谁想陆苇的话如此直白,如此刺耳,如此不堪,倒也像存心似的,她的心便开始滴血。她本是耿介不会弯曲之人,当即冲着陆苇大声喊道:“我!我!我!是我又怎么样?”

陆苇压根没往她身上想,以为她在开玩笑,迎头又是一句:“哈,你还不会无聊到这个地步吧?”

“无聊就无聊,不想理我以后甭别理我!”说完迈开大步往前走,把陆苇撂在后面。

見田晓敏真生气,想起前段时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曾经问过他贫困生的问题,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自己说话太随意了,想肯定事出有因,于是便追上去。

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吐出一句:“真是你?咋干这事?”

“咋干这事”———陆苇问的着力点是“咋”,他知道事出有因,只想知道原因。田晓敏听的着力地却是“干”,其中似乎满含道德谴责———怎么这个世界都以她为敌,就连陆苇都不放过她呢?

她心一横:“我就干了,你能咋样?”

本都是不会说话的年纪,见田晓敏的话一句比一句冲,陆苇负气淡淡还了一句:“谁管你,你爱咋样就咋样!”然后,眼神里不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埋怨的目光。

是埋怨,只是此情此景的埋怨,未必有什么深意,且只有那么一丝,却被田晓敏捕捉到了。她的内心已经灰暗,周遭的景物便变得扭曲,于是,她把那目光误读为鄙夷,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有点悻悻然,却再无法开口,陆苇只好先走了。田晓敏呆呆地站在马路边,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匆匆的车辆和行人。深秋的傍晚,一阵凉风吹过,她的泪水又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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