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赵熠

2017年，公安部在兰州和南京召开过两次业务交流会，去的都是全国刑事技术方面的顶尖高手。来自派出所层面的，只有一人。让同行们十分意外的是，这位来自基层的刑事技术员，一只眼睛竟然已经失明！

这位民警名叫雷俊生，来自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新城分局长乐中路派出所刑警中队。2010年，企业公安转制时，他才由一家国企调入长乐中路派出所。当时，谁也想不到，一个非科班出身、已经39岁的人，七年后却能干成“全国优秀人民警察”。2018年5月，雷俊生已被省公安厅列为痕迹专家。

现场勘查是件费眼睛的工作。几年前，雷俊生的左眼视网膜脱落。本来该休息三个月到半年，可他手术后一周就去上班。看病一拖再拖，终于导致失明。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凭着一只好眼睛，雷俊生仍出了大量的现场。

从进入犯罪现场开始，他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较量就展开了。

“我到底翻在了哪儿？”

老贼作案，轻易都不会留下指纹、足迹之类的痕迹物证的。要发现他们的马脚，非得有双不同于常人的慧眼不可。雷俊生虽然左眼失明，他的右眼却是不折不扣的慧眼。

有一年秋天，黄河十街坊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这是个多层老房子，失窃那家50多平米。凌晨时分，丢了个包，包里有不到一千元。看样子，小偷在屋里待的时间不长，睡觉的人都没有被惊醒嘛。因为两间卧室的门关着，小偷没有进去，所以，雷俊生要勘查的地方不大，就一个小小的客厅而已。

同事以为十分钟就能看完的现场，雷俊生却看了近两个小时。连冰箱他都打开看，还问女主人里面少了什么东西没；垃圾桶里的东西，他全部都翻了一遍。然而，雷俊生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窗台上的滑动足迹告诉雷俊生，这人是个专门攀爬防护网入室盗窃的高手。

等所有地方都被他勘查过之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客厅窗户两边的窗帘上。在一处窗帘皱褶内，他发现了一点像鼻涕的东西。谁会给自家窗帘上擤鼻涕呢？盯着窗帘，再看看客厅里的摆设，他突然明白，这一定是嫌疑人的“杰作”。一定是嫌疑人低头翻东西的时候，鼻涕流了下来。他顺手抹在了窗帘上。夜里，这户人家把窗帘拉上；早上主人起床，窗帘又被拉开。这样，那处鼻涕就藏在了皱褶里。

这就是雷俊生需要的东西。从鼻涕中提取到的DNA，很快锁定了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一名有入室盗窃犯罪前科的嫌疑人。半年后，这人因为贩毒被抓，这起案子也告破了。

有时候，现场被破坏了，雷俊生也能神奇地发现只可能属于犯罪嫌疑人的痕迹物证。

有一年秋天，幸福阳光小区发生了一起入户盗窃案。这是位于15层的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业主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妇。这天下午四点多，女主人挺着个大肚子回来，发现钥匙打不开门。实在没辙，叫了開锁公司的人把锁芯弄坏，才把门打开。门一开，女主人傻眼了，家里被翻了个乱七八糟。这才知道，传说中的小偷光顾她家了。这是个完全缺乏社会经验的女人，一遇上事儿，完全懵圈儿了。不说打电话报警，也不知道保护现场，她自己一通乱翻腾之外，又哭着把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姨都叫来了。等这一屋子人中有人想起报警这茬儿，都到晚上七点多了。雷俊生拎着勘查箱赶到她家时，她家已经有十几口子了。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都溢出来了。

“换房子，我不在这儿住了。太可怕了。”这会儿，孕妇在跟丈夫撒着娇。她哭得像个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姑娘，家里谁都劝不住。是雷俊生给吵得脑仁痛，便劝了她两句：“今天还算运气好，你没跟小偷照上面。要是碰上了，你这样子，万一被他推上一把，摔上一跤，那后果不就更严重了。是吧？”这么一说，女主人真就不哭闹了。

小偷进到屋里，只偷了细软和现金。这些东西，都是从床头柜里翻走的。雷俊生看到的床头柜一共有三只抽屉，上面第一个抽屉拉开了一公分左右，第二个抽屉是合着的，第三个抽屉拉开了一半。“首饰放在第一个抽屉；第二个抽屉放的是化妆品和药；第三个抽屉放的是现金，主要是结婚时收到的那些红包。”女主人告诉雷俊生。

听了这话，雷俊生就把第二个抽屉作为勘查重点。既然这个抽屉装的是化妆品和药，女主人知道，小偷却并不知道。因此，小偷一定会打开这只抽屉。戴着手套，雷俊生拉开这只抽屉，发现里面有一盒没有用过的香水。这盒香水位于抽屉的中间部位。雷俊生问女主人，这盒香水原来在什么位置？女主人看了一眼，告诉他，香水盒原先是在抽屉最里头搁着的。

从抽屉、衣柜门和红包上，雷俊生提取了多枚指纹。但是，他还是把从香水盒上提取的指纹作为重点。案发第二天，这枚指纹直接比中了犯罪嫌疑人。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吸毒人员，有盗窃前科。

比中此人的时候，这家伙跑到泾阳去了。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回了家，雷俊生和同事赶忙去抓他。此人住在解放路附近的一栋简易楼里，那地方周围没有围墙，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跑掉。如果上楼去抓，让他发现了，非跑掉不可。于是，民警们就在车里死守，不信他不下楼。民警们当时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警车，停在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等了好久，这家伙真的下楼来了。有意思的是，此人还凑到车跟前，透过玻璃往里头看呢。一位民警打开车门，顺势把他拉了进来。回来一审才知道，这家伙在楼上就看到警车了，起初，当然挺紧张。可烟瘾犯了，他得去买烟抽。犹豫了一会儿，他凭着经验和侥幸心理认为，警察抓人都开的是后面有栏杆的面包车，桑塔纳是用来巡逻的，于是就壮着胆子下来了。

在他家，搜出了技术开锁的工具。这让雷俊生挺意外，因为之前抓住的技术开锁的贼，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他是第一个。还有，过去犯罪嫌疑人技术开锁用的锡纸，都是自己手工折的。在他这儿，雷俊生头回见识了机器折出的锡纸，而且用不同颜色区别不同硬度。这家伙的作案工具已经非常旧了，这说明，这套工具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雷俊生和同事们就倒着查，把他两年前的案子都挖出来了。他有俩同伙，一个跟他进了现场，两人分别在卧室和客厅翻东西；另一个在门口望风。他这俩同伙，抓到了一个，另一个上网追逃；给他销赃的嫌疑人，也抓到了。

都是老贼。这俩进屋里翻东西的家伙，都戴着手套。可是，他戴着手套，怎么会留下指纹呢？关于这个问题，雷俊生做过一个小小的侦查实验。原来，那个首饰盒上有个扣，戴着手套有点妨碍动作的灵敏性。由此，雷俊生推测：干活儿时，这家伙本能地就把就把手套摘了。再翻香水盒，就留下了指纹。因为犯罪嫌疑人作案时，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摘下过手套。

估计，这个犯罪嫌疑人想破脑瓜，也没想到自己曾经摘下过手套。戴着手铐指认现场时，这个家伙两次问雷俊生：“我到底翻在了啥地方？”

第六痕迹辨假案

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痕迹，现场勘查中，雷俊生还会特别留意一种无形的痕迹。比如，那起电视台曝光过的盗窃车内财物案。

一次，派出所辖区发生一起车内财物被盗案件。一辆红色轿车车窗被砸，副驾座位前的储物盒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只无纺布袋子扔在脚垫上。失主是一个漂亮女人，30岁左右。她说，前一天，她老公让她从银行取了8万元，生意上要用。晚上，她住在酒店里，忘了把装在无纺布袋子里、放在副驾储物盒里的钱带到房间。谁知，一早来开车，发现车被砸了、钱被偷了：“你们这里怎么这么乱呀？倒霉死了。”类似的话，女失主对着电视台的话筒也说了。中午，雷俊生现场还没出完，有同事就给他打来电话，“恭喜”他上电视了。陕西电视台的“都市快报”，本地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

雷俊生觉得，这案子蹊跷。这让他想起他在公安处工作时办的一起案子：

东小寨村的一栋简易楼里，住了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有一次，夫妻俩早上一起上街去办事儿，晚上回来，发现家里被盗，首饰、现金被偷光了。雷俊生勘查现场时看到，木门的明锁被撬了，柜子被翻动，但是，柜子里翻出来的衣服，却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的。难道，这个小偷有洁癖吗？小偷入户盗窃，无从知道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因此，就像当年改革开放初深圳那句著名的口号一样，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就是生命。翻箱倒柜找钱财，要越快越好。怎么会有心思把衣裳好好地码放在床上呢？由这个细节，雷俊生认定，案子是熟人做的。分开夫妻二人，一问，原来，这对夫妻明显有矛盾，正准备离婚呢。审查下来，女的交代，是她让她弟弟来，撬了门，把钱和首饰偷走的。这起案子之后，再勘查现场时，除了传统的“手、足、工、枪、特”等痕迹之外，雷俊生就会留意第六痕迹：心理痕迹。

这起盗窃车财案子，从勘查现场时，雷俊生就觉得不太正常。车窗玻璃确实被砸了，但砸出的窟窿却不足以让人的头、手进入车内；那小偷会不会先砸过车、最后却是想办法弄开车门子进去的呢？雷俊生注意到，这辆车主人平时是用电子钥匙开车门，车锁里灰尘很多。显然，很久不曾有人用钥匙开过门锁；那么，车门会不会是被撬开的呢？他仔细察看过，车门并无明显的撬压痕迹。那么，车窗玻璃是用什么东西砸坏的呢？居然是就地取材，就是地上铺得不牢的一块大理石！专业小偷，谁会这样干呢？

这会儿，女失主的老公也来了。民警把夫妻二人分开一问，15分钟后，女人就招了。

和东小寨村简易楼那对夫妇挺像，这对夫妇也在闹离婚。男的有了外遇，经常夜不归宿。前一天，男的给女的打电话，说他在外地，生意上需要8万元，让她给他打过去。女的猜出男的是在忽悠她，告诉他，钱取了，她住在市内某某宾馆，让他过来取。没在家里等，而是专门在宾馆开房，女人也许是想用一夜的浪漫挽回丈夫的心。可是，一次次打电话、发短信，她丈夫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人在外地，回不来。一夜无眠，女人就在想怎么整治她丈夫。为了把戏演足，第二天，她砸了车之后，先给“都市快报”打了电话，然后给她老公打电话。半小时后，她老公赶到时，“都市快报”的记者已经先到了。

那8万元，这女的又存进了另一家銀行。这天，雷俊生和同事把这女的取钱、存钱的视频都取到了，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这女的被行政拘留之后，先前来的那拨儿记者又来了一回，采回去的新闻，晚上就播出来了。

“无中生有”显内盗

有痕迹的案子，要想尽办法将痕迹物证提取到；真的找不到痕迹的呢？那咱就见识一下雷俊生“无中生有”的本事吧。

有一年的中秋节前，万寿路的米旗蛋糕店一大早报案，前一天晚上的15000多元营业款和上百张购物卡被盗。雷俊生到现场一转，头就有点大。蛋糕店的柜台是开放性的，提取到的任何证据都不具备说服力。他脑子里就琢磨一个问题：这个案子的关键物证是什么呢？

这家蛋糕店装有红外报警器，每天由最后离店的营业员布防和撤防。布防、撤防，都有电子记录可查。案发这晚，从前一天晚上布防，到第二天早上营业员进店撤防，报警器并没有响。

让老板把店里的五把钥匙全都收回，雷俊生做了痕迹鉴定。他确定，这五把钥匙都没有被配过。蛋糕店周边的监控，他也都调取了。监控证实，这一宿并没有人进入店里。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前一天晚上蛋糕店锁门时，被盗的钱与卡已经出门了。

“平时，营业款一般都不会在店里过夜的。我一般都在快下班之前过来收钱。那天，我到机场接人，偏巧飞机晚点，我看没法赶回来了，就给店里打电话，让他们把钱锁好。”蛋糕店老板是个爱唠叨的中年男人，只要一有机会，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就会像拧开的水龙头，嘟嘟个不停。老板说，那天，店里负责的班长姓种，女的。他打到店里的电话，就是小种接的。小种说，接电话时，店里另外几个店员也在她身边。问其他几个人，他们证实，小种说得没错。他们都知道，老板来了电话，这天晚上不来店里了。

这天晚上，是小种和另一名女店员最后锁的门。当天晚上，这位女店员没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到小种租住的房子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她俩也是一起来上班的。

雷俊生决定，让店老板配合他，演一个小“节目”。

警察一走，老板就召集员工开会。说话啰唆的老板这次决心开个短会，说他只强调了两点：首先，这案子警察很重视，派出所已经立案侦查了；第二，警察刚才跟他说了，这起案子是内部人作案，也就是说，犯罪嫌疑人就在大家中间，“下一步，警察找咱们员工谈话，大家都要好好配合。”说完这些，老板爱唠叨的毛病好像又犯了：“咱这起案子价值大，主要也是因为这些卡。其实，那些购物卡我拿回来之前，号码都是登记过的。敢用？不管在哪个店，立马就会被发现。要是个聪明人，你哪怕把钱揣口袋里，把卡还不如还回来呢。这样，就算警察破了案，案值小了，定罪量刑都要轻一些嘛。是吧？”临散会，老板又强调了一句：“我看，那购物卡也说不定就扔在店里啥地方，警察没寻见。你们谁要是看到了，甭动，赶紧告诉我，我给人家派出所的说一下！”

于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很快就到了。第二天上午，有员工在员工专用卫生间的纸篓旁，发现了一只塑料袋。透过袋子，一眼就能看见里面装的正是店里的购物卡。厚厚的一摞，用皮筋捆扎着。

接到老板的通知，雷俊生将这只塑料袋提取。从塑料袋上，他提取到了指纹。

现在，他让老板叫回所有员工，要逐一采集大家的指纹了。小种招呼着，三四个人一拨儿，对着名字，一个接一个摁了指纹再离开。最后，就剩下小种一个人了。“到你了！”雷俊生看到，小种的目光和他碰了一下，马上就躲开了。她的神色，很不自然。但是，她没有理由不去摁这个手印呀。她磨蹭着走到雷俊生跟前，迟疑地伸出手来。采集指纹时，雷俊生看到，她的手指明显在颤抖。

“钱在哪儿放着呢？现在交代还来得及。”雷俊生的声音不大，但此刻却具有无比巨大的穿透力。

“就在我的房子里放着呢。”小种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低下了头，想在地上寻找一个可以钻进去藏身的地缝。

那天晚上，接了老板的电话，小种突然就对那笔营业款和那一大捆购物卡动了心。偷了东西，当晚，她特意拉那位和她一起下班的同事去她的住处睡；第二天，她们又一起来开的店门。本来，她的表演一直没什么破绽。但是，老板开会时说到购物卡，还是让她乱了方寸。

这是一种全市任何一家米旗店都可以通用的购物卡。其实，老板是个马大哈，卡号他根本就没登记过，是雷俊生授意他那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