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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历史的一场火焰叙事

2018-09-10贾柯

名作欣赏 2018年7期
关键词:散文身体

贾柯

摘 要:在《媚骨之书》中可以读出蒋蓝散文叙事对诗性的坚持与强调,对平淡美学的不屑与抗拒。“震惊美学”是对蒋蓝文体风格的定位。“震惊美学”的阅读感受常常携带着火苗上窜的热头与滚烫而来的高温,被拣选的字词,所表达的深度,一浪一浪袭卷过来,以不安的方式给人形成冲击的效果。

关键词:蒋蓝 《媚骨之书》 文字品相 “震惊美学” 散文 身体

“我像一只飞蛾,在越来越危险地靠近火苗。”

这是《媚骨之书》的一句话,也是我对蒋蓝这部身体叙事作品的阅读感受。

火的存在,有几种样式。一是消灭式的,比如旷野烧荒;一是取暖式的,比如围炉生火;还有照见发现式的,比如提火前行。

《媚骨之书》的火焰,是以照见身体各个部位的明暗动静,刹那洞悉了古往今来的历史。

笔触是微观个别的,火光的投影长度是宏观的。

每个小小的身体部位,都是一部长长的人类史。

这部摒弃了所谓抒情要素的散本之书,写法甚为奇特。

震惊美学的诗学品格

蒋蓝最早是诗人。

个人认为,诗人是文学家当中对文字之器运用得最谨慎最挑剔的一类人。法国作家福楼拜曾在创作谈中说出金句,写作就是要找出那个“唯一的词”。事实上,真正严格执行的,也许,恰恰只能是诗人。因为,诗人所拥有的文字篇幅通常是最少的,而它需要涵盖的意象与诗意也许大过一部小说巨著。所以,“唯一的词”往往是诗人们追求的语言金钥匙。

写诗的人,再写散文,总有些不一样。

以诗的沸度来写散文,是《媚骨之书》的文字品相。在书中,一再可以读出,蒋蓝散文叙事对诗性的坚持与强调,对平淡美学的不屑与抗拒。

它置身的语境不再是茫茫大海,而是十字街头,它在各种语境之上开始发力,有光一样的俯冲和横扫征象。这就使我发现,每当警报器开始发音,所有人的面庞就像葵花一般在寻找光源,然后站直,呆若木鸡,或者翘首期盼,随即他们被声音犁开,废纸似的被荡起来,箩筐、鞋子、破碎的器皿,小孩的哭叫声被抛弃在回避的语境当中,空余出来的领地,像广场一样宽阔和庄严,作为动词的警报,可以自由降落或再次起飞。

“震惊美学”,是我在《媚骨之书》中《有关警报的发声史》中读到的,恰恰是对蒋蓝文体风格的定位。“从一个细小的词根起始,语词及其意义开始火舌般闪烁,向四处燃烧和蔓延,展开迅速而大量的自我繁殖,最后拓展为一部规模可观的随笔。”评论家朱大可敏锐地捕捉到蒋蓝文字铺叙的线性路径,这种路径,不是一钉一卯式的,而是往往从一个词根点火,然后迅速联动到相关的情境意义“吱”地蔓烧开去,如海水中的鱼卵一线铺开,瞬间磅礴,瞬间壮观。这种散文叙事方法路径,随即形成了独特的火海式的震惊美学。

通常来说,谈到散文或小说的诗化风格时,很容易想到柔性的美感,读来如歌的行板。《媚骨之书》的诗化风格是另一种,它是一种带着剑气与火光的力美。这种美学感受,不是随风潜入夜,潤物细无声,春风化雨,风行水上的美,那种美,是将人的阅读经验恬静地框在舒适区内。“震惊美学”的阅读感受则不同,常常携带着火苗上窜的热头与滚烫而来的高温,被拣选的字词,所表达的深度,一浪一浪袭卷过来,以不安的方式给人形成冲击的效果。想起佩索阿的《不安之书》,想起里尔克的《布里格随笔》,甚至想起梵高的《盛开的桃花》《向日葵》《乌鸦与麦田》,这些作品,都有某种相似的美学品格,专门洞悉人间令人震惊又很少被察觉的不安,并且不避嫌地无限接近不安,眼睛像显微镜一样将其放大,从而某些人类在某个都曾经历却被抑制的瞬间得到了艺术彰显,佩索阿彰显了平静之下的心灵惊涛,里尔克彰显了街头角落的潜在恐惧,梵高彰显了草木群鸟的澎湃悲壮,《媚骨之书》则以黑色方正的宋体语词彰显了身体各个部位燃出的令人震惊的历史火焰。

火就是一个顽强的动词,具有麇集异端的能力,也有把异端纳入正统光照合唱的能耐。火焰的手指具有一种永动机的脾气,它总是在撕裂、塑造、扭曲、飞动的光谱上疯狂奔走,抛出一朵朵凌厉的玫瑰,发出尖锐的怒放之声,并遮蔽火焰的初衷和动机。这样看来,火焰又是一个天噬意义和追问的陷阱。

火以片断的形式展开它的全部内涵,片断阻止了过去与未来的呈现。

全书给我的印象,就是以火写火。这种写法,是以毒攻毒式的,要的不是水乳交融,不是拈花微笑,不是化解调和,一切和谐的、安稳的、妥帖的东西都被弃掉,就是重金属对重金属,空气之中,火烧着火,两山之间,剑撞着剑,草荡丛中,蝎子对蛇,哐哐当当吱吱作响,都是真金白银的真气声音,硬质有力。

“震惊美学”,一是来自蒋蓝诗人时代行文的骨骼烙印,对文字本体的灵敏嗅觉和严格拣选,这决定了这种美学的绚烂亮度,如同烟花点燃那一刻千树万树色彩耀眼的强烈印象;一是来自大脑纤维组成的思想体系,思想的深度是更根本的,它决定是否体察出事物的本质,它需要的不仅是色彩,更需要剥皮见筋的力道,从这个层面来说,“震惊美学”是来自思想与认识的深度美学,是烟花散后的那一地灰烬,是思想的最初发现与最终的归宿,它是刺红之后的灰,看似薄如蝉翼,却雪一般地覆盖了古往今来,轻轻一吹,就穿透皮相,揭出了历史种种身体火刑与荣光的真相。

身体历史的思想考古

思想如拔不出的深刺。

《媚骨之书》是近年少有的深具思想力度的散文之书。

如果不配备深刻的历史洞见与思想认知,富于诗性与想象力的汉语散文抵达的层面最远能到哪里?认真琢磨了一下,大约是那种文字高手,擅把各种汉语修辞揣在嚢中,只待一道道上天给予灵感的时刻到来,即刻变现,生花出一篇篇才子文章。不过,也就是才子文章而已,有几分漂亮,心却空着。

那种罗丹所塑低头苦思皱眉的思想者,才是散文中所稀缺的。

有思想的散文,必须具备质疑精神,就像伽俐略质疑亚里斯多德,布鲁诺不怕火刑,将事物的真理放在一切似是而非盖棺定论的权威判定之上。质疑者,又必然爱携带一个个问号上路,每到一处,就惊雷般地向可疑之处掷下一串问号。顺着问号,穿过黑而幽暗的事物隧道,像盗火者,发现历史曾经未发现的、被遮蔽的、被篡改的,都因火光的到来而瞬间重新洞明,由黑自亮,有如尼采所说的“一切价值重估”。

思想是难以定型的火焰,它把地力和冥念中的意志集中起来,恰恰是以泥土的亲和力来承接思的秘密。铜的光辉以通感的修辞手法完成了与火焰的隐喻,但在铜的光情释放的时候,思已经悄然离去了。

思是粗糙的、易碎的、沉默的。

思是柔弱的芦苇叶上一缕颤抖但坚持的水痕。

思想是《媚骨之书》无处不在的牛刀,像庄子的《庖丁解牛》,以透视般的视觉,将历史的经纬顺着人类身体精细部位的遭遇一一标识,巧妙而精准地刀刀划过,相继露出皮肉、血色,直见经络。

作为一部有明显主题的散文之作,《媚骨之书》有自己严格的写作逻辑。这种逻辑,包含切入的视觉、隐喻的指向、内在的肌理,它们被理性地丈量过,形成全书的格局与边界,这些与其中行文的诗性、想象的充沛、表达的感性形成强大张力,共同抵达思想所奔赴的高地。《媚骨之书》写作的形式层面,是俯身落实定位在具体的物事上,在人,落实在身体上;在物,落实在物性世代隐藏的隐喻上。

身体,宇宙万物皆而有之,身体即物理存在,太阳有太阳的身体,月亮有月亮的身体,星星有星星的身体,草木有草木的身体,虫兽有虫兽的身体,而被莎士比亚称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人,具有五脏六腑骨骼血肉动脉静脉头颅四肢五官耳鼻口眼喉舌的人,肉身的全部总和,即是身体。人的身体,当然首先是生理的、自然的、动物的,这与宇宙间的其他动物在基本属性上本无差别,只有科目上的区分,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人和猿最近,以至于今天人类看见猴子都觉得分外亲切。

同时,作为宇宙间唯一创造出语言并会制造生产工具的人,人这种动物,又远远比大自然中任何动物都更复杂,这种复杂,不出自生理构造,而来自其后天的社会性。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回忆》的作者,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曾如是说:“人类的声音自己说话。”“我对生命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发生了什么事,人类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发生了什么。人如何行事,如何反应。他身上有多少是生物的人,有多少是他时代的人,有多少是人类的人。” 这段话,几乎暗合了《媚骨之书》的写作逻辑,只需要在“人类”的后面,加一个词——“身体”。

《媚骨之书》聚焦的就是人的身体,把身体放在历史的熔炉中,由皮及里炼丹式地燃烧,身体在思想的火光中各个部位被打回原形,照妖式地照出它们曾在历史中所扮演出的种种角色,或神奇,或腐朽,或侠义,或暗黑,或常态,或荒诞,总之,被思想洞穿的身体,不再只是生理的、自然的,而是演变成意识形态下的、历史化后隐喻的身体,世世代代,充满权力的狂暴,也充满丧权的卑微,没有例外,没有侥幸。于是,身体变异了,变成骄傲者狂妄或无度的施暴,痛者长啸或低抑的痛。

两刃相逢硬者胜,那些丰满的火花落地生根,照亮了侠者的骨头,是鲠在温软儒家文化咽喉里的骨刺。

但身体之痛甚至一直就是支撑侠士们活着的脊梁与死去的斗拱,是他们的居所。

……

職场中人脸与具体构造无关,其气韵无论怎样自我遮蔽也是徒然的。它们是团结的,一致对外的,像烙铁一样,早就在他们脸的背面打下了权力的金印。

权力具有组合一张脸的功能,它可以把美丽或者丑陋的轮廓集合起来,重新赋予其体制的生理规律和精神节奏。

从这个侧面体现了体制的整容技术和对脸的终身命名。

只能取一瓢两瓢,从《媚骨之书》的身体叙事当中,事实上,全书中身体的概念与内延是星罗密布不胜枚举的。身体与身体,部位与部位,一一出现,都在反复地向人昭示——看,人类的身体,不再只是身体。

曾经,散文家周晓枫写过一本书,有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你的身体是一个仙境》,只知其名的时候,我本能地将它想成塞壬的歌声,那该是用最魅惑的声音唱出对身体的赞美诗,它必然是美艳的、性感的、生动的。《媚骨之书》则是关于身体的另一部,是史书式的、剥筋皮的、残酷而真实的,有壮烈的、丑陋的、惊心动魄的另一部。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详熟地背诵着马克思的这句话,顺着《媚骨之书》做出延展性与联想性的思索,忽然一道闪电,一时间产生出新的句式,人的身体史是一切社会关系与个人命运的总和。帝王的身体、民众的身体、屠夫义士的身体、革命者的身体、献媚者的身体、清高者的身体,生理上都有相近的身体,在结构上趋于一致,表象上的区别只在年轻一点、老一点、美一点、丑一点、完整一点、残缺一点。但是,一旦放置于社会关系之中,这些身体就自动归位,遵循了社会秩序,变得居高者贵,居低者贱,差异比天与地还大,有的被叫作龙体,有的被叫作草芥。再细化,精微地探索到一个个具体的身体部位,那更是一个幽微而渊深的世界,每个部位,都是一个哨所,不仅有各自的生理功能,更有各自的社会功能,脸部的五官、配合与表情,舌头的打颤、张开与收拢,鼓掌的时间、次数与长度,等等,全部都带着夜的神秘和昼的坦露。

人人都有,人人都明白,人人都在运用,人人都不说出来,人人都在掌控,人人都在被掌控,这就是社会中的、历史中的、秩序化的人类身体。

重新发现身体,是《媚骨之书》的奥秘。

踪迹严密的知识谱系

作为非抒情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如果没有严格的知识谱系,根本支撑不了蒋蓝一系列庞大的散文体系,《媚骨之书》也不例外。

除了诗性的绚然想象,思想的深刻洞见、学术的知识考证,无疑给《媚骨之书》如虎添翼。正如朱大可在此书序言《剧痛的言说》中提炼出的,蒋氏散文往往是由“大量的知识考古、狂热的历史想象、复杂的个人经验、丰富的诗歌想象以及批评家式的高谈阔论,这五种元素的任意组合,形成了一种狂飙式的语势”。五种元素当中,中间三种更多完全可以建立在感性的冲动与灵感之上,第五种也往往可以运用自圆其说的方法论,唯独第一种是一个钉子一颗卯式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主观感性,必须经过学术化的路径,具备求实尚真的科学精神、充分具体的知识储备、严密完善的论据考证。“大量的知识考古”的第一种写作构成,是蒋蓝非虚构散文写作的重要支柱,也是其散文区别于众多抒情散文、才子散文的重要标识,使其散文有独特的公开的秘制配方。

富于文学性的作品有情感有才华有灵感就够了,这其实是严重的文学认知误区。正如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一提的,未经人类知识经验审视的文学是轻佻失重的。

仅仅举几个中外文学史的例子,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小说、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中国曹雪芹的《红楼梦》,它们不仅是人类文学艺术史上的经典,其中非文学性的多种学科的组成与贡献也是非常突出的,比如荷马史诗所描述的古希腊的城邦布局以至排水渠道都是真实的,若干年后,有人甚至根据荷马史诗重新发现了特洛伊城,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小说有关政治经济学的描述不逊于经济学家,有人专门问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百年孤独》是真的吗?马尔克斯回答:“每一行都真实。”想想,《百年孤独》上千年的民族文化与审美心理,上百年的殖民命运与变迁,怎么不是来自真实?至于《红楼梦》,更不用说了,哲学、宗教、园林建筑学、中医学、服饰美学、经济学等学科纵横贯穿了整部《红楼梦》,正是文学的和非文学的所有因素加在一起,才形成丰富的经典文学,以及经典文学的完整。

汉语辞典上没有具体解释“反水”的本意。我推测,这与古代风水有关。蒋平阶《水龙经》曰:“自然水法君须记,无非屈曲有情意,来不欲冲去不直,横须绕抱及弯环。”对水流的要求是要“弯环绕抱”,讲究“曲则有情”,因为“河水之弯曲乃气之聚会也”。而且《水龙经》认为,凡“反飞水”“反跳水”“重反水”“反弓水”之类的地形均为凶地,不利养生居住。所谓“欲水之有情,喜其回环朝穴。水乃龙之接脉,忌乎冲射反弓”。在反水之地,出现反水之人,以及其操控的所谓爱情、历史的常数,均因这反水之举而拐弯。

大量的文献分析法,将一个词、一个人、一种物、一桩事,在历史中穿针引线,经过考据的梳理、思想的提炼,形成《媚骨之书》 身体历史叙事的有力佐证。

此外,读蒋蓝的非虚构散文多了,会发现其写作构成深具文化人类学的必备方法。田野考察法,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蒋蓝的散文写作不仅是用手和笔在写,也是在用脚踩着实地完成的,即到所书之地实地考察其地理、历史、风物、民俗、传说等,一一地验证、再现或重显,成为他散文非虚构性的厚重之处。

在中华路下坡与河坝平地相交处,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临街耸立的古建筑,单坡式的砖石结构门楼,歇山顶、四重檐陡然壁立,飞檐而比翼,铁灰色的山墙把一种沉郁之力注入地面,就像一架打村机那样突然停在突兀中,使得中华路那些临街的“串夹壁”,铺面显得倾斜,摇摇欲坠。山门上,灰雕的张飞像虎目圆睁,黑须侧竖,持矛而立,这就是集祠庙、戏曲、会馆建筑为一体的恒侯宫。

《媚骨之书》里,还动用第三种考据方法,每篇文章都配附有古今的画作与图片来对文章进行辅助说明,不得不说,这些图片,给这本书增添了一份历史博物馆的陈列气息,它们的功能明确而强大,绝非图文并茂、好看了事,而是有力的依据,类似于诏书上的印章、名画上的签名,它们的效果也十分明显,至少,好多次我在阅读过程中被这些图片的“神助攻”惊到,并且为蒋蓝的写作匠心深叹。

我不喜欢恺撒大帝的话: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我倾心于奥地利诗人奥斯卡的低语:我尋觅,我猜测,我发问。

这种语态让我心折,我的声音在喧闹的世界越来越小。

扉页上,《媚骨之书》写着这样低眉的句子。

我很喜欢,却有点诧异。因为,它的姿态很低,是收敛的,属水,不属火。《媚骨之书》是属火的,是张扬的,是昂首喷薄的,是势头很猛的。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

蒋蓝先生动用一身有关文字的全部武艺,语辞的绽放,诗性的想象,历史的考证,思想的针芒,脑回路的蜿蜒,其实,都是在完成一件事。无限谦卑又无限真实地,看清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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